高秉江,卫才胜
(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系,湖北 武汉 430074))
空间
——实体还是视域——从笛卡儿、康德到胡塞尔
高秉江1,卫才胜2
(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系,湖北 武汉 430074))
康德提出空间先验直观形式说,否认空间是经验的对象。这一思想明显受到笛卡儿关于空间和广延区分思想的影响,广延的杂多有限性和空间的统一无限性形成明显差异;这种思想还可以上溯到亚里士多德区分空间与对象物的思路;在胡塞尔那里,空间是通过先验主体的视觉和动觉的动态建构成就的。
空间;广延;视域;实体
空间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日常用语和学术概念,例如“生存空间”、“学术空间”、“诠释空间”等,今天我们的两大经济支柱行业,房产和汽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生存空间的应用操作问题。而关于空间的哲学探讨,最为集中地体现在空间是作为一个存在论意义上的实在对象,还是作为一个认识论意义上的主体认知框架和背景视域问题上。本文以康德的先验空间为基本立足点,并以此为线索上溯到笛卡儿和亚里士多德,下延至胡塞尔,阐释他们对先验空间问题的基本看法。
康德的先验时空观在哲学史上影响极大,黑格尔说:“关于空间的本性,人们很早以来就提出过各式各样的说法,我只想提到康德的定义,他认为空间和时间是感性直观形式。”[1]康德空间观念的基本内容是其在《纯粹理性批判》“先验感性论”第一节“空间”中所表述的:“那么时间和空间是什么呢?它们是现实的存在物吗?或者它们虽然只是事物的诸规定乃至于诸关系,但却是哪怕事物未被直观到也仍然要归之于这些事物本身的东西?要么,它们是这样一些仅仅依附于直观形式、因而依附于我们内心的主观性状的东西,没有这种主观性状,这些谓词就根本不能赋予任何事物。”[2]
众所周知,康德在此所讲述的三种主要的时间空间观念主要是代表了牛顿的实体时空观、莱布尼茨的关系论时空观和康德本人的先验主体直观形式的时空观。牛顿把时间空间看成是容器一样的客观实体,认为严格意义上的时间就是永无止境的一维匀速流动的东西,它与经验本身毫无关系,这种意义上的空间也就是一个永恒的容器(room),而与其中所容纳的内容毫无关联。莱布尼茨把空间看成是诸事物并列的秩序,而把时间看成是事物自身持续或者相互接序的秩序,因此空间由一个独立存在物转化成诸事物存在的关系。这两种观点的共同之处在于把时间空间看成独立于感知者的客观实体或者实在形式。但撇开感知主体来言谈时间空间,却存在着种种知识论方面的困难。即使在实际生活中,我们也感觉到所谓的客观标准的时间空间不过是我们人为的一种设定而已,离开了我们意识活动的舒畅与阻塞感受,我们无法谈论时间,离开了我们视觉的开阔与压抑的感觉,我们无法谈论空间,但的确时间空间又不是我们的感觉和感受的内容本身。而在主体意识之内谈论超越主观感受的意识背景和先验框架,正是康德时空观的基本特征。康德首先谈到的是空间,他的空间观点有四个要点:①空间不是什么从外部经验抽引出来的概念。②空间是一个作为一切外部直观之基础的必然的先天表象。③空间决不是关于一般事物的关系的推论的概念,而是一个纯直观。④空间被表象为一个无限被给予的量[2]。
理解康德时空观有两个难点:一是时间空间不是客观外在实体,离开主体的直观,它什么也不是;二是时间空间不是经验对象,它们是直观的纯形式。因此来自时间空间客观实在论和主观感觉论双方的不理解和责难,就自然而然地一直纠缠着康德的时空观。以下是“学术中国”网站上有人基于休谟的经验论观点而对康德时空观提出的反驳:
其一是针对康德的“空间不是什么外部经验抽引出来的概念。因为要使某些感觉与外在于我们的某物发生关系,并且要使我能够把它们表象为相互外在,因而不只是各不相同,而是在不同的地点,这就必须已经有空间表象作为基础了”。批评者认为康德使用“外在于我们的某物”是肯定存在着外界的某物,这是一种先入之见,假定了心与物的双向存在,认为休谟严格地论证了我们的知识不能半步跨越我们的感觉。但康德意义上的物自体和外知觉的深意,的确是普通批评者所无法企及的思想,海德格尔的《康德与形而上学》一书正是依据于此而把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诠释为一种形而上学的存在论著作。
其二是针对康德认为“空间是作为一切外部直观基础的必然的先天表象,对于空间的不存在我们永远不能形成一个表象,虽然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在空间中找不到任何对象”。批评者认为康德的“我们完全不能设想在空间中找不到任何对象”有悖常理,认为休谟早已证明过“我们要形成任何实在的广袤观念,必须要把一些可以感知的对象填充进去”。因此休谟认为广袤与经验是同一的,我们完全不能设想在空间中找不到任何对象。休谟认为空间必须设想感知对象才能现实呈现,并没有说空间就等于感知对象,康德也认为“直观无内容则盲”,但直观的内容得以整体有序化的前提是先验的直观框架——空间。就像世界不是一个具体的感知对象,世界总是退隐为具体感知对象的背景视域,空间的先验性实际上就是世界的非对象性。我们在大海上迷失方向,前后左右的海水无法向我们提供准确的自身定位,超越的天空北斗也只能在一定条件下提供相对意义上的定位,而真正的空间定位乃是完全非经验的(如东经132度和北纬41度)。中国南方人指路的方向判别,以左转右转为准,而左右为经验,随人体转向而变化,北方人指路以南北为标准,南北为先验,无论人体怎么转身,南北永远保持恒定。
其三是针对康德的“空间决不是关于一般事物的关系的推论的概念,或如人们所说,普遍的概念,而是一个纯直观。因为我们只能表象一个唯一的空间,并且如果,我们谈到许多空间,我们也是把它们理解为同一个独一无二的空间的各部分”。批评者认为这是牛顿绝对时空观的典型表现,这种时空观早已破产。批评者不断说“广袤与物质是同一的”,实在不值得一驳,但牛顿和康德空间的相似性的确是罗素都承认的,牛顿的时间空间观在机械学等领域依然具有永恒价值,但牛顿的时空观明确具有独断论的特点,而康德将其纳入意识直观的现代哲学之路上来诠释,的确功德无量。基于“广袤与物质是同一的”思想的人当然无法理解,至少一个接受过现代哲学训练的人不会把物质这个概念拿出来作为哲学的始点。
其四是针对康德的“空间被表象为一个无限被给予的量”。批评者认为不管世界究竟如何,对人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是无限的,它们都是有限的存在,还引证了休谟《人性论》39页上的话:“大家一致公认心灵的能力是有限的,永远不能得到一个恰当的和充分的无限观念。”休谟是在讲一个现实的心灵感受能力,而意识中的呈现不完全是人心的观念。休谟最终也承认数学和逻辑这些观念之间关系的学问不能还原为经验印象。宇宙不能被十个甚至一百个银河系充满,而这个宇宙完全不是被我们所耳闻目睹经验到的。
休谟的主要问题是一个经验论者只知道作为宾词的意识对象,而对意识对象的呈现得以可能的意识主体置若罔闻。休谟在质疑人格同一性时的话是:“在任何时候我从不曾离了知觉而把握住我自己,除知觉而外我从不能观察到任何东西。”“我从未把握过与知觉经验相分离而独立的自我。”这句话里有两个我,即作为宾词的经验之我和作为主词的知觉之我,休谟只看到前者,而康德所关注的是后者。所以劳尔在胡塞尔的《哲学与现象学的危机》一书导言中说:“康德起步于休谟止步的地方。”康德哲学的最显著特征是在对象中看自我,就如同笛卡儿哲学的“我思维系着一切思”的运作一样,真正的哲学所关注的是作为agent的I,也就是作为主词和执行者的“我”,而不是作为宾词的me。时间空间恰恰不是经验对象,而是经验对象得以呈现和排列的背景视域,康德和笛卡儿正是在这一点上英雄所见略同。
笛卡儿在《哲学原理》中区分了先验的时间(time)和经验的延续(duration),区别了先验的空间(space)和经验的广延(extension),这一点从学理上讲应该是给了康德极大的启迪。
笛卡儿在其《哲学原理》第一部分第43原理中说:“我们除非将其想象为一个广延者,我们才能想象一个形状,同样我们除非想象一个广延的空间我们就无法想象运动……而相反,我们却可以不用考虑形状和运动而可以想象一个空间,就像我们能够不用考虑想象和感觉而思考思维本身一样。”[3]我们的意识中可以呈现出一个绝对空无的空间是一个无证的事实,但任何具体的呈现都必须以空间为背景,这正好对应于康德空间说的第二个论述:“对于空间的不存在我们永远不能形成一个表象,虽然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在空间中找不到任何对象。”空间不是具体的感觉对象而是感觉对象得以被呈现的背景视域,就像世界不是一个具体感知对象而是一切感知对象得以呈现的背景视域一样,也就像经纬线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理对象而是任何地理点的定位可能性前提一样。
笛卡儿在《哲学原理》第一部分第47原理中认为时间不同于经验的延续:“我们把时间和作为运动尺度的延续区别开来……为了在同一个尺度下理解不同物体的延续,我们通常把不同物体的延续与一个最大的和最一般的尺度项对比,这个尺度产生了年月,我们将其称为时间。”[3]时间是一个先验的整体,而不是经验的片段积累。中国的纪年是典型的经验时间,奠基于特殊经验物的延续,例如60年一个轮回的甲子纪年,就是基于古代人生一个周期的时间,而帝王纪年,就是基于一个帝王的登基与驾崩的时间周期;这种只知道经验延续而不知道同一时间的纪年就如同断代史不是真正的历史一样,不是真正的时间。我们要推算乾隆十八年距今多少年,得要把乾隆后的所有帝王年号一个一个地加起来计算。而西元纪年则是以耶稣诞生之年为起点,前统一为西元前多少多少年,后统一为西元多少多少年,超越一切具体事件的延续,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
在《哲学原理》第二部分第14原理中笛卡儿认为空间不同于地点:“然而位置和空间是不一样的,因为位置更多是表示一种境遇而不是纯数量和形状,而当我们思考空间时,我们更多思考的是纯数量和形状……当境遇改变了,我们说位置也改变了,尽管纯数量和形状并没有改变。”[3]
笛卡儿还和康德一样认为空间是一种内在性:“空间和内在位置,以及包含在其中的有形物体,与我们所感知它们的思维模式并无二致。”[3]似乎明确认为空间是一种思维模式,至少是以一种思维模式而被表象。尽管空间这种思维模式导向外部世界,但我们所能表象和言谈的只是这种能在意识中被给予的直观形式,也许真的存在着四维或者五维空间,但那是我们意识之外的物自体问题,我们所能表象和直观的就是三维空间。“位置的确定是依靠某个我们想象为不动的点而可能的……但我们可以明确地说,除非在我们思想中可以确定某个不动的点外,我们根本找不到一个永恒的位置”[3]。永恒确定的空间位置只能在思维中可能,就像我们前面讲过的经纬线一样。笛卡儿还认为物体部分的无限可分性事实上只是在我们思维中的无限可分性:“无论我们设想这个部分有多么小,我们总是能够在思维中把它们分成两个或者更多的部分。”[3]笛卡儿还颇有见地地对“空无”做出了全新定义,认为空无就是某种意指之物的不在场:“当我们言说真空的时候,我们所意味的就是在那里没有找到我们期望在那里能找到的东西。”[3]例如我们说“口袋空空如也”,是事先预期了口袋里有钱,说腹中空空,是预期了肚子里应该有食物。这种把空无理解为意指之物的不在场并非休谟意义上的把纯粹空无回缩为经验广延,笛卡儿是说一个经验广延可以被从纯粹空间背景中取走而滞留一个思维的纯粹空间。
这种区别经验广延和纯粹空间的思想被康德所继承和发挥,笛卡儿和康德区别广延和空间的思想可以更为明确地被表述为:
物体的广延 纯粹的空间
经验个物(particular) 统一的整体(unified whole)
流变(Changing) 恒定(eternal)
杂多(Manifolds) 元一(one)
可分离(Separate) 延续不断(continuous)
有限(Limited) 无限的量(unlimited magnitude)
经验对象(Object) 背景视域(background)
我们看到笛卡儿和康德意义上的空间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不可被分割而连续不断的、至大无外的非流变的恒定存在,这不由得使我们回忆起巴门尼德的“存在”和“非存在”,巴门尼德存在的存在特征恰恰具有这种纯粹空间意义的特征,只不过笛卡儿和康德明确言说了这是思维的背景视域,而巴门尼德模糊地将其命名为being,尽管being在巴门尼德那里也不仅仅是指外部存在,同时也指语言的逻辑结构。
整个笛卡儿的《哲学原理》第二部分标题是“论物质的原则”,但笛卡儿事实上是在谈广延和空间,所谓的物质只是在意识中以广延和空间形式所呈现出来的意识对象。按照笛卡儿“凡是我明显清晰感知到的就是真实的”的知识论基本原则,他也只能言说意识的广延和空间呈现,于是外知觉转换为内知觉的自明性。笛卡儿颇受争议的物质实体实际上是一个内知觉的空间和广延问题。笛卡儿坚定认为我思的内知觉确定性具有绝对第一性的自明意义,一切外知觉都必须以之为基础。康德把空间引向外知觉,认为外在于我们知觉只是在空间中被表象的,唯有以此种方式某种持续者才可以实际呈现给我,唯有在空间中事物才会被持续表象,因为唯有在空间中同时性和持续性之间才会被区别,也唯有在空间中当事物的状态发生变化时,事物仍然持续被表象。而在笛卡儿那里,所有的知觉就其是直接呈现的意义上,都是内知觉,在上面我们已经探讨过这个问题,真正外在于意识的物自体问题是不能成为我们的言说对象的,纯粹的物质实体和物自体不是一个现代主体主义哲学的话题。笛卡儿坚定认为一个思维的我,在思维中肯定比一个广延的物体更为直接和明晰呈现。在第一部分第11原理中他说“我对我心智的了解超过对我身体的了解”,接下来在第13原理中说“只要我们仅就沉思这些观念,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有外在于这些观念的存在物,我们就不会有犯错误的危险”[3],但紧接着他又说:“在我们的心智之中就存在着数和形的观念。”数字和形状并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于心中的某种天赋观念,著名的笛卡儿坐标就是描述了几何图形和代数之间的关系。在《哲学原理》第二部分第4原理中笛卡儿说:“物体的本质既不是由重量,也不是由硬度,也不是由颜色等构成的,物体的本质仅在于广延。”明确指明,谈物体的本质,事实上就是在谈论广延。这与康德把广延看成是物体的必然属性而把重量等看成是偶然属性是一脉相承的,康德认为“所有物体皆有重量”为经验判断,是偶然的事实综合判断,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物体飘浮在空中而没有重量;但“所有物体皆有广延”为分析判断,我们无法想象物体不具有广延,物体将会和广延一同消亡。而且这种广延在笛卡儿那里也并不是外在于我们的所谓客观广延,前面我们已经讲过,严格地按照笛卡儿的“凡是我明显清晰感知到的就是真实的”的知识论基本原则,他是无法在意识显现之外去言谈一个被设定的先在性物质实体的,这个独断的先在物质实体在其哲学开端处的普遍怀疑中就被排除掉了,他所谈论和描述的只能是我们意识之内所直观展现的广延。如果笛卡儿果真花了很大精力去探讨物质实体问题,那是他没有逻辑一贯性地遵循自我主体主义原则而妥协于朴素经验,就如同康德花很大精力去直接描述物自体,和胡塞尔花很大篇幅去探讨存在本身一样。当然从笛卡儿的物质实体,到康德的物自体,再到胡塞尔括号中的存在实体,有着一个逻辑渐进和深化的过程。
外在世界和物质本来就一直是一个在空间和广延意义上被探讨的问题。毕达哥拉斯的宇宙生成论模式是“一为点,二为线,三为面,四为体,体生万物”,就是西方哲学史上最早从空间引申出外物存在的例子。柏拉图在《蒂迈欧篇》53D中说:“任何物体都有体积,每一有体积之物必然被表面所包裹,每一由直线构成的平面则由若干三角形组成。”所以物体被解构为三角平面。亚里士多德在《物学》第四章中专门探讨空间,黑格尔《自然哲学》的第一个概念就是空间。在笛卡儿和康德这样的主体主义大师这里,外在物体只有被转换成意识中直观呈现的广延和空间,它们才能成为哲学的话题。
康德、笛卡儿的这种空间观事实上可以上溯到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全面深入探讨空间问题的西方哲学家,他似乎已经模糊地意识到,空间和事物既有同一性又有差别性。亚氏认为,作为空间,它具有如下特性:(1)空间乃是一事物(如果它是这事物的空间的话)的直接包围者。这就比较清楚地把作为对象的事物和作为背景视域的空间区别开来了。(2)直接空间既不大于也不小于内容物。这种直接空间实际上模糊地接近于后来笛卡儿的经验广延概念。(3)空间可以在内容事物离开以后留下来,因而是可分离的。这已经很接近康德先验空间的概念。(4)此外,整个空间有上和下之分,每一种元素按本性都趋向它们各自特有的空间并在那里留下来,空间就根据这个分上下[4]。根据空间的特性,亚里士多德认为,空间既不是形式,也不是质料,更不是限面间一个独立的体积,而是包围物体的限面。在他看来,空间类似于容器之类的东西,“恰如容器是能移动的空间那样,空间是不能移动的容器”[4]。亚里士多德把空间比喻成容器,但这个容器不能是空洞的,它必然被事物充满,“恰如物体皆在空间里一样,空间里也都有物体”[4]。但填充物本身并不等同于空间;就如同康德所言“思维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一样,意识的形式和内容本来是一体的,但我们去有必要从认识论的意义上把它们分析开来,认知形式是先验的而经验材料是后天的,空间恰恰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被认知为一种先天结构。黑格尔也认为空间不是事物而是观念性的存在,空间是己外存在,他说:“自然界最初的或直接的规定性是其己外存在的抽象普遍性,是这种存在的没有中介的无差别性,这就是空间。空间是己外存在,因此,空间构成完全观念的、相互并列的东西;这种相互外在的东西还是完全抽象的,内部没有任何确定的差别,因此空间就是完全连续的。”[1]当然,这里的存在并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是绝对观念外在化的存在,因为这里的己是“绝对观念”;可见,黑格尔所指的空间是一种观念性的东西。
胡塞尔在其《算术与几何学研究》(Studien zur Arithmetik und Geometrie)中,提出了四种意义的空间:①日常生活意义上的空间;②纯粹几何学的空间;③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空间,也就是应用几何学的空间;④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空间。前两种空间是空间的最原初意义[5]。在这里基本可以看出,日常生活意义上的空间,就是指具体的事物的经验广延,而几何学的空间,乃是指先验的纯粹空间。也就是纯粹可能性空间,也就是胡塞尔所说的本质空间。
胡塞尔的现象学是先验现象学,其现象学还原要求把事实性经验还原为本质经验,更进一步要求将其还原为源起于先验主体的先验意识;因此在空间问题上,胡塞尔肯定不会满足于日常生活意义上的广延的杂多性和流变性。但胡塞尔在空间问题上有别于康德的静态结构的空间说,他要求在主体的动觉(kinaesthetic)意识活动中将空间建构起来。而这种动觉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却已经不是先验主体而是人类自我(Menschen-Ich)的经验活动,因此胡塞尔的空间观念动摇在几何学空间和日常生活空间之中。动觉是感知主体移动其身体或感官时相对于感觉对象而改变的能力。人们获得对空间的意识,是通过这些动觉行为来满足视觉表象的需求而实现的,这种需求首先涉及视觉域中的表象位置,然后第二步和第三步涉及空间中相关于知觉的空间位置;第一步不涉及动觉,而第二步和第三步则涉及动觉[5]。静态的遥望只是一个视觉的二维平面视域,犹如画面或视屏面,而动觉则呈现出深度,呈现出一个三维空间,例如要判断墙上是一个黑点还是苍蝇,最好的办法是走近用手去触摸。只有通过动觉,一个具有深度感和距离感的三维空间世界才能够呈现出来。胡塞尔的这种由动觉描述而展开的空间尽管还不是纯粹的空间,但其重要贡献在于揭示了空间不是某种客观事物意义上的存在,而是一种相对于观察和描述主体的对象,这与康德先验空间有某种内在通约性,尽管康德的先验空间是静态的形式,而胡塞尔的空间则要灵动得多。
由感觉经验物的广延到先验意识的纯粹空间,再到纯粹意识观念的非空间性,是空间意识的三个阶段。我们作为一个空间中的存在者,总是在一个既定的视角(Abschutunggen)中来看待对象的,任何事实性感知都是视角性的;而纯粹的先验观念是非空间性的,先验主体不是作为一个具体的空间物而在一定视角中来看对象,而是作为意识来反思意识的,反思意识完全是非空间性和非视角性的[6],纯粹的范畴、概念都是非空间性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的原初含义也就是对物理学时空性的超越。纯粹几何学的直观空间,似乎是介乎具体视角描述和纯粹概念描述之间的居间阶段,数学逻辑学所探讨的本来是非空间性的意识,但几何学却在探讨一种纯粹的意识空间,二维空间或三维空间。纯粹的反思意识如果要成为直观对象,就必须以某种空间形式呈现,当然这种空间绝不能等同于经验的广延和具体的场所,所以纯粹空间除了作为经验广延的背景视域,是否还可能作为直观范畴的场域,是一个远远没有被明确澄清的问题。
[1]黑格尔.自然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2]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Descartes.The Philosophical Works of Descarte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0.
[4]亚里士多德.物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5]Cf.L.Embree ed.Encyclopedia of Phenomenology[M].Bost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7.
[6]Cf.Levinas. The Theory of Intuition of Husserl’s Phenomenology[M].Evanston:Northwest University Press,1973.
B7
A
1007-905X(2011)06-0037-04
2011-08-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11BZX056);教育部规划基金(10YJA720011)
1.高秉江(1963— ),男,湖北宜昌人,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博士,从事西方哲学研究。2.卫才胜(1971— ),男,湖北鄂州人,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武汉体育学院思想政治理论课部讲师。
责任编辑 姚佐军
(E-mail:yui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