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进
古代中国无疑是一个诗的国度,创作了许多至今读来都会令人感悟和感动的诗词,也涌现出了许多绝代的诗词大家,就连写出来的科学文章,例如中医药学,也充满了诗性,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官吏作文讲话,也常常会引诗据典。考取仕途,需要作诗以秀才,而又有许多仕途失意者走上了创作诗词的道路。显然,重情感的诗性意识在中国的传统文化结构中无疑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正是这样的文化基因,无论是古中国人或现代中国人的心里,都在诗与仕之间塑造出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可是,只要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在中国从古至今的历史上,除了诗,与此相伴的另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是医与相的密切关联,和诗与仕一样,医相相通也同样是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中一个颇具基本性的基因。这一文化基因深深地表达在中国历代许多政治家和医学家的思想中,成为他们治国和行医之道中一个很深的印迹,并且造就出了一大批儒士良医,留下了许多医相相通的历史故事。
在中国的历史上,官位至高,仕途险多,成功者寥寥,于是为医就成为儒士们实现理想的另一个选择,甚至“夫舍良医则未之有也”。这些儒医因有为官的秀才,又饱读医学经典,所以通晓诸子百家,懂得人文关怀,心怀天下,悬壶济世,钻研医理,著书立说,颇有成就。
东汉末年,张仲景亲历政治黑暗和瘟疫流行带给民众的疾苦,立志济世救人,于是潜心钻研,悬壶行医,并著《伤寒杂病论》十六卷,此书被后世名医华佗惊称为“活人之书”,为历代名医成长的必读经典。然张仲景不只是一位名医大家,同时也曾官至长沙太守,在任期间,广施良政,深受当地百姓爱戴。因为具有从仕和悬壶的双重经历,所以,“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成为他济世救人理想的一个生动写照。
北宋时期,公元989年,范仲淹的父亲范墉率兵对正定城内隆兴寺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及大悲阁进行修缮,当年七月十五日,范墉将怀孕的谢氏接来跪在观音菩萨像前问卜,希望将要出生的儿子能成为未来当朝的宰相,并对佛说,如不能为相治国,就做个良医为民疗痛,“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成为范仲淹的父亲对范仲淹的一个人生希冀。后来,范仲淹曾这样表达自己的人生理想,“古人说,‘常善用人,故无弃人,常善用物,故无弃物’。有才学的大丈夫,固然期望能辅佐明君治理国家,造福天下,哪怕有一个百姓未能受惠,也好象自己把他推入沟中一样,要普济万民,只有宰相能做到。现在签词说我当不了宰相,要实现利泽万民的心愿,莫过于当良医。如果真成为技艺高超的好医生,上可以疗君亲之疾,下可以救贫贱之厄,中能保身长全,身在民间而依旧能利泽苍生的,除了良医,再也没有别的了”。范仲淹一生从政四十年,在政治、思想、军事和文学等领域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无论对那时还是后世的中国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清代道光年间,徽州婺源有一名医汪启时名著当时,婺源知县朱元理为当时名儒,崇文尚义,因对汪启时的医德医术深为赞赏,故曾赠送给他一块牌匾,牌匾上写有“功同良相”四个大字,并有关于医相关系的精辟阐述,谓“士不能为良相也,须为良医,盖良相燮理阴阳,良医赞成仁寿,其道一也。……县之业医者,其知医诚精以济人,则与良相岂有异哉?”一块牌匾,表达了儒士与良医之间那种可以感受的“心有灵犀”。
除了医家和政治家的思想及许多历史故事,医相相通的文化基因还特别地表达于中医药学理论中,成为阐释医理的比象工具和教诲后世医家治病救人的道理。
《内经》中有一篇专门论述五脏六腑功能的“灵兰秘典论”,也许是因为想告诉后学者了解脏腑功能的重要性,所以不仅称其篇名为“秘典”,且还冠以“灵兰”,读起来很有几分令人因神秘而想象和欲求的冲动。篇中岐伯分别以君主、相傅、将军、仓廪、作强、臣使、中正、受盛、传道、决渎和州都十二官位类比脏腑的功能,由此说明“以此养生”和“以为天下”之间的相通,说明从医和治国有着一样的“至道在微”的无穷变化及其“恍惚之数,生于毫厘,毫厘之数,起于度量,千之万之,可以益大,推之大之,其形乃制”的变化特征。
中医药学用药讲究配伍,因而形成了方剂的学问,这大概是中医药学有别于西方医学和药学的一大特点,也是药物科学现代发展逐步显现出来的一个科学回归点。对于方剂中药物群的使用,方剂学常用“君、臣、佐、使”形象地加以归类,并借以隐喻每一味或每一组药在方剂中所发挥的难以相互替代的作用,甚至有西方学者干脆将“君、臣、佐、使”直译为 King、Minister、Assistant和 Ambassador,不仅形象,而且“官味”更加十足。
对于遣方用药,中医学前师对后学者一直有“用药如用兵”的教导。清代名医徐大椿在《医学源流论》中曾这样论述“用药如用兵”的思想,“圣人之所以全民生也,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荣为充,而毒药则以攻邪。故虽甘草、人参,误用致害,皆毒药之类也。古人好服食者,必有奇疾,犹之好战胜者,必有奇殃。是故兵之设也以除暴,不得已而后兴,药之设也以攻疾,亦不得已而后用。其道同也。故病之为患也,小则耗精,大则伤命,隐然一敌国也。以草木之偏性,攻藏府之偏胜,必能知彼知己,多方以制之,而后无丧身殒命之忧。是故传经之邪,而先夺其未至,则所以断敌之要道也,横暴之疾,而急保其未病,则所以守我之岩疆也。挟宿食而病者,先除其食,则敌之资粮已焚,合旧疾而发者,必防其并,则敌之内应既绝。辨经络而无泛用之药,此之谓向尊之师,因寒热而有反用之方,此之谓行间之术。一病而分治之,则用忧可以胜众,使前后不相救,而势自衰,数病而合治之,则并力捣其中坚,使离散无所统,而众悉溃。病方进,则不治其太甚,固守元气,所以老其师,病方衰,则必穷其所之,更益精锐,所以捣其穴”。一气读来,生动之至,颇有一番临战用兵的感觉。
以上所例,虽简,但却大致是中国人医相相通思想的一个轮廓。从中可见,在中医学理论中,治国之道犹治病,治病之道犹治国,两者理法是尽然相通的。医相相通既是铭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文化基因,也是他们了解国道和医理,学习济世和救人的一种认知方法,由此让我联想到了仿生学。据说,仿生学是20世纪60年代初由美国学者斯蒂尔提出来的。当时,斯蒂尔认识到许多物理实体都具有像生命一样的运动方式,于是他由拉丁文bios和字尾nic构成了一个新的词汇bionics,从此开辟出了仿生学的研究方向。自那以来,仿生学得到了快速发展。仿苍蝇楫翅研制的“振动陀螺仪”、根据蝙蝠的活动特性仿制的雷达以及按照萤火虫的发光机制仿制的人工冷光等都是仿生学思想实现的例子。对照起来,医相相通何尝不也是一个仿生学的例子呢!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医与相、生体与国家之间既然有如此多的相似相通,那么,我们为何不能借助于古人的智慧,按照生体运动的结构及其调控机制设计国家和社会的结构及制度,并管理国家和社会的运行呢?正所谓“善治病者,必先辨其血脉之虚实,证因之异同,明其病之所由生,然后投之以方,施之以术,则病可愈而寿可长也!善治国者,必先察其民情之喜苦,人心之向背,知其弊之所由起,然后投之以禁,立之以法,则弊可去而国可安也!”而这正是我们之所以提出仿生社会管理学的一个理由,也是其要研究的内容。
原来,从医相相通到仿生管理学只是在一念之间,这其中包含了许多也许是我们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以及中华传统优秀文化和中医药学能够给予人类的另一种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