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世 举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论李准《李双双小传》的话语策略
常 世 举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李准的《李双双小传》蕴涵着相互纠结的政治话语和性别话语。政治话语是显在的,它统摄性别话语;而性别话语则是潜隐的,它依附于政治话语,并以自身的鲜活和生动为干涩枯燥的政治话语提供必要的补充。这种话语策略使《李双双小传》成为一个具有多重意蕴的色彩斑驳的文本。
李准;李双双小传;话语策略
李准的《李双双小传》是当代中国“十七年”文学中一篇较为重要的作品,它是一个时代政治气息相当浓郁的文本,甚或可以说,它是那个时代小说应该怎样写的一个典型标本。它在当时获得好评是由于其强烈的政治时效性使然,但不可否认,这篇小说也有它独特的艺术魅力。
这种艺术魅力究竟来自何处?它主要不是来自它所负载的特定时代的政治话语,而是来自于文本中的性别话语。性别话语在小说中处于从属地位,但其生活气息是相当浓郁的,进步思想与落后思想的斗争,具有较强的喜剧色彩。与政治话语相较而言,它带有更多的世俗和民间的温情。在小说所歌颂的大跃进时代已被证明是错误的之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将审美的目光转向性别话语,去发现一个家庭妇女是如何自立自强,最终赢得社会的尊重和认可的。这样原来处于从属地位的性别话语就在新的文化语境中获得新的阐释意义,这种阐释虽然不再是过于政治化的批评方式,但由于它将性别话语从小说文本中剥离出来进行分析,小说所蕴涵的历史意识不免受到削弱,这是研究者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因而要揭示出《李双双小传》的深层意蕴,就必须对小说中的政治话语与性别话语的复杂关系进行细致的考察,分析作家的话语策略的选择背后是哪些社会和历史因素作用的结果。通过这种个案分析,可以使我们对那一时期文学的话语方式有更为深入的认识。
正如小说中公社党委书记的教导“政治挂帅”那样,日常生活的全面政治化是其显著特征。因而在那个日常生活全面政治化的背景下,社会政治生活(“大跃进”)和家庭日常生活(夫妻关系等)相互联系,社会生活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家庭生活的向导和指示标,家庭生活不具有独立的意义,它必须围绕社会生活并服从和服务于社会生活的需要。
家庭日常生活的政治化,体现了主流意识形态对日常生活的教化和引导。比如男女平等的观念,通过意识形态的不断宣讲而成为时代强势话语,传统家庭生活中的夫权观念在时代政治和妇女的抗议行动中不战自溃。时代对妇女的支持不仅是观念,还给予了妇女走出家庭、参与社会工作的自主权等物质支持。有论者这样总结“十七年”文学中女英雄人物的成长轨迹:“代表党的男人引路→投入运动∕生产∕战斗→得到改造∕解放∕保护→不断斗争∕追求集体解放∕不怕牺牲→成为团员∕党员∕妇救会主任→变成女英雄。”[1]
《李双双小传》的叙述模式也显然符合以上的论述,这体现了时代政治话语的强大规约作用。李双双上民校学文化之后,贴大字报要求参加“大跃进”,这是她积极投身社会运动的开始。而在这一过程中,她与丈夫喜旺的夫妻矛盾也随之发展变化,由于“乡里党委书记罗书林同志”及“社里老支书老进叔”的支持,李双双终于走出家庭,投入了“大跃进”运动之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创造力。在公社猪场工作时,研究出“肥猪肥吃,瘦猪慢吃,按类分槽”的饲养办法,“还得了一次模范”。在食堂当炊事员组长时,“因为粮食节约和粮食调剂搞得好,被评为全县一等红旗食堂。……在冬天整社建党时,她被吸收加入了党”[2]。李双双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家庭妇女,成长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劳动模范。小说题目“李双双小传”似乎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关乎主人公的传记,但又称之为小传,因为它只是主人公人生中的一个小片段。这一个关于劳动模范李双双的成长叙事,因为作者似乎颇为钟爱李双双,让她一跃即成为光辉闪亮的社会主义新人,而使我们难以寻觅英模人物的精神和情感世界的转变过程。海外汉学家认为“小说过分突出了村支书的角色”,“只要是为了支持性格执拗的李双双做出的决定,村支书就会出面”[3]。这种看法不无道理,走出家庭的李双双表现出了敢作敢当的性格,鲜明的政治立场,敏锐的阶级觉悟,这一切都受惠于党。没有党领导的“大跃进”,就没有现在的李双双,而她只是家庭妇女“喜旺家的”。小说有意识地突出了党对李双双的教育和指引作用,这在汉学家的眼里显得过于突兀,而在作家那里,却是在政治话语模式下的必然选择。
发生在孙庄大队的阶级斗争事件,比起同时代作品中那些“地富反坏右”的烧杀抢行为显然要更具有生活的可信性。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孙有的表现只是爱占小便宜,对合作化持消极的抗拒态度。这更多是一个思想认识问题,而非敌我分明的政治问题。李准将普通的生活矛盾上升为阶级矛盾,正是时代政治语境使然。就连小说中的一个次要人物金樵的设置,也完全符合时代的政治共识。“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青年……我们可以用他们来扫盲,教会农民认字。究竟是不是可以,请你们加以研究。至于担任会计这样的事情就比较危险了”[4]。在领袖崇拜盛行的时代,领袖的言论自然会具体化为文艺方针和文艺政策,进而成为作家创作的指导原则。因而富裕中农家庭的子女,被作家设计为政治上落后的代表。金樵和其父孙有一样,抵制合作化,最后被从食堂的管理人员中清退。这种“阶级决定论”的政治话语模式是显而易见的,它在“十七年”文学中影响深远,《李双双小传》在当时能引起文坛关注并大获好评与作家对此种话语模式的使用不无关系。
《李双双小传》的巧妙之处在于它将特定时代的社会矛盾和冲突家庭化、生活化,这体现了作家在政治话语的主导下又能在某种程度上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李双双是一个倾注了作者较多主观色彩的理想化人物,从人物具有的生活真实性和历史概括力上来看,她甚至不及次要人物喜旺。但作为时代政治话语的一个形象性符号,李双双也负载了那个时代相当丰富的社会历史信息和性别文化内涵。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妇女解放是附属于阶级解放这个大主题的,阶级解放的实现程度直接关系到那个阶级妇女解放的实现程度。但二者又是有一定区别的,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妇女解放更多关涉的是家庭伦理关系,它需要克服思想观念方面的障碍和束缚,更多地体现为一场思想革命、伦理革命,这种特殊性决定了它不可能是暴风骤雨式的,而是和风细雨式的。
李双双的爱人喜旺在小说前半部分是个大男子主义者,李双双才过门那几年“可没断挨喜旺的打”,喜旺身上体现着中国传统的夫权观念,这表明在当时的中国农村,传统的伦理观念在人们的生活中仍然影响甚深。作为小生产者的喜旺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也显得缺乏政治敏感,因循守旧,表现了其思想上的迟钝和滞后。喜旺是在与李双双的家庭矛盾中被动地走入新社会生活的,在新的社会生活中的不适感使他感到惶惑,并转而向双双寻求帮助。李双双正是以投身社会运动为契机,开始了反抗专横夫权的家庭革命。
在李双双的教育和帮助下,喜旺提高了觉悟,因而可以说李双双是喜旺的政治老师。在食堂的工作中,李双双也事实上成了喜旺的领导。双双确实比他站得高、看得远,遇事有办法,工作的责任心也比他强。到了关键性的“水车事件”,喜旺坚决拒绝了孙有的感情拉拢(“都是一个孙字掰不开”)和利益诱惑(“将来用得着的时候,咱两家一块用”)。“《李双双小传》这篇小说充满了喜剧色彩,小说中的矛盾以夫妻矛盾为依托,展开意识形态的斗争。……孙喜旺这个有点庸俗、庸碌、慵懒的丈夫在李双双泼辣却不乏爱意的‘调教’下,终于在意识形态方面‘改邪归正’,以皆大欢喜的喜剧收场。意识形态的规训在夫妻的温情调笑间宣告完成”[5]。小说中喜旺对双双的态度的转变过程写得是颇为动人的,由最初的不屑到最后的信服,李双双这个社会主义新人形象不仅是一个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政治典型,更是一个妇女解放的时代典型。
小说以李双双的家庭革命作为故事的主体,但她与喜旺的夫妻矛盾并不以家庭琐事的纠纷来展开,而更多关涉到时代主题。在小说中,“家”与“国”是完全同构的,从表层来看,李双双的胜利是性别话语的胜利,而从深层来看,李双双战胜的是有着落后思想的农民喜旺,她教育和帮助他,使其阶级觉悟大为提高,这更是政治话语的凯旋。性别话语以令人喜闻乐见的形式,来帮助政治话语的传播,它所具有的生活质感和喜剧性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政治话语的僵硬感和空洞性。
在文本中,政治话语和性别话语互相缝合,政治话语统摄性别话语,性别话语一方面以自我的生动和鲜活来弥补政治话语的干涩和枯燥,另一方面它的合法性又来自政治话语,是为证明政治话语的正确性而存在的。这种关系决定了性别话语不可能获得独立地位,但性别话语自身的话语结构方式,又使它不可能完全遵循政治话语的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因而也会与政治话语有所冲突。这在《李双双小传》中也有表现。
李双双作为从传统社会走过来的妇女,在“大跃进”中,冲破了夫权的束缚,具有了较为明确的男女平等意识,体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但男女平等的提倡无疑是为当时的政治服务的。具体到“大跃进”的现实要求来说,就是为了满足解放劳动力的需要。妇女走出家庭的热情被引导到如火如荼的社会运动中来,李双双成为劳动模范,成为被当时时代所推崇的社会主义新人后,她的性别身份其实已经被中性化了。
传统家庭职能的社会化,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深层问题依然存在。具有较强私密性的家庭组织在集体化的浪潮中被冲击,女性作为家庭主妇的职能也被弱化了。食堂的公共化代替了个体需求的多元化,家庭式餐饮的温馨氛围在食堂式集体生活中恐怕就变得难以为继了。养猪场、幼儿园这些农村中的新兴事物在推行中存在着诸多问题,在这样的现实之下,李双双走出家庭的理想恐怕也是难以实现的。因为理想的两性关系,在家庭与社会之间,需要兼顾和平衡,而不是简单的取此舍彼。也就是说,当女性企图反抗社会性别歧视时,她与男性的生理的、性别的种种差异被有意无意地抹杀了,这样的女性解放是不彻底的。
有论者这样看待小说中李双双形象与时代政治话语之间的关系:“李双双作为叙述的逻辑起点和终点超越了历史语境的局限和制约,体现了时代女性塑造的价值取向。文本从女性的依附地位切入,重点描写的是在劳动光荣的年代,女性如何摆脱生存困境争取自身话语权以及追求两性关系和谐发展的生存智慧,这是叙事的逻辑次序,是不容忽视的故事的内在肌理。办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只是为发展人物性格和矛盾而设置的现实外衣,让我们感觉更多的是作家对一个积极、乐观、无私、充满自我意识的劳动女性的浪漫想象和激情叙述。”[6]这种观点看到了性别话语作为一种叙事构成它相对的独立性,但在虚幻的政治乌托邦下诞生的性别叙事,其结果也很可能是一种想象式的胜利。强大的政治话语主导了作家的言说方式,而政治话语的言说又构成了性别话语存在的基础,一旦政治话语的虚幻性被揭破,性别话语的真实性也受到了怀疑。这也是《李双双小传》为人所诟病的地方。
作家后来将《李双双小传》改编成了电影剧本《李双双》,就是因为看到了它的此种不足之处。如果说《李双双小传》是以家庭矛盾来反映时代政治风云,体现了作家不仅是为人物作传,更是为时代作传的雄心壮志的话,那么,电影《李双双》中的政治话语则被大大淡化了,而在小说中处于潜隐层面的性别话语成了叙事的主导。这种此消彼长的状况真切反映了文学艺术与时代的呼应关系。
总之,《李双双小传》以性别话语配合政治话语的话语策略使它成为一个具有多重意蕴的文本,小说中政治话语的高扬是中国20世纪50—70年代文学中的一个普遍精神症候,也是造成大量作品平庸化的一个重要原因。《李双双小传》的特色在于作家在政治话语许可的范围内有限度地展开了一个新时代的妇女解放叙事,这是它的清新可喜之处,但由于性别话语和政治话语既有缝合也有冲突的复杂关系,它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
[1]陈顺馨.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38.
[2]李准.李双双小传[J].人民文学,1960(3).
[3]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84.
[4]毛泽东.农业合作化的一场辩论和当前的阶级斗争[G]//毛泽东选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212.
[5]余岱宗.被规训的激情——论1950、1960年代的红色小说[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224-225.
[6]李正红.一个“红色女人”的浪漫主义想象——论李准的小说《李双双小传》[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1).
I206.7
A
1000-2359(2011)01-0178-03
2010-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