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时间和线性时间
——大江健三郎和折口信夫

2011-04-12 07:10日本安藤礼二史姬淑译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7期
关键词:口信古义昭和

[日本]安藤礼二 撰 史姬淑译

循环时间和线性时间
——大江健三郎和折口信夫

[日本]安藤礼二 撰 史姬淑译

大江健三郎的最新长篇小说《水死》出版于2009年12月,也即被称为零世纪的21世纪最初10年的末期。这部小说给予了自9年前《被偷换的孩子》以来的、被称为大江“晚年的工作”的长江古义人五部曲一个总结。借助爱德华·萨义德的定义,在《水死》中,大江对“晚年的工作”做了这样一个阐述:“真正的艺术家随着年龄的推移,并不是走向所谓成熟、和谐的境界,而是恰恰相反,愈是穷究‘晚年的工作’,有时愈是遭受破灭(Catastrophe)的袭来”(P227)。

破灭(Catastrophe),曾在《别了,我的书!》(2005年)中作为通奏低音的这个词,它意味着“破坏”(Unbuild)。破坏,同时也可以成为建构,孕育出新的作品。似乎为了呼应这美好的理想,《水死》里恰好有这样一句描述:“解体并综合自己积累过来的东西。”(P384)破坏=建构的基点,也就是《写往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信》(1988年)以来大江热衷不已的“令人怀念的岁月”这一理念。“怀念”这个单词里就隐藏着“破坏”的“坏”字。作家创作古义人五部曲的契机源于《被偷换的孩子》里描述过的内兄塙吾良的自杀身亡事件。大江=古义人将《写往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信》中的主人公义兄的面影,折射到自己年长的向导吾良的身上。

换句话说,大江的“晚年的工作”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重新叙述、改写《写往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信》的过程。大江给“令人怀念的岁月”重新下了这样一个定义(《“令人怀念的岁月”没有回信》,《新潮》2007年1月号)。永远循环不断的神话时间里,历史这一次性的直线擦掠而过,“令人怀念的岁月”恰好是那个圆环和直线,神话的循环时间和历史的线性时间相互交叉时产生的,像一种特异点的那么一种东西。对大江而言,神话和历史相互交叉时产生的“令人怀念的岁月”,具体指的是,在《被偷换的孩子》中第一次正面涉及的“父亲的死”,以及与“父亲的死”紧密相连的“1945年夏天”。

站在《水死》的地点回顾过去的作品,我们就会发现,大江至今曾多次努力描述“父亲的死”,但都没有如愿。大江的这番努力,在自他公认的代表作《万延元年的Football》(1967年)出版后就已经开始。首先是在《告诉我们怎样存活于我们的狂气之中》(1969年)这部连作中——连作中的一篇“核时代的森林隐士”,描写了先已出现在《万延元年的Football》里,之后发展为《写往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信》的主人公的前身‘森林隐士阿义’的“烧死”事件。其次,大江的努力体现在《请亲自拭去我的泪水之日》中——而且这部作品在《水死》里,以戏剧的形式被多重声音解体=重建了起来。

就像在《水死》开头部分描述的那样,对大江而言,“父亲的死”,是成为作家以前便下定决心“等时机成熟就写‘水死小说’”的,是他名副其实的一生的主题。也就是,“父亲浮沉水底,回首眺望一生的故事”(P134)。这一主题十分符合“晚年的工作”。之所以如此,因为“父亲的死”,是很有可能从根本上颠覆大江过去所有作品世界的,是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主题。大江这样写道:我“近乎绝望地爱着我父亲……”(P171)。并且,父亲的形象,又与超国家主义体制下的绝对“天皇”的形象重叠而融为一体。解体而重建“父亲的死”,同时意味着解体而重建“天皇”(以及近代天皇制)。不仅从外面否定父亲,尤其重要的是,必须从内面超克父亲。这与不仅从外面否定天皇,还要从内面超克天皇这一理论是平衡的。

在这个过程当中,大江=古义人体内也无疑存活着的“溢向更深暗的日本人感觉的东西”(P88)暴露了出来。于是,大江=古义人不得不与自身体内流淌着的两个“时代精神”、两个“昭和精神”相对峙。曾在《被偷换的孩子》当中以阴森的形象出现、又在《水死》里作为活着的亡灵继承父亲的思想、同时又是父亲分身的大黄,向古义人这样叙述道:“不过咱啊,认为长江古义人的心里头,有‘时代精神’和‘昭和精神’这两样东西。古义人生活过的昭和时代前半期,也就是到1945年为止的‘昭和精神’,正如从那以后的民主主义的‘昭和精神’一样,想必对你来说都是真真实实的”(P330)。

“1945年夏天”,把“昭和精神”分裂成两个部分,同时又把它们相互连接在一起。非连续性的时间,即成为连续性的时间。天皇制和民主主义,身为超国家主义者而企图破坏并重建国家的父亲的双重性,也结合在一起。各种矛盾对立结合成一体的那一特异时间,所谓的“令人怀念的岁月”,就存在于“1945年夏天”。大江=古义人是有必要解体并重建1945年夏天这一“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但这个课题,难以轻易解决,讯问是向未来敞开着的。所以,大江《水死》的结局悬而未决。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江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生与死之间、森林与大海之间、“森森”与“淼淼”这两对汉字之间,让父亲的分身大黄,替“我”成为“宿主”承接附在父亲身上的“幽灵”的大黄,以未来时态致使他“站立着水死”(P435)。

助长我梦之记忆的,是两个汉字。无休无止的暴雨把阔叶树林浸泡在大量的雨水里。在那水中,森林的全景将会森森地扩展开,又将会淼淼地深彻吧。暗夜里在风雨中滑倒的人,如果没有重新站立的欲望,溺水而死将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擅长于走山路的铁骨铮铮的大黄,将会小心翼翼地迈步向前,决不会倒下。修炼道场正上方的森林,弯绕本町区域,与峡谷的森林相连着。大黄将会继续徒步向前,黎明时将会到达警察追踪不到的安全的地方。然后把脸扎进树木最浓密的叶丛湛满的雨水里,就这样站立着水死吧。

通过《水死》最后这一段落,我们可以将大江的写作,跟无疑被视为其创作源泉之一的另一位人物的思想相结合并重新加以探讨。对大江=古义人的父亲间接地——或许直接地——给予很大影响的人物,是民俗学家兼日本文学者的折口信夫(1887—1953)。古义人的父亲曾经把“淼淼”错读为“森森”,而热爱“汉字的昆虫采集”的古义人却能够把它纠正为“淼淼”。跟大黄“站立着水死”的情景有关的“淼淼”这个词,就出现在折口信夫解说自己生前唯一完稿的小说《死者之书》的随笔《过山阿弥陀像之画因》(1944年)中,并且这篇随笔,恰好是在古义人的父亲令人费解地“水死”身亡之前发表在杂志上的。折口在随笔里这样写道:

……四天王寺,自古就有所谓日想观①日本佛教信仰之一。天王寺的西门与极乐净土的东门对面而坐,信徒聚在西门附近,遥拜沉落的太阳。首先凝视夕阳,之后闭眼把夕阳的残影铭刻在心,并由落日联想阿弥陀佛的西方净土。佛教认为,极乐净土位于西方,自然规律是东日出西日落,因而东方这一地理方位(例如,天王寺的东门等)就被视为通往西方净土的入口。“极乐东门”也便是与此理论有关。——译注往生的风俗,诸多笃信者的灵魂,向往西方之海而沉入大海深处。熊野地区,把同样的事,称为普陀落渡海。即死后向往观音净土的信仰,相信渡过淼淼海波,终能到达净土。此乃常情也。道别家人,葬身南海的平维盛,据说最后也是此渡海之道。

日想观,也与此相同,笃信终能到达极乐东门,可谓追求法悦的水死。这与其说因信仰所迫,毋宁说为追寻魂灵依托之处而行之。

折口信夫致力于捕捉生与死等同的一瞬间。那一刻,死者将会复活,在人世间得以重现。笔直前行的日常时间,也与永远循环的神话时间相遇。由柳田国男开创、折口信夫发展建立的“民俗学”这一学问,也把我们人类生存的时间分为两大部分:日常生活的“Ke”(亵)的时间,和举行非日常祭祀的“Hare”(晴)的时间。无论是传说(文学)还是艺能(艺术),都是在两个相反的时间互相交错的分界点上才能得以产生。可以说“民俗学”正是捕捉“令人怀念的岁月”的学问。大江在《同时代的游戏》(1979年)里极力展开的创建于四国山村的《村=国家=小宇宙》的形象,作为作品首先是在《万延元年的Football》之中得到了充分的描述。在这部作品中,大江明确提及柳田和折口的名字,将《村=国家=共同体》的起源定位于两位学者工作的交错点上。

大江健三郎的文学,与柳田国男以及折口信夫的民俗学在深层处相互共鸣共振。出现于《水死》中的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的著作《金枝》,是揭示“父亲的死”之谜的关键所在。这本书最宏伟的第三版发行后,在日本最早立刻购买并熟读的是柳田国男。而折口信夫,很可能是在柳田的推荐下,成了在日本早期翻译《金枝》的翻译家之一。古义人的父亲在“红皮箱”里,只留下了《金枝》第三版的其中三本。古义人的父亲通过阅读这三本书,从而怀抱一个神话性的构想:在战争激化的危难时刻,杀死“人神”以拯救国家。为此,父亲“作为象征性的行为,举行了单独起义”,为忠于“昭和精神”而“先行殉死”,独自一人奔赴“水死”。(P321)

折口信夫把连接天上世界和地上世界的“天皇”即位仪式(“复活”仪式),视为两个时间相互交错的祭祀中最大的仪式。正如大江健三郎解体正统的“文学”那样,折口信夫也解体了正统的“天皇”,或者说,解体了作为近代天皇制成立背景的国家神道这一框架。“坦率地说,神道不是正面临着需要重建的时期吗?彻底解体过去的东西,从基础上着手重建,否则,终将会走投无路”。这是昭和3年(1928年)折口在“神道体现的民族理论”这一演讲笔记中阐述的话语。同一年,折口著述了“大尝祭的原意”这一复杂的鸿篇巨制的天皇即位论。在著述中折口这样说道:天皇的躯体只不过是灵魂的“容器”而已。唯有能够把力量之源泉的灵魂,附于自身体内的人,才能得以即位于王(天皇)。在这里,以血和肉为媒介的万世一系的皇位继承,从根本上遭到了否定。这正是大江在《水死》中描述的“幽灵”和“宿主”二者关系的原型。

折口认为王(天皇)的力量之源泉,与《日本书纪》上记载的“天皇灵”为等同物,并说明这同“在西洋被称之为玛那”的概念是一致的。对于原始社会中王的即位问题,从玛那这一看不见的灵魂附身的观点来论述的是弗雷泽。可以推测,折口也是以古义人的父亲留在“红皮箱”里的那本《金枝》第三版第一卷“咒术与王的起源”(日译版标题)为参考,构思建立了“天皇灵”附身的理论。在战后写作的“女帝考”中,折口进一步展开自己的理论并指出,能够感知玛那即力量之源泉的并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天皇必为男性的必然性,随之也消失了。原初的王,本来就是女性。

因而,在可视为祭祀形式的戏剧里,“女性占优先地位”(也是《水死》第二部的标题)是理所当然的。女性可以感知赋予万物以灵魂的“产灵”之神的存在,产灵即神道以前的神道中存在的非人格神,而并非是国家神道的人格神。“产灵”之神渗透森罗万象无处不在,把动物、植物、矿物的灵魂“连接”为一体。“产灵”的力量,就像森林般“森森”地扩展开,又像大海那样“淼淼”地沉彻,拥抱万物。如同大江反复描绘的“森林里的奇异”那样。于是,女人们将会建立起并不是以男性的血和肉为媒介的家族集团,而将会去塑造以灵魂为媒介的非家族集团,也就是未来的共同体。

当我们把《水死》的最后一段落,与折口信夫的天皇论——这同时也是反天皇论、超天皇论——相并阅读的话,我们从中可以获取一个全新的表现原理,这就是决不将生与死、物质与灵魂分开考虑的表现原理。表现直接链接于生命的产生,又直接链接于宇宙的产生。

I106.4

A

1003-4145[2011]07-0079-03

2011-06-08

作者、译者简介:安藤礼二(1967—),男,日本东京都人,文艺评论家,多摩美术大学美术学部艺术学科准教授,第45届群像新人文学奖评论类优秀奖(2002)、第3届大江健三郎文学奖(2009)、第20届伊藤整文学奖得主。

史姬淑,女,吉林省吉林市人,国士馆大学非常勤讲师。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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