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寄寒
小时候,我家住在四面环水的周镇上。出门全靠咿咿呀呀的小橹摇着小木船,有从乡村到街上,或从周镇到陈镇的两头翘的乌篷船,有从周镇到上海的布板棚的大航船。
有一天上午,听妈妈说要去给乡下外婆捎个口信,第一次听到“口信”两字,觉得好奇,便随妈妈一起出门。妈妈沿着河边走,两眼盯着河边停泊着小木船上的一个个农民伯伯的脸,忽然妈妈对前面河畔小木船上的一个农民伯伯说:“阿林叔,你上街吗?”阿林叔忙问:“你去乡下看你妈吗?”妈妈说:“我要请妈妈明天来我家,请你转告她好吗?”阿林叔说:“好的,一定把你的口信带到!”妈妈说:“谢谢了!”阿林叔笑着说:“不客气,一个村上的人嘛!”
第二天上午,外婆颤颤巍巍地从我家长弄堂走出来,我和妹妹奔过去,边大喊“外婆,外婆”,边接过她手中的竹篮,外婆给我们带来了马兰头和菜花头干。外婆对妈妈说:“昨天中午,阿林到我家对我说,你女儿叫你明天去一趟。我来不及给小外孙做点儿熟食,就拿点儿菜干给你们。”外婆一到,妈妈和她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读五年级那年,我的小哥初中肄业,去离家十二里的陈镇米行学做生意。小哥和我的感情最深,我一天不落地去航船码头。这天航船靠岸,客人走了,船老大一见我便说:“你小哥有口信,这本书让我带给你,一包袜底酥给你妈。”我兴奋得谢都不谢,拔脚回家。一进家门,一边对妈嚷着“小哥寄来的东西”,一边把袜底酥交给妈妈。我迫不及待地拆开另一个纸包,是一本《小学生作文选》,我贪婪地读了起来。妈妈问:“你哥有口信吗?”我摇摇头说:“没说什么!”妈妈咕哝了一声:“这个老四,咋不给个口信,多说几句啊!”
小哥好久没有给家带口信了,我思念小哥心切,每天放晚学,都会走到航船码头,等候从陈镇回来的航船,等候船老大给我带来小哥的口信。陈镇的航船靠岸,眼看客人陆续走完,剩下船头上的老大见我站在码头不走,他便说:“你哥没口信,有口信我不会忘记的!”我对老大说:“让我下船舱看看!”老大说:“你这孩子不信我吗?”其实我信的,我要下船去找小哥坐过的地方,我要闻闻小哥身上的气味,我要想象小哥坐船的样子。
不久,小哥在陈镇米行渐渐习惯了,很少回家,经常给家里带点儿钱,带个口信,或者带点儿陈镇特产袜底酥。妈妈去上海打工了,从此,我和妈妈的联系,就是靠这只去上海的航船,传递妈妈从上海给家里带来的钱和口信。上海航船从周镇出发到上海需要两天两夜,我掰着手指头算好上海航船到周镇的日期,放晚学便去上海航船停泊的码头等,它停在镇西首的一家小茶馆外码头。我常常守到天黑,上海航船到了,我等客人走光了,上船问船老大:“我妈没有口信吗?”船老大对我说:“阿弟啊!如果你妈有口信,我不会吃掉的,你放心!”
有一天傍晚,我去上海航船码头,刚到不久,上海航船正从外面的石拱桥进桥洞,等一靠岸,船老大看见了我便大声喊:“你妈有口信了!”等船靠岸,人走完,船老大一边给我两张五元的钞票,一边说:“你妈叫你省省用,不要瞎用,先把米买好,再把柴买好,火烛小心,出门把门锁好!”我把妈妈的口信,句句记在心里。
一天黄昏,小哥背了铺盖回家了,对我说,他再也不去陈镇米行了!我问小哥:“他们欺侮你了吗?”小哥点点头,气愤地说:“我是去米行学做生意的,可老板根本不让我学技术,他只让我帮他家带小孩儿,一天到晚做不完的家务,老板娘还嫌我偷懒,整天说三道四,我实在受不了!”
那年冬天,小哥病了,一天比一天严重。我從腊月二十四日开始,每天都会去上海航船的码头候妈妈。直到除夕前一天,妈妈仍未回家,又没有口信,我和小哥都急了!除夕的傍晚,小哥和我一起去航船码头等候妈妈。
天黑了,仍不见航船的影子,我和小哥去远处的一座石拱桥的桥顶,忽见远处的河面上有一束光亮正朝我们码头过来,我和小哥情不自禁地欢呼、跳跃!
航船靠岸了!客人走完了,仍不见妈妈的踪影,我和小哥正面面相觑时,船老大喊过来了:“阿弟,你妈带的口信,不回家过年了,一包笋干带给你们!”
我和小哥拖着沉重的脚步,心中装满了妈妈的口信,推开家门,冷锅冷灶,寒气逼人。小哥说:“妈说不回家,也是无奈之举,我们要理解妈的难处,妈何尝不希望和我们一起过年!”
我和小哥在一片鞭炮声中欢快地吃完了年夜饭,走出家门,别人家都在放鞭炮、放烟火。走在大街小巷,一股鱼肉的香味缭缭绕绕,浓浓的年味中,我们想起了妈妈的口信,无法抹去心中的哀愁。
张秋伟摘自《读友》
知识小链接:
口信指口头转告的话,口头传达的消息。以前通信不发达,没有电话、手机,遥远的地方只能靠写信或口信传递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