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小学时代,我最拿手的功课是作文和美术。有一天,老师出了一个每学期都会出的作文题目,叫我们好好发挥,并且说:“应该尽量写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写完了,离下课时间还早,老师坐在教室右边的桌旁低头改考卷,顺口就说:“三毛,站起来将你的作文念出来。”小小的我捧了本子大声朗读起来:
“我的志愿——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作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这……”
念到这儿,老师顺手丢过来一只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边的同学,我一吓,也放下本子不再念了,呆呆地等着受罚。
“什么文章嘛!你……”老师大吼一声。她喜怒无常的性情我早已习惯了,可是在作文课上对我这样发脾气还是不太常有的。“乱写!什么拾破烂的!将来要拾破烂,现在书也不必念了……”老师大拍桌子惊天动地地喊,“重写!”随后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
于是,我又写:“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烤红薯的街头小贩,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好东西,这……”
第二次作文交上去,老师画了个大红叉,又丢下来叫我重写。结果我只好胡乱写着:“我长大要做医生,拯救天下万民……”老师看了十分感动,批了个甲,并且说:“这才是一个有理想不辜负父母期望的志愿。”
我那可爱的老师并不知道,当年她那一只打偏了的黑板擦和两次重写的处罚,并没有改掉我内心坚定的信念,这许多年来,我虽然没有真正以拾荒为职业,可是我是拾着垃圾长大的,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什么处罚也改不了我。
说起来,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儿童,玩具都是放學时顺手捡来的。树叶一折当哨子,破毛笔管化点肥皂满天吹泡泡,粉笔地上一画跳房子……我制造的第一个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来的。那是一根弧形的树枝,像滚铁环一样一面跑一面跟着前面逃的人追,树枝点到了谁谁就输。这个玩具不过是一根树枝,可是我偏喜欢叫它“点人机”。
拾荒人的眼力绝对不是一天就培养得出来的,也不是如老师所说,拾荒就不必念书。我自小走路喜欢东张西望,尤其做小学生时,放学了,书包先请走得快的同学送回家交给母亲,我便一人在田间小径上慢吞吞地游荡,这一路上,总有说不出的宝藏可以拾起来玩。有时是一颗弹珠,有时是一个大别针,有时是一颗狗牙齿,也可能是一个极美丽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运气再好的时候,还可以捡到一角钱。
十三岁的时候,看见别人家锯树,锯下来的大树干丢在路边,我细看那根大枯枝,越看越投缘,顾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扛着它回到家宝贝似的当艺术品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父亲常常开导我:要消费,要消耗,社会经济才能繁荣,不要一块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个几十年。这些道理我从小听到大,可是,一见了尚可利用的东西,又忍不住去捡,捡回来洗洗刷刷,看它们在我的手底下复活,那真是太快乐的游戏。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过去小学老师曾对我说:“要拾破烂,现在就可以滚,不必再念书了!”她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学校可以滚出来,书却不能不念。垃圾虽是一样的垃圾,可是因为面对它的人在经验和艺术的修养上不同,它也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回报。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钟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有答案,也不会有结局的谜。
我老了的时候,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再做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程艳霞摘自语文科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