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视域中马克思的解放思想探微

2011-04-11 13:04:17
关键词:共产主义马克思哲学

魏 强

(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把自己的全部心血献给人类解放事业,这就是马克思的生平;以自己的全部智慧探索人类解放道路,这就是马克思的学说。马克思的生平与学说,是与“人类解放”的事业和道路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但马克思关于人的解放的思想有一个发展变化的历程,或者说有一个从不科学到科学的转变历程,这就是马克思的解放思想形成的思想史视野。大体来看,马克思的解放思想经历了黑格尔主义、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3个阶段。

一、从理想到理性——青年马克思黑格尔主义解放思想的出场与初步解构

早在中学时期,马克思就树立了为全人类谋幸福的崇高理想和价值追求。在中学毕业时的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马克思写道:“在选择职业时,我们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人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自己才能达到完美”[1](P459)。也正是在这种对未来的展望中,马克思旗帜鲜明地宣扬了一种为全人类的解放和幸福而工作的高尚情怀。这是马克思解放思想的最初出场。

在《博士论文》中,青年马克思借普罗米修斯对神灵的怒斥,强调了自我意识是人的本质,认为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此时马克思所理解的哲学就是以理论形态再生的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是哲学的历书上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1](P12),哲学的使命就在于“像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来天火之后开始在地上盖屋安家那样,哲学把握了整个世界以后就起来反对现象世界”[2](P1360),从而使“世界哲学化”和“哲学世界化”。对于那些以为哲学在社会中的地位似乎已经恶化因而感到欢欣鼓舞的可怜的懦夫们,哲学应该以普罗米修斯的语言予以回击:我“宁可被缚在崖石上,也不为父亲宙斯效忠,充当他的信使”[1](P12)。在马克思那里,凡是“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的神,无论它以理论的形态或现实的形态表现出来,无论它具有多高的权威性,都将在马克思所设立的“人的解放”这个价值法庭上接受审判,并对自己的合理性做出辩护。

青年时代的马克思和父辈们一样,受到法德启蒙思想的熏陶与激励,形成了一种以理想主义道德神学为底板的人的解放思想。这种思想“沿袭了康德—费希特开辟的理路,将人基于道德观念的主体能动性确立为历史进步的主要动力,其本质是一种伦理唯心主义”[3](P62)。因此,纵观马克思此时的解放思想,我们还不能将这种高尚情怀认定为科学的人类解放思想的理论起源,因为青年马克思这番悲天悯人的情怀毕竟还是站在理性主义的立场上阐发出来的,如果将之与共产主义混淆起来,势必滑入伦理共产主义的错误立场上去。但同时也必须看到,此时,在青年马克思的解放思想中已经具有了一种民粹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色彩,字里行间饱含着对贫苦大众日益恶化的生活状况的深切同情和对资本主义丑恶现实自发的无情批判,尽管我们尚无法从文献上确证青年马克思这种思想与圣西门主义之间有无直接的关联,但它与圣西门主义之间确实可能存在联系,因为“并不需要多大的聪明就可以看出,关于人性本善和人们智力平等,关于经验、习惯、教育的万能,关于外部环境对人的影响,关于工业的重大意义,关于享乐的合理性等等的唯物主义学说,同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4](P166)。与其未来的青年黑格尔派战友们直接从法国启蒙思想那里继承的解放思想相比,青年马克思的解放思想显然来得更具体,与贫苦大众的联系也更紧密。这也正是马克思后来能够迅速超越青年黑格尔派的狭隘视界,接受空想社会主义和空想共产主义的思想影响,进而转变为共产主义者的关键所在。

二、从政治解放到异化劳动——马克思解放思想在人本主义框架中的现实之舞

如果说在中学作文和《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只是抽象地表达了为人类的幸福和解放而工作的志向,那么,经过《莱茵报》时期实际斗争实践的洗礼,这种志向转化成了通过“物质武器”——无产阶级,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的解放的具有强烈现实感的价值理想。

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从人本主义视角出发,严格区分了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一方面,马克思肯定了政治解放的历史进步性,“政治解放当然是一大进步;尽管它不是一般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但在迄今为止的世界制度内,它是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5](P174)。但政治解放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因为它只是“市民社会从政治中得到解放,甚至是从一种普遍内容的假象中得到解放”[5](P187),而不是“彻头彻尾、没有矛盾的人的解放方式”[5](P170)。可见,政治解放并不是人类追求的最终目标,它只是人类解放进程中的一个重要驿站。“只有当现实的个人把抽象的公民复归于自身,并且作为个人,在自己的经验生活、自己的个人劳动、自己的个人关系中间,成为类存在物的时候,只有当人认识到自身的‘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起来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离的时候,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5](P189)但在这篇文章中,马克思并没有提出实际上实现人的解放的途径与手段,这便是他的《德法年鉴》上发表的第二篇文章——《〈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主题。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认为,虽然德国的国家制度低于历史水平,但德国未来的革命却一定会超出德国的现状。这是因为,德国的哲学已经针对“现实的政治社会现实”进行批判,把批判提高到“真正的人的问题”的水平。很显然,马克思还没有意识到从政治革命到社会革命的发展要依赖于现实历史,而是认为实现人的解放的先决条件在于哲学的发展和批判水平。因此,他说:“理论的解放对德国也有特别实际的意义”,因为德国过去的革命就是理论性的,“正像当时的革命是从僧侣的头脑开始一样,现在的革命则从哲学家的头脑开始”[1](P10)。于是,他进一步指出:“德国唯一实际可能的解放是以宣布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为立足点得解放”[1](P16)。这个复归人的最高本质的“物质武器”就是无产阶级。为什么是无产阶级呢?因为在它身上“表明了人的完全丧失,并因而只有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1](P15)。因此,对于德国来说,彻底的革命与全人类的解放,就在于“形成一个表明一切等级解体的等级,形成一个由于自己遭受普遍苦难而具有普遍性质的领域”[1](P15)。此时,马克思虽然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观点出发论证了人的解放的依靠力量和现实可能性,但他内心已经深刻地体会到,要真正揭示其现实性和客观必然性,必须首先要研究政治经济学。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去解剖市民社会,以劳动的对象化和异化之区分为出发点,提出了异化劳动理论,并认为人的解放实际上是异化的扬弃和人的本质的复归,从而为人的解放既找到了可能性根据,又找到了必要性根据,并全面系统地阐发了自己的共产主义思想:“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的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6](P81)“完成了的自然主义”意味着人与自然界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完成了的人道主义”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所以,共产主义是历史之谜的解答,它将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历史上的一切对立和纷争。但他又提出,共产主义不是人的发展的目标,也不是人的解放的终点,而只是一个阶段,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6](P93)。

从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到,马克思此时的基本哲学观点是费尔巴哈的人道主义。虽然在对人的本质的理解上已经远远超过费尔巴哈,但他毕竟还是从符合人的普遍本质的所谓“真正的人”的观点出发来观察宗教、政治和人的解放问题的。从异化劳动理论出发,马克思虽然阐发了自己的共产主义思想,但由于马克思此时的共产主义还是一种以伦理为前提的哲学共产主义,所以他对人的解放的途径提不出现实的可行性方案,对这一解放的现实基础与环境问题也无法进行科学界定。因此,从理论的逻辑论述上,马克思此时是从一种先验的人的类本质设定出发的。以人的先验的类本质为前提,以现实社会中的异化为中介,以对异化的扬弃为理论指向,这是费尔巴哈的人本异化逻辑对人的解放的哲学论证所具有的特征。

三、从对方法论原则的超越到与政治经济学的结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解放思想的科学界说

在被恩格斯赞誉为“包含着新世界观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件”——《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的思想发生了革命性转变。“表面看来,《提纲》主要出于批判旧哲学,特别是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的‘理论兴趣’,但联系马克思当时所面临的问题,以及曾经认为费尔巴哈为共产主义提供了理论基础这个背景,就不难理解,马克思依然是在为自己的关于人的解放的学说寻求更加坚实的理论出发点。”[7](P61)这个“理论出发点”就是实践。“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1](P56)。在此基础上,彼岸世界与此岸世界的分裂被真正扬弃了,先前马克思从理想化的主体性劳动(类本质)出发的价值悬设的彼岸性(“应该”)也才第一次被彻底消除。从实践出发,意味着从“此岸性”的“是”出发,对现实的批判则不再是来自彼岸的主体价值悬设,而是真实的实践本身的革命辩证法了。此时,马克思脑中的解放思想的方法论原则发生了重大的格式塔转换:先前从“人”的先验主体本质出发的那条异化史观的方法论和基本语境在总体上被自觉地扬弃了。由此,马克思搭建了一个新的方法论原则,即历史的、具体的、现实的社会实践。笔者以为,贯穿整个马克思思想过程始终的线索是对解放思想的逻辑前提的不断探索和寻求。

在与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通过对自己以往的哲学信仰的全面整理,为自己的人的解放思想找到了研究的“出发点”和“前提”。“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践活动的人”[1](P73),“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人[1](P72)。因此,他们认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P67)。这些从事实践活动的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1](P67)。“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P79)。我们注意到,马克思的理论逻辑发生了从实践到生产的重大转换,这一转换说明了马克思对解放思想的唯心主义方法论的彻底超越。正是从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和“第一个历史活动”出发,马克思恩格斯提醒我们说:“任何历史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须注意上述基本事实的全部意义和全部范围,并给予应有的重视。[1](P79)”这样,马克思恩格斯就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意义上把人类的实践活动(首先是生产物质生活资料的实践活动)确认为人的解放何以可能的前提。

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这里,对人的解放的论证和说明不再像《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那样,表现为一种理论逻辑的推论和价值伦理的批判,而是一种现实的历史客观趋势反映。“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1](P87)。现在,“共产主义者根本不进行任何道德说教”,私有制的否定也不再是因为它是“非人”的,而受到某种伦理意义上来自价值论的批评,而是成为社会历史发展达到一定质点后的客观变革要求。这是马克思在一般理论逻辑上对共产主义的一个重大科学确证。

在《哲学的贫困》中,随着批判对象的改变,马克思深刻地意识到,不认真弄清楚政治经济学,就不可能找到通向人的解放的现实道路。正是这种原因促使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放弃了一般性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论层面,转而从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关系的承载对象之间的关系即从工人和资本家、农民和地主等具体社会角色之间的关系的角度来理解社会关系的内容,确立了政治经济学的唯物主义方法论,实现了人的解放学说与政治经济学的科学联盟。

马克思通过批判蒲鲁东的庸俗价值论,看到了劳动价值论是科学说明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遭受压迫和奴役的唯一工具,是说明无产阶级解放学说的经济依据。他还描述了无产阶级在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中由自发走向自觉的发展过程,这个过程必然会把无产阶级从经济斗争引向政治斗争,为最后推翻整个资产阶级,实现无产阶级的解放准备好条件。“经济条件首先把大批的居民变成劳动者。资本的统治为这批人创造了同等的地位和共同的利害关系。所以,这批人对资本来说已经形成一个阶级,但还不是自为的阶级。[1](P193)”一旦这批人在斗争中联合起来,他们就形成一个自为的阶级,于是,“他们所维护的利益变成阶级的利益。而阶级同阶级的斗争就是政治斗争”,“这个斗争的最高表现就是全面革命”[1](P193-194)。马克思还提出了无产阶级要获得解放就必须变革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思想。“要使得被压迫阶级能够解放自己,就必须使既得的生产力和现存的社会关系不再能够继续并存”,所以“劳动阶级的解放就是要消灭一切阶级;正如第三等级即市民等级解放的条件就是消灭一切等级一样”[1](P194)。也就是说,马克思从此便立足于彻底的唯物主义基础之上,运用辩证法的观点描述经济关系,“描述这些关系如何存在和如何发展,并且严格地从经济学上来证明这些关系的发展同时就是社会革命各种因素的发展”[8](P305)。

因为《哲学的贫困》仅仅是马克思经济学上“脱胎换骨”的第一步,所以他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必然灭亡性的证明方面还无法完全深入到客观性的生产过程领域,去寻找出导致这种必然灭亡性的内在矛盾根源。相反,马克思此时还不得不依靠无产阶级无法忍受贫困从而必然起来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这样一条思维线索。应该说,这还不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在这一问题上的最终理论层面。在不久之后写下的《雇佣劳动与资本》以及后来的“伦敦笔记”、《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开始在古典经济学之上独立地解决经济学问题,真正从经济学上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也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科学的解放思想与经济学的直接结合,哲学话语开始对象化在现实的经济分析之中。限于篇幅,这里不再赘述。

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发展进行了“历时态”的叙述和分析后,从中不难看到,人的解放的价值理想是贯穿马克思全部思想的一条红线,它规范着、引导着马克思的理论创作,尽管其具体内涵随着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发展不断地得到充实和完善,经历了一个由抽象到具体、由理论批判到实践批判的过程,但基本指向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因此,马克思虽然没有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而且在其理论精神上是反对体系哲学的,但并不因此影响马克思哲学依然有一个首尾一贯的内在逻辑。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3] 张一兵.马克思哲学的历史原象[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7] 李兵.生存与解放[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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