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筱
(1.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2.华中师范大学 心灵与认知研究所, 湖北 武汉 430079)
西方哲学史中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之争的滥觞可以追溯到赫拉克利特的经验主义倾向与毕达哥拉斯的理性主义倾向之争,再到普罗泰戈拉和苏格拉底之争。但严格意义上说的经验论与唯理论之争,应该肇始于西方哲学史上以培根、霍布斯、洛克为代表的经验论和以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为代表的唯理论的对峙。甚至可以这样说,16-18世纪的欧洲哲学史就是经验论与唯理论的产生、发展与相互斗争和相互促进的历史。
经验论和唯理论在诸多问题上都展开了争论,如知识的来源问题、真理的标准问题等等。但经验论和唯理论之争的核心还是关于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遍必然性的来源问题。
近代西方哲学中的知识指的是带有普遍必然性的原理,即科学知识或真理。经验论哲学家培根、霍布斯、洛克等人认为,人的知识既不来源于神的启示,也不来源于天赋观念,感觉经验是知识的惟一来源。如洛克曾经明确地说过,心灵原是一块白板,上面没有记号。只是通过经验的途径,心灵中才有了观念。因此,经验是观念的惟一来源。其他的经验论者也有类似的观点,如培根就认为:“因为全部对自然的解释由感觉开始,由感觉到知觉沿着一条径直的、有规则的、谨慎的道路达到理智的知觉,即达到真正的概念和公理,所以由此必须得出:感觉的表现愈丰富,愈精确,那么一切事情进行起来就愈容易,愈顺利。”[注]培根:《新工具》,第236页,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霍布斯也“承认我们所有的一切知识都是从感觉获得的”[注]北京大学哲学系编:《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第903页,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
洛克还对天赋观念论进行了批判。他说,天赋观念是一个毫无必要的理论假设,“人们单凭运用他们的自然能力,不必借助于任何天赋的印象,就能够获得他们所拥有的全部知识;他们不必有任何这样一种原始的概念或原则,就可以得到可靠的知识”[注]《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447-448、448页,商务印书馆 2005版。。洛克还认为,天赋观念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可能的假设。因为设立天赋观念的一个主要理由是,一些观念和原则,比如数学和道德的规则,是全人类普遍同意的,因而是天赋的。他说:“‘普遍的同意’这个论据不幸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纵然事实上真有一些真理为全人类普遍同意,那也不足以证明它们是天赋的。”[注]《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447-448、448页,商务印书馆 2005版。因为还有其他途径可以达到这种普遍的同意。况且“根本就没有什么全人类普遍同意的原则”[注]《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448、495-496页。。比如被天赋观念论者当做人类普遍同意的矛盾律、同一律就不为儿童和白痴所知,即便是上帝观念也不是全人类普遍同意的,无神论者就没有上帝的观念。
总而言之,经验论主张:感性是惟一可靠的、真实的。感性与理性只是量上的差异,而不是质的差异。他们认为理性活动即判断推理,不过是对感觉的变形,是感觉的加减乘除,对简单观念进行加工就变成了复杂观念。所以从感性到理性不是质的飞跃,而是量的增加。[注]马云泽:《欧洲哲学史上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载《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2期。发现真理的道路是“从感觉与特殊事物中把公理引伸出来,然后不断上升,最后达到普遍的公理”[注]《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第10页。。
知识来源于感觉经验,而感觉经验又来自于客观对象的刺激,因而保证了科学知识在来源上的客观性。那经验论者如何为科学知识提供普遍必然性保证呢?也就是个别的感觉经验是如何上升到普遍必然性的理性命题的呢?经验论者认为,由于经验在所有人那里都是一样的,因此,经验也是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的来源。
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遍必然性果真来源于感觉经验吗?唯理论者们的回答是否定的。对于经验论者们所倚靠的感觉经验,唯理论者们认为是靠不住的。笛卡尔就曾经用“塔远看像是圆的近看却是方的”例子来说明感觉的报导是不真实的。莱布尼茨也敏锐地发现了感觉经验的局限性:因为以经验为基础的方法是归纳法,而对个别事物的归纳不足以证明一般命题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并且从过去发生的事件不能推导出将来也必然会发生同样的事件。莱布尼茨还把经验论者之所以容易犯错误类比于禽兽之易于被捕获。他说:“动物的联想和单纯的经验主义者的联想一样,他们以为凡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以后在他们觉得相似的场合下也还会发生,而不能判断同样的理由是否依然存在。人之所以如此容易地捕获动物,单纯的经验主义者之所以如此容易地犯错误,只是这个缘故。”[注]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上册),第5页,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
既然感觉经验是靠不住的,因而经验不可能是科学知识的客观性来源;同时又由于感觉经验的个别性和有限性,所以这种知识具有或然性,不具有普遍必然性。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知识是心灵所固有的,是天赋观念;或者是理性自身具有将经验提升到普遍原理的能力,而具有理性能力正是人与动物的区别。
笛卡尔和莱布尼茨就分别是这两种天赋观念论的典型代表。笛卡尔认为,人们所具有的最简单明了的真理性的观念,都不是从经验得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是由全能的上帝赋与人心中的,它在每个人心目中都是一样的,因此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具有科学的意义,这种真观念就是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科学知识。[注]马云泽:《欧洲哲学史上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载《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2期。莱布尼茨对笛卡尔的天赋观念论进行了改造,认为天赋观念不是现成的、清楚明白的观念,不能像打开一本书一样读到它,“观念与真理是作为倾向、禀赋、习性或自然的潜在能力而天赋在我们心中的”[注]《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448、495-496页。。正是因为人具有这种天赋的超越感觉经验的理性能力,才使人们能够形成关于事物的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知识。
尽管经验论和唯理论在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遍必然性的来源问题上的立场可谓是针尖对麦芒,唯理论者甚至是将经验论者们使用的归纳法比喻成为动物的联想,但唯理论者们也不是赢家。由于他们拒斥感觉经验作为理性认识的基础,因此使得他们的理性认识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因此,若说经验论者并未为科学知识找到客观性和普遍必然性的根据的话,唯理论者同样也未能为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遍必然性提供真正的保障。唯理论和经验论围绕着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和必然性来源问题展开的论争,最后以经验论陷入怀疑论和唯理论陷入独断论而告终,都没有能够解决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和普遍性问题。德国古典哲学的奠基者康德试图调和唯理论和经验论,以寻求能够最终解决人类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及普遍必然性的来源问题。
康德在哲学上本来出身于莱布尼茨-沃尔夫学派,最初也属于唯理论的阵营。“但是,在牛顿自然科学理论的影响下,康德开始偏离唯理论而逐渐转向经验论,企图通过经验的途径来论证因果性等理性原理的普遍必然有效性。这时他所接触到的洛克、休谟等人的经验论学说对他的这一倾向起了一种支持和加强的作用。可是,在进一步的研究中,休谟对于因果性的怀疑论学说的新思考,却对康德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影响。”[注]杨祖陶、邓晓芒:《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指要》,第7页,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休谟在《人性论》中对人类理智进行考察之后承认,他无法找到一个在思想中或意识中统一各个知觉的原则。他说:“这个困难太大了,不是我的理智所能解决的。不过我也不冒昧断言,它是绝对不可克服的,其他人或者我自己在较为成熟的考虑之后,也许会发现出可以调和这些矛盾的某种假设。”[注]休谟:《人性论》(下册),第675页,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康德正是在休谟的启示下开始寻找不同的解决途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坦率承认,就是休谟的提示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教条主义的迷梦,并且在我对思辨哲学的研究上给我指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注]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第9、80页,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
康德找到了怎样一条完全不同的方向呢?在康德看来:“向来人们都认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必须依照对象;但是在这个假定下,想要通过概念先天地构成有关这些对象的东西以扩展我们知识的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因此我们不妨试试,当我们假定对象必须依照我们的知识时,我们在形而上学的任务是否会有更好的进展。……这里的情况与哥白尼的最初的观点是同样的,哥白尼在假定全部星体围绕观测者旋转时,对天体运动的解释已无法顺利进行下去了,于是他试着让观测者自己旋转,反倒让星体停留在静止之中,看看这样是否可能取得更好的成绩。现在,在形而上学中,当涉及对象的直观时,我们也能够以类似的方式来试验一下。如果直观必须依照对象的性状,那么我就看不出,我们如何能先天地对对象有所认识;但如果对象(作为感官的客体)必须依照我们直观能力的性状,那么我倒是完全可以想象这种可能性。”[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15页,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康德把他在知识与对象的关系上提出的这个假设称之为“哥白尼式的革命”。这种哥白尼式的革命的结果便是找到了解决休谟问题的答案。对此,康德不无自豪地说到:“休谟的问题的全面解决虽然同他自己的预料相反,然而却给纯粹理智概念恢复了它们应有的先天来源,给普遍的自然法则恢复了它们作为理智的法则应有的有效性,只是限制它们用在经验之中而已;因为它们的可能性仅仅建筑在理智对经验的关系上,但这并不是说它们来自经验,倒是说经验来自它们。这种完全颠倒的连结方式,是休谟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注]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第9、80页,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
康德认为科学知识是由两个必备要素构成的:一是由感觉经验提供的后天的质料;二是由认识主体提供的先天的形式。
为了保证知识的客观性,在知识的来源问题上康德接受了经验论者的主张,认为,人与对象沟通的惟一途径便是感觉、经验。外物一切能够提供给思维主体的东西,都无一例外地是在感性直观中提供的,人类知识的内容只能来自感觉经验。也就是说康德像经验论者一样否定了人类知识来源于主观的想象或者是借上帝之手植入人类心灵的天赋观念。这就保障了人类认识在来源上的客观性。但是康德又批评说,经验论尽管强调经验的作用,可是却没有对经验如何可能作出说明,更没有为人类知识的普遍必然性提供保障。
在为人类科学知识寻求普遍必然性保障的问题上,康德则继承了笛卡尔以“自我意识”来解释科学知识必然性的思路,但他却不满意笛卡尔对“自我意识”作出的规定。在西方近代哲学史上,“自我意识”概念是由笛卡尔的“我思”演化而来的。“我只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精神,一个理智,或者说一个理性,这些名称的意义是我以前不知道的。那么我……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我说过,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注]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第26页,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笛卡尔所说的“我思”是对意识的意识,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自我意识。康德认为笛卡尔的“我思”只是一种经验的、心理学意义上的自我意识。笛卡尔并没有区分经验的自我意识和先验的自我意识,而先验自我意识概念的提出可以说是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之所以得以实现的关键要素之一。
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认为对意识本身的意识就属于经验性的自我意识,也就是笛卡尔的“我思”所指的内容。康德认为,这种经验性的自我意识“按照我们状态的规定来说,在内部知觉中仅仅是经验性的,是随时可以变化的,它在内部诸现象的这一流变中不可能给出任何持存常住的自身,而通常被称之为内感观,或者经验性的统觉。”[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119、89、120、119页。黑格尔将这种“过程性”的自我意识形容为“俨如一洪炉,一烈火”,而这种分散的自我意识是无法提供普遍必然性的。
康德将与这种经验性的自我意识相对立的自我意识称为先验自我意识。“我把它称之为纯粹统觉,以便将它与经验性的统觉区别开来,或者也称之为本源的统觉,因为它就是那个自我意识,这个自我意识由于产生出‘我思’表象,而这表象必然能够伴随所有其他的表象、并且在一切意识中都是同一个表象,所以决不能被任何其他表象所伴随。我也把这种统一叫做自我意识的先验的统一,以表明从中产生出先天知识来的可能性。”[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119、89、120、119页。纯粹统觉必定要伴随着一切别的表象,一切经验意识都离不开它,它是惟一根本的。正是由于这个根本的统觉,知识才有了可能性。所以,康德将纯粹统觉自身的统一性称为自我意识的先验的统一性。[注]参见齐良骥:《康德的知识学》,第178页,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由此可见,经验的自我意识就是由先验的自我意识产生的我思,即它是心理学上的自我,是作为内感官表象统一性的自我的表象。先验的自我意识则是经验的自我意识的先验构架和逻辑前提,是经验自我意识所以可能的条件。这是因为先验自我意识“是纯粹本源的、不变的意识”[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119、89、120、119页。,它不随经验内容改变而变化,它永远在数目上是单一的,因此一切经验知识只有以它为前提才有可能成为与对象有关的(即真正的)知识。
此外,“先验自我意识是最本源的自发性,它本身不能作为经验对象来考察,但却在认识过程中始终伴随着一切表象并成为它们的统一性根源。因此,先验自我意识只能存在于一切经验意识之中,只能作为使经验成为可能的先天形式而起作用,因而不能脱离经验和经验自我意识,但另一方面,先验自我意识不是认识的一种主观心理结构或要素,而是逻辑地先于任何确定的思维,它作为经验发生的全过程的基础,在所有的直观、想象和概念的综合活动中始终保持同一。先验自我意识的这种逻辑的先验性使他超越于各个不同的人的特殊的、经验性的自我意识,而成为一切有思想、有理性的人都同样具有的、最普遍的‘共同机能’”。[注]杨祖陶、邓晓芒:《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指要》,第140-141页。也就是说,先验自我意识不仅是人类个体的经验意识得以可能的逻辑前提,而且是人类共同的经验意识得以可能的共同的逻辑前提,也正是这种先验自我意识的统一性给人类的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带来了保证。正如康德所说的:“一切必然性任何时候都是以某种先验的条件为基础的。……现在这个本源的先验条件不是别的,正是先验的统觉。”[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119、89、120、119页。因此,康德把先验统觉看做是知性的最高原理、“客观性”的终极保证。究其原因,就是由于它使得自我与对象、表象与对象、主体和客体、感性和知性获得了统一,它是一切知识得以客观和必然的条件。
康德从经验论与唯理论的论争中,一方面吸收了经验论的合理之处,认为人类知识只能源于经验,从来源上为科学知识的客观性提供了保证;另一方面,康德在对笛卡尔的自我意识概念进行适当改造之后提出了先验自我意识的概念,并认为先验自我意识不仅是人类个体经验得以可能的逻辑前提;同时又由于先验自我意识是一切有理性的人都同样具有的、最普遍的“共同机能”,这又为科学知识普遍必然性提供了保证。
康德把自然法则的普遍必然性归结为理智(知性)法则,但是加了一条限制,即理智(知性)法则只能用于经验而不能超越经验。然而,人的理性中有一种超越经验的倾向。对于这种倾向,康德一方面因势利导,提出理性的“范导原则”,另一方面极力避免得出超验对象的结论。[注]参见陈晓平:《休谟问题与先验范畴》,载《哲学研究》2008年第5期。总之,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是以主体性为科学知识提供客观性的同时又提供必然性和普遍性,最大限度地张扬了人类理性的主体性地位。但是,也正是由于康德对人类主体性地位的过度张扬,使得认识主体和“物自体”之间又出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