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林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学贯四部 业兼体用
——张舜徽先生的学术成就与治学精神
周国林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张舜徽先生是20世纪后半叶罕见的博学通人,一生兼治四部之学,创获甚丰。在揭橥传统文化要义方面,他重视儒、道、法、墨等学派思想的阐释,对儒家人生哲学、道家人君南面之术、法家富国强兵之术多有抉发;在史学研究中,他有匡正古代史籍的评议之作,有独开新例、宣扬人民本位的通史新编;在历代文集研究中,他侧重于学术文献,尤其是对清代学术文献的提要钩玄,撰写了大量叙录;他的文献学理论研究,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主旨,促成了历史文献学学科的确立。张先生取得重大成就的深层原因,是他对中国文化的使命感,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关心国家命运和民众疾苦的人文情怀,这是他留给学术界的一笔精神财富。
张舜徽;四部之学;文献学;学术成就;治学精神
在20世纪中国学术从传统形态向现代转型的历程中,国学研究领域由于丰厚的文化积淀,名家辈出,硕果累累。在这一学术谱系中,著名学者张舜徽先生占有重要的地位。在张舜徽先生百年诞辰到来之际,回顾他的治学生涯和路径,总结他的学术成就,这有助于我们继承他的学术遗产,从中获取丰富的启迪。
张舜徽先生生于1911年8月24日,湖南沅江人。本名树典,成年后以字(舜徽)行世。他出身于书香之家,自幼即在父亲指导下读书习字,走自学成材之路。17岁时撰《尔雅义疏跋》,为一生自抒心得、撰述考证文字的开端。后来出游长沙,师从孙文昱先生,受声韵学。1929年,他应姑夫余嘉锡先生之邀,旅居北京。住姑夫家几年,自朝达暮,赴北海图书馆读书,日有定程。由于姑夫的引荐,张先生得以博访通人,多识长者。像吴承仕、沈兼士、钱玄同、陈垣、邓之诚、孙人和、马衡、高步瀛,“咸从奉手,有所受焉”;而对湖湘前辈如杨树达、黎锦熙、骆鸿凯诸先生,也“时往请教,往来尤密”。故张先生后来回忆这几年的求学生涯,自认为是“左右采获,为益无方。一生读书进展最速,盖无逾于此时”①。此后,他回湘任教于长沙,担任中学文史教员十年。1942年,应钱基博、马宗霍等学者之邀,任教于设在湖南安化县蓝田镇的国立师范学院。从此,他一直在高等院校工作,长达50年,直到1992年逝世于华中师范大学。
张之洞《书目答问》有云:“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十几岁时,张先生见到这段话,恍然有悟于做学问是有次第步骤的,应循序渐进,不可躐等。为此,他在语言文字学上投下了大量心力。1988年齐鲁书社出版的《旧学辑存》,汇集了张先生早年的著述20多种,其中就以文字、音韵、训诂之学的占多数。
研究文字、声韵、训诂,总要落实到解说文义上。解说文义时,张先生格外重视声训法。他研读刘熙《释名》时,恍然有悟于声训之理,至确至精,在以古韵部居为经、声纽为纬撰成《说文声韵谱》后,益悟由韵部以推字义,不如由声类以求字义之尤可依据。于是涉览三百年来儒先著述,撮录精语,间述己意,成《声论集要》一卷,对因声求义之说加以系统论述。如此强调循双声之理以明训诂,并世学人中殆无出张先生之右者。对反训法,他也很重视,研治《尔雅》、《方言》时,于郭璞注所言字义反训之例,以为确不可易,遂循此例而博稽群书,以扩充其义证。历时稍久,成《字义反训集证》一卷。当然,不论采用什么方法,都得广泛阅读古籍。像《唐写本玉篇残卷校说文记》、《异语疏证》、《尔雅释亲答问》、《小尔雅补释》、《急就篇疏记》、《释疾》等著述,都是靠长期的积累才能写作出来的。
《旧学辑存》中,《广文字蒙求》是一部重要的文字学著作。清人王筠的《文字蒙求》,是张先生幼学之初的读本。在文字学基础已经坚实后,张先生认为这部书有待充实推广,俾能成为比较适用的古文字学入门之书。他在《文字蒙求》的基础上,补列了许多字,并谈到文字源流、六书义例、字书流别。全书的第一和第二两部分,即“首先需要了解的几个问题”、“借用‘六书’分类法说明古代文字发生、发展、变化的情况”。第三部分更具新意,为“从古文字中探索远古史实”。他以为文字可以考史,举凡远古人类生活活动图影,全保存在文字中。在接受译本新书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起源与阶级分析学说后,更有所窥悟,用来就文字证说远古史迹,颇有贯通之益。他以远古“巢居穴处”、“开始熟食”、“渔猎”、“畜牧”、“由母系氏族转入父系氏族”等事物立题,从文字入手,对远古史迹作浅明概略的叙述。这在文字学领域,是别开生面的②。
张先生文字学方面的代表作是《说文解字约注》,这是张先生花费精力最多的一部书,全书达300万字。《说文解字》本是东汉人许慎所作,但成为“许学”是在清代。清代的许学文献汗牛充栋,仅通贯全书为之解说的,便有桂馥的《说文解字义证》、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王筠的《说文句读》、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其他尚有若干小书短简。民国时期丁福保编《说文解字诂林》,虽有搜采之功,但罗列众家而无论断,徒令人望洋兴叹。加之丁氏搜采时,于文集笔记遗漏较多,这就产生了博观而约取的必要性。张先生有见及此,用几十年时间收集资料,撰为《约注》。其自序称:“约一名而含三义:自宋以来疏释许书之作,无虑数十百家,约取其义之精者而论定之,一也;汰陈言之琐碎,祛考证之冗繁,辞尚体要,语归简约,二也;文字孳乳相生,悉原于声,苟能达其语柢,则形虽万殊,而义归一本,今阐明字义,约之以双声之理,三也。”③也就是说:“约”表现在字义、行文、释字原则三个方面。
对这部书的体例,张先生是经过推敲的。他认为:“顾注述之体,与自造一书不同。今既以注许为事,则取材自以发明许义为主。其或许有未憭、或曲说失造字原意者,固可取甲文、金文及近人新说补苴之。至于其字其物本不见于许书,则宁缺无滥,不之及也。”④这是从辨章学术的立场,来对待《说文解字》的。在具体训释时,先以宋刻大徐本为依据,尽量恢复许书原貌,然后广采众说加以阐释,于许书九千多字,无一字疏证俄空。这一全面、系统的注释工作,无疑是20世纪《说文解字》研究中的一项重大成果。其中的精彩论说,常为学者们所征引⑤。
关于经学之“经”,张先生对其源流有清晰的认识。他说:“古之六艺,本无经名……况经者纲领之谓,原非尊称。大抵古代纲领性文字,皆可名之为经。故诸子百家之书,亦多自名为经,如《墨经》、《法经》、《道德经》、《水经》、《山海经》、《离骚经》、《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脉经》、《针灸经》、《相马经》、《相手板经》之类皆是也。是经之为名,亦非儒家所得专矣。”⑥这个认识,实际上打破了经书子书分列的目录学藩篱。这样,他对经学的态度是尊崇而不盲从,在加以探索后提出自己的见解。
对于孔子及其儒家学说,张先生做了大量研究。对于孔子,他既不赞成历代封建统治者吹捧和神化的做法,也不赞成一度出现的全盘否定的论调,肯定孔子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对中国文化史作出了重大贡献。虽然孔子本人及其学派政治理论有“虚”的缺陷,但其系统的人生哲学是其他学派所不及的。孔子推崇的仁、孝、忠、恕等行为规范,以及某些治国的主张,对于个人立身处世为用至弘,对于社会治理也有可以古为今用者。因此,对于儒家学说中可引归身受、取以致用的嘉言警句,他很注意辑录。在《爱晚庐随笔》中,便有《周易阐发谦德之用最为精要》、《周易中理论之可取者尚多》、《尚书二十八篇中之精语》、《伪古文尚书可降低时代去读》、《诗三百篇中可取之语》、《孔子言论之精华》、《孟子言论之精华》、《荀子之论教论治》诸篇,高度肯定儒家精要之语,有裨淑身饬行、治国安民。
对于儒学流派,张先生从根本上考察,以为从先秦到明清,大体上分两派:“孔子平日自勉及教人,皆归于博文、约礼二者。博文即道问学,约礼即尊德性之事。孔子之学,包斯二事。后之学孔子者,仅各得其一偏,盖自孟轲、荀况始也。孟子之学,主于尊德性,故但言‘尽心’、‘知性’,不俟旁求,可以止于至善。荀子之学,主于道问学,故但言‘劝学’、‘诵经’,循序渐进,可以积微末以至高大。两家皆尊孔子,而途辙不同。孟子卫道之言为多,荀子传经之功不小,影响于后世均大。二千余年间,儒学分为二途,大有能分不能复合之势。即以宋代诸儒而言,二程并称,则大程偏重尊德性,小程兼重道问学。程朱并称,程偏于尊德性,朱重在道问学。朱陆并称,陆固偏于尊德性。下逮清代,有所谓汉学、宋学之争,汉学固偏于道问学,宋学固重在尊德性也。大抵自战国以来,衍孟子学说而前进者,以维护道统自任,流为义理之学;衍荀子学说而前进者,以传授经学自任,流为考证之学;其大较然也。”⑦语言非常简洁,勾勒出两千多年中儒学演进的轨迹。
儒家典籍,张先生对《毛诗》和《三礼》下的功夫最深。早年的研究成果,可举《旧学辑存》中所收《两戴礼记札疏》为例。序中自述:“余治群经,独好籀绎《礼记》,少时既读之成诵,后复时时温寻之。以为古代政治、伦理之理论,多在其中,常诵习之,可以益人神智也。及得见《大戴礼记》,又深喜其中多精粹之篇,洽理厌心,甚至有胜于《小戴礼记》者,因合两《记》综治之。”⑧他从学术源流立论,高度评价“两戴同传《礼记》,俱有功于遗经。”主张“今日治《礼》,自当取《两戴记》合治以观其会通,不宜有所偏重也”⑨。宋人尝以《大戴礼记》合《十三经》为“十四经”,张先生是颇为近之的。他还据《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礼类》关于“《记》百三十一篇”的记载及班固自注,肯定“古所谓《记》,乃解说礼经之文。汉人纂录解礼之文,若戴德、戴圣之所为,见有高论名篇,则钞存之。上自周末荀卿,下至汉初贾生,皆有遗文在两戴《礼记》中。”⑩这一论断,已为1993年发掘的“郭店楚墓竹简”所证实。
经学研究的主要成果,当推《郑学丛著》。张先生早年诵习《三礼》、《毛诗》,钻研郑玄的《礼注》与《诗笺》,觉得郑玄注经细致,尤其是校雠方面的功夫下得深,遂融会勾稽,勤作笔记。至晚年整理旧稿,分别写为《郑氏校雠学发微》、《郑氏经注释例》二书。又感到郑玄群经注中有关训诂名物部分,直与《尔雅》、《说文》相表里,乃用《尔雅》类例,撰成《郑雅》十九篇,以录训诂名物;又写《郑学传述考》,以明郑学源流;随之又补述《郑学叙录》,以冠其首。以上五书,大体上把郑玄一生在学术上所作出的贡献,都总结在里面了。后来,又推衍郑玄声训之理,效《释名》之体,以究万物得名之源,撰成《演释名》一书,实际上是张大郑学的写作,遂与上述五书,合刊为《郑学丛著》。
其中,《郑氏校雠学发微》下的功夫很大,从14个方面总结了郑玄的校雠学成就。《自序》中说:“盖必学术渊湛,识断精审,而后能语乎校雠流别之义……郑康成惟能博稽六艺,深造有得,故虽不以校雠名,而校雠之业莫盛于郑氏。”⑪《郑雅》是张先生花费精力最多的一部郑学著述。青年时代,张先生读清人陈奂《诗毛传义类》,遂效其体,成《郑笺义类》、《三礼郑注义类》、《郑氏佚注义类》,合此数种,纂为《郑雅》。至晚年重理旧业,逐篇校读修订,以竟前功。全书辑录郑玄训诂名物之文,分隶十九篇之中,据义系联,有条不紊。张先生以素志克酬,甚为快慰地写道:“此编训诂名物之繁赜,倍蓰于《毛传》、《尔雅》、《说文》。苟能贯通郑学,则群经莫不迎刃而解。斯一编也,不第六艺之钤键,抑亦考古之渊薮矣。”⑫不言而喻,《郑学丛著》是数十年之中(甚至可以说20世纪以来)研究郑学的一部最为系统的专著,观点新颖而有创见,写作方式却采取传统体例,非思想敏锐、精熟典籍者不能着笔。
张先生对经学不抱独尊的态度,这对他钻研诸子之学,是大有裨益的。他考察诸子百家的兴起,原本在于济世,认定“诸子之学,为用甚广,本不亚于六经,不应妄分轩轾也⑬。”他的遗稿中,有一部《经传诸子语选》。其《自序》有云:“古人立言垂世,不外修己、治人二者。修己,身内之事也;治人,身外之事也。致力于身内者,则尚志、敦品、笃学、立事皆属焉;致力于身外者,则治国、安民、建功、成业皆属焉。”⑭这是对古代立言垂世之书的总体概括。“修己”、“治人”,可谓要言不烦,揭示出传统文化具有的政治文化与伦理文化的特征。这是张先生研讨古代思想史的一个出发点。
对周秦诸子之学,张先生从“救时之急”、“致治”的角度,认为最为切要的有两大建树,一为道论,一为政论。他对这二论用力尤多,皆有专著论述。在《旧学辑存》中,有一部十多万字的《周秦诸子政论类要》,其序中自称:“尝博考前史,深服历代大政治家之所施为,以其雄伟之气魄,毅然任天下之重,坚于自信,不以世俗毁誉动其心;刚断果敢,卓然有以自见于当时而永传于后世。若霍光、诸葛亮、王猛、魏徵、王安石、张居正之俦,治国处事,莫不具有法家精神。观其有胆有识,勇于任事,皆自周秦法家书中取得政治理论以自敦厉者也。然则周秦法家之书,固历代大政治家之所从出也。”遂效汉唐学者撮钞群言之体,成《政论类要》。全书分为三编,上编为《周秦诸子政论之总精神》,中编为《周秦诸子论法》,下编为《周秦诸子论政》。各编之下又分立八至十个小题以相统括。如上编有八个小题:敢于变古、勇于任事、强调学习、力戒骄满、奖励耕战、抨击空谈、反对德治、实行法治。如此“若网在纲,有条不紊。于是周秦诸子之言治道者,精义名言,多在是矣。”⑮给予法家如此高度的评价,并做出如此细致的资料收集与整理工作,明显是有深刻用意的。
几十年中,张先生对法家的政论续有阐发。如撰于1987年的《群书辨惑二十讲》,有二讲为《政论辨惑》,综论儒法政论,认为“儒家的病根在虚,法家的长处在实,二者相较,大有不同”。“综观在长期封建社会的政治家,未有纯用儒术而能取得成功的。所以今天校论历史上政论的高下,自以周秦法家所提出的议论主张为最不可及。”⑯
关于道论,张先生著有《周秦道论发微》一书。是书包括《道论通说》一卷,《道论足征记》一卷,《老子疏证》二卷,《管子》中《心术》上下、《白心》、《内业》四篇的疏证各一卷,《太史公论六家要指述义》一卷,另有《叙录》一篇。全书的写作始于1940年代,至1970年代才完稿。张先生认为,道论是道家理论的简称。他从剖析“道”的具体内容出发,详细考察周秦诸子对“道”的论述,用充分的证据说明,周秦诸子所讲的道的中心内容,即“人君南面术”。君主一人,才智总是有限的,如果事事躬亲,必不能藏拙,很容易显露破绽,遭到臣下和群众的轻视,甚至可能导致政权危机。所以人君南面术的核心便是不说话,不做事,《管子·心术上篇》讲“必知不言无为之事,然后知道之纪”,《淮南子·原道篇》讲“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同《老子》中讲的“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宗旨是一致的⑰。各家学说都如此,可见道论在当时受到重视的程度。
后来,张先生还有专文讲述道论。如《道论辨惑》中指出,周秦诸子百家中,都曾发挥这种学说,只是标题或用“主道”、或用“君道”、或用“君守”、或用“主术”以及其他名称而已。“虽有各种不同的具体办法提供给最高统治者采择,但有关最基本的东西——南面术,则是相同的。”不仅老、庄、申、韩,“即如孔子,也曾称‘为政以德’(包注:德者无为),又赞叹虞舜的‘无为而治’(均见《论语》)。《墨子》也说:‘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治官’(见《所染篇》)。这都是阐发南面术的精要之言。”从而得出结论:君无为而臣有为的理论,“是中国哲学史、政治史的重要内容”⑱。南面术的阐发,还见于《訒庵学术讲论集》的《养怡堂答问》之中。
一个道论、一个政论,也即一个人君南面之术,一个富国强兵之术,张先生认为是历代大政治家莫不精熟的理论,可与群经传记相表里。“所以诸子百家之言,有时可与经传比重”⑲。
此外,对先秦的《墨子》、《管子》,汉代的《淮南子》、《论衡》、《说苑》、《中论》等子学著作,张先生皆有考辨阐释之作。
张先生学涉多门,是以史学为主干的。他不止一次地表述了这种看法:“在社会科学领域内,用文字写成的作品,不外三大类:一是抒情,二是纪实,三是说理。由三者发展起来,便成为文学、史学、哲学。(三者)是社会科学领域内的重要部类,而史是其主干。”他还强调说:“必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统率一切,然后研究文学、哲学,不致放滥无归。”⑳这是张先生对社会科学分类的基本认识,也可以说是他在早年“由经学入史学”的思想基础上,接受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后的一种领悟,所以他平生精力所萃,尤在治史。数十年间,他的史学著述达300多万字,范围广泛,体现了他的历史观、史学编纂思想和多方面的思辨成果。
《中国历史要籍介绍》是张先生在新中国建立后出版的第一部专著㉒,内容是介绍古代的一些重要史籍和研读方法。百科全书式的通史《史记》、仿效《史记》写作形式编成的断代史、专详治乱兴衰的政事史、专详文物典章的制度史,以地域为记载中心的方志,与研究历史有密切关系的沿革地理和地图,史评书籍的代表作品,都在重点介绍之列。由于张先生对史籍的熟悉,介绍既带知识性,又具学术性,出版后深受高校文史学科师生和社会的欢迎。“文革”前重版达七次之多,香港、台湾也有翻印本向海外传布。1980年,张先生修订是书为《中国古代史籍举要》,补写有关实录、学术史、史辨、史论、史考等方面重要书籍的简介五章。于是,中国古代史籍的重要部分,都约略举列于其中了。
匡正旧书的《史学三书平议》,则更多地反映了张先生关于历史编纂学的见解。“史学三书”是指刘知几的《史通》、郑樵的《通志总序》、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平议”分三部分,是对三书分别作出的平实的学术批评。全书写作于1948年至1952年间,1980年稍加芟治后问世,大体上可以反映张先生40岁前后的史学造诣。《平议》采用疏证体,即先引原文,再加案语的方式,对史学三书中涉及到史学思想、史家素养、史书体裁体例、资料采集、撰作方法等诸方面的内容,进行新的探讨和考证。张先生自述疏证的宗旨:“凡三书中议论之精者,表而出之;其或疏舛,辄加考明;不护前人之短,期于求是而已。”㉒这只是约略而言,实际疏证过程中的内容还可细分。
在疏证过程中,张先生透露出不少自己的见解,诸如“修史惟不隐恶为最难”,“著述自有体要,故采撰必严去取”、立传“略小存大”、叙事“详近略远”、“载言之体从实而书”、“论古宁失之宽,无失之刻”、“史学重在事实,不尚以空言立论”之类的论述,相当透彻。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是关于史学功能的认识,二是关于“会通古今”的认识。尤其后一点,书中谈论很多。所谓“会通古今”,就是研究通史、编纂通史。从体例上讲,史事上下相续,理难分割。倘一一断代为书,则前后重复,彼此抵牾,“古今隔阂,莫由观其会通。”“治史者但明一代,则无由总古今之要。故学必期乎通贯,方足以言致用。”㉓为此,张先生最为推崇的史书是司马迁的《史记》,以为刘知几所云“事总古今,势无主客”八字,“可谓窥见《太史公书》之全体大用矣。”㉔对唐宋时偏详历代典制因革的《通典》、偏详古今人事变迁的《通鉴》,评价是“虽非通史之全,而实有通史之用㉕”。南宋时,郑樵大张会通之义,志在“集天下之书为一书”,贯通古今,纂述《通志》,张先生称赞他“其所规为,则自司马迁后一人而已矣!”㉖
当时,张先生还表达了实践自己史学见解的愿望。只不过必须刊落声华,沉潜书卷,先之以十年二十载伏案之功,再益以旁推广揽披检之学,反诸己而有得,然后敢著纸笔,暂时未公之于众而已。
1950年代,是张先生史学研究成果最为丰富的阶段。1950年,他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进修,这给他的史学思想注入了新的元素。从此,他注重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分析问题。1957年,他写作了一部《中国封建社会之分析》(未刊,现藏于湖南省图书馆)。全书分六章,即统治阶级树立权势的基础、统治阶级欺骗人民的方法、统治阶段的生活享受、受压迫人民的痛苦、封建社会的教育、封建社会的文献。每章之下各再分细目,全书共20多万字。很明显,这是张先生在新的时代,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一次系统尝试。
张先生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最彻底的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观点。1956年,他采用这个观点,写作《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物志》,这是一部为劳动人民树碑立传之作。全书的写作,是基于如下认识:“人类历史,首先是生产者的历史。人类文明,是无数劳动人民经历了若干年代集体创造的结晶。不认识劳动人民祖先集体创造的各方面成就,便无由了解人类的真正历史。”㉗可是过去的史书,于此记载独少,或者载而太略。张先生发愤收集这方面的资料,用三个月时间写出初稿。对劳动人民的集体创造,是先从生产方面写起,依次涉及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重要部分。比如“我们祖先在农业生产方面的成就”,就列举了“发明了生产工具”、“改进和提高生产粮食的方法”、“关于杂粮、蔬菜、树木的大量生产”、“施肥、治种、灌溉等方面的创造”四项,内容浅显、通俗而具体。《创物志》的写作,为他晚年《中华人民通史》的写作奠定了基础。
1956年,张先生还出版了一部《中国史论文集》。《中国史论文集》收有张先生在1949年前后所作10篇论文和10篇论学书札,内容相当广泛,涉及到政治史、社会史,而以文化史为主,是张先生这一时期学术研究工作的结晶。其中如《关于研究中国古代史的材料问题》,对古史研究中材料的运用提出系统看法,尤其是拈出《墨子·节葬篇》的记载,提供周代有人殉制度的实证,在学术界引起广泛重视。《论宋代学者治学的广阔规模及替后世学术界所开辟的新途径》,更是一篇力作。针对清代一般学者鄙弃“宋学”,以致连宋代学术之全也看不见的现象,他举出宋代学者创辟学术途径的荦荦大端,说明“宋代学者气象博大,学术途径至广,治学方法至密,举凡清代朴学家所矜为条理缜密、义据湛深的整理旧学的方式与方法,悉不能超越宋代学者治学的范围,并且每门学问的讲求,都已由宋代学者创辟了途径,准备了条件。宋代学者的这种功绩,应该在中国学术史上大书特书,而不容忽视和湮没的。”㉘《论文集》中还有两篇论述考古学者罗振玉、王国维学术成就与方法的文章。如所周知,在当时写出这样的文章,是既需要学术功力,更需要胆识和魄力的。
到1980年代初,各种旧作整理出来后,《中华人民通史》的撰述工作摆到了张先生面前,他开始拟定提纲,商榷体例。正式的写作,从他73岁时即从1984年动手,于1987年初完稿。他一生学术研究的精华,不少内容都汇入到了这部书中。
同此前将近一个世纪所有的通史著作都不同,这部书打破王朝体系,分为《地理编》、《社会编》、《创造编》、《制度编》、《学艺编》、《人物编》六部分。各部分的内容,《社会编》是以往作为通史主体的王朝更迭与治乱兴衰史,《学艺编》是学术与文学艺术史,其余皆可顾名而思义。这种编撰法涉及到两个重要的认识。第一是“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应打破王朝体系,而以人民为历史主人,围绕人民来进行叙述。”第二是从前编史采用章节体,先述一个时期的治乱兴衰,继之以这一时期的文化,这样循环往复地讲下去,知识既无系统,记忆也就很难。只有改变章节体把断代史相加的做法,通史才真正称得上“通”。这就“应以事物为记载中心,将历史上重要事物的发生、发展、变化的情况讲个清楚,务求使读者从中得到系统的知识,以激发其爱国之心。”㉙这就是《中华人民通史》命名的缘由。这里,体例绝不仅仅是个形式,而反映了丰富的思想内容。
在全书结构的设置上,在各项资料的采用中,反映了张先生的一些独具特色的见解。一反过去通史强调人与人的斗争而忽略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写法,《地理编》、《创造编》主要叙述人与自然的关系,体现了一种理解历史的新思想,“即完整意义上的历史,不但包括人类,也包括自然史”。同时还体现了叙述历史必须把时间概念与空间概念密切结合的思想。一反过去重视社会上层、突出政治史的写法,转而突出地叙述社会下层的活动,重点叙述文化史和科技史。如《社会编》有专题叙述“痛苦的农民”、“痛苦的工人”、“痛苦的妇女”,《创造编》、《学艺编》全面总结中华民族特别是下层民众所创造的科学技术和文化成果,这“在历史观上既加深了对历史的文化理解、文化把握,把历史由重点写社会上层,转移到写社会下层,又反映了当今世界范围整体史学发展的大趋势”㉚。而在叙述过程中,整部通史保持平实的风格,观点不受外界干扰,客观叙述、评价历史,也成为全书的一大特色。
张先生再三强调,这部书是写给广大人民看的,不是写给专家学者们看的,所以力求叙事浅明,通俗易懂。这又带来写作手法上的一大特点,即研究、消化大量的古文献资料,运用文笔流畅的现代语体文恰当地叙述出来,生动活泼,使一般民众都能产生兴趣。
总之,《中华人民通史》无论从体例到内容,从思想到手法,都比前人“提供了新的东西”,对完整地记叙历史、普及历史知识作出了重大贡献。自然,兹事体大,疏漏之处亦所难免,人们可从中找到一些不足之处。不过,这是次要的一方面。这里可以借用张先生评价郑樵的一段话:“若论其治学著书气魄之雄伟,规模之庞大,艰苦卓绝,千古罕俦。其不可及处,全在存通史之义例,示后人以楷模。”㉛所谓大辂椎轮,不可泯矣。
对于先秦到明清集部的典籍,张先生下的工夫也很深。诗词歌赋,笔记小说,几乎无书不读。当然,他是有所侧重的,大抵是在学术性强的文集(尤其是清人文集笔记)上花气力,并多有创获。
清代严可均所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746卷,嘉庆时开馆辑成的《全唐文》1000卷,是远古到唐代的文辞总集,卷帙虽繁,却为用甚广。30多岁时,张先生发愤尽读二书,以博收广揽。他读书之后,不以文辞论其美恶,仅择取议论之可取者为标准,自抒领悟所及,留下了一部《读文札记》,收载于《旧学辑存》中。对严氏所辑之书,张先生从中细心考索先唐人物识议的高下,以及政教的得失,从首到尾,无一字跳脱,日尽五卷,五月而毕。他的志趣在通其大略,而不钻求一字一句之末。故其札记,多为表微之作,对先唐人物治人修身、治学课徒、评人论事的言论,直抒己见,评述其常人难以企及之处。如读桓谭《言体篇》,论其“重在任人而不任智,实原于道德之意”㉜。读杜恕《体论》,喜其首篇说理精透,特别是“以自然二字释一诚字,意尤精辟矣”㉝。读挚虞《师服议》等篇文字,以为有裨世教,为之畅发“五伦中无师弟,只当属之朋友之列”的议论㉞。读《全唐文》的札记略少,但对经史义蕴、治学方法的抉发颇多,如称述独孤及“学者宜忘言以究其体统,不可执言以滞其筌蹄”之言,指出“此二语足以诏学者读一切书,不止于《玄经》矣”㉟。善读书者,一定能从中受到启迪。综观《札记》,不啻为汉唐学术源泉的深层开掘。
《旧学辑存》中,还有《皇明经世文编选目》一种。《皇明经世文编》500多卷,甄录400多人的3000多篇文章。明朝一代治乱兴衰之迹,可从其中取鉴。1947年暑假期间,张先生读此书,日尽10卷,50日而毕。感到原书编纂时有草率之愆,且以人为经,没有区别门类,犹如乱钱在地,无线索贯穿,检索甚为不便。于是,从全书中择取议论之尤至者,共302篇,分为礼乐、兵刑、教化、学术等12门,各归部类,不相混杂。“如欲考镜风化隆污,洞明政教利弊,斯固守约之助也”㊱。而于《选目》之末,对明代论政之文有一段总论。其要点为:“间尝推寻古今士夫识议之崇庳,以为汉儒得其粗,宋儒得其精;明人识其大,清人识其小。精粗之辨,于说经知之;大小之殊,于论政知之也。平生服膺明人政治之学,非清人所敢望,亦即以此”㊲。充分肯定明人论政称举理要,胪陈实施之法,有条不紊,悉坐言而可起行。同时,也对明人论政之文的讦直之失,作了中肯的评议。
宋人集部之书,张先生所见也不少。他没有以专著论述,而在一些文章中予以充分关注。如前举《论宋代学者治学的广阔规模及替后世学术界所开辟的新途径》一文,就有阅读大量宋人文集笔记的丰厚积累。对宋代的一些文化巨擘如司马光、朱熹等人,张先生对他们的著述都是称颂有加的。尤其是对朱熹,《爱晚庐随笔》中的论述就有数篇。
集部典籍,张先生工夫下得最深的是清代的文集与笔记,成果也最丰富。一是《清人文集别录》,二是《清人笔记条辨》。
从青年时代到50岁的30多年中,张先生所寓目的清人文集,有1100多家。不用说,数量如此之多的文集,不是一般人所能读到,即使能够读到,也不一定抓得住要领、理得出头绪来。张先生有感于刘向校书时写作叙录的深意,每一文集读毕,便考订作者行事,记录书中要旨,推究其论证得失,核定其学识深浅,各为叙录一篇,“欲附以校雠流别之义,以推见一代学术兴替”㊳。最后,他从写出的670多篇叙录中,选取价值较高的600家,汇为《清人文集别录》24卷。这600家文集以儒林、文苑中人物为多,大抵清人在碑传志状、刻书序跋、金石跋文以及诂经、证史、议礼、明制、考文、审音、诠释名物等方面有价值的文集,都收罗进来了。而于诸家考证之语,凡论断审密,确有发前人所未发者,皆特为拈出,着意介绍。全书的编排,略依时世先后,系联而下,其有家学、师承或友朋讲习之益者,务令比叙,以见授受濡渐之迹。
十分难得的是,每篇叙录的写作,不仅仅是就一人的文集扼要加以介绍,而是将其放在一代学术兴替的背景去观照,去解说。首先,是从总体上把握清代学术流变。《自序》中,他将清代学术分为三期,即开国之初、康雍乾三朝、嘉道以降。各篇叙录的写作,都提供了具体的例证。其次,是以联系的观点展现学术的传承和影响。学人之间、学派之间的关联,某些研究风气和研究对象的变化,若干学术观点和课题的形成,都在叙录中占有不小的份量。再次,是以比较的方法鉴别各人学识的高下和途辙的异同。通过人物、成果、治学道路的比较,各自的学术地位与影响大小就显而易见了。由于600篇叙录生动而具体地、全方位地总结出清人的学术成就与演进历程,它已经不是一般性质的提要,而成为了研究清代学术文化的成家之著述。以至出版后,受到学术界的交口称赞。著名学者顾颉刚先生在评价此书时说:“先生所作诸书,示学者以途径。启牖之功,实在张香涛《輶轩语》、《书目答问》之上。然彼二书,对我辈之效用已极巨。先生别白是非,指明优劣。上绍向、歆之业,下则藐视纪昀之书,其发生影响之大,固不待言也。”㊴
《清人笔记条辨》是《清人文集别录》的姊妹篇。清人的笔记虽不及文集之多,张先生几十年中所寓目者,也有300多家。若无别择去取,则榛芜不翦、靡所取材。于是,张先生对那些专载朝章礼制、但记掌故旧闻、讲求身心修养、阐扬男女德行、谈说狐怪、称述因果等等之类的笔记皆屏不取,而对一些学涉专门、宜有专书以集其成的亦不选录。经过这样的筛选,最后收书100家,分为10卷,略依时世先后而编排。每家皆先述其生平,而后言其著述。因笔记体裁与文集有别,张先生所做工作,也与《别录》有些差异,即“择其义之可采者,分条件系,加以考辨,亦有综述而论列之者”。书中所录百家笔记之言,有辨章学术者,有考论经术者,有证说名物制度者,有订正文字音义者,有品定文艺高下者,有阐述养生方术者,得失互见,多可商榷。为平亭是非,张先生凡遇精义美言,则为之引申发明;或值谬说曲解,则为之考定驳正。如卷一“《菰中随笔》条”中有如下一段:“卷一云:‘天下无无书不读之人,而有不必读之书。’亭林此言,真不刊之弘教也。盖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而书籍浩如烟海,何由遍索而尽读之?昔人每言‘善取不如善弃’,意在斯矣。大抵从事问学,必有宗旨,有别择,始可语乎精深博大。否则泛滥而无归宿,凌乱而乏统纪,只得谓之杂,不得谓之博,博杂之辨,尤不可不审。”㊵从顾氏的一段精义美言,引申出治学宜有宗旨的道理,并作出博杂之辨,这对读者增强学识大有助益。由于是条辨形式,往往是笔之所至,上下五千年,纵横三千里,名言趣谈,俯拾皆是,既向读者展示出自己的学识和人生经验,又使读者对清人笔记留下深刻的印象。对清人笔记的这种条辨形式,是叙录的一种变体,也可以说是“叙录”的一种创造性运用。
中年时期,张先生接连撰作了《顾亭林学记》、《清代扬州学记》二书,是张先生总结清代学术成就的重要成果。以“学记”为形式写作学术史,现代史上以张先生为第一人。这是张先生对清人仅事钞纂、全无论断的旧式学记体的一次变革。采用这种形式,为具有重大影响的学者、学派立学记,用以统括一代学术之全,就能若网在纲,持简而驭繁,避免旧式学案体宁滥毋缺、庞杂纷乱的弊病。《顾亭林学记》重在表彰顾亭林的“行己有耻,博学于文”,突出顾氏在经史考证与经世致用上的统一性,“就顾氏当日治学的全体来说,经史考证,他自己认为只是一种做学问的手段与方法,经世致用,才是他做学问的归宿与作用。”㊶《清代扬州学记》重在表彰扬州学派的“能见其大,能观其通”,书中独到之见颇多。如《叙论》中说:“余尝考论清代学术,以为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然吴学专宗汉师遗说,屏弃其他不足数,其失也固。徽学实事求是,视夫固泥者有间矣,而但致详于名物度数,不及称举大义,其失也褊。扬州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专精汇为通学,中正无弊,最为近之。”㊷这是张先生关于异地学风比较的一段名论,甚受学界称道。
到了晚年,张先生又在上述两部清代学记的基础上,撰作了一部《清儒学记》。全书分为十记,即顾炎武学记、张履祥学记、颜李学记、戴震学记、钱大昕学记、浙东学记、湖南学记、扬州学记、常州学记、孙诒让学记。立记或以人物,或以地区,每记又分为“总叙”和“分述”两部分。“分述”大体上是对该学者、学派学术成就分门别类的介绍,“总叙”则因人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者,或叙其生平行事,或叙其学派精神,或叙其学术渊源,或叙其学术地位,或叙其学术成就;因地而异者,或叙其学术趋向,或叙其学术源流,或叙其学术精神,或叙其学派特征。经过这样错落有致的叙述,清代学术史全貌就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张先生心目的清代学术史,“全”不在于面面俱到,而在于突出重点,写出特色。比如他叙述湖南学术,从王夫之一直讲到清末的谭嗣同,既有对这些人学问的总结,又有对他们思想的阐释。他高度肯定湖南学者的经史根柢之学和敢于实践的精神。“理学不流于空谈心性,而多发为事功,自道光以下,三湘子弟多卓荦有为之士,自成一种风气”㊸,明显与江浙异其趣。而在这篇学记的结尾,则将“湖南人底精神”放在民族盛衰的背景下予以评价。《清儒学记》还别具只眼,从浙东学派中别出一代通儒孙诒让,从校勘目录、整理古籍、古文字学、应变救亡四个方面,肯定孙诒让“既有精博的学问,又有新进的见解,岿然为清学殿军”,“在近代学术史上实有承先启后、开创风气的功绩而成就特大”㊹。张先生考察清人学术,着眼于大处、远处和深处。
张先生一生读书、著书、教书,同古代文献打了一辈子交道,深得古代文献之益。十分难得的是,他定力十足,入而能出,没有被浩如烟海的文献所淹没,在知识的海洋中运臂自如,左右逢源。这与他一生重视文献学理论研究,对文献善于宏观把握分不开。
张先生平生第一部专著《广校雠略》,就是一部文献学著作。他一生在若干学术领域纵横驰骋,就是以这部书为起点的。顾名思义,《广校雠略》是推广发扬宋代郑樵的《通志·校雠略》中的思想成果。其自序称:“少时读书,酷嗜乾、嘉诸儒之学,寝馈其中者有年。其后涉猎子史,兼览宋人经说,见书渐广,始欿然不自慊,泛滥群籍,于汉、宋诸儒,独宗二郑,以为康成经术,渔仲史裁,譬诸灵海乔岳,无以益其崇深。两家涂辙虽殊,而所以辨章学术之旨则无不同。”于是,“温经校史,流览百家,穷日夜不辍,积之十年,始于群经传注之得失,诸史记载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派别,稍能辨其原流,明其体统。”㊺从这段话,可以窥见张先生的学术趣向和眼光。
打响民生水利品牌,出自2011年广东省水利工作会议上汪洋书记的讲话。它揭示了广东过去一个时期水利改革发展的显著特点,也指明了广东未来一个时期水利改革发展的总体方向。
《广校雠略》凡五卷,分为19论100篇。这是张先生30岁以前的治学小结。开卷为《校雠学名义及封域论》二篇,即“目录板本校勘皆校雠之事”、“目录学名义之非”,认为校雠之事始于周宣王时宋大夫正考父校商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至汉成帝时刘向等校书秘阁,此业乃成专门。刘向每校一书辄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后又集众录谓之别录,盖即后世目录解题之始;校书时广储副本,盖即后世致详版本之意;校雠时留心文字讹误之是正,盖即后世校勘之权舆。故目录、版本、校勘三事。“但举校雠,自足该之。语其大用,固在辨章学术,考镜原流。”㊻张先生关于目录版本校勘不必独自称“学”的观点,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他称举校雠的大名,旨在强调三者的联系,达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标,这一学术宗旨,是大家都认同的。他关于文献学的若干理论建树,便是他上推校雠古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思辨成果。诸如著述体例、著述标题、作者姓字标题、援引古书标题、序书体例、注书流别、书籍传布与散亡、簿录体例与部类分合、校书方法、辨伪辑佚、汉唐宋清之学术,书中皆有论列。如《著述体例论》中,论述自古以来载籍,当区分为著作、编述、钞纂三大类,有助于人们认识各类典籍的本末先后、高下浅深。又如卷五《汉唐宋清学术论》十八篇,论述辨章学术始于太史公、郑玄校注群经实寓辨章学术之意、经师家法亡于东汉、唐初诸儒论学有不同于后世者、唐代史学实有承先启后之功、昌黎韩氏实开两宋学风、宋史分立儒林道学二传之故、两宋诸儒实为清代朴学之先驱、宋人经说不可尽废、宋世私门校书之盛、清代兴起之师、乾嘉诸儒囿于治经之弊、乾嘉诸儒著述非初学所能读、道咸以下清学渐衰、道咸以下学者依附乾嘉之弊与模拟著书之非、群经新疏未必尽善、专精与博通之辨,实际上是一部提纲挈领的文献学史。从汉至清两千年中的文献整理与研究状况,都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角度,作了扼要的论述。可以说,张先生首正校雠之名,起到了纲举目张的作用。
《广校雠略》之末,附有《附例》数种。他认为校雠之学,首必究心于簿录之体,而后辨章学术有从入之途;次必推明传注之例,而后勘正文字无逞臆之失。“古人著述不言例,而例自散见于全书之中。后人籀绎遗编,多为之方以穷得其例,信能执简驭繁,持类统杂,施之初学,尤为切要。”㊼于是撰成《汉书艺文志释例》,以明刘、班叙录群书之旨;撰《毛诗故训传释例》,以究经注之源;撰《世说新语注释例》,以穷史注之变。
张先生指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重要性,自己也身体力行。收载于《旧学辑存》中的《四库提要叙讲疏》十数万言,就是这方面的佳作。有感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叙》是治学门径中的门径,“苟能熟习而详绎之,则于群经传注之流别,诸史体例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流衍,释道之演变原委,悉憭然于心,于是博治载籍,自不迷于趣向矣。”为此,就加以疏通证明,方法是这样的:“首取《提要》本书以相申发,次采史传及前人旧说藉资说明,末乃附以愚虑所及而讨论之。”㊽有申发,有旁证,有论辨,然后按四部分类法概括的传统学术,就更显得源流清晰、脉络分明了。
对《广校雠略》中的见解与内容,张先生随后又有发挥与扩展,专著一为《中国古代史校籍读法》,二为《汉书艺文志通释》。《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是为指导后辈校读古籍而作,力求通俗简明。全书分为通论、分论、附论三部分,由于分论的篇幅较多,又分为上下,共成四编。第一编,通论校读古书的基本条件,从识字谈起,以至辨识版本诸问题。第二编分论上,专谈校书,涉及到校勘的必要性、校书的依据和方法等文献学理论问题。第三编分论下,专谈读书方面的问题,论述古人写作中的一般现象和古人著述体要,提出阅读全史的重要性和具体读法,归纳整理史料的一般方法。第四编,附论有关辨伪和辑佚方面的问题。全书写作的初衷只是普及文献学知识,但持论谨严,内容丰富,在文献学理论的研究上(如辨伪辑佚部分)有所发展。故当时学者称赞此书“纲举目张,显微索隐,为初学引导正路,谆谆以教,苦口婆心,俾其于摸索之中,得见明灯”㊾。
《汉书艺文志通释》是在早年《释例》的基础上写成的。对于《汉书·艺文志》,张先生非常重视。他认为汉代人的著述,有几种必须精熟以为纲领。一是《太史公记》,二是《淮南王书》,三是《汉书·艺文志》,四是王充的《论衡》,五是许慎的《说文解字》。“以为不精绎《太史公记》,则无以探史学之源;不详究《淮南王书》,则无以知道论之要;不通《论衡》,则不能广智;不治《说文》,则莫由识字。又必以《汉书·艺文志》溯学术之流派,明簿录之体例。精熟此五家之书立其基,而后可以博涉广营,汇为通学。《汉书·艺文志》为书短简,尤治学之纲领,群书之要删。”张先生自少好读是书,常置案头,时加笺记,欲疏证全书。至晚年重温是书,复有笺记,于是加以整理,成《通释》一书。这是一部“循文通释”的疏证之作,“凡前人之说有可取者,悉甄采之,句读之有误者正之,史证之偶疏者补之,亦间附论说以评断之。”㊿这种立足于史实而有见识的疏证,比一般的文字疏通无疑更便利于读者。
在晚年,张先生文献学方面的代表作是《中国文献学》。如果说《广校雠略》重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梳理两千多年的学术流别的话,那么《中国文献学》就重在适应时代的需要,集一生学术功力,建构历史文献学的学科理论体系。又如果说早年之作是从推导“校雠”古义展开论述的话,晚年之作则是从论证“文献”本义而开始理论探索的。
《中国文献学》分12编、60章。与先前及同时代的同类著述相比,这部书不仅仅是文献学史的叙述,也不仅仅是文献基本知识的介绍,而重在论证文献学的范围和任务,总结前人整理文献的具体工作和丰硕成果,阐述历代校雠学家和清代考证家整理文献的业绩,提出今后整理文献的重要工作以及整理文献的主要目标和重大任务。
张先生认为,文献学的范围,包罗本广。他采用梁启超“广义的史学即文献学”之说,指出文献学的基本工作绝不仅仅是校勘、注释古籍而已。古代无所谓文献学,整理、研究历史文献的学者被称之为校雠学家,历代有大名的校雠学家就是贡献较大的文献学家,校雠学无异成了文献学的别名。当今文献学工作者,“自然要很好地继承过去校雠学家们的方法和经验,对那些保存下来了的图书、资料(包括甲骨金石、竹简、帛书),进行整理、编纂、注释工作,使杂乱的资料条理化、系统化,古奥的文字通俗化、明朗化,并且进一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条别源流,甄论得失”(51)。这是文献学的基本要求和任务。具体说来,比较迫切的任务有甄录古代遗文、改造二十四史、整理地方志书、融贯诸子百家四项。而整理文献更重要的工作,还在于与研究相结合,从繁杂的资料中去粗取精,剪裁熔铸,编述为内容丰富的通史,广泛地为社会服务。总之,当代的“文献学”要比过去的“校雠学”取得更高的成就。
除了专著,张先生晚年有好几篇文章,都对当时刚兴盛起来的古籍整理工作提出了通达的见解,有不少富有启发性的建议。这也属于他构建文献学理论的具体工作。他最基本的主张,是强调整理古籍不仅仅是标点注释校勘,而应该包括研究成果,整理古籍的方法与门径应包括论著、编述、注释、钞纂四个方面(52)。一句话,古籍整理与研究必须结合起来,以使整理工作达到更高的水平。
以上四个方面,只是大体上展示了张舜徽先生的治学规模和成就,《霜红轩杂著》等著述还未提到。尽管如此,张先生治学的博大气象已充分显示出来。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著名学者曹聚仁先生在其《听涛声随笔》中,就已把张先生的经史研究同国学大师钱穆相提并论,而大量征引张先生《清代扬州学记》中的论述(53)。在张先生去世后,思想史名家蔡尚思先生在一篇专文中指出,国学大师“是指旧时所谓经、史、子、集等部图书都读得多,也研究得深,而且有自己见解的。这同时也可以叫做‘通人’”。他认为20世纪后半期能称得上国学大师的“似乎也只有柳诒徵、钱穆和张先生等少数人”。“张先生是无愧为有学问的通人的!”(54)几年前,著名学者刘梦溪先生也指出:“‘国学大师’的名号,不是谁都可以接过来的,20世纪至今这一百年,能够荣此称号者,除了章太炎和他的弟子黄侃(还可以加上王国维),惟钱宾四、张舜徽足以当之。”(55)曹、蔡、刘三位学者对张先生的评价,皆是依据张先生的著述而论定,可谓恰如其分。在国学研究领域,他是20世纪后期罕见的国学大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将为越来越多的学人所认同。
张先生治学具有如此博大的气象,取得如此重要的地位,原因何在呢?原因有多方面,家庭背景、自身条件、成长环境,都是重要因素,而最根本的,是他受湖湘之学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甚深,毕生对有体有用之学的追求。1943年,他在《文法学院学生应有之努力》的讲演中说到:“观古今顶天立地、建不朽之业于万世者,大抵以泰山为笔、东海为池、大地为纸、事业为文章。今日文法学院学生必以此自期,方不失为有体有用之学。取法乎上,仅得乎中,虽不得人人诣乎远大,要不可无此胸襟。”(56)
张先生在自己的著述中,曾几次引用顾炎武如下一段话:“必有体国经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临水;必有济世安民之识,而后可以考古证今。”并为之击节叹赏:“此是何等胸襟,何等抱负!”“不遑宁处,所至必遍揽其形胜,其志固不在游历也。研精经史,博稽方志,从事纂辑,老而益勤,其志固不在著述也。皆别具苦心,思大有为于天下。”(57)张先生的思想,显然已经穿越时空的隧道,上与古人心照而神交。读书为文,要“有体有用”,要“有为于天下”。这才是他追求的学术境界。
正是怀着这种胸襟和抱负,张先生厚植根基,在经史本源之学上大下工夫,不惧千辛万苦。20岁时,当听到章太炎认为湖南在语言文字学方面还是一片“矿区”的说法后,在钱玄同、吴承仕等名家面前,当即应声对曰:“湖南人之矿,终待湖南人发掘之。”(58)这样的誓言,真是铿锵有力。在24岁立志通读全史后,即屏弃人世一切习俗之好,专意读书。自涉览他书外,犹用百衲本二十四史校读殿本二十四史,日尽一卷。积历十载,至33岁时,全史校毕,有札记数十巨册。校读全史的过程提高了他的史识,最大的体会是:“为学而不厚植其基,则无以规远大。”(59)
张先生生活的时代大多不安宁。年轻时,日寇入侵,战火纷飞。中年后,政治运动一波接一波,一般人根本坐不下来研究学问。张先生却凭着他宏伟的抱负,对中国文化秉持着坚定的信念,读书著述不辍。当他整理《说文》研究成果时,恰逢国家处于政治大动乱期间,他深信疾风骤雨不会久长,中华文化不会中斩,终于用数年工夫,写秃50多支毛笔,完成《说文解字约注》艰巨的整理、誊正工作。当他闭门沉思、撰述《中华人民通史》时,政治气候已好转,但年事已高,他又引范晔论班彪“敷文华以纬国典,守贱薄而无闷容”之语,书为楹帖,悬于左右以鞭策激励自己。以如此高昂而稳定的心态,自然无论身处顺境逆境,皆能奋发有为,述造有得。
由于胸怀宽广,抱负宏伟,张先生便能以敏锐的眼光,从浩瀚的典籍中,发掘经国济民之略、立身处世之道,作为当今社会的借鉴。在其《经传诸子语选》纂录工作结束后,张先生指出:“盖古人立言,不为一时,今人读之,亦有可资借鉴,取古语以为今用者,比比是也。”“如能奉是编为守约之书而常摩挲玩绎之,固进德修业之助矣。”(60)他就是这样自觉地把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使传统文化富有生命力。然而,张先生期望以自己的学术成果奉献于社会,却不赞同简单的影射比附,以牺牲学术品格为代价,去为一些政治概念做注脚。从致治的角度,他对法家的评价很高,对儒家的评价较低。而在1970年代那场“评法批儒”运动中,他却没有随声附和,反倒和当时红得发紫的一位南国教授发生了学术争论。这清楚地表明他在政治与学术关系上的态度,是关心国家命运而不计较个人荣利,思想与时俱进而不随波逐流。书生情怀,以文报国,原不在个人的升沉宠辱,这便保持了学术的严肃性,以高品位的学术成果,真正地为社会、为大众服务。这是张先生以学术报效祖国的本义之所在。
注释
① ⑮㉜㉝ ㉞ ㉟ ㊱ ㊲ ㊽ 张舜徽:《旧学辑存》(下册),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第1924页,第1191-1192页,第1562页,第1577页,第1587页,第1607页,第1616页,第1635页,第1643页。
②(59)张舜徽:《旧学辑存》(上册),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第3-5页,叙目第3页。
③④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自序》,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年,第2页,第4页。
⑤许刚:《张舜徽的汉代学术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7页。
⑥㊿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0页。
⑦张舜徽:《爱晚庐随笔》,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87-88页。
⑧⑨张舜徽:《旧学辑存》(中册),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第1103页,第1104-1105页。
⑩ ⑯ ⑱ ⑲ ⑳ ㊴ ㊾(52)张舜徽:《讱庵学术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第799页,第516页,第504-508页,第104页,第65页,第406页,第404页,第123-134页。
⑪⑫张舜徽:《郑学丛著》,济南:齐鲁书社,1984年,第41页,第198页。
⑬㊵(57)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页,第5页,第6页。
⑭(60)张舜徽:《经传诸子语选》,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自序第3页。
⑰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页。
㉒张舜徽:《中国历史要籍介绍》,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55年。
㉒ ㉓㉔㉕ ㉖㉛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页,第139页,第64页,第17页,第172-173页,第201页。
㉗张舜徽:《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物志》,武汉: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4年,第1页。
㉘张舜徽:《中国史论文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78页。
㉙张舜徽:《中华人民通史·序》,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页。
㉚赵吉惠:《体例独特别识心裁的通史新著》,《中国史研究》1990年第4期。
㊳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自序第1页。
㊶张舜徽:《顾亭林学记》,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2页。
㊷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4页。
㊸㊹张舜徽:《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18页,第368页。
㊺㊻㊼张舜徽:《广校雠略》,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页,第8页,第4-5页。
(51)张舜徽:《中国文献学》,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第4页。
(53)曹聚仁:《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
(54)蔡尚思:《通人张舜徽》,香港《大公报》1994年2月18日“艺林”版。
(55)刘梦溪:《论国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1-52页。
(56)(58)张舜徽:《壮议轩日记》,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第477页,第76页。
2011-02-11
责任编辑 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