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说话的叙事伦理——当代中国文学叙事主体的精神变异

2011-04-09 04:59袁苏宁
关键词:面具叙述者人格

袁苏宁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隐身说话的叙事伦理
——当代中国文学叙事主体的精神变异

袁苏宁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在现代叙事理念中,经验作者被隐含作者所取代,作家在叙事中隐去真身,幻化出另一幅精神生命和人格面具,成为“隐身说话的人”。这一带有鲜明形式主义批评和文本中心主义色彩的叙事学理论,在多元化和相对主义盛行的当代中国文化语境中,引起了批评界的学术热情和呼应,成为文学批评重要的理论工具和当代写作者的叙事姿态。伴随着现代叙事理念的普遍认同和泛化,当代中国文学叙事主体的精神发生了变异,也深刻地浸染和动摇了中国文学深远的审美文化精神传统。中国文学叙事主体劣质的精神面相,显示了当代中国叙事主体转换和生成的艰难。而对于当代写作者来说,矫治叙事主体的“病相人格”或许需要从隐身的“文本时空”返身,重塑“经验作者”的“现实时空”,并重新倾听和呼唤一种能够整合分裂的主体意识的主导精神力量。

叙事理念;当代中国文学;叙事主体;经验作者;隐含作者

经过叙事理论的洗礼,当代中国文学叙事主体的精神品格发生了深刻的变异。当“隐含作者”——一种作者隐身说话的叙事姿态和文化人格,日渐获得当代写作者的普遍自觉和认同,并生成一种新的叙事理念和审美意识时,当代中国文学便开始了叙事主体的艰难转换和文化精神的建构。在多元化和相对主义盛行的文化语境中,我们有理由追问当代中国作家隐身说话所建构的文化面相及其精神品格的叙事伦理价值和历史内涵,追问现代叙事理论给我们的思想启示和理论盲点,以及如何建构我们这个时代的叙事主体的文化心智。

现代叙事意识是推动中国文学变革和文学观念更新的重要的理论资源和思想动力,“隐含作者”是现代叙事理论最核心的理论范畴,被严格限定在“文本时空”中的“隐含作者”便先天具有形式主义和文本中心主义的理论色彩。在寻求文学变革和突围的20世纪80年代,这一理论界说被赋予了审美主义的“革命性”精神品格,以抵抗“经验作者”背后的“现实时空”及其日渐僵滞的现实主义精神传统。然而由于现代叙事理论先天的理论缺陷与不足,作为一种虚拟的精神生命的“隐含作者”,一种审美的个体精神意向,迅速衰变为苍白的纸上生命和种种低劣的人格面具。当代中国作家在“隐去真身”的同时,更隐去了“经验作者”的人格力量以及现实精神和历史品格。隐身说话的叙事法则扩大或者说是刻意制造了现代叙事主体的精神分裂,而叙事主体人格多重分裂导致叙事主体的集体“失声和无语”,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叙事危机的症候。中国文学叙事主体劣质的精神面相,显示了当代中国叙事主体转换和生成的艰难。叙事主体的“病相人格”是源自现实世界的残缺,还是作家自身内心的黑暗?如果是后者,当代写作者是否需要从隐身的“文本时空”返身,重塑“经验作者”的“现实时空”,并重新倾听和呼唤一种能够整合分裂的主体意识的主导精神力量呢?

一、纸上的生命和叙事幻象

自布斯在上个世纪60年代提出“隐含作者”这一概念后,便在西方批评理论界逐渐被采信和广泛运用,“隐含作者”成为现代叙事学理论最核心的理论范畴之一,也成为一种新的叙事理论批评工具。大约在80年代中后期,这一理论被中国批评理论界引入和吸纳,90年代以后,则开始大量出现在理论著述和批评文章中,成为当代中国文学观念更新和叙事意识变革的理论启示和思想资源。

现代叙事理论与现代语言学和结构主义文化思潮有着天然的理论亲缘关系,非历史倾向和文本中心主义是西方经典叙事学的理论旨趣。“隐含作者”被严格限定在文本时空中,与现实时空的经验作者完全隔绝。因为“(叙事作品中)说话的人不是(生活中)写作的人,而写作的人又不是存在的人”[1]29。按布斯的说法,他是作者的“优越替身”,一个“第二自我”[2]170。作家是人格分裂者,真身是“营生处世之为人”,遵循的是现实世俗法则,其化身则是“修辞成章之为人”,体现的是超越性的审美文化人格。前者不构成叙事批评的研究对象,后者承载叙事文本的终极的审美价值和精神意向。这种现实与文本的“双重人格”的矛盾和分裂,是深刻地揭示了一切文学叙事现象的共有特质,抑或只是现代叙事学者的玄学思考和理论设定,似乎是一个永远不会有定论的难解的问题,因而对这一概念本身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中外学者始终不乏批评和诘难的声音。尤其是对持论更为偏执的罗兰·巴特和里蒙·凯南等人多有非议,不同意他们把“隐含的作者的概念非人格化”的理论虚设,而是更为公允地把真实作者与隐含作者看作是互有关涉的一体多面。然而,由于现代叙事理论与结构主义和形式主义批评理论上的天生的亲缘关系,也由于历史主义批评和传记批评已成明日黄花,难敌语言形式主义潮流的强劲势头,因而“隐含作者”一再被涂上形式主义和文本中心主义的理论色彩。

这一概念在当代中国理论界产生回响和呼应,并生发出新的理论活力,却是契合了转型期中国文学审美文化精神变革的需要。对于经历了80年代反思文学启蒙主潮,急于走出长期形成的滞重的政治文化审美传统的文学界,一种渴望个人精神飞升和个体生命叙事的冲动,正积孕成一种集体的文化心理躁动。80年代中后期,审美主义思潮强劲生长,现实主义旗帜徐徐沉降,当代中国文学开始了它的华丽转身。设若“隐含作者”只是纸上的生命,一种虚拟的精神存在,那么,它与“经验作者”的分离,就意味着切分了现实经验世界和文本精神世界,也就把诸如客观现实、历史品格、理性精神及伦理道义悬置起来了。对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叙事和批评实践来说,“隐含作者”既是一种叙事理论批评工具,更是一种写作者的自觉的叙事姿态。“隐身说话”意味着刻意抹杀经验自我的现实痕迹,意味着对主体人格分裂的认同,也意味着自我想象和书写笔墨的放纵,写作者获得了空前的精神解放,在卸去了集体的宏大的政治文化面具后,轻巧地隐身于语言和文本时空的乌有之乡,窥见并打开了一幅新异的文学图景。对于当代中国文学来讲,还有什么比舒放身心、摆脱桎梏、胸无牵累更具诱惑力的呢?然而当写作者“隐身说话”获得了普遍自觉和认同,并生成一种新的叙事理念和审美意识时,一个时代的叙事主体精神和审美文化便开始发生了深刻的变异。

现实主义精神和历史品格的弱化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化审美精神的病症。“隐含作者”先天具有形式主义和文本中心主义的理论特质,与之相关联的诸如符号、话语、文本、叙事成规等叙事理论范畴,带有明显的非历史的反现实主义倾向。如卡勒所言,经过叙事学的洗礼,我们对于“真实”、“反映”之类观念的认识便永远失去了童真[3]。然而一个依然值得追问的问题是,当我们“隐身说话”时,是否完全能够背离真实作者背后巨大的现实时空?是否依然需要历史依据的支撑?审美主义精灵的飞翔是一种精神穿越,抑或只是一种无谓的飘飞表演。始于先锋实验小说的个体精神意向探索和叙事游戏,一旦软化为个人心智游戏,把虚无主义的精神体验和相对主义的认知普泛化、绝对化,无法在“价值论”或“社会伦理”层面创造出现实与历史图式的意义,便迅速被社会大众冷落,也迅速地耗尽了“先锋”的革命激情。对历史的解构和游戏,则是“个人化写作”症候的再次发作,是“非历史”和反现实主义叙事的狂欢。当种种历史小叙事和边缘历史写作纷纷拆解“宏大历史”根基,无边的历史碎片场景因失去了“大历史”光亮的照射而暗淡无光,虚泛的人性历史也因缺乏“经验”和“理性”的双重支撑而变成“伪历史”。此后,非历史叙事个人主体便陷入了彷徨无主的境地,或游走在当下感性日常生活场景,或徜徉在文本快乐和语言游戏的虚拟幻境,显示出当代中国文学叙事主体建构与生成的艰难。

“隐身说话”导致的另一叙事伦理效应是作家人格力量的消散。“隐含作者”只是一种虚拟的文化人格,“隐身说话”使得传统意义上的作家不复存在,所谓“文如其人”、“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已成遥远的怀想。作家真诚的品格,心灵的力量和勇气,对宇宙人生的洞察和灼见,不再是构成文学魅力的强大精神力量。作家自身的历史和身份不再重要,真诚与伪善也不再被看重,写作者可以随时根据写作意图戴上不同的人格面具,通过虚拟的叙事场景与读者进行精神交流和思想游戏。读者所能感知的同样也只是和真实作者无涉的人格面具——无论是优雅的还是低劣的。面对读者的责难和批评,作者完全可以轻松地说,那只是我的一个幻影和化身,而不必承担任何道义负担。当先锋试验的招牌不再时尚,便迅即弃置所谓现代精神理念,对他们来说,精神面具的功用远比精神内涵重要。树起先锋的旗帜并不表明他们有先锋的底气。当世俗化大旗飘扬起来的时候,告别先锋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日常叙事成了新的写作法则,这一次不过是再次变换了人格面具,依然与真实的作者无关。“隐含作者”使得文学世界变得更加丰富复杂了,变得更加华丽多彩了,也使得文学世界变得更加轻佻虚飘,变得不再被人倾心和看重了。当“隐含作者”成为写了“许多追求美德的情节,他们自己却决不追求的人”[2]84,读者大众还会对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保持敬意吗?文字的魅力和审美力量永远不只是文字的趣味和作家才情的心智游戏,而是来自作家强大的精神人格,正是作家的真诚和勇气、道德修为、品格襟怀以及人生磨难,化为带血含泪的文字,才能深深打动一代代的读者。

二、叙事主体的化身法则与精神分裂症候

在传统叙事观念中,作者常常有意或无意强调与叙述者身份的同一,宣称叙述者就是作者本人。《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红旗谱》的作者梁斌在创作谈中,都反复谈及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历史记忆如何转化为小说构思的原初动力和故事场景,正是鲜明的主体意识赋予了故事的精神意旨。在这里,真实作者、隐含作者、故事叙述人是三位一体、高度统一的。“作者权威”的叙事时代、时代的主导精神整合叙事主体的本源要素,叙述者之我、隐含作者之我和真实作者高度同一,在叙事中同步发声,体现了叙事主体的高度历史自信和鲜明的道德立场。现代叙事放弃这种“早期故事中专断的讲述”,更为智性地构置叙事情景,将叙事主体视为可以细分和分裂的叙事因素,在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人之间制造距离,三者之间复杂的矛盾和持续的较量,既破除了作者权威,又创造了叙事的丰富的张力场。现代小说往往刻意显露叙述人和作者的分离,不论称之为真实的作者或隐含的作者。用法国新小说派作家比托尔的话说,作者在作品中引进一个他本人的代表,即用“我”向我们讲其故事的叙述者[4]。这是一个“非本我”,一个独立的故事行为的操纵者,叙述人的独立和凸显,是现代叙事的重要标志之一。

如果说“隐身说话”和叙事主体的人格分裂是古今一切文学叙事的某种共同特性,那么现代叙事则是扩大了或者是刻意制造这种人格分裂。真实作者隐去真身,幻化出隐含作者、叙述人以及人物等不同代言人,体现了现代叙事主体的复杂性和深刻矛盾,这是现代叙事主体的化身法则,也是叙事主体精神分裂的症候。

先锋实验小说兴起以来,中国叙事文学的变革与创新的标志之一便是独立叙述人的出现,当代写作者大规模效仿和习用,形成一种文学风气和新的叙事成规,也是当代作家隐身说话的方式和姿态。

热奈特将叙述者的位置和叙述方式概括为三种:异叙的——即叙述者不出现在自己叙述的故事中,不担任人物角色;同述的——叙述者以第一人自指,在叙述的故事中担当一定的角色;自述的——叙述者出现在叙述的事故之内,并担当主角,在作品中进行自我叙述[5]。其实叙述者的位置不同,介入故事的深度会不同,自我呈现的程度也会不同,这样便形成了千差万别的叙事方式。我们可以根据叙述者自我呈现的位置简要划分为显性叙述人——叙述人以“我”的身份出现在小说中,不论是文本叙述层还是故事叙述层;隐性叙述人——小说中不出现以“我”指称的叙述人。在90年代前后出现的新潮小说中,不论是隐性叙述人还是显性叙述人都体现出某种“独立”的品格来,既独立于作者,也独立于人物。在显性叙述人叙述中,我们发现“我”的叙述功能大大强化了,在马原、洪峰、余华等人的小说中,我们总能看到那个极为活跃的“我”,他不仅在第一人称小说中出现,而且也在第三人称小说中出现。“我终于要来讲一个故事了。这是一个人家的故事,关于我的父兄”,这是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的开头,也是我们熟知的一种讲述方式。在90年代前后很多小说都有这种类似的开头,而这些小说大多都是第三人称叙事。“我”的叙事功能要大于人物的功能,在叙述文本层和故事文本层来回穿行,既凸现“我”的存在,又诠释叙事的某种意旨。这类叙述人常常喜欢跳出来申明“我”并不是作者本人。很多情况下,叙述者“我”的态度和立场并不真实,是所谓的“不可信叙述者”。在隐性叙述人叙述中,叙述人“我”有影无形,且隐身有术,用不同的策略和姿态与作者拉开距离或形成差异,以与传统第三人称小说相区别。或是放弃全知叙述人的优越身份,隐身和依附于某一角心人物,即所谓第三人称人物视角,对人物有限视域进行戏剧化呈现。如《烦恼人生》之印家厚,人物的苦涩感受中重叠着叙述人的眼光和声音,叙述人与人物是二是一,亦分亦合,而隐含作者的价值立场与态度却暧昧不明。或是从作者中分裂出某种人格化叙述者,他不仅与叙述对象保持距离,或冷面无语,或超然反讽,也与作者的伦理立场形成某种矛盾和对立。刘震云小说《单位》中大大小小的“官人”,为人行事,谈吐言笑,皆一副官场混世、利己营私的习气与作派,屑小凡庸又自得自适。有意味的是那个如影随形的叙述人,是如此肖似他笔下的人物。借用罗兰·巴特的理论,人和他的语言之间一定存在一种体貌特征的关系,这种体貌特征关系使叙述人变成主体[1]29。显然,叙述人在这里通过他的语言建构起来的体貌特征也是一种“官人”形象,他理解这些“官人”的游戏规则,又有几分自省和自嘲,他试图接近那个隐含作者又为自身的立场保留余地。叙述者这种游离、独立姿态表明叙事主体由一个理性和谐的统一体走向了分化的矛盾体。

问题是现代叙事为什么要刻意制造这种主体精神分裂?这种精神分裂症侯将会导向怎样的叙事伦理?给出一个明确的价值判断是困难的,乐观论者认为叙事主体的分化是现代人心智活动复杂化的体现,它激活了人们潜在的心理感知力量和把握复杂精神意向的能力,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矛盾的多维的人生图景。主体的分化是对传统的作者权威叙事的挑战和消解,而叙事主体的高度集权正是大一统、一元化文化集权的表征,作者权威退场,分裂成不同的相互冲突的叙事主体,多重主体意识共存,表明了一个思想自由、社会民主、个体自治的现代多元时代的来临。持反对立场论者则认为作者权威退场,导致了话语权旁落,使叙事自我丧失了中心地位。一个“无神”的时代只能使人类陷入黑暗和彷徨。叙事主体不同要素间的自说自语只会造成文本的旨意不明、意义悬置、价值失落,成为制造“虚无”的场所,因而叙事主体的多重分裂状态是当代文学主体精神衰变的体现。

争论的背后其实关涉到一个永恒的理论迷思:叙事何为?叙事是对语言构成的世界意义进行探索,整合人类经验,赋予生活经验以意义,还是如某些后现代叙事学者所言,叙事的作用就是制造自我的分裂和人格的幻象,用破碎的场景表达历史危机的兆言。在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精神盛行的时代,叙事主体精神分裂症侯总是能赢得更多的认同和喝彩,然而当无数分裂的叙事主体沉醉在感性释放的快感之中时,遗忘了我们时时需要的强大的时代精神的整合力量的时候,当叙事主体的“沉默无语”不再只是一种策略的机智表达,而是真正源自一种本源性缺失的时候,一个时代的叙事危机便来临了。

三、“上升或下降”;好面具,坏面具

经验作者隐去“真身”,呈现在叙事文本中的主体风姿情态只是他的某种人格化身和虚拟的精神幻象,但布斯同时又表明了自己的伦理立场和价值判断,指出这是一种“上升或下降的虚伪”,有好的面具、优雅的面具和坏的面具、低劣的面具之分,“我们面临的一个主要的挑战就是区分有益的和有害的面具”[6]。可见作家的化身法则和主体人格角色的虚拟性并不能逃避良知、价值与意义的追问,写作者不能一脸轻松地说,我不承担写作带来的伦理责任和社会效应,应当负责的只是我的化身。

好的面具和坏的面具,是作家不同精神意向的衍生,绝不是无涉利害的精神伪饰和逞才使性的虚拟的语言游戏。布斯认为好的人格面具在某种意义上更加真实,也更令人欣赏,更有影响力。作家“创造出来的变体既改善了他们的世界,也提升了我们的世界”[6]78。而要达到这一境界,关键是作家自身内心力量的较量和博弈,是优雅的自我对卑劣的自我的克服,“他们创造出一个更为实在、更为真实的自我的变体,超越了因行为卑劣而使他人烦恼的那些自我……用较为优秀的隐含作者来战胜其他的自我”[6]79。在谈到自己欣赏的诗人普拉斯时,他惊异“这些带有这般缺陷,遭受如此痛苦的人怎么能够写出如此美妙动人的作品呢?”“当我得知弗罗斯特、普拉斯和其他善于戴面具的人生活中的一些丑陋细节时,我对其作品反而更欣赏了”[6]79。在这里,论者阐明了他的重要的叙事伦理立场:第一,“客观真实”的丑陋残缺的现实时空并不一定占有优先地位,文学精神品质的美好和优雅来自作家内心精神力量对有限自我世界的提升和超越。第二,好的叙事不只是看上去美好,而且真的能变得更好,能提升我们的世界,因为“那个被创造出来的自我创作了作品,当我们与这一自我融为一体,我们会越来越像作为创造者的隐含作者”[6]80。所以我们说,“隐含作者”并非只是叙事主体,更是一个伦理主体。

美好的伦理主体是当代中国文学最稀缺的品质。考察近年来中国文学精神流变的脉象,我们发现,“隐含作者”文化面相“上升”的艰难和“下降”态势的加速呈现,当代写作者隐身有术,却未必能保证其叙事有“道”。

当代中国文学叙事主体劣质的精神面相或者说坏面具的一个重要表征是“病象人格”的塑造,“病象人格”幽灵一样依附在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不论是叙述人还是人物,永远是面相萎顿、心理阴暗、性格残缺,用对社会成规的冒犯和蔑视来彰显自己的个性,用对道德底线的冲撞来寻求生存的法则,用庸常趣味和俗世机心来对抗公义和纯正。美好、优雅、善良、高贵、真诚成了当代作家羞于启齿的语词,人的行为的非价值化与无意义感,生活世界的碎片化,经验的劣质和同质化,构成了当代叙事总体性的表象式书写。

隐含作者和文化面具“上升”的艰难和“下降”的加速滑落,显示了当代叙事主体生长的危机和病象。“上升”的艰难在于处于文本时空的“隐含作者”的审美文化心智的发育和成长不充分。隐含作者从经验作者中分离出来,就在于拉开了现实物质世界和精神审美世界的距离,在世俗法则之外指出另一精神价值维度。人类不能满足于现实作者所处的僵滞的无意义的生存状态,渴求心灵的飞升和精神的超越,于是写作者的心性玄思集结成精妙的文字,构成灿烂的人生图景和如歌的生命流程。因而隐含作者的心智愈是丰富,愈是健全响亮和具有超越性,也就会具有审美价值和艺术创造力。然而当代中国文学的审美超验预设始终是苍白贫乏,无法成为穿越历史和现实的精神力量,中国作家在拒绝了一体化时代“外在律令”对精神人格的制约和同构,卸下宏大华丽的“大我”的文化人格面具后,走向了自由抒写和“个人写作”的铺满鲜花的歧路。由于这类“个体关怀”既无“社会关怀”的宏旨和道德力量,又无“终极关怀”的悠远和形而上品格,于是极度的个人化感觉或陷入非理性的“虚无”泥淖,戴上伪现代或伪后现代文化面具,或集体走向“对表象的书写和表象式书写”——拒绝对自我、存在和意义的追问,叙事永远停留在个人初始的经验层面。既然隐含作者的超验文化人格无法完成提升和超越,那么向真实作者的经验回落和复归便成为最轻松自然的选择。90年代以后的叙事这种回落大面积发生,这是理想向现实的退让,审美超验向世俗经验返归,是美质的文化精神品格向劣质的心理情愫的衰变。当代叙事中的“病相人格”症候体现的正是布斯所说的隐含作者“下降”的虚伪。而在消费主义和大众娱乐文化兴起之后,我们还发现了经验作者和隐含作者同步“下降”的趋势,无论是个体的自身的经验,或者是个人的超越性梦想,都被巨大的商业消费性符号扭曲和改写了,叙事变成了大规模的文化工业,它以强大的魔力重新格式化叙事主体的精神品质和文化逻辑。

写作者的人格面相是时代文化审美精神的塑型,无论如何,好的面具和坏的面具、“上升”或者“下降”在多元化和虚无主义盛行的境遇里,是一个紧迫的需要不断追问的话题。根本的问题依然是如何实现优秀的自我对卑劣的自我的超越。而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当代中国叙事主体转换和生成的艰难,是源于现实世界的残缺,还是更多来自作家内心的黑暗?如果是后者,我们是否需要重新呼唤一种能够整合分裂的主体意识的主导精神力量呢?

[1]张寅德.叙述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2]W·C·布斯.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陈浩.历史维度的阙如——论当代叙事学的局限[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4,(1).

[4]米歇尔·比托尔.小说技巧研究[J].文艺理论研究,1982,(4).

[5]热拉尔·热奈特.热奈特论文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6]布斯.隐含作者的复活:为何要操心?[M]//当代叙事理论指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I206.7

A

1001-4799(2011)06-0067-05

2011-08-25

袁苏宁(1958-),男,湖北嘉鱼人,湖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熊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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