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元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曾国藩研究所,湖南娄底417001)
曾国藩一生重视藏书,其家府富厚堂的馆藏最后达到了30余万册,这是曾国藩留给子孙的重要财富。富厚堂处偏僻之地,当时至县城湘乡要翻山越岭,书籍在这里自然显得格外珍贵。曾国藩曾经有过缺乏书籍的苦恼,所以其后来有过典衣购《二十三史》的举措,他这一举措不但拉开了自己藏书的序幕,也为其家庭乃至家族的文化教育奠定了基础。
如果说,曾国藩始发购书是为了自己应试,其后来藏书便是为弟弟、儿侄读书了。检岳麓书社1986年出版的《曾国藩全集.家书》,曾国藩入京后的第一封信就是谈论弟弟们的读书问题。信中说:“家中诸事都不挂念,惟诸弟读书不知有进境否?”[1]2身为儒臣的曾国藩,自知“万卷藏书宜子弟”的道理,于是不断寄书回家。咸丰八年五月,他在为父亲守制时奉旨军次浙江,离家不久就寄回大量书籍。见其咸丰八年六月二十二日给大儿子曾纪泽的信:“余于二十一日未刻至岳州。丁义方自九江来,带有书四篓,余留《宋元通鉴》《明史》在营,馀皆寄家,开单附往查收”[1]397。而且曾国藩寄回的书很具针对性,见其家信说:“兹交俊四篾篓一担,内殿板初印《十三经注疏》一部、端砚一方、《圣教序》帖一本,耕织图墨一匣……沅弟前索之墨并非佳品,兹以此墨赠沅弟。《圣教序》以给纪泽儿。纪泽好作字,此贴即属难得者”[1]512。曾国藩一生花费精力最大的事情是其与太平天国的战争,但其在军事危机迭见之时也不会忘记给家里寄书。咸丰十一年正月,曾国藩正准备集中兵力四路攻取安庆时,其儿子曾纪泽正在家攻读古文,他为儿子选择了必读的古文编目,并将“已钞目录寄回”[1]637。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曾国藩奉旨督办苏、皖、浙、赣四省军务,千条万绪之际,他视“泽儿要算术诸书,……即带书至家”[1]795。类此记述,在曾国藩的家书、日记中到处可见,如此一来,使家府藏书堆积如山。此时,他欣然对儿子说:“乡间苦于无书,然尔生今日,吾家之书,业已百倍于道光中年矣”[1]476。值得一提的是,富厚堂的藏书没有作任何收藏标记,如“藏书章”或“藏书票”之类,现湖南省图书馆收存的富厚堂藏书可以见证。曾国藩的曾孙女曾宝荪也说她家里的藏书有很多“是给子孙标点的”[2]14。可见曾国藩藏书为后裔读书的目的性,这成为其与别的私家藏书不同的一个显著特征。
曾国藩父亲曾麟书设立过“利见斋”书斋,并在此督教自己的孩儿们。曾国藩进京入仕后,父亲亦逐渐衰老,弟弟们产生了往衡阳从师的想法。这时,曾国藩坚决反对:“观四弟来信甚详……然必欲找馆出外,……然出外从师,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1]38。“四弟”即曾国潢,曾国藩的大弟,族中排行第四。曾国潢按照兄长的嘱咐,在家督弟及晚辈习读,曾国藩趁此鼓励:“澄弟在家教科一、厚七、旺十习字极好,不特学生有益,亦可教学相长”[1]420。就这样,曾氏家塾一直坚持下来了。上述“科一”指曾纪鸿,“厚七、旺十”系曾国藩侄子,可见曾国藩兄弟的孩子都在此接受了文化教育。
曾氏私塾引起了其亲友的关注,并有罗某的两个儿子想进入就读,但被曾国藩拒绝。他的理由是:“若再添两人,先生实在照料不到,……不如竟行辞谢”[1]439,曾国藩明显在讲求学习效果。为了使儿侄学有所成,他还亲自聘请了邓寅皆先生执教,邓系当地人品学问均为一流者。在邓师的精心辅教下,曾国藩的两个儿子(曾纪泽与曾纪鸿)虽未进过正规学校,但均博学多才。如曾纪泽古文理论、书法、诗词等方面才华出众,其后来会英、法、俄等国语言,以至成为晚清杰出的外交家,也是与富厚堂的书香背景紧密相关的。曾纪鸿与兄并精诗文,其又特喜天文、英语、星卜,对西洋代数颇感兴趣,后著有《粟布演草》、《对数评解》、《圆率考真图解》等数学专著传世,成为中国近代著名的数学家。据曾昭棉先生在《曾纪鸿年谱》中介绍:曾纪鸿7岁开始在家塾读书,10岁受教于邓寅皆先生,至17岁参加乡试,连赴考也是邓师护送的。可见曾纪鸿从入学到成年的时间都是在富厚堂度过的,其很多知识也是在其家塾中学得的。当然,他在数学上的成就与其后来得到父亲幕僚李善兰先生的指导密切相关。
郭筠系曾国藩二儿媳,曾纪鸿妻。其与曾纪鸿所生儿女五个:曾广钧、曾广镕、曾广钟、曾广铨(后出抚给曾纪泽)、曾广珊。光绪七年(1881年)三月十五日,34岁的曾纪鸿过早离开了人世,当时长子曾广钧才15岁。丈夫逝去,郭筠带着幼小的儿女们回到富厚堂居家主政。此时为富厚堂管理书楼者系王子陵,郭筠见王管理藏书妥当,将其酬薪每月一石谷加至两石。其同时挑选王子陵的女儿王席珍为书楼管理接班人,这是郭筠对富厚堂藏书楼的一个重要贡献。王席珍管理书籍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直到解放后政府接收藏书楼才自动解雇,独守书楼30多年,并因此终身未育。王席珍曾对笔者说过她对书楼如此执着的原因:“我之所以这样守着富厚堂藏书楼,主要是郭太夫人的善待”。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私家藏书楼在战乱中遭受毁灭性破坏时,富厚堂藏书楼得以完整保存下来了。这不仅得益于曾国藩对家中藏书的高度重视,与郭筠善待书楼管理者,以及王席珍对书楼的精心呵护尤其相关。这一时期,郭筠还开辟了自己的书斋“艺芳馆”,她广泛收集自己喜欢的医、卜、星、相等书籍,馆藏近10万卷,走进去真是“宝藏与焉,五花八门,接应不暇”[2]15,此为富厚堂藏书楼馆藏的一个重要特色。
郭筠,字诵芳,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郭沛霖与曾国藩为同年进士,两人同在翰林院做过官。郭筠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但她来到曾家后,凭家中丰富的馆藏又读了不少大部头的书。她曾说:“我十九岁结婚,大部头的书,如《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等都是到曾家来,在文正公指导下才读的”[2]2。曾国藩的满女曾纪芬也回忆说:“仲嫂郭夫人亦常相从讨论,文史读书之乐,此时为最”[3]。郭筠还喜欢作诗,并留下了《艺芳馆诗钞》传世。郭筠受公公的督教,又验证了曾国藩藏书为培养后人的目的。
郭筠不但自己学而不倦,她还亲自督教自己的后裔。其在主政富厚堂家时极力发扬家庭书香,作有《分灯课子图》诗,其中有“古有贤母传,佩德心常驰。……分灯课儿读,拈线不知疲”之句,就是其督教儿孙读书的具体写照[4]。曾宝荪回忆说:“我祖母是一个最公平的老人,她带了她每个儿子的最长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归她教养”[2]15。郭筠这种“不论男女都要读书”的思想,不但在当时重男轻女的社会显得非常可贵,而且这一举措成就了富厚堂的人才群,乃至影响了当地一批女性的成长。。
富厚堂的教学管理很严格,有规定的开学时间与开学仪式。曾宝荪对这一记忆相当清楚:“正月十八我们家中的规矩,家塾就要开学。开学前一日请先生吃酒席,……第二日清晨,大家拜毕孔夫子,就正式读书”[2]8。其教学内容也十分丰富,如《富厚堂课目》所规定的,首先“读的是《论语》和《御批通鉴》。《论语》每天读两三章,要背,《通鉴》却要点四五页”[2]14。而且还要学外国文字。……每日要看报……每礼拜请一画师教画一次。”[2]15整个富厚堂洋溢着一种浓厚的书香氛围,这在当时的中国农村乃至官府家庭中均是极为少见的。富厚堂很注意营造育人坏境,此如曾国藩强调的:“家事如馆内之书、园里之蔬、塘中之鱼、栏内之猪,四者皆一家生趣,余时时挂心”[1]427。所以,富厚堂不但有书楼,还有亭台、池榭,更有春天的禾苗绿地,夏天的荷花满池,秋天的桂花扑鼻,冬天的斗雪梅枝。好似玉宇琼楼,又现生机勃勃。曾氏后裔说:“我们小时在这坏境下读书,真有无限幸福”[2]13。郭筠主政期间,还鼓励孙辈到国外去深造,曾宝荪就是在她的支持下赴英学习的,后来又有不少曾氏后人相继出国学习。
抗战时期,为躲避战乱,曾氏后裔从四面八方回到富厚堂居住,曾宝荪在长沙举办的艺芳女校也被迫停课,她不由分说带着学校的教学设备回到老家富厚堂。一进家门,曾宝荪就迫不及待踏上熟悉的藏书楼,当她见到书楼仍旧一尘不染、琳琅满目时,随即举办了家庭学校。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她,义无反顾担任家教老师。她说:“我教了这些孩子们一班英文,计有三弟之女宪沅、宪潢、九弟昭健之女宪同、袁太太之女恬云,学生洪友雪之侄洪辉远,四弟之子锡平,及保管书楼的王席珍女士”[2]118。可见王席珍在为富厚堂管理藏书期间受到了英语教育,使其后来能够利用英文字母排列书目,这成为富厚堂书香的又一特色。这一时期,富厚堂的教材教法很有自己的一套。即:“虽然都用初中教科书,但仍照我(们)自己的教法……较在普通初中学校的学生进步要快的多”[2]118。到后来,其教学分工更加明细具体:“学什么课就到哪个叔伯那里去,国语是三伯(曾昭权)教,三姑(曾宝荪)教我们英语,数学是五伯(曾昭恒)教”[5]。这是富厚堂第五代后裔在此接受家庭教学。不用多说,富厚堂第一代主人曾国藩为藏书所付出的点点滴滴,已经酿成了片片书香,并一代一代延续下来了。他们以馆藏为主要教材,适时融入洋务知识,从内到外,从传统到开放,将藏书与读书紧密结合,创造了一个融藏书文化与道德、理想为一体的系统的科学的家教殿堂。
曾氏家族在如此有文化底蕴的环境中成长,自然与众不同,他们虽为封建社会的“高干”子弟,但均不骄不奢,皆有建树。如曾国藩的孙辈:曾广钧23岁考入翰林,其不但诗才出众,被王闿运等称之为“圣童”,在书法、算学及声、光、化、电等方面学识渊博;曾广镕承父荫特赏员外郎,官至湖北按察史;曾广铨精通英、法、德等国语言,曾任京师大学堂译学馆总办,后以二品衔钦差出使韩国大臣;曾广钟承父荫以正一品为同知,懂韩、英等多国语言,著有《新旧约圣经提要偈子》闻世;曾广珊系曾任北京农业大学校长俞大绂的母亲……。
曾国藩兄弟的曾孙辈中,早在民国初年有记载的硕士、学士就达十余人,如著名教育家曾约农、曾宝荪(女)、曾昭伦,电机工程学专家曾昭权,土木工程学专家曾昭桓,考古学专家曾昭燏,美术专家曾昭杭,戏剧专家曾昭谏,印谱学专家曾绍杰,翻译学专家曾宝施(女),商科学专家曾昭祁,经济学专家曾昭亿、曾昭义,医学专家曾宝菡。
曾氏兄弟玄孙辈中的高级知识分子就数不胜数了。据有关记载,近60年来,曾氏家族中任教授可考者达70多位,仅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就有3位。曾氏后裔现在延续到了第八代,其家族人员在学界、医药、商界等领域中才华出众者达250余人。这样显赫的家族,在近代中国实为少见。
关于曾氏后裔的成长,曾宝荪认为:这是她们经常“出入书楼,参观各种书籍,……能杂学旁收许多中国文化常识的缘故。”[2]6著名作家唐浩明先生则认为:“这藏书楼里所散发出的书香,汇成一股气扬,形成一个氛围,好比杏花村、茅台镇上空数百年积累的酒菌层使得该地酿出的酒特别好一样,曾氏子孙在书香的气扬与氛围中长大,也自然就非同寻常”[6]。
富厚堂丰富的馆藏,尤其是曾国藩的家书、日记,将曾氏家族的优秀基因颗粒记载下来了,这不但成为了曾氏后裔在道德与事业上的坐标,也成为了富厚堂周围很多人的精神取向。虽说富厚堂系偏僻山区,然在这块土地上,早在晚清与民国时期就出了不少名人,尤其是知识女性。如:葛兰英、唐群英、秋瑾,等等。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女性名人均有一段不平凡的求学经历,且多与富厚堂书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葛兰英(葛健豪)系蔡和森、蔡畅之母。其千方百计培养子女成才的举措已在世人中传颂,然视其举措与郭筠有些相似。1899年春天,葛兰英家庭破产,其将自己的出嫁首饰卖掉,携子女去长沙求学。1919年,年满54岁的她还率儿子蔡和森、女儿蔡畅与向警予(后来的儿媳)等,一道赴法勤工俭学。据有关记载:葛兰英的父亲葛承霖(葛葆吾)系曾国藩湘军官员,葛氏的亲房葛寅轩的孙女又是曾国藩的弟媳——曾国华的妻子。见曾国藩的《葛寅轩先生家传》中“孙女二人,其一归吾弟曾国华”可知[7]144。后来,葛兰英又成了曾国藩的好友永丰蔡寿菘的儿媳。葛家与富厚堂相隔不到十里地,郭筠在富厚堂主政教子女系光绪年间,其时葛兰英已有十几岁,对富厚堂如何培养后辈读书,葛兰英也就十分清楚,从中受到影响属很自然的事情。虽目前暂未发现有葛兰英受富厚堂书香影响的具体评述,历史中缺乏记载是否因为一些政治原因也不得而知。但“曾国藩兄弟与永丰蔡家的关系早在道光年间就较为密切”[7]145系确切之事,且根据两家家居相邻及其亲缘关系,其中应有借鉴与被借鉴的关系。当然,后来这个家族中出现了蔡和森、向警予、蔡畅、李富春四位无产阶级革命家,便不能简单地与富厚堂的书香影响相提并论。
唐群英是我国近代第一个“巾帼英雄”,也是中国第一个女报人。唐氏极力培养后辈读书也与富厚堂相仿。唐群英的父亲唐星照是曾国藩的幕僚,其因军功官至花翎总兵的位置。费解的是,他居然有功不矜,隐退归乡建房办家学,亦请名师为儿女们授课。使唐群英从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又据有关记载:唐群英的丈夫曾传纲是曾国藩(传豫)的堂兄。唐群英的妹妹唐希范嫁给曾纪泽的堂弟曾纪和为妻。两姐妹都与曾家有姻,只是在曾家的辈分不同,即一个是婶娘一个是侄媳。唐星照弃官回家办学督教儿女的举措,不能排除其受富厚堂书香的影响。
秋瑾又名璇卿。据考证,曾广钧的《环天室诗钞》中有《过昭谭经秋璇卿故居》、《和秋璇卿遗墨作序》等诗。这不仅从标题上反映了曾广钧与秋瑾较为密切的关系,视其中有“璇卿献余诗至多”之句,说明秋瑾与曾广钧交流诗文之多。曾广钧的诗中还附有秋瑾的《赠曾筱石夫妇并呈伋师》诗墨(此诗存富厚堂资料室)。据有关学者考证,其中的“伋师”指曾广钧。秋瑾于1896年依父命嫁给荷叶神冲(与富厚堂相隔不到20里)富绅王廷钧,他们的结合是曾国藩的侄子曾纪梁做的介绍。秋瑾婆家与富厚堂还有姻联,即:曾国藩的姐姐曾国兰是秋瑾婆家王氏十四派王鹏远的妻子。喜欢读书作诗的秋瑾,凭其与曾家的亲戚关系,常来富厚堂求学于曾广钧,或一起研究、交流书法是很在情理的事情,《环天室诗钞》中保存秋瑾的书法与诗词作品也属自然了。只是在流传的秋瑾的诗集中,“并呈伋师”被删掉了,此亦是否出于一些政治原因不得而知。胡卫平先生在《曾广钧与秋瑾的师生关系》一文中说:“秋瑾把曾广钧看成父辈”[8],足以说明秋瑾早期深受富厚堂书香文化的影响。
[1]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家书[M].长沙:岳麓书社,1985.
[2]曾宝荪,曾纪芬.曾宝荪回忆录[M].长沙:岳麓书社,1986.
[3]曾宝荪,曾纪芬.曾宝荪回忆录·附崇德老人自订年谱[M].长沙:岳麓书社,1986:16.
[4]佘国武.纵谈郭筠诗词[J].曾国藩研究:内部刊物,第25期:22
[5]周琳琅.曾宪同返乡访问记[J].曾国藩研究:内部刊物,第22期:51
[7]唐浩明.富厚堂的藏书楼[N].光明日报,2009-08-28.
[8]赵世荣.曾国藩的故园[M].长沙:岳麓书社,2000.
[8]胡卫平.曾广钧与秋瑾的师生关系[J].曾国藩研究:内部刊物,第2期: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