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历史上的宗法性宗教及其基本信仰

2011-04-07 16:55岑孝清
黑龙江工业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1年11期
关键词:宗法祖宗氏族

岑孝清

满族历史上的宗法性宗教及其基本信仰

岑孝清

历史上,满族曾经历了一个典型的宗法性传统宗教信仰阶段。该信仰的基本对象是“天”和 “祖”。天,即天帝、天道、天神;祖,即祖宗、祖德、祖灵。由于对两者崇拜的主要活动是祭祀,且同时进行,故合称为“天祖祭祀”信仰。围绕着“堂子”进行的各种仪式活动构成了这一基本信仰的文化内容。满族宗法性传统宗教是民族与宗教互动发生的结果。今天,“天祖祭祀”信仰在满族民间还有遗留,表现为“祖德宗功”的民俗文化现象。

满族;天祖祭祀;祖德宗功;宗法性传统宗教

关于满族宗教文化现象的研究,学者们关注最多的是其萨满信仰形态,研究方法也多是基于人类学、民族学或宗教学。这一状况,使得满族历史上最为典型的宗法性传统宗教信仰没有得到全面揭示,以至人们对满族宗教文化的认识不足。为此,借助新兴民族宗教研究方法,从民族与宗教互动发生的角度,对满族宗法性传统宗教文化基本内容及其变化进行研究是有意义的。

一 从萨满信仰到宗法性宗教

萨满信仰是古老的信仰,是早期人类社会尤其是母系氏族社会就普遍存在的宗教现象。萨满信仰活动的主要神职者称之为萨满或萨满师,其信仰活动表现出独特的“脱魂”和“附体”观念,“脱魂指萨满的灵魂离体外游,飞往宇宙上界或下界,实现与超自然的神灵相会的目的。附体则与之相反,指神灵降临,附于萨满之身,达到神人合一的境界。”[1]而萨满师就是神与人之间的中介者,他可以将人的祈求、愿望转达给神,也可以将神的意志传达给人。信奉萨满的人认为宇宙由“天神”主宰,相信山有“山神”,火有“火神”,风有“风神”,雨有“雨神”,地上还有各种动物神、植物神和祖先神等等。萨满活动有一定的仪式,举行仪式时会用到很多的法器,如神案、腰铃、铜镜、抓鼓、鼓鞭,上面一般都刻绘有各种神的图案。一般地说,神灵附体和脱魂的迷狂状态,是萨满信仰的两个根本特征。

萨满信仰的形成有一个过程,与民族的形成也有紧密联系。在满族早期社会里,氏族、部落主祭的都是本氏族的神祇,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氏族性是萨满信仰的重要特征,这在不少的文化遗留中是可以看到的。例如,满族宗教的神谱来源就反映了当时氏族之间的血缘关系,其神系与氏族一一对应,且各自保持独立性。不过,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和复杂化,各氏族间的神谱便也有所不同和复杂起来。这种现象是符合民族与宗教互动关系的历史事实的。那时,氏族、部落及其全体成员的一切活动都是依靠萨满信仰得以维系的,而血缘是他们宗教活动的基础。因此,“氏族性是萨满教的重要特征,氏族组织和氏族制度是其赖以产生和发展的社会基础,也是萨满产生及其从事神事活动的摇篮。”[2]这种现象在萨满传承方式上表现得尤其充分。满族先民常常认为萨满就是本氏族的祖先神,祖先的萨满灵魂附在本氏族某个后代成员的身上,如果被附者突然患重病、昏迷、癫狂而久治不愈时,人们便会请萨满师来跳神治病。通过跳神等仪式活动后,如果发现患者身上的附体正是前代某个萨满祖先神灵的附体,则在病人答应愿意当萨满后,族人们就可以为他举行接神仪式,新一代的萨满师于是产生了。随后,这些萨满师又在族内老萨满师的带领下熟记祭神祷祠,进行一系列领神和跳神仪式的训练,当他们掌握了本氏族部落祖神及世代氏族萨满神灵的名字后,便取得主持宗教活动的资格。[3]可见,早期萨满信仰活动里,下一代萨满师人选与嬗递方式反映了某种宗法性。准确说,萨满和萨满信仰的传承实际上是一种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或宗族的文化传承。每一氏族都有自己的萨满神灵,这些神灵既有以“天神”为核心的自然神,也有以“神力”为特征的祖先神,这说明早期氏族宗教文化里,神灵关系反映的还只是氏族内部成员相互间的血缘关系。这些相互关系一方面通过巫术或禁忌行为实现;另一方面,这些巫术活动或禁忌行为又反过来约束或规范着氏族成员。总之,在满族早期萨满信仰中,神灵与神灵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氏族之间血缘关系的反映,而这正是宗法性的根源和特征。当然,早期满族萨满信仰的宗法性是简单的,还未达到“以宗为法”的阶段。

“以宗为法”是一种以亲属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共同体意识。宗,就是宗庙、祖宗;宗法,就是以宗为法。随着满族社会的发展,宗法性宗教逐渐强化和成型,这一进程同时也是满族形成的历史。众所周知,满族的族源可追溯到隋唐靺鞨,北朝勿吉,汉代挹娄,周代肃慎,明代的女真人。到了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努尔哈赤统一了分散于东北地区的女真人后,满族共同体正式成立。1616年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开始,满族社会逐步进入封建社会。以这一年为分水岭,由于此前满族社会的主要宗教为萨满信仰,故称之为萨满信仰时期。[4]1635年,即后金太宗天聪九年,女真改为满洲。第二年,皇太极继位,改国号为“大清”。1644年清军入关,定都北京直至1911年。从1635年满洲成立到1911年清朝退出历史舞台这段历史时期,满族社会是封建社会,宗教宗法与封建宗法密切相联,故称为宗法性宗教时期。这一历史也表明,满族宗法性宗教是超越了萨满信仰的宗教文化形态,不过,它同时亦保留了萨满信仰的一些要素。

满族一定阶段上的传统宗教表现为宗法性,并在满族入主中原建立清王朝时达到鼎盛,这是满族社会文化发展的特殊表现。宗教里有民族性,民族里有宗教性,宗教与民族互涵共摄。此时,原来仅限于满族内部的宗教宗法性上升到了国家民族宗教的层面,称为宗法性传统宗教。“宗法性传统宗教”的概念是当代学者牟钟鉴教授提出的,他认为宗教法性传统宗教是指产生于夏商周时期,又在随后的历史中不断发展的以天神崇拜和祖先崇拜为核心的传统宗教。这种宗教是与封建宗法等级制度及思想体系紧密相连,是巩固宗法制度服务的宗教文化形态。牟教授进一步指出,中国宗法性传统宗教的活动主要是祭祀,其对象有天地、祖先、社稷、日月、山川等,在历史上曾形成较为稳固的郊社制度、宗庙制度以及其他祭祀制度,其文化内容极其完整和丰富。[5]清朝满族的宗法性宗教正是这样的。

二 满族“天祖祭祀”基本信仰的内容

以“天祖祭祀”为基本信仰的满族宗法性传统宗教是一种文化体系,这集中体现在清朝时期满族政权围绕“堂子”展开的各种宗教活动上。所谓“堂子”,首先是指场所,即满族皇室或宫廷最主要的宗教活动场所,但它包括了在该场所进行的全部宗教文化活动。例如,天圜殿的立杆祭神、上神殿祭祀祖宗以及飨殿祭祀各种神灵,等等。因此,准确地说,堂子代表的是一种综合性的信仰活动,它集中反映了满族“天祖祭祀”观念及其宗法性。从民族与宗教互动的视角对此进行考察,可以揭示出这一基本信仰的丰富内容。

1.堂子的祭祀对象。萨满信仰时代,堂子曾经是满族普通家庭的室内祭祀,即在静室时里祭祝各种神祇。到清朝顺治时,堂子正式设立于燕京,成为国家宗教活动的一部分,但带有很强的民族性。那时,堂子建在长安左门外,正中为飨殿,总祀各路群神;前为拜天圜殿,方向为北,中部设立神杆石座;东南为上神殿,三楹,方向朝南。在考察满族堂子的祭祀对象时,有的学者仅将它定位为天,其实不完全准确,因为忽略了多个神殿存在的事实和堂子功能的多样性。例如,飨殿祭的是各种神灵,天圜殿神杆大祭的对象是天,上神殿祭祀的对象为祖宗神灵,等等。也有学者将堂子仅定位为祭祖,这也不十分准确。比如,元旦时皇帝在堂子亲祭的对象是天,不仅仅是祖先;还有,堂子举行的活动还包括杆祭、浴佛祭、马祭等。最值得注意的是,堂子祭祀极为重要的是皇帝亲拜的天神,即“索罗杆”祭。“索罗杆”是神杆,它不但沟通天神,还沟通祖灵,对它的祭祀是皇室堂子里最隆重的活动。因此,毫无疑问,堂子祭祀是综合性的,也是制度性的,其祭祀对象首先是至上的“天”和“祖先”,其次才是其它神祇。天,是人们对包括自然之天在内的各种自然神灵及其超自然性进行崇拜的对象;祖,是人们对包括历代祖宗在内的祖灵及其神性观念进行崇拜的对象。围绕着堂子及神杆祭祀对象的争议,其实恰好说明堂子祭祀的综合性。这种综合性祭祀活动可以概括为“天祖祭祀”信仰,它全面涵盖和反映了堂子所有的祭祀对象及其活动。在当时,正是这一“天祖祭祀”信仰使满族宗法性制度有了现实载体,使社会“以宗为法”运作有了合法性。

2.从宗教的民族性分析,可以发现此时期堂子信仰活动的民族性因素及其变化情况,即由简单的氏族内部血缘关系上升到复杂的国家民族层面。其一,在满族的皇室里,一方面堂子、萨满及索罗杆祭构成了国家宗教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堂子虽然作为国家宗教祭祀的一部分,但却不象其他的祭祀那样由太常、光禄、鸿胪三寺管理,而是由内务府管。可见,堂子含有满族的个性特征。其二,堂子祭有明显的民族性。堂子祭又叫国祭,清政府曾经规定官员和庶民禁止设堂子,尤其是康熙以后,堂子祭祀不允许汉族的官员参加,堂子只是清朝皇族爱新觉罗家族的萨满祭祀场所。其三,在皇室坤宁宫里,皇后妃子们在祭祀时,主角仍然是女巫跳神(只是相对于民间更为规范),并用各种民族器乐相奏。皇室坤宁宫存在的萨满现象,也是满族的民族性反映。

3.从宗族血缘上考察,堂子祭祀活动反映了满族社会“男权”和“女权”的宗法关系。一方面,男性与国家政权相联系,堂子的血缘表现为“男权”,国家性堂子祭祀活动就是明显的例子;另一方面,皇后及妃子在坤宁宫也设立堂子,即在西墙和北墙上设有神龛,合祭列圣祖宗,堂子表现出了“女权”方面的血缘,但显然是辅助男权的。如果比较国家性堂子祭祀与坤宁宫堂子祭祀的话,两者是有差别的。差别之一,皇帝先在朝廷堂子祭拜,然后再到坤宁宫;差别之二,祭仪内容有所不同,“男宗”堂子祭仪的时间有元旦拜天、月祭、立杆大祭、浴佛祭、出师及凯旋祭等,而坤宁宫“女宗”须在与皇帝堂子祭仪保持一致的基础上才可以进行诸如朝祭、夕祭、背灯祭等活动;差别之三,坤宁宫祭祀对象有自身的特征,那就是所祭的神多与女性有关,如佛朵妈妈、观音、七仙女等。

4.从神灵谱系看,堂子的神灵,有主神与众神的差别,这个差别反映了满族社会发展的过程。神谱里,主神常常指的是天,其次是佛菩萨,再是各种自然或人间神灵。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说:“故创基盛京,恭建堂子以祀天,又于寝宫正殿,恭建神位以祀佛、菩萨、神及诸祀位。”堂子天圜殿春季和秋季里每月初一,或是二、四、八、十月上旬某一天进行神杆大祭,此时祝辞说“上天之子,佛及菩萨,大君元帅,三军之帅,关圣帝君,某年生小子,某年生小子,今敬祝者,贯九以盈,具八以呈,九期届满,立杆礼行。爰系索绳,爰备粢盛,以祭于神灵。”[6]可见,制度化的堂子里,天是最高位的神祇,是主神。历史上,天神(满语为“阿布卡恩都里”)只是自然神殿中的普通一员,与其他神祇的地位是平等的,没有统属关系,但随着明代女真人在辽东地区的发展,出现了统一的趋势,主宰一切的至上神随之出现。可见,主神与众神的差别,反映的是满族血缘的变化及其社会发展过程。也就是说,宗法性宗教其实反映了以血缘为核心的,诸如氏族、部落、村落、民族的变化情况,最后在民族宗教与国家宗教交织状态中退出历史舞台。

5.从国家的角度看,堂子信仰活动具有国家民族性。满族历史上,努尔哈赤曾对早期形态的萨满教进行了限制和取缔,这个措施客观上为后来制度性宗法宗教铺平了道路。到乾隆执政时,出台的《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详细规定了满族祭祀的各种规则,从祭品、祭具、祭辞,甚至法器的敲法、点数,到参加人数、日期、祭祀程序等等一一作了规定。至此,满族萨满教在内的许多宗教祭仪都以国家律典的形式规范下来,成为了制度化的宗法性宗教活动,满族的宗法性宗教由此推到了国家民族宗教的高度。反过来,这一国家宗教也因此而带有满族的特征。

三 满族“天祖祭祀”信仰的文化遗留

随着清朝退出历史舞台,作为整体的宗教法性传统宗教也不存在了。今天在满族民间一些地方还存在的“天祖祭祀”民间信仰活动,这可以说是宗法性传统宗教信仰的文化遗留。主要表现在家庭祭祀和祭神杆两个方面。

1.家庭祭祀。民族学家们调查发现,如今一些地方的满族家里,常常在西屋西墙高处放置一个叫“祖宗板”的木架,作为祭祀时挂神位所用。祖宗板上面放有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家谱、神书、神偶和祭规。不过,家庭祭祀的时间则不固定了,也许一个季度祭一次,或许一年祭一次。当然,祭祀活动还是有基本步骤的:第一步,请祖宗像。先祖的神位、画像、家谱等平时藏于祖宗匣内,祭祀开始时,在西墙下安置供桌、木架,将祖宗像请出挂好,并放好供品。第二步,宰猪祭仪。把选好的黑猪拉到祖宗神位前,大家跪好,并行三跪九叩礼。此时,萨满开始跳舞娱神,稍后,祭主把酒浇在猪耳朵上,并说“请祖宗领牲”,然后可以杀猪了。第三步,共享祚肉。杀好的猪被剖为八大块,放到锅里煮,半熟时捞出放在盆里,供在祖宗神位前。随之,萨满又开始跳神活动,参加祭祀的人们也行礼。一会儿后,祭祀结束,人们开始食肉和欢聚。[7]

2.祭神杆。满族民众仍然祭祀神杆(满族萨满信仰中的“索罗杆”也叫“神杆”),只是其大小粗细有别。神杆所祭之神是什么,学者们有三种意见。一种认为是祭天,一种认为是祭祖,一种认为是祭乌鹊。[8]但无论如何,其中效法于天神和祖宗的观念是明显的。如果是祭天,则意味着天是始祖的至上神,人主是天神在地上的代表,这种人效法于天神的情况可谓“天人宗法”。如果是祭祖,显然是认为通过神杆,人们可以与祖先沟通,这种祖先效法于天神,从而使得整个民族的生存有了意义的情况可谓“天祖宗法”。如果是祭乌鹊,则显然是源于“乌鹊救主”的民族神话,这其实是人们以文化传说赋予祖先神圣性的表现,由此而确定民族当下的生活样式,这种情况可谓“人祖宗法”。无论是天人宗法、天祖宗法,还是人祖宗法,都属于一种“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的观念。这种“祖德宗功”观念反映了血缘关系仍然是维系该地区民族生活的基本要素。

[1][2] 郭淑云.中国北方民族萨满出神现象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3,17.

[3] 何溥澄.满族三种萨满辨析[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4):77—78.

[4] 赵展,赵尔劲.满族祭祖与萨满教形似而质异[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3):19.

[5] 牟钟鉴.中国宗教与文化[M].成都:巴蜀书社,1989:7.

[6] 牟钟鉴.中国宗教通史(下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878.

[7] 郭孟秀.吉林满族萨满祭祀考察调研报告[J].满语研究,2001(2):163—164.

[8] 张杰.清代满族萨满教祭祀神杆新考[J].社会科学辑刊,2003(5):99.

ClassNo.:B91DocumentMark:A

(责任编辑:郑英玲)

OnReligionofPatriarchalClanSystemofManchuandBasicBeliefsinHistory

Cen Xiaoqing

In history,the unity of ancestor with heaven is the basic belief in the religion of patriarchal clan system of Manchu,it is call “Worship of Ancestor with Heaven”. Various ceremony activity taking“Tangzi”as the center manifested intently this belief. Traditional religion of the consanguineous clan system reflect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Manchu and its religion. Therefore, this basic belief also exists in Manchu folk belief.

Manchu;worship of ancestor with heaven;ancestor of boundless beneficence;religion of patriarchal clan system

岑孝清,博士,讲师,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浙江·金华。 邮政编码:321004

1672-6758(2011)11-00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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