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主义文学视野中的赵树理小说

2011-04-07 13:52王国杰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赵树理丁玲鲁迅

王国杰

(滁州学院中文系,安徽滁州 239000)

启蒙主义文学视野中的赵树理小说

王国杰

(滁州学院中文系,安徽滁州 239000)

鲁迅开启了中国现代启蒙主义文学传统,但是因其与民众在身份和意识上的隔膜而失败。丁玲把启蒙带入解放区,但是当其创作受到政治批判的时候,她主动放弃了启蒙使命。赵树理在满足农民某些特定阅读期待的同时,转变新文学的讲述策略,实现了文学承担启蒙功能的设想。

启蒙主义文学;赵树理;鲁迅;丁玲

鲁迅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启蒙主义文学传统,也是早期实践者,创作小说之初就抱有启蒙主义思想,逝世之前自我总结说:“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而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但他对其启蒙主义文学所能产生的社会效力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他对此有过绝望的记忆,他受幻灯片事件刺激痛感国人精神的麻木,愤然弃医从文,踌躇满志从事文学启蒙活动,以为定能震醒国人的神经,结果迎来的却是“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在难以推辞钱玄同的邀请之后重拾创作,也只是想让文学起到一点呐喊助威的作用:“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并未再对文学寄予更多希望,故而《呐喊》和《彷徨》中,不时流露出叙述者对启蒙的悲观态度,如《故乡》中的幻灭感:“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在酒楼上》中启蒙者吕纬甫的悲观绝望,《伤逝》更是直接解构了个性解放所许诺给大众的幻梦。

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他们有着启蒙农民的理想,却并不理解农民,他们或者是留学归来,或者是长期居住在城市,对农村的认识大多源于少年的记忆。以鲁迅为例,范家进总结过他对农村的熟悉程度,“母亲鲁瑞虽是‘乡下人’,却是乡村大户人家的女儿,其父(鲁迅外祖父)是前清举人,曾任户部主事。因鲁迅母亲较早地分担了一些家务,童年鲁迅并不能随母亲到乡下长期归省或消夏,而只能‘抽空去住几天’;即使因祖父科场案发,鲁迅与周作人兄弟下乡避难,也不过‘半年多’,用周作人本人的回忆来说是‘几个月的光阴’——这就是鲁迅所有的乡村履历。”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对农村的叙述,实际上成为自我的思想独白,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呢?我认为,表面上看是两者生活隔膜的问题,深层上是习惯性的文化心理在起作用,郑家建说得好,“在深层上,文本中却隐藏着一个对立的意义结构:哲学家/汉子。我以为,这个对立结构是知识者/民众这一意义结构的隐喻性表达。对这一意义结构的思考是贯穿鲁迅一生的思想活动和精神追求。”鲁迅努力启蒙民众,警示民众注意自己头脑中的愚昧,但潜意识中仍然以持有真理的救世主身份自居。当这类知识分子向大众启蒙的时候,便形成了居高临下的布道姿态,“他们幻想站在一个空旷无比的广场上,头顶湛蓝的天空,明朗的太阳,脚下匍匐芸芸众生,仰着肮脏、愚昧的脸,惊讶地望着这些真理的偶像”。这种潜意识的存在,也就注定了“五四”时期文学与农民之间的鸿沟。

鲁迅逝世后不久,丁玲把启蒙主义文学带入了解放区。但是尽管她在解放区“体验”了农村生活,小说叙述方式仍然未脱出“五四”文学的局限,原因是她在心理上对农村的陌生,“我生在农村,长在城市,是小城市,不是大城市,但终究还是城市。我幼年因为逃避兵患战祸,去过农村,但时间较短,所以我对于农民虽然有一些印象,但并不懂得他们”。初入解放区时,她的活动范围也局限于知识分子圈子内,丁玲仍然是以城市人眼光看解放区的民众,张光年就从丁玲的小说里发现:“莎菲(陆萍)女士不喜欢我们的延安。她看到的是‘荒凉的四周’,闻到的是‘难闻的气味’,窑洞里‘浮着一层凄惨的寂寞的光’,窑洞外是粪堆连着草堆,‘简直没有插足的地方’。延安的人,更是很少可以看得上眼的。那些工农干部,‘对医务完全是外行’,或者带着‘懒洋洋的神气’,或者显出‘很幼稚的热情’,或者干脆是谄上压下的小人。护士们‘又懒又脏’。病人们‘不爱干净’,而且‘很顽固’。而农村妇女们‘破布似的苍白的脸’,‘有着鱼的表情’。延安的一切几乎都符合《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评语:‘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厌的心的……这都是可以令人生气了又生气。’”由于与农民的疏远,这类作品自然不会得到农民的喜爱,同时也就与意识形态要求的方向背道而驰,所以此类作品普遍难逃政治批判的命运。在被批判之后,丁玲对意识形态的要求重视起来,并把它作为自己创作的首要标准,但是在转变之后,丁玲也并未写出像赵树理那样熟谙农村的小说,在她内心里,还是不能融入农村,她在1947年的日记中写道:“我的不群众化,我的不随俗,是始终没有改变,我欢喜的人与人的关系现在才觉得很不现实。为什么我总不能在别人发生趣味的东西上发生兴趣,总觉得大家都在学浅薄的低级的趣味。”既要迎合政治要求,又无法深入农民内心,在这个矛盾中,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成了图解政策的宣传品,其“创作构思、情节发展、人物设置都是按照当时关于农村土地改革与农村阶级斗争的理论与政策来安排与设置的,同时结合了作家个人对农村生活与人物的理解”。正是政治要求的严峻和她对农村生活的陌生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导致丁玲在1942年以后的创作彻底放弃了向民众启蒙的努力,皈依政治意识形态的宣传。

赵树理既是知识分子,受过新文学的洗礼,又是个农民,长期生活在农村,固执地保存着自己的农民意识,“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离开了农村,就像鱼离开了水,很不自在。所以我常常下乡。我的农民意识,十几年来,都没有改变。到过我家的朋友都知道,不管谁来了,我都是用家乡饭招待,两张烙饼,一碗菜。在我家里,连四个样式相同的碟子都没有,筷子也是长短不齐的。这就是有意识地保持农民意识”。这种双重身份,使得他对新文学的要求和农民的文学欣赏习惯都了解,才能缩小知识分子与农民之间的鸿沟,在此基础之上,他对新文学进行了改造,搭建起了新思想与农民阅读兴趣之间的桥梁。

一是启蒙主义文学要满足农民某些特定阅读期待。首先,文学要写农民感兴趣的题材。农民热衷的题材主要有两类:一类是英雄传奇故事,但这类题材中的浪漫主义情感往往容易遮蔽其他内容,难以起到启蒙的作用;另一类就是农民身边的故事,与农民日常生活贴近。于是赵树理努力搜集农村生活素材建构自己的小说,“先从取得材料谈起:我的材料大部分是拾来的,而且往往是和材料走得碰了头,想不拾也躲不开……例如《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就是我父亲的缩影,兴旺、金旺就是我工作地区的旧渣滓;《李有才板话》中老字辈和小字辈的人物就是我的邻里,而且有好多是朋友;我的叔父,正是被《李家庄的变迁》中六老爷的‘八当十’高利贷逼得破了产的人;同书中阎锡山的四十八师留守处,就是我当日在太原的寓所;同书中‘血染龙王庙’之类的场合,染了我好多同事的血,连我自己也差一点染到里边去……再谈谈决定主题:我在做群众工作的过程中,遇到了非解决不可而又不是轻易能解决了的问题,往往就变成所要写的主题。这在我的几个小册子中,除了《孟祥英翻身》与《庞如林》两个劳动英雄的报道以外,还没有例外。如有些很热心的青年同事,不了解农村中的实际情况,为表面上的工作成绩所迷惑,我便写《李有才板话》;农村习惯上误以为出租土地也不纯是剥削,我便写《地板》。”彭德怀曾为《小二黑结婚》题词:“像这种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还不多见。”这是对赵树理小说题材特点的最好概括。他选择农民熟悉的形象和普遍关注的问题来创作,才能唤起农民的共鸣。

其次,在语言上,赵树理也注意到知识分子与农民的话语转化问题,“有时候从学校回到家乡,向乡间父老兄弟们谈起话来,一不留心,也往往带一点学生腔,可是一带出那等腔调,立时就要遭到他们的议论,碰惯了钉子就学了点乖,以后即使向他们介绍知识分子的话,也要设法把知识分子的话翻译成他们的话来说,时候久了就变成了习惯”。由此在创作上,赵树理也充分考虑农民的语言习惯,选用农民的话语方式,“我的文章大都是农民的话,因为我是想写给农民看的。写作要看对象,要看写给谁看。要写给农民看,就要写农民的话,群众不懂,就换几个字”。

再次,在小说的故事层面,也顾及农民的欣赏趣味,“至于故事的结构,我也是尽量照顾群众的习惯:群众爱听故事,咱就增强故事性;爱听连贯的,咱就不要因为讲求剪裁而常把故事割断了”。到小说结尾时,他总是以大团圆满足农民对喜剧结局的期望心理。大团圆结局形式一直为新文学作家所诟病,在他们看来,小说结尾必须是悲剧,才能震撼和净化人心。周扬曾鼓励解放区作家在小说结尾安排大团圆结局,“我是甚至主张大团圆的结局的。五四时代反对过旧小说的戏剧中的团圆主义,那是正确的,因为旧小说戏剧中的团圆不过是解脱不合理的,建立在封建制度和秩序之上的社会的一个幻想的出路,它是粉饰现实的。在新的社会制度下,团圆就是实际和可能的事情了,它是生活中的矛盾的合理圆满的解决”。周扬的解释有其合理性,但是他以政治为依托,不足以令反对者们完全信服。熊元义在对中国戏曲进行综合分析之后,提出了他的看法:“中国戏曲悲剧追求‘团圆之趣’,不但是中华民族的审美需要,而且是中国戏曲不同于西方悲剧的独特特征。真正的中国戏曲悲剧的大团圆对于中国戏曲悲剧来说,绝不是强弩之末,绝不是‘俗套’,而是中国戏曲悲剧的内在主题的完成和深化,是悲剧人物的性格和品格的深化和发展。”这种从文学自身分析得出的解释,更符合赵树理的创作初衷,“有人说中国人不懂悲剧,我说中国人也许是不懂悲剧,可是外国人也不懂团圆。假如团圆是中国的规律的话,为什么外国人不来懂懂团圆?我们应该懂得悲剧,他们也应该懂得团圆”。赵树理是把大团圆结尾看作文学上的民族特色,不是衡量作品水平高低的标准。但不可否认,赵树理的以上做法,也会影响小说中启蒙思想的传播效果,对此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详细论述过了,在此不再赘言。

二是转变新文学的讲述策略,以经验传递取代思想独白。鲁迅和丁玲启蒙小说的共同之处,是他们都把农村和农民仅仅视为素材来利用,而未想要体察农民的思维方式。他们择取农村生活片段进行组织加工,目的是用以演绎自己的思想或看法,农民不过是人物的身份符号,不具有自我主体性的生命。而赵树理却希望用小说把农民的生活如实表现出来,并与农民交流分享,使小说在农民中间口口相传,“我写的东西,大部分是想写给农村中的识字人读,并且想通过他们介绍给不识字人听的”。赵树理认识到了知识分子文学与民间文学的深层差异,即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在叙事方式上的区别,“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不只是在语体上不同,它们在叙事方式上也是不同的。文言小说继承史传客观叙述的传统,作者把人物事件客观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自己藏在故事的背后,决不横亘在读者与故事之间。白话小说来源于‘说话’艺术,作者毫不掩饰自己作为叙述者的身份,他时时中断叙述直接与读者说话,使读者感觉他与故事之间始终存在一个叙述者的中介”。赵树理小说的叙述者就具有这个“说书人”口吻,“赵树理借鉴了‘五四’小说中‘作者化身’的叙述者形象,把古典小说中显身的客观化的‘说书人’,改造成一个显身或不显身的全知全能的‘作者化身’的‘说书人’”。但是关键还在于,这个“说书人”要如何讲述农村和农民,才能引起农民的兴趣和共鸣?赵树理的农民身份,再次发挥了作用,“这一‘农民’身份不仅仅指的是这些作家长期的农村生活经历为他们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经验,也不仅仅指的是他们的阅读谱系,包括对传统小说和地方戏曲等民间文化的熟悉程度,这些当然都非常重要,并程度不等地影响了他们的叙事方式。但是,同样重要的,是这一身份所形成的某种叙事态度。换句话说,‘农民’的身份常常决定了他们是在‘农村’这一共同体内部观察、体验和思考问题,因此,他们不仅和农民‘同呼吸,共命运’而且切身感受着乡土生活的点点滴滴”。他对农村的讲述采用的便是经验转述方式,以此引发农民听众的共鸣,使他再向其他农民转述,这种经验交流与先前作家的思想独白截然不同,本雅明曾说,“使小说不同于散文文学的所有其他形式的——如童话、传说,甚至通俗小说——是它既不是来自口头传说,也不会汇入口头传说,这使它尤其不同于讲故事。讲故事的人所讲述的取自经验——亲身经验或别人转述的经验,他又使之成为听他的故事的人的经验。小说家把自己孤立于别人。小说的诞生地是孤独的个人”。赵树理却完成了两者的融合。在这种经验交流实现的情况下,赵树理对农民的行为和思想观念进行引导,也就容易了,如《小二黑结婚》中说,“不用理她!我打听过区上的同志,人家说只要男女本人愿意,就能到区上登记,别人谁也做不了主。”《登记》中“婚姻法公布出来了!看了那上边的规定,你们两个完全合法!”政权的法力影响民风的转变,“因为区里说是模范婚姻,村里人除了太顽固的,差不多也都另换了一种看法”。《地板》更是以王老三讲解的模式,向读者解释了剥削的道理。

赵树理的这种叙事创新是成功的,《小二黑结婚》出版之后,就引发了解放区的轰动,赵树理的小说不仅仅是受到农民的喜爱,更重要的是,其中的新思想影响了无数的农村青年男女,赵树理用自己的努力实现了鲁迅的启蒙主义文学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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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o Shuli’s Novel in the View of Enlightenment Literature

WANG Guojie

(Chinese Department,Chuzhou College,Chuzhou,Anhui 239000,China)

Lu Xun started the Chinese modern enlightenment literature tradition,but he failed because of the separator between himself and the common people in identity and consciousness.Ding Ling brought the enlightenment literature into the liberated area.But when her writing was criticized,she gave up the mission of enlightenment.While satisfying some specific reading anticipation of the peasants,Zhao Shuli transformed the narration strategy of the new literature and realized the assumption on the literature function of enlightenment.

Enlightenment literature;Zhao Shuli;Lu Xun;Ding Ling

I247

A

1008-469X(2011)02-0040-04

2011-03-05

王国杰(1981-),男,河北献县人,文学硕士,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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