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莹
(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南宁 530004)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一书中,从意识、无意识的心理学角度对人格结构作了透彻的分析,并在无意识理论的基础上把人格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这三部分是一个动态结构,而不是一个静态组合[1]。
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卡斯特桥市长》的副标题是“一个有性格的人的故事”[2-3],其主人公迈克尔·亨察德是一个具有复杂矛盾性格的敢爱敢恨、富有生气的人物。在不同环境下,他时而自私妒忌,时而纯朴善良;时而倔强偏执,时而慷慨宽容;时而鲁莽冲动,时而体贴谨慎;时而沮丧自怜,时而自负骄傲。他的性格之所以复杂矛盾,其实是他人格结构中本我、自我、超我三种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他是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的矛盾统一体。
人格结构理论是弗洛伊德整个精神分析学说的核心内容。本我主要是由无意识的欲望构成,它遵从“快乐原则”,一味追求本能的宣泄和满足;本我是人格中自私和不道德的、难以控制的部分;超我是人格中的最高层次,它代表社会道德、法律、良心和理想等,遵从道德的“至善原则”,其功能是自我约束、限制本我;自我处于本我和超我之间,它代表着理性,遵从“现实原则”,一方面它要正视现实,要维护现实中的法律、道德规范,同时它要尽力满足本我中本能的要求,让其在一定程度上以某种合理、能被世界接受的方式宣泄[4]459[5]。
弗洛伊德认为,现实的人既是本能的人,又是理性的人、社会的人,是本我、自我、超我三者合为一体的人。由于这三者的性质和遵循的规则不同,因此它们之间总是存在着激烈的斗争与冲突,人的性格也是由这三者相互作用而形成的。
《卡斯特桥市长》的故事发生于19世纪30年代,在暮色降临的乡间道路上,处于经济和事业困境的打草人亨察德四处漂泊,寻找工作和住所,妻子苏珊抱着女儿伊丽莎白·简紧随其后。穷困潦倒中,亨察德在集贸市场一家卖粥的帐篷里喝得烂醉,丧失了理智的亨察德在酩酊大醉之际,为摆脱束缚自身自由的包袱,荒唐地将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儿像卖牲口一样卖给了恰巧经过的外乡人——水手牛森,导致他悲剧命运的开端。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结构的基础是本我。本我是人的潜意识中的本能欲望,它最基本的特点是非理性、非道德地追求快乐。常表现为冲动、非理性和自私,对法律、伦理、道德和禁忌也一无所知。由于本我往往为社会道德所不容,所以它被自我严密地控制在潜意识中,醉酒卖妻的亨察德此时此刻便处于本我的潜意识里。亨察德的卖妻女行为不仅触犯了法律,也冲破了伦理道德准则。
自我是人格结构的理性部分,其特点是理性地、有意识地控制本我的潜意识活动。自我调节着本我,使本我与外界社会更好地协调,并采取某种方式转移不能被社会接受的本能冲动。当亨察德酒醒后他又恢复到了现实的自我。他发现自己卖掉妻女后,幡然醒悟、深深自责、追悔莫及,决意找回妻女。于是他在教堂虔诚忏悔,立下誓言,决心在今后的二十一年滴酒不沾,以此为自己赎罪。二十一岁正是他的年龄。年轻的亨察德脾气暴躁、刚愎自用、充满激情,集道德与内心挣扎于一身。由此可见亨察德的性格是矛盾复杂的,他并非十恶不赦、不可救药,正直、善良也同时存在于他的性格之中。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寻找妻女,这证明他的悔悟是真诚的。这种不顾一切的精神是亨察德性格的体现,他很快地从一个道德的沦丧者成了一个真诚的悔过者。
性格是表现在人的态度和行为方面较稳定的心理特征[6]。亨察德性格上的弱点使他逐渐陷入困境。他是一个刚愎自用和喜欢妒忌他人的人。当注意到曾经被自己一再热情挽留而雇用的苏格兰人法夫瑞,凭借其聪明才干和待人温和的性格而逐渐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和信任,威信甚至超过自己时,亨察德便设法解雇了法夫瑞。之后法夫瑞仍然留在卡斯特桥并另立门户,单独经营粮草,这又进一步激起亨察德的仇恨,从此亨察德视法夫瑞为仇敌,决心在商业上挤垮他。然而,由于亨察德落后保守的性格特征,他与法夫瑞的竞争以惨败而告终。
灾祸接踵而至:先是妻子临死留下遗书说明伊丽莎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接着是他的卖妻丑史被当年集市上的卖粥老太揭发,名誉扫地,露塞塔对他完全失去信任,转而同法夫瑞结了婚;随后是商业破产,家产全部归法夫瑞所有,亨察德沦为法夫瑞的帮工,并失去了市长的公职。在法夫瑞当选为卡斯特桥新任市长之际,露塞塔再次向亨察德提出了归还自己曾写给他的信件和纸条的要求,这又勾起了他对法夫瑞的妒忌和仇恨。“我是他从前的主人,现在却是个给他干活儿的,他这个家伙倒成了我的主人,我的房子,我的家具,还有那个可以称作我的老婆的人,都成了他的啦。”[2]283他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破产和羞辱使他陷入了狼狈的境地,这一切使他无地自容。性格上的弱点再一次击垮了他。
本我完全是潜意识的,受到自我的限制,只有在自我控制力弱时才能曲折地表现出来,如醉酒、做梦等。同法夫瑞的角逐中,亨察德在官场、商场、情场皆节节败退。此时,他二十一年戒酒期限已满,用掺水的烈酒把自己灌醉后,从前潜藏未露的那些恶劣的性格特征又活跃了起来。于是,他弃一直担心真相被揭露的露塞塔于不顾,到法夫瑞家中向毫不知情的法夫瑞念露塞塔曾写给自己的信。他企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继而毁灭法夫瑞与露塞塔的幸福。这时,他的本我暴露得淋漓尽致。本我按照“快乐原则”无限制地冲动自己的欲望,因而它反抗理性和道德原则的制约,反对自我和超我对它的抑制。而他终于在把写信人的名字念出来前突然止住了,“干不出这种令人心碎的事”。在这个阶段他是矛盾的、挣扎的,但又是现实的,奉行的是“现实原则”。他那在酒后本能冲动下失去的理性又重新找了回来。
在欢迎皇室贵宾的人群中丢尽脸面、受尽侮辱的亨察德,醉酒后开始实施对法夫瑞的复仇计划,本我与自我、冲动与理性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与斗争。亨察德把法夫瑞骗至离地面有三四十英尺高的粮仓顶楼,准备与其进行决斗。而当法夫瑞哼着旋律古老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走近时,现实的自我略占据上风的亨察德被那首歌感动而萌生了退缩的念头。两者一个强壮有力,一个体格羸弱。为了公平起见,决斗中亨察德捆住自己的一只胳膊以不占法夫瑞的便宜。最终,在轻而易举就可以取其性命的关键时刻,亨察德却因不忍伤害法夫瑞而克制了自己。二人初次结识的种种情形浮现在他的脑海,内心深处为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自责而懊悔不已。阁楼搏斗的亨察德在实现本我的欲望中挣扎、徘徊、努力,折射出人类真实的自我,即欲望、道德和现实的统一体。自我一方面给予本我合理欲望冲动的充分空间和自由,另一方面又服从超我的影响,用“现实原则”来抑制本我的冲动[4]459。
小说主人公亨察德的性格是一个复杂的矛盾统一体。同时,他的性格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发展变化着的。在“本我——自我”,和“自我——超我”的冲突斗争中,理性和道德占了上风,他的性格也变得日趋完善。
亨察德经过自己的奋斗终于发迹,成了富裕的干草和粮食批发商,并得到了公众的认可,被选为卡斯特桥市的市长。但他因内心深处对妻子强烈的负罪感而一直没有结婚,并用尽了一切可能的办法到处打探妻女的下落。正如弗洛伊德所言:“超我对自我的支配,愈到后来就愈加严厉——以良心的形式或以一种潜意识罪疚感的形式。”但有一年,享察德过海做生意,在重病之中,他得到了年轻貌美的露塞塔的悉心照料,加之这么久都没有苏珊的消息,于是,他与露塞塔在拖了很多年之后准备结婚。亨察德本来可以和露塞塔结婚,而一拖再拖的事实,揭示出他内心深处自我与超我的矛盾斗争。就在他答应与露塞塔结婚时,传来了水手牛森葬身大海的消息,苏珊带着女儿伊丽莎白·简千里跋涉找到了他。于是,亨察德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矛盾过后,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他婉言拒绝了露塞塔的爱情,与妻子破镜重圆,并重新到教堂结了婚,登报申明伊丽莎白·简是自己的女儿。这是他的超我意识在起作用。“超我是充满清规戒律和类似于良心的人格层面,是道德化、社会化和理想化了的自我,是内在的道德检察官,它包括良心和自我理想,来自于内心的道德理念”。面对人们的流言蜚语,亨察德没有退缩,“他重新娶苏珊,并不是为了他们爱情的新生,而是因为他感到有一种对‘权利’的始终不渝的义务和责任”。他那一度在本能冲动下失去的理智与责任感又重新被找了回来,道德和良心已经占据了亨察德的全部灵魂。
多年之后,他在苏珊的遗书中意外获悉伊丽莎白·简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而是苏珊和水手牛森所生。原来在苏珊被卖掉后不久,亨察德的女儿就夭折了,为了纪念死去的女儿,苏珊把自己和水手牛森的女儿也起名为伊丽莎白·简。当亨察德知道这个真相之后,遂对继女处处表示不满,甚至不予理睬。他重新向苏珊求婚是出于他自身的忏悔和道德上的自我完善,拯救他人的同时也在拯救自己。亨察德与妻子苏珊重逢后的所作所为,反映了他在自我与超我的矛盾斗争中的升华。可在得知伊丽莎白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后变得冷漠无情,本我、自我和超我发生了争执与冲突。
在亨察德的内心冲突中,自我发挥了重要作用,但超我也时时和本我进行斗争较量,并在关键时刻对他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当法夫瑞也开始做粮食生意时,亨察德决定用一种“光明正大的”方法与之竞争,而没有借助自己现有的实力用不道德的手段将法夫瑞的生意扼杀在摇篮里。不久亨察德家道中落,至此,继女伊丽莎白·简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对伊丽莎白·简的感情是渐变的,从她和苏珊到卡斯特桥市后对她的接纳到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后的深恶痛绝,再到他在病中心甘情愿地让她服侍,真心实意地愿意和她住在一起,全心全意地将自己的爱倾注在她的身上。弗洛伊德指出:“我们有一格言,说一仆不能同时侍候二主。可怜的自我,它必须侍候三个残酷的主人,且需尽力调和此三人的主张和要求。这些要求常互相分歧,有时更互相冲突。”[7]弗洛伊德认为,如果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统一协调行动,就表现为合理的、健康的精神活动,形成健全的精神人格,进而影响人物的性格。
超我的主要职责就是根据社会道德原则指导自我,并通过自我去限制本我的盲目冲动。在现实社会中,人的活动必须遵从共同的社会原则和道德规范,必须以这些原则和规范来制约自己的行为,否则就会受到良心的责备。同时,人也应该有超越现实的更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使自己有超越物欲生活的更高的精神境界。为了使伊丽莎白·简生活得更幸福,他抛开了过分的自尊和固有的骄傲,接受了法夫瑞和市民们对他的捐赠,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并开始改善与法夫瑞的关系。这时法夫瑞的妻子露塞塔请求亨察德退还当年写给他的信件,亨察德托人转送时,信的内容被公布于众,露塞塔备受羞辱而死。他为露塞塔的死深深懊悔、不能自拔,正是在超我的指引下他才有了如此行为。之后法夫瑞和伊丽莎白·简交往,亨察德默许了法夫瑞与伊丽莎白·简的交往。此时的亨察德忍辱负重、通情达理、温和慈爱、体贴入微,本我、自我和超我达到的平衡使他在性格上愈发成熟。
然而,要真正做到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的协调统一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三者在根本原则、内容和活动方式上是存在冲突的。此时亨察德的不幸并没有结束,好景不长,一直杳无音信的伊丽莎白·简的父亲牛森突然出现在卡斯特桥市探问女儿的下落,威胁着他与继女的感情。亨察德的性格并没有完全改变,“他依然容易冲动,在冲动的时候仍然会牺牲他人”。本我的“快乐原则”,自我的“现实原则”,与超我的“至善原则”都要求突破对方制约。于是,他对牛森谎称伊丽莎白·简已经死去,他的谎言使牛森痛苦不堪。但牛森还是找到了女儿,谎言被揭穿,一切真相大白。亨察德生怕失去他唯一宝贵的东西——伊丽莎白·简的爱,渴望真情的他默默地远走他乡。亨察德产生过悲观绝望的念头,但他更是隐忍地接受了这一切,并在人生的大不幸中一次次尝试努力获得新的慰藉或生机[8]。为了重新获得继女的爱,他不再犹豫不决,“断然不顾一切地下定决心”参加伊丽莎白·简与法夫瑞的婚礼,希望得到继女的宽恕,而在婚礼上,他受到了冷遇。被继女指责冷酷无情的亨察德再次孤独忧伤地离开了卡斯特桥市。众叛亲离、悄然离去的亨察德失去了唯一的精神寄托,一个月后在爱敦荒原的一座茅舍里,在落魄孤寂中凄凉地离开了人世。在他离去时,仍然怀着对非亲生女儿伊丽莎白深沉的父爱[8]。他临死之前一直都在忏悔,无法原谅自己当年抛弃妻女的行为,也无法谅解自己对伊丽莎白·简的冷酷。本我、自我和超我合理有序的发展,使亨察德拥有了善良而崇高的心灵。
亨察德复杂性格中的优缺点恰如其分地交织在一起,才使他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艺术典型。诺瓦利斯说过:性格就是命运[2]139。亨察德所遭受的这一系列挫折和打击,无一不同他的性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自始至终一直为完善自我而不懈努力,终于冲破本我的羁绊,用道德战胜了本能的欲望,用理性战胜了盲目的冲动。“一如哈代惯于使用人名、地名的寓意性象征一样,‘卡斯特桥’包含了‘被弃’和‘桥梁’,桥梁是人类进行交往的一种重要交通设施,也是人与人之间关系和精神纽带的一种象征。这种桥梁的被弃,所蕴含的寓意是极为深刻的。”[9]163亨察德遭到事业、爱情与亲情的三重“被弃”,彻底失望。他虽然是作为一个失败者死去的,但在失败中却充分显示出他高尚正直的伟大人格力量,他所遭受的痛苦和失败更有了悲悯的“悲剧效果”。
通过对哈代的小说《卡斯特桥市长》中主人公亨察德人格结构与其复杂性格的关系的解读,我们不难看出:本我、自我、超我的相互斗争、冲突和渗透、交融,决定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进而指导着人物的行为。如果本我、自我和超我互相冲突、争执,就会出现精神异常;只有这三者统一协调行动,才表现为健康的、理智的精神活动,从而形成健全的精神人格。
[1] CHARLES E BRESSLER.Literary Criticism[M].New Jersey:Pearson Education,2004.
[2] 哈代.哈代文集4:卡斯特桥市长[M].张玲,张扬,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3] THOMAS HARDY.The Mayor of Casterbridge[M].New York:Penguin Classics,1994.
[4] STEPHEN M KOSSLYN,ROBIN S ROSENBERG.Psychology:the brain,the person,the world[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4.
[5] 罗艳.The Clash between Id and Superego in Sons and Lovers[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09.
[6] WILLIAM JAMES.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M].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9.
[7]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张堂会,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
[8] 鹿艳丽.“脱冕”的悲剧英雄——《卡斯特桥市长》浅析[J].东岳论丛,2010,31(9):55-57.
[9] 吴笛.哈代新论[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