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庆祥
(黄石理工学院师范学院,湖北黄石435003)
论卢梭的幸福哲学
陆庆祥
(黄石理工学院师范学院,湖北黄石435003)
在卢梭的伦理思想中,幸福观是一个被忽视的主题。卢梭认为幸福就在我们自身,它和知识无关,也与财富地位无关,本质上是一种自由处境。人类最自由、幸福的生活是一种本性的生活,即自爱、怜悯和善的生活。只要按照人自身具有的这三种本性生活,就一定会找到通往幸福的道路。卢梭的幸福哲学对现代社会具有很大的启示意义。
卢梭;幸福;本性;自由
托尔斯泰说过:“人的生活的目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永远都是幸福。”[1]所有对人类有着终极关怀的思想家,其学说无一不是对人类幸福的思考。卢梭,一个生前毁誉参半、死后受到全世界敬仰的思想家,他的一生就是探寻幸福的一生。
作为在道德哲学领域影响甚大的思想家,卢梭有关幸福的观点在学术界至今并未获得重视,这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幸福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在这样一个充满焦虑、急躁的现代社会,重温卢梭带给我们的幸福观,当是非常有意义之举。
卢梭有着很大的抱负,一生都在努力寻求人类的幸福,而且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人类幸福的基础上。他说:“只要人们还把我当兄弟,我就旨在造福人们。由于这个愿望与整体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也只有在人们都幸福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幸福。”[2]然而他的这一抱负非但没有实现,反而招来人们的嘲讽和当局的驱逐。卢梭也曾在公众中寻找幸福,可是朋友对他的一次次背叛、误解,使他倍受伤害。可见卢梭之所以开始寻求自身的幸福,是因为他对整个社会失去了信心,对自己的朋友失去了信任。当卢梭感到他所处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人们都不理解他时,很自然地会退回到自己私人的领域,开始体验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卢梭认为,只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认为自己真正的生活是从44岁开始的,即1756年4月9日与瓦瑟迁居“隐庐”后。隐庐是一个偏僻却风景秀丽的乡下。卢梭说,在隐庐生活的日子“是我一生中真正幸福的日子,是没有痛苦、厌倦、遗憾的日子”。[3]215在一封书信中,他也透露了隐居的理由:首先是自己“生而有独处的天性”;其次为“与人们交往时,总感到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厌恶情绪”;[3]201最后他认为自己身上存在的“惰性”是他隐退的真正原因。
当有人认为卢梭的隐居是为了获得愤世嫉俗的名声时,他进行了严词反驳:“一个知道自己有才华,并且一直到40岁才让人知道的人,竟会愚蠢到仅仅为了获得一个愤世嫉俗的名声而使自己忍受在荒野中的单调困苦,这是完全不可思议的。”[3]200从这时候开始,卢梭就已经深刻地认识到所谓的功成名就、财富等远不是幸福所需要的。在这些东西上面寻找幸福只是徒劳,反而会成为人的束缚,破坏苦苦寻找的幸福。后来,卢梭更加认为不要向自身之外去寻找幸福,真正的幸福就在自己身上。正是因为意识到了幸福的源泉在自身之内,他“没有向远处寻求幸福,而是在近处寻求,在近处我找到了它”。[3]210当卢梭在五年后遭法国政府迫害而流离失所、四处漂泊时,他恰恰体验到了一种真正的幸福,体验到了一种内心的平和、安静。
那么卢梭是如何获得他的幸福的呢?
首先,卢梭认为幸福在于减少痛苦:“自然人的幸福是同他的生活一样简单的,幸福就是免于痛苦,也就是它是由健康、自由和生活的必需条件组成的。”[4]195衡量是否幸福的标准也是这样一个消极的标准,即谁的痛苦最少谁就是最幸福的人。那么痛苦又是缘何而生的呢?卢梭认为,痛苦的产生源于我们旺盛的欲望,当欲望的增长超过了人类能力所能满足的范围,痛苦就产生了。但是要想痛苦最少或没有痛苦,并不是要一味地断绝欲望,而是要使得欲望与自身的能力获得平衡:“我们的痛苦正是产生于我们的愿望和能力的不相称……减少那些超过我们能力的欲望,在于使能力和意志两者之间得到充分的平衡。”[3]2
卢梭确实看到了过多的欲望对能力的压迫,从而导致痛苦的产生。但是他只看到人类欲望的增长,而没有看到人的能力也是在不断增长的。因此,这里他指给我们平衡能力与欲望的唯一方法就是减少欲望,而并非提高控制欲望的能力。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卢梭为什么一直都认为人只有处于最原始的状态,才是最幸福的时候的原因了。因为“只有在这种原始的状态中,能力和欲望才获得平衡,人才不感到痛苦。一旦潜在的能力开始起作用,在一切能力中最为活跃的想象力就觉醒过来,领先发展……从而使我们的欲望繁衍……我们愈接近享受的时候,幸福愈远远地离开我们”。[3]3
原始状态中人类的欲望最低,只是满足身体所需的最基本的欲望而已。从这里我们看到,卢梭实际上是将人的能力的增长看作是人的欲望繁衍的诱因,欲望一旦发展,又大大快于能力的提高,就会打破欲望与能力间的平衡状态。
我们为什么不能阻止欲望的产生呢?卢梭并非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他尖锐地批评了那种认为一点欲望都不要的观点:“我发现所有那些想阻止欲念的发生的人,和企图从根铲除欲念的人差不多是一样的愚蠢。”[4]260
卢梭认为人的欲念有三种:一是“自然的欲念”,即维持生存的基本需求;二是从别处得来的“奴役我们和毁灭我们的欲念”;三是人最根本的欲念,即自爱,它是原始、内在的,先于其他一切欲念的欲念。自爱也就是人不断地关心自己的生命。因此卢梭认为,自爱这种欲望人皆有之,非但不能禁止还要大力提倡,因为自爱的人能够使自己幸福:“自爱心所涉及的只是我们自己,所以当我们真正的需要得到满足的时候,我们就会感到满意。”[4]263而满意感无疑是幸福感最重要的一个心理标志。与自爱相反,卢梭认为“自私”给我们造成缺乏感,是我们产生诸多痛苦、烦恼的根源:“自私心则促使我们同他人进行比较,所以从来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满意的时候。”[4]260
显然,不满意就是一种痛苦。这里的“自私心”其实就是他所提出的欲念的第二种,即“奴役我们和毁灭我们的欲念”。这种欲念伴随着文明的进程越来越困扰着人类,因此如果说要禁欲的话,也是要禁止这样的欲念。
其次,卢梭认为要想得到幸福还必须做到安静。何为“安静”?就是没有任何激情来扰乱它的安宁。这种安静的状态并非绝对的安静,“而是一种均匀的、温和的、既没有冲动、也没有间歇的运动”。这种运动其实就是指人的“想象力”。[5]69卢梭认为想象力既不能太强烈,也不能不均匀,因为这样会激起我们的狂热,也不要让想起周围的事物。因为那就会破坏遐想的魅力,打断我们内心的省察,把我们重新置于命运和别人的轭下,而去念及自己的苦难。这样的运动即想象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产生于我们的内心,因此它是无拘无束的,超脱外界的束缚,使人陶醉在愉快的情绪当中。卢梭认为这是一种遐想,正是这种遐想使得他感觉到了自由与幸福:“对一个懂得如何在最令人扫兴的事物中沉浸在愉快的幻想里的遐想者来说,能借助他感官对现实事物的感受而纵横驰骋于幻想之间,这样的机会当然是美好的。”[5]70
想象力是可以无拘无束的,犹如庄子的逍遥游,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的自由。当残酷的社会现实阻碍了人的自由,想象力便会把人带向内在的精神自由。可见这种内心的运动——想象力对于幸福感的重要性。但卢梭又认为想象力必须得到约束才行。一任想象纵横驰骋,很容易产生邪恶的欲念。因为“一切欲念都渊源于人的感性,想象力则决定它们发展的倾向……使所有一切狭隘的人的欲念变成种种邪恶的,是他们的想象的错误,甚至天使的欲念也会变成邪恶”。[4]287在卢梭看来,人的本能欲念本无非善恶,之所以会变得邪恶,与人的不合理的想象有关。那么,如何让想象力既能给人带来幸福与自由,又可以让人的欲念走向正途?卢梭提出让情感来驾驭想象力,即要做一个有感情的人。何为感情?即怜悯之情。具有怜悯之情的人,他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也会同情任何有生命的存在,并将其看作与自己同体。这样,邪恶的欲念就无从产生。怜悯之情会使人幸福,因为“在同情别人的时候,自己的心中得到了很大的快乐,因为这表明我们有丰富的情感。反之,一个硬心肠的人总是很痛苦的。因为他的心不让他有多余的情感去同情别人”。[4]300
从以上两点可以看出,自爱和怜悯是通向幸福的重要途径。然而卢梭认为这两点也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统一在一起的。他认为自爱和怜悯正是每一个人都具有的两大本性:“我认为我由此发现了两种先于理性而存在的人的本性:一种本性使人对自己的福利和自我保护极为关切,另一种本性使人本能地不愿目睹有感觉的生灵(主要是同类)受难。”[6]
正是卢梭对人的两个本性的这一发现,使其在寻找幸福的过程中能摆脱外界事物的束缚,重新省视内心,从而在自身之上找到了幸福的源泉。这也是他以后崇尚按照自己的天性(本性)生活,走向自然主义的一个本体论依据。
在卢梭一生对幸福的探索中,最让他矛盾也是被别人诟病最多的,是他对知识与幸福、道德与幸福关系的思想。虽然卢梭认为人类要想获得幸福,必须重新返回到人类无知无识的时代,也就是人类处于原始状态中的时代,那时欲望最少,没有私利,因此是痛苦最少,没有压迫、剥削的时代。但是在这样的时代,人类享受着幸福而意识不到身处幸福之中;现代社会掌握了知识、文化的人类苦苦追寻幸福,却离它越来越远。
卢梭认为知识可以唤起人类的良知,使人类弃恶从善;但若人依然还处在纯真无邪的状态时,知识则会腐蚀人的心灵:“当人们已经腐败时,对他们来讲,有知识总比无知好;如果他们还是好的话,应该提防,科学只会腐蚀他们。”[3]262
那么,卢梭真的是要摒弃一切知识吗?当然不是。其实他恰恰是一个乐于求知的人,是一个将一生献给探索人类幸福真理的人。他的求知欲非常强烈,知识也非常渊博。然而就他个人而言,他在求知的路途上并未获得幸福,他求知的成果也并未给当时的人带来幸福,招来的只是自己被驱逐、被误解、烦恼丛生的束缚之感。由此他生发出这样的感叹:“一切学问对社会改进又有何用?书籍一点用也没有,学院与文化界也同样无用。人们对从他们那儿产生的有用事物,除了以空口的赞同外,什么也不给。”[3]170
知识虽然带来了名声、地位,也带来了财富,然而这一切在卢梭看来恰恰是社会文明走向堕落的标志。因为人们在知识的诱惑下只知向外索取,而忘记了本性的回归。卢梭认为自己最幸福的时候是他回归本性的日子,而天性、自由才是幸福生活最需要的,也是最实在的:“我的灵魂将为此生妄图获取那些知识而虚度岁月而哀叹。而耐心、温馨、认命、正直、公正,这些都是我们不愁被人夺走的财富,它可以永远充实自己而不怕死亡来使其丧失价值。”[5]38
“耐心”、“温馨、“认命”、“正直”、“公正”这些被卢梭认为是人生永恒的财富与价值,其实就是美德。在他看来,最幸福的人生莫过于美德的人生,他将美德与幸福连在一起:“我坚持品质比学问重要,一个贤明的人比一个博学的人重要。”[3]253“我确信,即使美德并不总能使人幸福,但没有美德人们也绝不可能幸福地生活;我确信,正直的人忍受苦难不是得不到补偿的;我确信,清白人的眼泪较之恶人子孙的眼泪更会使人的心灵感到欣慰。”[3]174可见,美德虽不是幸福的充分条件,却是幸福的必要条件。美德并非外在的,它就是人的本性。
那么如何按照道德的本性生活呢?卢梭认为对道德的热爱并非是通过学习得到的,它要的是行动:“如果我们只做好的事情,我们就会热爱我们所做的事。但是为了能形成这样一种习惯,我们必须有个目标,因为我们只有形成习惯以后,才能享受其乐趣。”[3]236
设立目标,形成习惯,而非“知而不行”,可见卢梭的幸福哲学是一种实践哲学。它并非空谈玄论,而是要人在具体的生活实践中实现这幸福生活的基本原则——美德。正像费希特所说的“行动!行动!——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的目的”。[7]卢梭认为这个行动最好是要始于家庭生活。因为家庭生活中浓浓的亲情、爱情是最接近人的道德和天性的。他劝告一位少妇:“年轻的妇人,你想得到你自己的幸福么?立即开始照料你的孩子吧……这样,你的生活会是最简朴的,但也是我所知道的最美、最幸福的生活。”[3]238
然而在道德与幸福问题上,卢梭又陷入了矛盾当中。他一方面承认道德从人的本性而来,另一方面又认为自己的天性更向往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正如康德所说:“道德律在人类那里是一个命令,它以定言的方式提出要求,因为这法则是无条件的……它意味着对一个行动的某种强制,虽然知识由理性及其法则来强迫,而这行动因此就称为义务。”[8]所以,按道德来行善,通常会引起痛苦的感觉,因为当它表现为义务时,就成了一种束缚。卢梭曾言,越是他感觉是强迫自己做的事,他越容易厌倦,甚至本能地要进行反抗:“然而我也时常感到,我自己所做的好事结果招来一系列的义务,变成了一种负担,那时乐趣就消失了。”[5]73在这里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卢梭内心的矛盾。他时常感到自己的天性应该是自由的、独立不羁的。他不愿看到任何人或者法则强迫自己“做这做那”,而任天性做事应该获得的是自由感,而非束缚感。但是内心的良知告诉他,行善也是他的天性要求做的,并能带来无穷的乐趣。在这里卢梭显露了无可奈何的矛盾心理。然而他又坦然承认,一旦美德的这种束缚感与天性的自由相遇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天性。最终,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卢梭似乎找到了解决矛盾的办法。他首先区分了道德与天性:“这就大大改变了我长期以来对我自己的美德的看法,因为顺乎自己的天性行事算不了美德,为天性所驱而给自己以做好事的乐趣也算不了美德:美德在于当义务要求时能压抑自己的天性,去做义务要求自己去做的事——这是我不如上流社会人士的地方。”[5]75接着,他又区分了道德与善。他认为道德并非天性,只有善是人的天性:“行善是出身高贵的人的最善良的工作。他的忠诚,他的善良不是执行他的原则的结果,而是他的本性。在他主持正义时,他只是按照他的本性行事,就像坏人也是按他的本性行事一样,满足我们必须行善的愿望是善,不是道德。道德这个字意味着力量。没有斗争,就没有道德,没有斗争胜利,也就没有道德。道德不仅要公正,而是要通过战胜人的情欲,控制人的心灵来达到公正。”[3]231
最终卢梭承认行善是人的本性,人莫不有行善的愿望,同时他又强调,行善也是一种自由,而非强制性的义务。
任何一个伟大的思想家都会关注人类的幸福问题,卢梭自然也不例外。寻求幸福可以说是每一个时代人类最终的课题。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社会、文化、科技、物质财富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进步,然而人类的幸福问题始终没有彻底解决。到底何为幸福?幸福究竟以什么来衡量?幸福需要什么样的智慧?我们并未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实际情况是,在物质财富、知识的积累(也即人类对外界自然的控制力上)取得突飞猛进的成就的同时,人类的幸福指数并未如期地得到提高。我们习惯了过多地向外索取,以满足不断膨胀起来的各种欲望。我们认为对自然界认识得越多、知识越丰富,我们就会变得越幸福。其实这些都或多或少偏离了幸福的真正涵义。卢梭正是通过他个人一生的遭遇向我们诠释了幸福的内涵。卢梭所认为的幸福就在我们自身,它和知识无关,也和财富地位无关。它本质上是一种自由处境。人类最自由、幸福的生活是过一种本性的生活,即自爱、怜悯和善的生活。只要按照人自身具有的这三种本性生活,就一定会找到通往幸福的道路。
[1]列夫·托尔斯泰:生活之路[M].王志耕,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478.
[2]卢梭:遐思录[M].李菁,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109.
[3]何祚康,曹丽隆.走向澄明之境——卢梭随笔与书信集[M].上海:三联书店,1990.
[4]卢梭.爱弥儿[M]//卢梭民主哲学.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
[5]卢梭.漫步遐想录[M].徐继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6]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M].高煜,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66.
[7]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人的使命[M].梁志学,沈真,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84:57.
[8]康德.实践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42.
On Rousseau’s Idea of Happiness
LU Qing-xiang
(Normal Department,Huangsh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Huangshi435003,China)
In Rousseau’s ethical thought,the idea of happiness is a subject which has been neglected. Rousseau think is just in one’s own,having nothing to do with know ledge,wealth or status.It is essentially a position of liberty.The most free and happy life is the natural life,that is,the life of self-love,mercy and the kindness.Rousseau’s idea of life is enlightenment to modern society.
Rousseau;happiness;nature;liberty
B565.26
A
1672-3910(2011)06-0027-04
2011-08-22
陆庆祥(1983-),男,山东临沂人,浙江大学博士生,讲师,主要从事美学、休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