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群
日本体验与近代中国尚武思潮的发生
李 群
近代中国尚武思潮发生的原因、理论主张和理论来源,及其传播途径和具体实践活动的展开,均与近代日本有着很大关系,留日知识分子是这一文化思潮的主要发动者、传播者和实践者。近代中国尚武思潮的出现与近代日本国内的国民性讨论和抨击中国国民性弊端的言论有密切关系。近代中国留日人士萌发“以武强国”、“铁血救亡”的想法,与他们对日本社会和文化的特殊体验有着内在关联。
尚武思潮;留日知识分子;国民性改造;日本体验
尚武思潮是辛亥革命前中国新知识阶层掀起的一股重要的文化思潮。它作为近代民族民主革命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国民族民主革命的发展进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目前,学术界有关这方面的研究日益增多,但就这一思潮与日本之间的关联,尚无研究者专门论及。笔者从近代尚武思潮的勃兴与留日知识分子的关系、尚武思潮的理论来源与日本之关系、“尚力”与“立国”——留日人士的文化体验三个方面出发,对这一问题进行粗略的探讨。
近代中国兴起了留学日本的热潮,自1896年清政府派遣13名中国士官生负笈东渡留学始,到1906年,有近万名中国学生涌入日本,兴起“无贵、无贱、无富、无穷、无长、无幼”[1](29)的留日潮,赴“日本游学者相望于道”。[2](2)
中国学子留学日本,异域文化和生活环境为他们提供了全新的观察视角和生存体验。异域生存感受带来了留日人士心理上的剧烈变化,清政府的腐朽无能、国力的衰退和亡国灭种的危机使他们为本民族的未来命运焦虑不安,这也使得他们对周围事物变得敏感起来。他们目睹日本的强盛和国力蒸蒸日上,不断反思,希望从邻国身上找寻挽救民族危机、实现国富民强的途径。一部分留日知识分子在比较中国、日本和西方的国民性之后,意识到本国国民性的弊端和不足。他们认为尚武精神的流失是导致近代中国积弱积贫的原因所在,中国要走向自新自强就要大力培育国民的尚武精神,因为“民质能尚武,则其国能强,强能存;民质不尚武,则其国弱,弱则亡。”[3]而且“潜伏在民族魂灵中的一种尚武精神,要比千万道万里长城更能保家卫国”。[4](175)
近代中国留日学生和旅日人士在日本办报刊杂志,率先宣传要培育中国国民尚武任侠的民族精神。在众多倡导尚武精神的留日人士中,梁启超是较为积极的一个。梁启超撰写了《中国之武士道》等文章,大力倡导国民形成尚武任侠的民族精神。梁氏的这些文章在留日学生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留日学生创办的《浙江潮》、《新湖南》、《游学译编》等报刊上相继登载了大量鼓吹尚武精神的文章。留日学生中的蔡锷、蒋方震、蓝天蔚等人对尚武精神的宣传最为用力。1902年,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蔡锷在梁启超创办的《新民丛报》上发表了《军国民篇》。该文以奋翮生的笔名在该报一、三、七、十一期上连载,系统阐述他的“军国民”思想。他痛感中国“今日之病,在国力孱弱,生气消沉,扶之不能止其颠,肩之不能止其坠”,大呼“居今日而不以‘军国民’主义普及四万万,则中国其真亡矣。”与蔡锷一起就读于士官学校的好友蒋方震则采用“译者曰”的形式发表了《军国民之教育》的文章,同样呼唤尚武精神,加强“军国民”教育的思想。
在尚武思潮的鼓动和激荡下,1903年5月11日,军国民教育会在日本东京成立。它是尚武思潮的深入和拓展,也是尚武思潮的具体表现和具体实践。它在普及尚武思想的同时亦把这一文化思潮推向高潮。
军国民教育会发轫于拒俄运动。该会成立时明确其宗旨为“养成尚武精神,实行爱国主义。”[6](116)蔡锷对军国民主义进行了系统阐述。他认为“日本之所以独获为亚洲独立之国”,“得以睥睨东洋者,盖由其国人脑质中,含有一种特别之天性而已”,这种天性即为“大和魂”——日本尚武精神。蔡锷接着用大量篇幅,比较中西国情民性之后,从教育、学校、文学、风俗、体魄、武器、音乐、国势等八个方面,分析了“汉族致弱的病根”或者说军国民主义“乏于中国的原因”,并指出中国走军国民主义的道路是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必由之路。蒋方震对如何普及军国民主义教育的具体途径,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阐述。他先将军人精神归纳为爱国、公德、名誉心、素质与忍耐力四大要素,然后论述要培育军人精神首先“则当自学校始”,因为学校是“国民之制造所”、“国风之渊源”,只有通过学校教育才能“完全成一军国民之资格”。其次是要采用军队的方式培育国民形成“重职分、守纪律,”“重然诺、蹈高义”,“至诚至朴”,“尚侠武”的“健全之国民”精神。最后是要用戏剧、新闻、文学、美术等诸多艺术形式——新社会耳目,进而让国民形成军国民主义精神。
蔡锷和蒋方震的文章发表后,日本人下河边半五郎将二文合为《军事编》在日本的报纸上发表,并在日本引起了巨大影响,至明治末年印刷达七版之多。二人的文章在中国留日学生中引起的震动也可想而知。译介和宣传军国民主义成为这一时期留日人士创办的报刊所关注的焦点。《游学译编》在一、二、三期连载《武备教育》的译文,《湖北学术界》先后发表蓝天蔚的《军解》和《军国民思想普及论》,《江苏》创刊号在《江苏改革之方针》中更是将“尚武”作为振兴江苏乃至全国的方针。蒋方震在其主持的《浙江潮》的一、三、七期上连载其《国魂篇》。在留日学生和旅日知识分子的奔走呼告下,发扬尚武精神、推广军国民主义教育的文化思潮,不仅激荡于留日知识群体中,而且席卷整个中华大地。“尚力尚武之声,……日不绝于忧时者之口也”[7](39)。湖广总督张之洞在一份奏折中感叹:“近年东西洋各国,精研兵事,最重武职,——故人人以当兵为荣,以从军为乐,以败奔为耻。”[8](18)1906年,清学部颁布的宣示教育宗旨中明确提出:“中国民质之所最缺,而亟需箴贬以图振起者有三,曰尚公、曰尚武、曰尚实……欲救其弊,必以教育为挽回风气之具,凡中小学堂各种教科书,必寓军国民主义,俾儿童熟见而习闻之。”[9](223)实行军国民教育,培育健全之国民,中华民族的未来才有希望,这似乎成为了清末民初朝野上下一致的声音。
在尚武思潮的鼓舞和激励下,一部分留日学生选择了自杀、暗杀等激进手段来实现各自的政治理想和革命目的。1907年刘思复等试图炸死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徐锡麟枪杀安徽巡抚恩铭;1910年汪精卫谋划炸死摄政王载沣,邝佐治谋刺载洵,黄兴计划炸死李准等。许多革命志士投身于暗杀风潮与他们身处的革命组织或团体有密切关系,这些组织或团体在其会约中将暗杀视为革命成功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军国民教育会成立时,明确提出革命方法有三:“一曰鼓吹,二曰起义,三曰暗杀”。1905年刺杀五大臣的吴樾在遗书中写道:“夫排满之道有二:一曰暗杀、一曰革命。暗杀为因,革命为果……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为暗杀之时代也”[10](76)。1905年同盟会成立,同盟会曾专门组织了一个专司暗杀的部门。[11](23)而同盟会骨干人物蔡元培、宋教仁等认为革命的方法“可括之为二:一为暴动,一为暗杀”。虽然,当时暗杀风潮受日本流行的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但尚武思潮无疑是这一时期暗杀风潮的思想基础和精神动力所在。他们往往是“读了洋书,则推崇虚无党;读了古书,则崇尚侠客。他们身体力行,把暗杀作为一剂非常革命的良药引进中国,期待着暗杀活动能引起中国革命的高潮”。[12](912)
辛亥革命前夕,尚武思潮在中国已蔚然成风。留日知识分子无疑是此期尚武思潮的主要传播者和实践者。正如实藤惠秀所说:“在辛亥革命(1911年)以前的革命活动,与其说是留日学生起了重大的作用,毋宁说是以留日学生为主体而实践了革命。”“在中国革命的实践行动中,没有一次是没有留日学生参加的。正如北一辉所说,留日学生制服简直就是革命军制服。”[13](350)
近代中国尚武思潮的出现与近代由日本岛内的国民性讨论和有关中国国民性弊端的批判言论有密切关系。要弄清尚武思潮与近代日本的关系,首先要理清近代中国的国民性批判思潮与日本之间的关系。
近代中国兴起的尚武思潮、推行军国民主义教育,其锋芒直指国民性之根本。尚武思潮就是近代一部分爱国志士对中国、西方和日本的国民性进行比较和深刻思考后做出的某种抉择。他们认识到中华民族要想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不败,必须重铸民族魂,培育“新国民”。简言之,展开旧国民性批判是为了促使“新国民”的诞生,并形成尚武精神。实施军国民教育则是实现“新国民”的具体途径。“夫主人翁之资格者,即军国民之资格也。”[14]只有具备军国民素质的人,才是国家的真正主人。当时梁启超与众多有识之士萌发以武救国的思想,与他们借鉴和吸收近代日本思想界人士的思想密切相关。有“日本的伏尔泰”之称的福泽谕吉当时在中国留日知识界中影响甚大,当时留学或旅居日本的中国人士几乎没有不受其影响的。
明治初年,启蒙学者、“明六社”成员福泽谕吉、中村正直等人,受西方学者的影响和启发,撰写了有关日本国民性的评论文章和著作。福泽谕吉在《劝学篇》(1872-1876)和《文明论概略》(1875)中探讨了国民与国家的关系,他将国民的独立视为国家富强的前提和基础:“吾日本国人亦从今日起确立向学之志,先谋一身之独立,随之可达到一国之富强,若能如此,西洋人之力何足恐哉。”[15](161)此外,他还将国民的文明程度与民族的独立相联系起来,说“故国之独立者,目的也,国民之文明者,达此目的之术也。”[16](225)“所谓保国体,就是不丧失本国的政权,欲使本国政权不丧失,则不可不推进人民的智力。”[17](307,32)福泽谕吉为了增强论点的说服力,以中国的衰败为例进行中日两国国民性的比较:“中国人的思想是贫乏的,日本人的思想是丰富的;中国人是单纯的,日本人是复杂的。思想丰富复杂的人,迷信就易消除”。[18](17)他还说欧洲文明代表着最高层次的文明,日本有责任帮助中国人一起走向文明,进而提出了“脱亚入欧”的理论。另一“明六社”成员中村正直则在《明六杂志》第三十期上发表《改造人民性质之说》,他将“改造人民性质”作为日本民族独立的首要任务。他认为:“国之强弱,关于人民之品行”,“世人以格致为富强之源,是固然。而予则以修身为富强之本也。”[19](8)日本启蒙学者有关中国国民性的思考,对当时和后来的日本人的中国观产生了重要影响。此外,西欧人士有关中国国民性的分析也在中日两国知识界产生了巨大反响。1896年,日本博文馆出版了美国传教士史密斯的《中国人的素质》的日文译版,该书进一步推动了中国国民性讨论的热潮,不仅“极大地影响了日本人对中国民族性的评价,而且在中国读书界流传颇广。”[20](193)
日本岛内的国民性讨论热潮和对中国国民性的批评言论,吸引了中国留日人士的注意,唤醒了他们强烈的民族意识,引起了对本国国民性的反思和批判。汉语“国民性”一词的原产地就是日本。“‘国民性’一词(或译为民族性或国民的品格等),最早来自日本明治时期的现代明治国家理论,是英语或日译,正如现代汉语中的其他许多复合词来自明治维新之后的日语一样。”鲁迅的国民性改造思想,就产生于这一时期。“20世纪初期的晚清新小说,经常涉及到对中国人‘性质’或‘气质’的分析,‘性质’、‘气质’的概念,显然也是 character或 characteristics的日译”[20](193)。如“国民”一词本是英文nation的日文汉字意译,日本人发明的这一词很快为中国留日人士所借鉴。国内最早使用“国民”一词的人物是康有为,稍晚一点的是梁启超。但比较起来,留日学生邹容对该词的解释最为清晰。邹容在1903年的“拒俄运动”中写下的《革命军》中这样界定“国民”:“国民者,有自治之才力,有独立之性质,有参政之公权,有自由之幸福,无论所执何业,而皆得为完全无缺之人”[22](67)。但无论是梁启超还是邹容,他们对“国民”一词的接受与认知均与日本学界有着很大关系。在日本学者的影响和梁启超等人的宣传下,“国民”一词逐渐为国人所接受,出现了大量以“国民”一词命名或以之为宣传主题的报刊杂志。1901年,留日学生秦力山、沈翔云在日本创办了以“破中国之积弊,振国民之精神”为宗旨的《国民报》,该报纸的报名就直接取用日文汉字,并以当时流行的“国民”为题。
受日本学者的影响,梁启超展开了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和思考。他是此期中国人士中对国民性批判最为有力者,直接推动了本土国民性批判热潮的形成。梁启超先后发表《国民十大元气论》(1899 年)、《中国积弱溯源论》(1901 年)、《新民说》(1902年)、《论中国国民之品格》(1903年)等文章。他说:“余为新民说,欲以探求我国民腐败堕落之根原,而以他国所以发达进步者比较之,使国民知受病所在,以自警厉自策近。”[23](620)梁启超的“新民说”洋洋数十万言,涉及内容诸多,在留日学生中影响甚大。梁氏之后,《浙江潮》、《湖北学生界》、《江苏》、《河南》等留日人士创办的刊物中,有关中国国民性的讨论层出不穷。章太炎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提出要进行革命必须要清除国民性格中的怯弱、浮华、诈伪以及畏死心、奴隶心等等。邹容的《革命军》中多次援引《新民说》的文字。郭沫若回忆说:“二十年前的青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当时的有产阶级的弟子——无论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24](121)
批判旧国民性,呼唤“新国民”;如何改造国民性,塑造一种什么样的国民性?对此,梁氏认为只有具备尚武精神,进行军国民教育才能重塑“新国民”,民族才有希望。他声称:“无魂之兵者,犹无兵之国也。”故“今日最要者,则制造中国魂是也。中国魂者何?兵魂是也。有魂之兵,斯为有魂之国。夫所谓爱国心与自爱心者,则兵之魂也。”[25](220)梁启超此一想法为蔡锷、陈天华等爱国人士所认同。蔡锷认为日本国土面积虽不及中国四川一省的面积,地理位置和财力也并不十分有利,但正是日本人的尚武精神促使其傲视东方。陈天华对日本武士道精神和军人的崇高地位进行了赞扬。他认为“大和民族以勇武闻”,其能在短短三十年间跻身世界军事强国行列,是因为“视军人为无上荣誉,国家之所以鼓舞之者,殆不遗余力”,并向国人宣扬“世间万事,惟从军最好”。[26](123)
日本近代学者的思想学说为近代中国新知识分子掀起尚武思潮提供了理论基础和思想动力。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中对个人与社会、国民与国家的关系的阐述以及他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思想,直接影响和启发了近代中国留日知识分子。蔡锷的《军国民篇》就吸收了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思想,认为只有“军国民”方能“牺牲个人之利益以求多数之幸福,掷头颅,流鲜血,以扬祖国之光”[27]。梁启超的许多文章中都是“言必称”福泽。他在《中国积弱溯源论》中认为“奴性”和“怯懦”的国民性导致中国积弱的原因,他直接援引日本学者福泽谕吉的观点证明其论点:“日本大儒福泽谕吉曰:支那旧教,莫重于礼乐。礼也者,使人柔顺屈从者也;乐也者,所以调和民间勃郁不平之气,使之恭顺于民贼之下者也。”[28](29)日本学者石川祯浩则指出,梁启超倡导的“文明之精神”是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中大声疾呼的东西,梁启超以文明为基轴所建立的理论体系,也是福泽谕吉曾经尝试过的。石川祯浩将岩波文库版的《文明论概略》(1962年修订版)与《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89年)进行对比考证后说,梁启超的《自由书》、《国民十大元气论》受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的直接影响,这是明摆的事实,不能否认梁启超的确读过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的事实。[29](328)
除了直接借鉴福泽谕吉的理论外,更重要的是,福泽谕吉的“脱亚论”的内蕴精神对近代中国留日人士产生了巨大冲击。福泽谕吉将世界文明分为三个阶段,即野蛮、半开化、文明。“文明既然有先进和落后,那末先进的就要压制落后的,落后的就要被先进的压倒”。而日本学习西方已经步入文明世界,那么,日本有责任带领同位于东亚地区的中国、朝鲜等仍处于半文明、野蛮的国家进入文明国家行列,“保护亚细亚东方,其责任在我”。如遇到这些国家的抵制,日本可以“以武护之,以文诱导之,必速使其效我进入近时文明,不得已之场合,亦可以武力胁迫其进步”。福泽谕吉还将这样的武力战争美其名曰:“文明对野蛮
的战争”,公然叫嚣“万国公法与和亲条约不如几门大炮和一筐弹药”[30](95,78)。福泽谕吉这种的思想是典型的“弱肉强食”的强权政策,为日本后来出现的“大陆政策”和日本的侵略战争奠定了理论基础,“脱亚意识是日本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的思想原因和社会基础”[31](58)。毋庸置疑,福泽谕吉的这种依靠武力解决民族争端和夺取他国利益的思想,对梁启超等中国士人的刺激是巨大的。他们深感于此疾呼中国的武士道精神,掀起军国民教育的热潮。
近代国人走出国门,异域环境开拓和刷新了留日人士的文化视野,触动了他们个体独特而丰富的内心感受。“是在日本,我开始看清了我们中国在世界竞争场里所处的地位;是在日本,我开始明白了近代科学——不问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伟大与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觉悟到了今后中国的运命,与四亿五千万同胞不得不受的炼狱的历程。”[32](93)异域环境全新的生存体验和文化氛围激活了他们心中的民族意识,即“日本体验”激活了他们的“本土意识”。正是这种群体意识的觉醒,使得近代中国留日人士萌发“以武强国”、“铁血救亡”的想法。近代留日人士这一想法的诞生与他们对日本文化的特殊体验有着密切关系。
留日或旅日人士这种文化体验的产生,首先与甲午海战后日本人中国观的改变和日本国内军国主义甚嚣尘上有密切关系。甲午战争是近代中日关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它是日本军国主义得势的契机,也是日本社会轻视、侮辱中国的社会风气形成的一个转折点。我们翻阅此期日本学者的著述,可以清晰感受到近代日本人中国观所发生的巨大改变。吉野作造在《日清战后的支那观》中记述到:“……然而战打起来,支那是意想不到地柔弱,我国在列国环视下,堂堂正正地大获全胜,轻而易举博得了意外的大捷。这对我国来说,固然是莫大的喜事和福分,另一方面却又大大地激起我国人的自负心,酿成一反常态、轻侮邻邦友人的可悲风潮。……尤为引人注目者,是我国在战争中为鼓舞、作兴国民的敌忾心而广泛推广了‘鹰惩豚尾奴’的歌曲,它象一副过量的猛药,使蔑视支那的风潮格外激烈地流行开来。”[33](41)甲午海战和日俄战争中接连获胜的日本人意识到自己的优越性,进而狂妄自大,蔑视中国。内山完造谈及当时日本社会内的各种中国观时说:“日本人一谈到对中国的常识,就是:中国人无国家观念,中国人不清洁,中国人若无其事地偷东西,中国人撒谎,中国人是卑怯者,中国人是迷信家,中国人重金钱甚于生命,中国人喜赌博,中国人是个人主义者,中国人重形式(面子),中国人不知恩,中国人是利己主义者等等。其他的日本人谁也不会对此提出异议。”[33](42)1901年,日本的《国民报》以《东亚病夫》为题肆意糟蹋中国人形象。1908年12月第十八号《初等教育杂志》上更有“日人似铁”、“支那人似铅”的观点。这种恣意侮辱和轻视中国人的话语,使留日或旅日人士感到极大愤慨,同时一种弱国子民的屈辱感也油然而生。有位留日学子高喊出:“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34](89)
留日知识分子产生这种弱国子民的屈辱感,除了源自于战事上——“弹丸之国”的日本战败“老大帝国”清国外,更多的是来自日本的傲慢态度——对于早年师生情义的背叛和对两国文化血缘的肆意践踏。日本学者实藤惠秀指出,千百年来,日本在思想、文化、制度以及衣、食、住等日常生活上,都深受中国影响。日本人因而对中国敬仰有加。而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日本人对中国的态度为之一变。虽然一部分日本人仍对中国示以友好,但总体上而言,“不论在政治上、经济上或文化上都轻视中国,并侮辱中国人为‘清国奴’(chanko ro)”从甲午战争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的五十年,是中日关系最恶劣的时代。”[35](11)
中国留日人士“以武强国”思想的萌发,还与日本岛上全民皆兵的景象和日本民众身上展示出来的武士道精神有关。日本在甲午海战中打败了大清帝国,使得日本人的军国主义扩张野心进一步膨胀起来。一部分人竟公然声称要做“东洋盟主”。1895年4月,甲午海战将近尾声时,陆军大臣山县有朋宣称:“我们通过这次战争将在海外获得新的领地。诚如是,则已需要扩军备战来守卫新的领地,更何况要趁连战连捷之机而径直成为东洋之盟主呢?”[36](230)日本当局利用日本在甲午战后的胜利鼓吹军国主义思想,进行扩军备战,而且这样的思想受到思想界和舆论界的支持和拥护。曾是“平民主义”者的德福苏峰针对“三国干涉还辽事件”说:“我确信发生这样的事件断因是因为力量上的不足,只有有了足够的力量,任何正义、公道都半文不值。”[37](518-519)日本国粹派人士陆羯南在当时很有影响力的报纸《日本》上公然鼓吹:“国际之事,常以武力裁之,而不是以公理争之。”[38](34)可见此期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在日本岛内的蔓延程度,这让中国学子们切身感受到武力在民族竞争中的重要作用:中国今天要应付周边的列强入侵,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占据一席之地,在国民中倡导尚武精神的任务刻不容缓。
留日人士注意到日本全民皆兵的社会状况,他们认为近代日本的强盛和“军事化”现象与日本国民性中的武士道精神息息相关。梁启超认为“日本国俗与中国国俗有大相异者一端,曰尚武与右文是也”。中国人向以“从军苦”,而日本人则“言从军乐”,甚至“祈战死”[39](220)。后来,他撰写了《中国之武士道》,直接以日本为范,呼吁在中国倡导武士道之风尚。蔡锷赞同梁启超的看法,他认为日本的尚武精神是确保其在亚洲一枝独秀的原因。梁启超等人从近代日本民族的强盛中获得启示,中华民族要在世界民族之林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有尚武精神。“尚武精神为立国第一基础”[40](152)。因为“尚武者国民之元气,国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赖以维持者也”[40](160)。“立国者苟无尚武之国民、铁血之主义,则虽有文明,虽有智识,虽有众民,虽有广土,必无以自立于竞争剧烈之舞台。”[40](161)梁启超等新知识分子的内在逻辑是:“立国”的前提是“立人”,而立人的途径则是“武士道”,换言之,只有发扬尚武精神,“铸就国魂”,进而塑造“新民”,才能“立国”。梁启超等人的这一想法为此期中国许多人士认同,在以梁启超为首的爱国人士的宣传下,许多人纷纷投笔从戎走上革命的道路。许多留日人士到日本学习军事,据统计,1900年以后进入军校学习的人数激增,其中中国陆军中有800多名军官是日本军事院校的毕业生。[41](90)
如果说危机重重的中国社会现实是近代中国尚武思潮兴起的现实依据,那么日本国内轻视、侮辱中国的言论,是激发留日人士发起尚武思潮的心理动因,而近代社会达尔文主义则是尚武思潮勃兴的理论依据。可见近代留日人士产生以武救国的思想与“日本式的达尔文社会进化论”的传播有着内在的精神关联。
1898年至1903年间,严复的译著《天演论》、《群学肄言》相继问世,社会达尔文主义系统而完整地在中国社会得以传播。但近代留日学生或旅日人士系统地了解和接受社会达尔文主义,主要是通过日本这一渠道。进化论于1875年就出现在日本国内了,并随之引发了一股思想风暴。在日本译介达尔文进化论学说的人士众多,但其中尤以首任东京大学校长的加藤弘之(1836-1916)翻译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在中国留日学生中产生的影响最大。以加藤氏为代表的日本社会达尔文主义学派提出“生存竞争”主要在于国家之间的竞争,而为了在国家竞争中获胜,个人自由必须无条件服从国家强大的需要。加藤弘之将进化思想与国家竞争和日本的强盛联系起来说明,这在中国留日人群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梁启超对日本学者的进化论思想极为认同,他身处日本,日本学者的进化论学说使得他对这种“弱国”、“弱者”将遭“淘汰”的感受格外强烈,意识到国民素质的强弱关系到国家之间的竞争,一个国家只有具备坚强、勇敢的国民才能在国家竞争中获胜。由此,他向国人大声疾呼:“生存竞争优胜劣汰,吾望我国同胞练其筋骨,习于勇力,无奄然颓备也。”因为“夫以文明国,而统治野蛮国之土地,此天演上应享之权利也。以文明国而开通野蛮国之人民,又伦理上应尽之责任也”。[43](101)留学日本的中国新知识分子改变儒家传统的“贱武右文”思想,转向对“力”的推崇与膜拜。社会进化论强调“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思想,使得中国留日学生深刻意识到本民族面临的严重危机。在抚绥、和亲等传统手段已不能解决本民族面临的危机的情况下,只有全体国民实行军国民教育,形成武士道精神,依靠武力才能力保中华文明之延续。社会进化论学说为留日学生掀起尚武思潮提供了理论依据,从而使得尚武思潮先是在留日学生中,渐次在中国大陆汹涌澎湃地发展起来。
总之,辛亥革命前夕,中国社会兴起的尚武思潮与近代日本社会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无论是尚武思潮的发起者,还是这一思潮的理论来源,以及这一思潮背后复杂的历史文化原因,均与近代日本社会有着不可忽视的内在联系。
[1]严复:《中俄交谊论》,《国闻报汇编》(卷上),上海:上海文化书局,1903年。
[2]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中编),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
[3]《论尚武主义》,《东方杂志》(第2期),1905年6月27日。
[4]刘东:《浮世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
[5]《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一册,下卷),北京:三联书店,1960年。
[6]杨天石,王学庄:《拒俄运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
[7]蒋智由:《中国之武士道·序》,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六),上海:中华书局,1989年。
[8]《张文襄公全集》(奏议卷48),北京:中国书店,1990年。
[9]舒新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
[10]冯自由:《革命逸史》,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
[11]吴玉章:《辛亥革命》,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
[12]严昌洪:《辛亥革命时期的暗杀活动及其评价》,《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论文集》。
[13][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
[14]《苏报》,1903年6月9日年。
[15][日]福泽谕吉:《劝学篇》,永井道雄:《福泽谕吉》,中央公社论,1995年。
[16][日]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永井道雄:《福泽谕吉》,中央公社论,1995年。
[17][日]福泽谕吉:《福泽谕吉全集》(第4卷),东京:筑摩书房,昭和四十一年版。
[18][日]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北京编译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
[19][日]中村正直:《拟泰西人上书》,《敬宇文集》(卷1)。
[20]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
[21]刘禾:《跨语际实践》,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
[22]周永林编:《邹容文集》,重庆:重庆出版社,1983年。
[23]梁启超:《新民议》,《梁启超全集》(第2 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
[24]郭沫若:《少年时代》,《郭沫若全集》(1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
[25]梁启超:《中国魂安在乎》,《梁启超文选》(上),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年。
[26]《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政论选集》(第二卷,上册),北京:三联书店,1960年。
[27]脱羁:《军国民主义》,《萃新报》(第六期)。
[28]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饮冰室文集之三》,中华书局,1989年。
[29][日]石川祯浩:《近代中国的"文明"与"文化"》,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主编:《日本东方学》(第一辑),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
[30][日]福泽谕吉:《福泽谕吉全集》(卷五、七),东京:岩波书店,1958-1964年版。
[31]周颂伦:《简论近代日本人“脱亚意识”意识的形成》,《外国问题研究》,1987(2)。
[32]郁达夫:《雪夜——自传之一章》,《郁达夫文集》(4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年。
[33][日]内山完造:《对支问题》(花甲录),何源宏:《近代日本对亚细亚的认识》。
[34]郁达夫:《沉沦》,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
[35][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原序),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
[36][日]大山梓:《山县有朋意见书》。
[37][日]下中邦彦:《日本史料集成》,东京:平凡社,1963年。
[38]《近代日本思想史讲座》(第八卷),东京:筑摩书店,1961年。
[39]梁启超:《祈战死》,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
[40]梁启超:《论尚武》,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
[41]冯兆积:《军事近代化与中国革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
[42][日]佐藤慎一:《梁启超和进化论》,东北大学:《法学》,第59卷6号。
[43]梁启超:《张博望班定远河传》,《欲冰室文集之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责任编辑 朱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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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2007(2011)01-0088-07
2010-08-25
李群,男,文学博士,湖南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东方文学及中日比较文学研究。(长沙 41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