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镝
众所周知,日本是个重视教育的国度,教育可以说是近代日本的立国之本。早在明治维新时期,明治天皇就提出过“求知识于世界,以大振皇基”的口号。而在这“大振皇基”的立国之本背后默默支撑着的,当然就是将教育具体化的教师们了。
那么日本最伟大的老师是谁?相信10个日本人里,至少有9个会说是福泽谕吉——如今仍印在纸币1万日元上的那个人。
福泽谕吉1835年生于中津藩(今大分县内)驻大阪办事处,父亲福泽百助是藩内一名会计。生在江户时代,如果你是一名会计,那你通常具有以下两大特征:第一、必然是个有学问的人;第二、地位比较低下。因为自古以来,作为武士国度的日本都不怎么看得起能掐会算之辈,认为这是雕虫小技。
但这些跟福泽谕吉没什么关系,因为即便其父亲是有名的儒者,却也早在他1岁时就去世了,之后全家只能离开大阪回到了中津藩。在家乡,福泽谕吉度过了童年岁月。总体来讲,这是一段刺激又叛逆的岁月。
大概在10来岁时,小谕吉很喜欢干的一件事情,就是拿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上“奥平大膳大夫”几个字,奥平大膳大夫就是中津藩藩主。然后把这张纸铺在地上,用力踩几脚。这在江户时代属于大逆不道,但小谕吉发现——那又怎样?莫说自己踩了藩主的名字,就算踩了天照大神的名字,也不会有人抓更不会遭雷劈。很快,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直接跑到神社里,偷偷把神龛里供奉着的狐大仙石像给换成了一块普通石头,然后抿嘴笑看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对着一个只是装着一块破石头的神龛又跪又拜。
当然,也没有碰上任何报应。年仅12岁的福泽谕吉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神像也好,神牌位也好,都不过是单纯的石头和木头罢了。”不仅神明,就算是对忠孝仁义,他也觉得不足一提,所谓的亲人、长辈、主君,就跟写在纸上的那个奥平大膳大夫一样虚无缥缈。
14岁时,福泽谕吉进入中津藩的藩校开始了正式的学习生涯。江户时代的日本小朋友一般先读寺子屋,这既是学校但又不属于正规学校编制,每个藩都有自己的藩校,一般进得去的都是武士家的孩子。
读了没几年,福泽谕吉就觉得没意思了。虽然父亲去世得早,但在家里留下了很多经典书籍,福泽谕吉从小读着孔孟经典长大,藩校里学的无非也是这些,还教得更浅,他觉得不值得继续这样下去。
在这个时候,福泽谕吉对日本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兴趣,他想学兰学,即西洋学说。因为当时发生了一件大事:1853年,美国人开着黑船打破了日本闭关锁国200多年的国门。福泽谕吉想看看西洋人的文明是不是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所以在20岁这年,福泽谕吉从家乡来到大阪,在哥哥的推荐下进了一家叫适塾的学校。这成了福泽谕吉人生的转折点。
适塾这个学校的创办人叫绪方洪庵,是一名医生。所以在适塾里上课,课程主要以教西洋医学为主,外加一点西洋学说,里面的学生要么有医学基础,要么就是医生。适塾虽然是一家医学院,但后来有名的校友也基本不是医生,比如家中世代行医的大村益次郎成了日本“近代陆军之父”;佐野常民是日本红十字会的开创者。
福泽谕吉进了适塾后,成绩依然很好,很快就做到了塾头(班长)。他在这个学校里待了四五年,很受老师照顾。有一次他生重病,昏迷了三四天才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绪方洪庵在自己身旁,边上还有一个医生,只见绪方洪庵不停地在向医生道谢,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学生。医生也很客气地说,就这点小病,绪方先生完全可以自己解决。绪方洪庵答道,不是解决不了,是不敢解决。医生从来不敢给自己家人看病的,生怕手一抖就多加了几贴药,把人给送走了。
正因如此,每逢有学生生病,适塾都是找外面的同行来治疗的。绪方洪庵把所有学生都看作亲人,不顾他人的闲言闲语和学校的招牌,求别人来给学生看病。福泽谕吉明白了,世界上可能没有神没有妖,但人跟人之间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医人先医心。
1858年,在家乡中津藩的邀请下,福泽谕吉离开了适塾,前往江户,传授兰学。临行时,绪方洪庵亲自相送,他说道:“传授兰学本身倒不是什么苦差事,但老师这个职业,做起来可是要比为人父母更辛苦。现在你真的决定了要走这条路,那就一定要做一个将学生视如己出的老师。”
此时的福泽谕吉早就褪去了12岁时不把天地鬼神放在眼里的稚嫩,在绪方洪庵的熏陶下,他认认真真、有模有样地做起了一名老师,尽心尽力地教起了学生。只是,在教学的过程中,他总感觉缺少了什么,但具体缺了什么,他也说不清。
1860年,已是兰学大家的福泽谕吉随幕府外交团乘“咸临丸”号渡过了太平洋去美国考察访问。当地导游带他们到处参观,介绍美国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在美国的所见所闻让福泽谕吉明白:封建门阀制度是日本前进的最大障碍。
1866年,根据到西方国家数次考察的经历,福泽谕吉出版了《西洋事情》一书。这套书对日本有着跨时代的意义。在书中,福泽谕吉提出了“文明政治的六个条件”,它们分别是:1.对于自由的尊重;2.宗教自由;3.科学技术的导入;4.学校教育的扩大;5.法治主义;6.国民福利的充实。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自由”二字是日本从中国学来的,原意在两国都一样,指的是随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带有“自由放任”的意味。而福泽谕吉则根据英语的“Liberty”赋予“自由”新的含义:人在自己所拥有的领域自主追求自己设定目标的权利。这个定义又在清末民初被引入中国。
《西洋事情》上市后立刻遭到抢购,一时间洛阳纸贵,出名的同时也让福泽谕吉赚了一大笔钱。但他却并未因此发财,而是把这笔钱用在了兰学塾的几个贫困学生身上。对于这类学生,福泽谕吉往往不但免除其学费,甚至在生活上也给予援助。这样一来,钱就常常不够用了,于是他便去接一些来自幕府或民间的翻译活,以赚取一点翻译费。
后来有的学生于心不忍,便对他说:“老师,这个资料我们来翻译吧,您就别受累了。 ”福泽谕吉每次都正色道:“你们来学校是学习的,而不是为老师赚钱的。”离开适塾后的这些年,绪方洪庵说的话,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之后,福泽谕吉又去了香港、新加坡、巴黎和伦敦等国公干。在游历和考察中,他敏锐地察觉到,随着幕府和倒幕势力矛盾的日益激化,战争几乎就在眼前,不管最终谁赢谁输,对于日本来讲,都既是一场劫难,也是一次新生,而新生国家最需要的,就是人才。因此,福泽谕吉决定,这次回国之后,要尽量减少参与幕府的政治外交活动,一心办好学校。
1868年,兰学塾改名为庆应义塾,就是今天的庆应义塾大学。也是在这一年,福泽谕吉开始写一本新书,名叫《荐学》。这是一部在当年人口不过数千万的日本销量超过20万册的超级畅销书,即便100多年后的今天可能没几个人看过,但它开篇的第一句话依然脍炙人口——“上天不生人上之人,亦不生人下之人”。
书中,福泽谕吉阐述了人民大众应该独立、自主、解放、自由、平等的主张,并对于一些持续了很久且依然在日本很有市场的封建陋习进行了深刻批判。尽管言辞尖锐,但在他看来,教育虽说不是什么放任自由的事情,但也谈不上强制,做老师的只能对受教育者进行谆谆教诲,也就是“荐学”。
这套书总共17部,整整出了8年。而贯穿全书的,除了“平等”之外,还有一个词,那就是“独立”。“独立”是福泽谕吉这一辈子看得很重的精神,不管是国家独立还是国民个人独立,他都觉得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比如他在书中明确指出,一个人只有独立了,才有可能去修身,齐家,平天下。而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如果各个国民都能独立,那么国家必定是独立富强的。
在关于学问这个话题中,尽管福泽谕吉依然有自己的看法,但还是没有脱离“独立”二字。比如在提到做学问的目的时,他就明确表示,做学问不是为了成为知识分子,而是利用学到的知识促使国家独立,只有这样,学问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而对于维新之初日本出现的一些盲目提倡全盘西化的趋势和做法,福泽谕吉也指出:学习西方绝不能一味单纯地模仿,而是要能在他们的基础上进行独立创新,这样于国于民才有好處。
这套书存在的最大意义应该说是“开民智”,一大批看了《荐学》的日本人记住了自由、民权等词汇。福泽谕吉的文章还进入了小学课本,给广大日本青少年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帮青年带着这些认知走出校门,并据此改造社会,改造制度。
差不多就在这时,明治政府决定尽快立宪。对此,福泽谕吉在明治十二年(1879)时专门出了一本新书《民情一新》,来探讨日本今后的政治应该走向哪个方向。
1889年,在福泽谕吉的主持下,《庆应义塾规约》颁布,这是庆应义塾大学的首部校规。次年,福泽谕吉在庆应义塾大学设置了文学、理财和法律三个专业。之后又设立了传染病研究所,并聘请日本当时最著名的医学家北里柴三郎担任所长。
1898年5月,在福泽谕吉主导下,庆应义塾大学实行了学制改革,从原本单一一所大学变成了有小学、中学的一贯制学校,并增加了政治专业。
9月26日,正在琢磨改革的福泽谕吉突然倒地不起,幸而抢救及时留住了性命。倒地原因是突发性脑溢血,由操劳过度所致。操劳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改革工作繁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每天的剑道练习。
常人或许难以想象,终身从事教育事业的福泽谕吉是个居合道高手,居合道即拔刀道,他通常一天要拔刀1000次。这种过度练习直接影响了身体健康,虽然脑溢血后经过医生苦劝,他稍有收敛,但病根子终究还是留下了。两年后(1900)的8月,他再度倒地。这次醒来之后,福泽谕吉明白自己已时日不多了,于是决定在病床上完成自己最后的著作——《修身要领》。
著作中共写了29条修身要领,核心内容是独立自尊。身心完全独立,尊重自己,不侮辱他人,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尊。只有个人独立了,才会有家庭独立,家庭独立后,才能有全国国民的独立,唯有全国国民有了充分的独立自尊,那么这个国家才能被称为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
是年12月31日,拖着病体的福泽谕吉和学生一起通宵举行了日本史上第一次迎接新世纪的派对。这不是为了热闹和好玩。在当时的日本,虽然学习西方,导入了新历法(阳历),但在年号计算上,大多人还是习惯天皇年号纪年。为了更好地普及西方历法和公元年度计算法,他才特地举办了这么一场活动。
3周后的1月25日,福泽谕吉脑溢血又发,这次他再也没有起来。几天后的2月3日晚上,一代教育家与世长辞,享年66岁。
本来,以福泽谕吉的功绩,实行国葬是绝对没问题的,事实上当时也有人这么提议了。但最终,葬礼规格是只限于家人和学生范围的“塾葬”。没有人觉得有不妥之处,也没有人认为这降低了福泽谕吉的身份——因为,他是一个老师。
就在福泽谕吉病逝的第二年,一个年轻的中国学生来到了日本学习医学,并受到了指导老师颇多的关照。老师姓藤野,家中代代行医,其父老藤野也曾在绪方洪庵的适塾里念过书。这个中国学生就是鲁迅。
学医或许能救人,但可以救国的,必然是文教。
一衣带水,一脉相传。
(作者系日本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