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晨
从日本宗教论日本影视动漫中唐僧的女性化变异
高 晨
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中懦弱短视的“御弟”唐僧在当今一些日本影视动漫版《西游记》中被大胆变异成女性,并成为爱情的主角,引发了中国观众的强烈反感。但其在日本高居不下的收视率不禁引发人们深层次的思考。分析唐僧形象女性化变异的原因可以看出,是日本神道教与佛教介入其中,将唐僧形象加以分解后进行集体再创造和重新诠释,从而形成了女性唐僧这一形象变异体。
唐僧;女性化;日本宗教
在《西游记》的众多人物中,唐僧(玄奘三藏)是故事主线“西天取经”的始作俑者,也是全书中唯一真实的人物。作为高僧,他历时十九年从印度取回佛教原著千余部,入寂时完成了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佛经的翻译,并留下一部稀有的地理志《大唐西域记》,可谓创下了佛学界的丰功伟绩。然而,他坚强勇敢、执着智慧的高僧形象却在经历了百年流传的《西游记》中被改变成温良、愚昧、软弱的俗僧形象。他昏庸莫辨的低俗形象成为火眼金睛的孙悟空的反衬;食之可以长生不老的肉身佐证了孙悟空“齐天大圣”的本领。他愚蠢的仁善和不能自保的低能成就了孙悟空的英雄名节。在《西游记》影响下的潜移默化中,唐僧由坚强无畏开创佛学历史之先河的圣僧不知不觉地就被改变成性格柔弱模样英俊的僧人了。
早在日本的飞鸟时代(公元550年—645年),唐朝玄奘三藏西天取经的故事就已经远播到日本。玄奘以其圣僧形象被日本佛教尊奉为祖师,并流传着大量有关玄奘三藏与日本僧侣友好交往的传说。因此,在奈良、平安时代的日本佛教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将唐僧取经路线改道日本的变异现象,以求玄奘三藏的神迹降临日本。江户时期在对《西游记》进行翻译、加以通俗化改编之后,《西游记》中的师徒四人形象开始在平民阶层广泛流传。自此,孙悟空不畏强权的英雄形象深入人心,玄奘三藏也由佛教神话中的圣人先贤转变为豪华贵族(御弟唐僧)的文弱形象。随着《西游记》在日本的普及,日本文学作品也竭尽所能地对《西游记》大加改编,以期适合本国民众的欣赏口味,变异出与中国的《西游记》大相径庭的唐僧形象。
1936年,上海的《电影周报》报道,“日本拍摄《西游记》电影,将唐僧变为女性,并与孙悟空谈恋爱”[1](1),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争议。1978年,日本播出电视剧《西游记》,轰动一时,唐僧由当红女星夏目雅子出演,三位徒弟已摆脱《西游记》设定的原型,以人形出现。此后的1993年、1994年和2006年版都延续了这一特点。1979年,松本零士创作的日本TV动画《SF西游记》,只是以“西游记”为片名,只能从人物的外形和饰物上看出西游记的些许痕迹。作品以银河系战争为背景,描写了外星公主(唐僧)与三位队员(三位徒弟)驾驶大型宇宙飞船在银河系与敌人作战以维护和平的故事。2000年出品的日本TV动画《パタリロ西游记》,虽然延用原著主题,但以女性化唐僧(美少年唐僧)吸引人们的眼球,并带有色情情节。2008年出版的日本漫画《大猿王》中,唐僧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女性,并忍受悟空的虐待,两人以杀死释迦为共同目标,踏上了前往西天的道路。日本影视动漫将玄奘改编成女性形象不仅可以取得高收视率和高票房收益,更是捧红了大量女明星。
中国影视在汲取学习日本版《西游记》的过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女性化的玄奘,却在日本成为高收视率、高票房收益的保证。为什么会把玄奘变作女性?日本人如何接受女性化的玄奘?笔者将在本文中予以分析和解惑。
神道与其说是宗教不如说是风土习俗,它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教义,是日本人对自然万物的崇拜。它以原始神话的形式流传于世,可以说它是深植于日本人思想血液中的情感,任何传入到日本的外来文化都不可避免地与神道结合起来发生变异。作为描写佛教高僧西天取经故事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也不可避免地在日本与神道相遇并迸发出日式火花。
日本的神话故事多以女性为主角,并生动地体现出对女性——母亲的热爱和尊重,带有明显的母系社会的痕迹。例如,日本神话中的天照大御神(太阳神)是女性,而日本天皇家族就是天照大御神(女性太阳神)的后代,这足以说明日本神话中女神的地位之高。
建立在神话基础上的日本神道,尊崇女性天照大御神的旨意,选取女巫作为神意的传达者。女巫由与天皇有着血缘关系的处女担当。她们崇高的血统和纯洁的身心使人们相信,只有她们才会将神的旨意传达给人间。有史书记载,日本早期的国家统治者多为女性,她们以女巫的身份统治国家,行使权利。日本女性天皇的数量也远远地超过了同为中华文化圈的中国和朝鲜,这不能不使我们联想到日本对女巫的崇拜。
唐僧身为高僧,贵为“御弟”,其俊美的外表、温柔的性格和高贵的血统,使玄奘的形象与日本女巫的形象有诸多相似之处。正因为有如此相近的身份地位和行为举止,由高僧变为女巫的唐僧在日本很快就被大众所接受便不足为奇了。日本将玄奘变身为女性之后的最大创新之一,是将崇高的母性也赋予给唐僧。《古事记》中记载,风神速须左之男哭闹着要见母亲伊耶那美命,而被父亲伊耶那岐命驱逐出国。他的姐姐天照大御神母亲般地怜惜他,对他的种种恶行不予追究。当弟弟的任性使她气恼时她便躲入石洞,拒绝出来。神话中对母爱的依恋在当今日本依然延续着:
每天夜晚,成千上万的日本商人避开“经济奇迹”躲进有时取名“母亲的趣味”或仅仅标为“母亲”的小酒吧里。他们借助威士忌和矿泉水,又退回到童年时代,并寻求那些被他们称作“妈妈桑”的女人们的倾听。这些“妈妈桑”以一种精神病医生的职业耐心,听他们倾诉各种问题:妻子如何唠叨纠缠不休,公司的科长如何坏,要么是无人重视他们的繁重的工作。这些日本的经济英豪,在得到“妈妈桑”的些许温和的建议和种种宽心的鼓励后,又东倒西歪地走回家。他们相互搀扶着,不时扑在同伴的肩上,为重新回到八岁的童年而高兴地欢叫。[2](19)
这种母亲情结在日本版玄奘身上也有所体现。日本动画《SF西游记》中的外星公主(唐僧),以领导者身份与其他三个人(三个徒弟)组成小队。她用温柔的举止、包容的胸怀接纳受难的队员,一次又一次地帮助其他三个人处理难以预料的各种事情。日本电视剧《西游记》系列中的唐僧也以温柔庄重示人,并以坚强果敢的导师形象贯穿整个搞笑剧。
日本的神道是朴素的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一直没有摆脱孩童任性的自然天性,因此保留着那份原始的粗糙与直接。受到日本原始信仰的影响,女巫在现实生活中具有风流多情的一面。在日本书籍中记载了大量书写女巫与爱人相会情景的和歌和物语。《万叶集》中的《和铜五年壬子夏四月遗长田王子伊势斋宫时山边御井作歌》中写道:
山边御井在,见此已欣然,伊势良家女,相逢在井边。时雨从天降,见之似水流,心情常寂寞,处处多烦忧。遥望立田山,相思路几千,何时能越度,得见妹身边。[3](22)
《伊势物语》中也写道:
从前有一个男子,当了天皇的敕使,到伊势参谒到此来修行的皇女。有一个在皇女处当差的女子,经常爱讲色情话,她偷偷地写了一首歌送给这敕使,歌曰:“痴心欲看花都客,神圣斋宫跳得过。”那男的便回答她一首道:“男女相逢神不禁,多情倩女早来临。”[4](70)
以淫秽美艳著称的日本传统艺术——歌舞伎,是由一位叫阿国的女巫开创的。因此,女巫们的情爱在日本不但没有被排斥,反而被广为流传。日本影视动漫作品中大量出现女性化玄奘的爱情情节,这在日本神道中即可窥见一斑。
日本的神话推崇暴力性极强,性欲发达的男性英雄,这是早期父系社会的审美遗留。《古事记》中记载道:
速须佐之男命毁坏天照大御神所造的田塍,填塞沟渠,并且在殿堂上拉屎,但是天照大御神并不谴责他,替他解说。他的胡作非为却不止歇,而且加甚了。当天照大御神在净殿内织衣的时候,他毁坏机室的屋顶,把天之斑马倒剥了皮,从屋上抛了进来。天衣织女见了吃惊,梭冲阴部,就死去了。[5](14)
据《日本人的色道》一书分析,认为《古事记》“这一记载显然是被修饰过的,真实的故事或许就是被所谓的‘大神’强奸了之后被异物伤阴而死”[6](26)。这种极端的性侵犯行为,在抗战时期的日本军人身上得到了最大发挥。在日本漫画《大猿王》中孙悟空变身强悍霸道的妖怪,以杀死释迦为目标,捆绑虐待女性唐僧前往西天,一路斩杀好色风流的天神和暴力淫乱的怪物。其间充斥着血与性交织的情节,这正与在神道观念浸染下的现代日本人的色情观念相吻合,形成具有日本传统性和后现代性双重特征的《西游记》传奇。
日本佛教在与神道不断磨合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失去了它在中土大地上的原本面貌。玄奘高僧的形象也随着佛教在日本的变异而被蒙上了神秘的面纱。
梅原猛在《世界中的日本宗教》一书中,对日本佛教中净土真宗的由来进行了细致的梳理:日本佛教始于圣德太子。作为在家人的太子的佛教是法华佛教,这种在家法华佛教贯穿于日本的佛教。最澄继承了太子的传统,并引入了6世纪中国的学僧天台智的天台佛教,建立了日本天台法华宗。亲鸾继承了法华宗的佛性论、戒律论和法然改革后的净土教,可以说,亲鸾的净土真宗是日本佛教的核心。[7](98-106)
日本净土真宗的开创者亲鸾,在发扬最澄的佛性论和戒律论的基础上,提出人人可以成佛的佛性论、“还相回向”的净土论和否定戒律的戒律论。这些思想与神道不谋而合,从而奠定了净土真宗在日本佛教中的核心地位。在他的著作中,大量书写佛变为女性为僧人超度往生的颂歌:
亲鸾梦记云 六角堂救世大菩萨示现颜容
这是藏于三重县津市专修寺中《亲鸾梦记》中的《女犯偈》。主要说观音化身高贵的女性拯救僧侣。更有传说,如意轮观音变为女性将为性欲所苦的僧侣带到极乐净土,这种说法并不是只在亲鸾文章中可见,中世的僧侣都有摘录,例如,东密的《觉禅抄》中的《如意轮末车去车》,就记载有“本尊佛变成玉女的故事等等”[8](107~109)。
这是日本佛教对日本神话中神圣高贵女神形象的引用,而且日本佛教中的女性不仅具有美丽纯净的身心,还可以为僧侣洗刷丑恶。
《西游记》中的取经故事,是三个被天庭惩罚的罪人,受神佛的指派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以此谢罪。《西游记》的主题与《女犯偈》的主题相似,由唐僧(观音)带领三人(需要洗刷罪恶的僧侣)到西天(极乐净土)成佛。唐僧由堂堂大男人变身为美丽女性也是与日本佛教流传的神迹记载相符的。
日本电视剧《西游记》中唐僧由女演员扮演,但一路行来对徒弟算是严加管教,不失谆谆教导之功,虽然三人满身陋习,但唐僧救人于水火,得到不少夸赞,留下不少感人的故事,既有现代版搞笑的成分,也有励志情节。另外,《SF西游记》中四人的相互配合与情感交流也成为SF类动画中的经典,那不失温柔的公主(唐僧的外星身份)和三位队员拯救弱小星球上的生灵,得到银河系的嘉奖。
然而,我们不禁要气愤日本人将高僧改编成爱情的主角是对佛教和中国文化传统的莫大侮辱。日本的佛教传承自中国,但在日本发生了很大变化,日本人作了自主创新。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日本僧人可以结婚生子,而且可以子承父业,这是现代日本和尚与其他国家和尚最大的不同。净土真宗的创始人亲鸾就是一个身体力行的结婚和尚,但结婚生子并没有影响他在日本佛教中的地位。《日本人的色道》中提到:“在日本的色情文学历史记载中,最淫荡的角色往往是和尚。”[9](57)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女》中曾书写一位妓女经人介绍到寺庙中服侍和尚的故事,书中这样写道:
和尚仿佛说梦话似地说:“你非用不可的堕胎药的制作方法,我昨天晚上从一个人那里学到手了!”他糊里糊涂脱口而出,自知说走了嘴,再去掩口已经来不及了,着实可笑。然后是一通大吃大喝,从厨房里飘来的荤腥味一直不断。商量妥帖,每一晚上的过夜钱是两步金子,按这个价码我转遍了各山各宗派的庙宇,没有一处寺院不归于女色之道,这一宗一派,没有哪个寺院的和尚没有破色戒。后来,一个寺院的住持对我特别痴心,商定三年的合同,合同期内给三贯银子。这样,我就成了这寺院住持的姘头。在这样的生活过程中,也就懂得了这个藏污纳垢的寺院许多可笑的事情。[10](30)
从平安时代的道镜到室町时代的一休,无不云雨风流一生,他们的风流心态也被毫无保留地流传开来。这些被载入日本佛教史中的高僧,受到信徒的景仰,自然,和尚的风流也被民众所接受。所以电视剧中与孙悟空谈情说爱的女性唐僧,或与盘古大神偷情的女性化唐僧,不但没有遭遇唾弃,反而一度掀起了日本观众的追捧狂潮,成为标志性的影视形象,具有日本佛教的特征。[11](16)
形象变异是国与国文化交流过程中必然发生的现象,它的产生基于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文化冲突与融合。日本引进中国古典文学《西游记》,经过长时间的发展,产生与原著偏差极大的日本影视动漫版《西游记》,这看似偶然,其实却是必然。尤其是对唐僧形象的女性化变异现象,曾引发了中国观众一次次的争论风潮。日本神道教与佛教介入到《西游记》中将唐僧形象加以分解,从而形成女性唐僧这一新颖的形象变异体,体现出当代日本民族对于唐僧这位中国佛教史上伟大人物的集体再创造和重新诠释。
[1]舟子:《日本摄制西游记》,《电影周报》,1936年。
[2][荷]布鲁玛:《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李晓凌、季南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
[3][日]无名氏:《万叶集(上)》,金伟、吴彦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4][日]无名氏:《伊势物语》,周作人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
[5][日]安万侣:《古事记》,邹有恒、吕元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6]郝满祥:《日本人的色道》,长沙: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
[7][日]梅原猛:《世界中的日本宗教》,卞立强、李力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
[8][日]西口顺子:《中世の女性と亻厶教》,京都:法藏馆,2006年。
[9]郝满祥:《日本人的色道》,长沙: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
[10][日]井原西鹤:《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王启元、李正伦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4年。
[11]石美玉:《日本“观光立国战略”的效果评价及启示》,《东北亚论坛》,2009年第6期。
[责任编辑 丛光]
J954
A
1002-2007(2011)01-0045-04
2010-08-16
高晨,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研究生。(成都 610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