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龙
论李齐贤词的多重渊源
李宝龙
传统的观点认为,李齐贤的词作主要是受元好问和苏轼的影响。今天看来,说李词受苏轼影响是不错的,但说其受到元好问的影响,却找不到切实的证据,而且,即便有元好问的影响在内,这种概括也不全面。李齐贤的词作有多重渊源,有中国的影响,也有本土的因素。中国的影响里除苏轼外,还突出地呈现为李白和赵孟的影响;在本土因素中,则有题材的传统取向、本民族词文学创作的经验累积等。
李齐贤词;渊源;李白;苏轼;赵孟;本土因素
李齐贤(1287—1367),初名之公,字仲思,号益斋,自号栎翁,庆州人。出生于一个官宦世家兼书香门第家庭。15岁时即中成均魁首,此后他在仕途上一路升迁,先后除为奉先库判官、延庆宫录事,入艺文岛秋馆,迁齐安府直讲。入华之前累迁至内府副令(从四品),任上被忠宣王招到大都。自此,李齐贤七入中华,交游诸公,又奉使西蜀,降香江南,与中国结下了不解情缘。至元六年即忠惠王元年(1341年)4月,李齐贤从中国东归。又历忠惠王、忠穆王、忠定王、恭愍王四朝,进退得宜,深受朝野敬重。李齐贤71岁致仕,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81岁卒,谥文忠公。李齐贤一生,行正直之事,得忠义之名,为国为民,奔走呼号,审时度势,仕途通达,人皆钦仰。
在韩国历史上,李齐贤无论在政治作为上还是在文学创作上,都有令后人瞩目的巨大成就。“东人仰之如泰山”[1](497)。柳西涯在《重刊益斋文集跋文》中说:“高丽五百年间名世者多矣!求其本末兼备,始终一致,巍然高出,无可议焉者,惟先生有焉。”[1](498)特别是在词文学创作上,李齐贤地位极尊,贡献极大,影响极深。他的词,写景也好,抒情也罢,都能写得磅礴激荡,健笔凌云。而他的词作之所以能达到如此成就,与古圣时贤有着极深的渊源关系。
关于李齐贤词的渊源,夏承焘在《域外词选》中有一段经典的评论:
两宋之际,苏学北行,金人词多学苏。元好问(遗山)在金末,上承苏轼,其成就尤为突出。益斋翘企苏轼,其词虽动荡开阖,尚有不足,然《念奴娇》之《过华阴》,《水调歌头》之《过大散关》、《望华山》,小令如《鹧鸪天》之《饮麦酒》,《蝶恋花》之《汉武帝茂陵》,《巫山一段云》之《北山烟雨》、《长湍石壁》等,皆有遗山风格,在韩国词人中应推巨擘矣。[2](4)
此后论者多承此说,如韦旭升《韩国文学史》、黄拔荆《试论中国豪放词风对朝鲜词人李齐贤的影响》、刘泽宇《元高丽词人李齐贤的两首华山词》等,特别是黄氏一文,简直就是在为夏翁之说做注。
夏翁之说,固为灼见,但有可商榷者,有可补充者。益斋学苏,无可非议。然而说他承遗山余绪,虽于词风中可隐约见之,却无实证可寻,此可商榷者;益斋居中国甚久,神交古人,酬酢时贤,所仰慕学习者,非一二人,所受影响,亦非止一二人,此可补充者。综观益斋其人其词,对其创作影响较深的起码有三个人,即李白、苏轼和赵孟。此外,还有其本国传统的影响在内。
判断一个人的文学创作是否受到另一个人的影响,当然可以从其创作风格的相似与否来推论,但仅凭风格来推断未免有臆断之嫌,依据还应具备以下两点:一是后者的文字中多次提到前者,并明显地表露出崇拜仰慕之意;二是后者的作品中除风格外,在手法、句法、取材等方面有模仿前者的地方。这两点,在元好问和李齐贤之间,我们看得不很清楚,但在李白和李齐贤之间却看得非常明白:
第一,《栎翁稗说》中提到李白。如:“延佑丙辰,予奉使祠峨眉山,……因记李谪仙《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之句。”[1](12)又如:“薛司成文遇言‘李太白《清平词》“一枝仙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红妆。”倚者,赖也。谓赵后专宠后宫,只赖脂粉耳。可怜者,嘲之之辞也。’”[1](14)虽然论及李白的地方不是很多,但起码还论到一些;而对元好问,整本《栎翁稗说》中却无一语提及。
第二,李齐贤的诗歌中也明显可以看到李白影响的痕迹。如《中庵居士赠诗八首,务引之入道,次韵呈似》一诗中有“玉川腹里五千卷,李白手中三百杯。”[1](529)的句子。另外,《益斋乱稿》卷四中还有《门生栗亭尹政堂,得蒙主上为之写真,仍题栗亭二大字其上。千载一遇,耳目所罕,作诗以贺》一诗,从句式到用典、语言风格、行文气势,都可以看出模仿李白的痕迹。
第三,李齐贤的词多处化用过李白的诗句。如《巫山一段云·洞庭秋月》“举杯长啸待鸾骖,且对影成三”,化用李白《月下独酌》中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巫山一段云·朴渊瀑布》“白练飞千尺”,化用李白《望庐山瀑布》中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巫山一段云·白岳晴云》“羡杀岭云闲”,化用李白《独坐敬亭山》中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等。
更重要的是,李齐贤的词作不仅字面上受李白的影响,而且还可以看到李白精神的渗透。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飘逸的风格
李白其人其诗均给人一种飘逸之感,如九天神龙,如白云舒卷,或夭矫,或变灭,风神如一。这也是李白令后人敬仰艳羡的地方。而这种风神,在李齐贤的词中也有真切的体现。如《大江东去·过华阴》:
“三峰奇绝,尽披露、一掬天悭风物。闻说翰林,曾过此,长啸苍松翠壁。八表游神,三杯通道,驴背须如雪。尘埃俗眼,岂知天上人杰。 犹想居士胸中,倚天千丈气,星虹闲发。缥缈仙踪,何处问,箭天光明灭。安得联翩,云裾霞佩,共散
麒麟发。花间玉井,一樽轰醉秋月。”
其中运用了许多与李白有关或能够体现李白风神的典故,并将之与华山的耸出云霄、傲然世外的形象有机结合起来,刻画了一个潇洒出尘、神游八表而又豪气冲天、傲世独行的诗仙形象。其横放杰出、飘逸不群的绝世风姿如在眼前,作者的崇敬仰慕李白之意也流露无遗,可见作者的思想倾向和精神境界是趋同于李白的。特别是词中所表现出来的蔑视功名之心、诗酒遨游之想、高蹈遗世之情和潇洒出尘之意,与李白如出一辙。
(二)瑰奇的山水境界
行尽碧溪曲,渐到乱山中。山中白日无色,虎啸谷生风。万仞崩崖叠嶂,千岁枯藤怪树,岚翠自蒙蒙。我马汗如雨,修径转层空。(《水调歌头·过大散关》)
天地赋奇特,千古壮西州。三峰屹起相对,长剑凛清秋。铁锁高垂翠壁,玉井冷涵银汉,知在五云头。造物可无物,掌迹宛然留。(《水调歌头·望华山》)
两首《水调歌头》及《大江东去·过华阴》不但有《蜀道难》的影子,也有李白写华山的《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西上莲花山》诗的影子,取《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的写景之实,用《西上莲花山》的登山之虚,并掺杂化用了李白三首诗的词藻,甚至连手法、意境、风格也都可以看出学习的痕迹,特别是意境的创造上。李白山水诗的突出特点,就是善于极度夸张,反复渲染,以大开大阖、汪洋恣肆之笔墨,去描绘那种自由奔放、奇态横生、壮丽瑰伟、超出常境的阔大画卷。而益斋词“写景极工,笔姿灵活”,“凡闳博绝特之观,皆已包括在词内”[2](93),这样的特点,不能否认其得益于李白者甚多。
苏东坡在高丽朝乃至其后的整个韩国汉文学史上,一直影响深远。在中国,金元时期的文学创作,特别是词的方面,受苏轼的影响也特别大。金元之际,“苏学盛于北”已成共识。所以,李齐贤无论是在高丽还是在中国,一直都在苏轼影响范围的笼罩之下。而李齐贤本人对苏轼也一直景仰有加,《益斋乱稿》卷九中有《苏东坡真赞》,云:“金门非荣,瘴海何惧。野服黄冠,长啸千古。”[1](603)。题下有注:“黄冠横策,坐啸石上。”应该是对所见到的苏轼画像的描述。赞文虽仅四句,但勾勒了苏轼的人生经历,描绘了苏轼的精神风貌,既写出其浮沉宦海,也写出其潇洒风姿。如此深刻传神,恐非深知苏轼者所不能道,且字里行间也流露了对苏轼的钦慕和喜爱。诸多因素令李齐贤词受苏轼的影响不但广而且深。这一点中韩学者已成共识,前辈学者如夏承焘等人自不必说,今人如黄拔荆云:“李齐贤填词的路子走的是苏东坡、元遗山一派,极力效法其清新洒脱、雄浑豪放的风格,并且用力甚深。”[4](198)韩国学者柳基荣也说,李齐贤的词作“其中不难看出苏轼对他的影响。”[5](94)归结起来,李齐贤接受苏轼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模其句
即模仿苏轼的句式。如《大江东去·过华阴》:“犹想居士胸中,倚天千丈气,星虹闲发。”仿苏轼《念奴娇》中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水调歌头·望华山》:“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烟霞深处,幽绝使人愁。”仿苏轼《水调歌头》中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浣溪沙》:“人世几时能少壮,宦游何处计东西。起来聊欲舞荒鸡。”仿苏轼《浣溪沙》中的:“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名句多为时人及后世模仿,李齐贤模仿一下也不足为奇,但他模仿《浣溪沙》则可看出其对苏轼的喜爱非同一般。因为《浣溪沙》这首词的知名度和传播的程度不但与《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样的传世名篇无法相比,即便与《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这些作品相比也远有不及。李齐贤对这样的词作都着意模仿,说明其对苏轼词的了解和喜爱以及所受苏轼词的影响已经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不过,李齐贤并非机械地模仿苏轼,才使得这些句子与他词里的其他元素浑然一体,以致不知道模仿出处的人根本看不出来。此外,这些句子不仅得苏轼之形,而且得其神韵。如“犹想”句写李白的豪迈潇洒,即与“遥想”句写周瑜的意气风发有通神之处。“我欲”两句与苏轼同得孤清况味;“人世”几句虽然透露出几分人生短暂、宦海浮沉的无奈与悲凉,但“舞荒鸡”三字用祖逖、刘琨事,则表现了不甘寂寞、昂扬向上的精神,与苏轼词中的那种不肯向命运低头、乐观自信的精神一脉相承。由此可见李齐贤对苏轼词的领会之深和运用之灵活。
(二)步其韵
即依苏轼原韵作词,代表作是《大江东去·过华阴》。这首词是完全依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韵脚而作的。从宋至元,《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和词不断。据《左庵词话》载:“金粟香笔记,辑录前后用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元韵,不下数十阕,间有佳作。”[6](3144)又据今人王兆鹏先生的统计,宋金元人唱和东坡此词的作品多达31首,李齐贤的这首词排在第30首。[7](117)在这些和作之中,李齐贤的这一篇应该是“佳作”之一。按《钦定词谱》[8]所载,《念奴娇》这一词调有仄韵、平韵两种,每一种又有数体,且别名很多。其中仄韵一体中又分八体,苏轼的《赤壁怀古》是其变体之一。依《词谱》,《赤壁怀古》一词的用韵如下:
李齐贤《大江东去》的用韵,依平水韵标注如下:
不难发现,这篇作品不但韵脚与苏轼的完全相同,而且通篇所用字词的平仄,除个别字如“三、掬、闻、翰、驴、安、霞”之外,也完全相同。即便是这几个不同的字,如果按照苏轼所作的《念奴娇》正体的平仄要求来看,都是可平可仄的。次韵之作在通篇的平仄使用上能到如此地步,对于中国的词人来说可能不足为奇,但对于李齐贤这样的高丽词人来说,就难能可贵了。
另外,这首词不只在用韵上,甚至措辞、句式、笔法、结构,都受《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影响。其中笔法如开篇写景,中间转换,都与苏作如出一辙;结构上从眼前景到过去事,复到眼前人的安排,包括以樽酒明月作结,完全一样;还有,“苏轼是在江上怀念周瑜,李齐贤则在山前怀念李白,不但次韵,亦且借境,从仿效中又别开生面,可谓善学善化。”[5](95)
(三)化其意
即化用苏轼诗词的句意。李词中此类例子随处可见。如《沁园春·将之成都》:“空使毛群欺卧驼。”系化用苏轼《百步洪》其二的:“扰扰毛群欺卧驼。”《鹧鸪天·扬州平山堂今为巴哈师所居》:“堂前杨柳经摇落,壁上龙蛇逸杳茫。”系化用苏轼《西江月·平山堂》的“壁上龙蛇飞动”、“仍歌杨柳春风”。《玉漏迟》:“圆又缺,空使早生华发。”系化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菩萨蛮·舟中夜宿》:“白鱼兼白酒,径到无何有。”系化用苏轼《午窗坐睡》的:“此间道路熟,径到无何有。”《沁园春·将之成都》:“堪笑书生、谬算狂谋。”系化用苏轼《送安敦秀才失解西归》的:“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此外还有很多,大都信手拈来,意到笔随,融合无间,并无生搬硬套之感。李齐贤对苏轼诗词的化用不拘一格,或用其整句,或用其词语,或浓缩其意,或别有生发,极是灵活。
李齐贤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在充分吸收中国文化的同时,能够别有开创。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对苏轼诗词的吸收也是这样,不仅能够吃透,吸其精华,还能根据自己的理解或自身的情况,别做改造。如“临风白马紫金,欲去惜芳菲”一句,变“骢马”为“白马”,看似微不足道,但这里面未尝没有“好白”的民族心理在起作用,而且也不排除李齐贤从本民族的审美心理取向出发特意作此改动的可能。另外这一改动体现在词中,色彩对比更鲜明,情景更华美。“堪笑书生、谬算狂谋”一句变通,也很见技巧。这种灵活变通的能力,活学活用的能力,或者如柳基荣所说“善学善化”的能力,是李齐贤远超常人的地方。
(四)学其风
益斋的豪放词风有目共睹。夏承焘说他“翘企苏轼”,主要是就此而言的。苏轼的豪放词其实不多,但影响极大,特别是《赤壁怀古》这首词,在词坛上掀起轩然大波。王兆鹏先生在对这首词的历代入选次数、历代品评次数、后人追和次数作了详细统计之后,得出结论:“宋金元人最喜爱的东坡词,是《念奴娇·赤壁》词。……也是知名度最高,最受词人青睐的典范之作!……《念奴娇·赤壁》词也是最受词选家和词评家喜爱、关注的作品。看来,苏轼《念奴娇·赤壁》词是唐宋词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名篇。”[7](115)其实,李齐贤受苏轼的影响,主要也是受这首《赤壁怀古》的影响,说他的《过华阴》、《过大散关》、《望华山》等词是遗山风格,不如说是《赤壁怀古》的风格更确切;苏轼词对金元词风产生的影响,主要也是因为有这首《赤壁怀古》。
当然,苏轼对后世文人的影响更多的是在精神方面,即是说主要是苏轼的为人(包括其豁达的胸襟,潇洒的性格,不羁的情怀等)的影响。李齐贤在为人上受苏轼的影响也更大些、更深入些,这在他的《苏东坡真赞》中已经透露出来了。他的《沁园春·将之成都》表现出来的豪迈不羁的书生意气,也能看得出苏轼的影响。作品的风格其实就是人的风格的文字体现。益斋学苏轼之风,不只是学其词,也是学其人。
毋庸置疑,在万卷堂这个文人圈子里,李齐贤与之过从最密、影响最大的应该首推赵孟。《益斋乱稿》中多有与赵孟相关的诗句。如“吴江清胜天下稀,我初闻之赵松雪”《(吴江又陪一斋用东坡韵作》),“独爱息斋与松雪,丹青习俗一洗空”《(和郑愚谷题张彦甫云山图》)等。李所以对赵由衷钦羡,赵所以对李护爱有加,固然有忠宣王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两个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赵孟的书画最著名,其实他的多才多艺远超众人想象,他还能诗善文,懂经济,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李齐贤也多才多艺,文学、史学、经学、理学、书法、绘画均有造诣。这样的两个人,难免情投意合。赵与李还有心理上的相通之处。赵孟原是宋朝皇室赵德芳的后代,托身异朝,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终觉节操受损,有愧先人,而且一直得不到家人的谅解,朝中也有不少大臣对他指指点点,所以尽管身居高位,内心深处却总有无限孤独之感;李齐贤远赴异国他乡,置身陌生环境,尽管有忠宣王的关照提携,中国又是泱泱大国,有他诸多神往之处,但毕竟孤身漂泊,所以尽管风光无限,内心深处却未免有辗转漂泊之感。这应该也是两个人相交契合的深层原因之一。赵对李的影响主要还是在书画诗词等文艺方面。李齐贤的八景词,虽非题画之作,但本质上却与书、画、诗均有关联,何况书、画、诗、词原本一理,颇多相通之处。所以,李受赵的影响,本在情理之中,就词而言,主要有两个方面:
(一)选题选材上的相同
以组词写景,肇端于欧阳修。欧阳修退休后写了10首《采桑子》以歌咏所居颖州的西湖风光,其后则有周密的《木兰花慢·西湖十景》。李齐贤的《巫山一段云》无疑是对这类联章写景词的继承和发展,但实质关联不大。与之关联最大、对其影响最深的还是赵孟。赵孟不但有联章写景词,而且它的组词也以《巫山一段云》为题,写的也是山水风光,而非园湖之胜。
从内容上看,赵词大多写相思含怨,美女魂销,还存在着巫山神女的痕迹,即便不是直写巫山神女,也带着巫山神女的风采韵味。但这种情怀与欧阳炯等人相比已经淡了很多,而且写景的比例明显加大了。中国的词很少是纯写景的,赵孟在这里标举十二峰,已经可以说是典型的写景词了。以李齐贤和赵孟的交往及其对赵的敬仰,他当然不可能见不到这组词,加之他在中国的山水游历,见到后产生创作冲动,于是写作《潇湘八景》和《松都八景》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样说的理由还有几点:其一,从选题上看,如前所述,以组词写景的传统在宋代就有了,欧阳修、周密的名气都很大,欧阳修在高丽朝的影响也很深,可李齐贤却没有采用《采桑子》或者《木兰花慢》的词牌来写景,而是用赵孟用过的《巫山一段云》,这已经可以说明问题。李齐贤对欧阳修原本很熟悉,他的《朝中措》可以说明这一点;他对《木兰花慢》这个词牌更不陌生,已经使用过。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选用《巫山一段云》来写,从李齐贤所接触的范围来看,只能说是受赵孟的影响了。其二,从笔法上看,如前所述,赵孟对李齐贤的书画艺术以及创作理念都有很深的影响。李齐贤的八景词虽非题画之作,但描绘出来的却是一幅幅典型的画面,包蕴着画理,给人鲜明的水墨浸润之感;而赵孟的山水画恰是师法董源、李成,以笔墨圆润苍秀见长,讲究的就是水墨浸润:李齐贤的写景笔意源自于此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其三,从题材上看,二人的相通是一目了然的。所以衣若芬说:“赵孟《巫山一段云》词由于以‘巫山十二峰’的十二个山峰为对象,已较前人增加了写景的比例;而到了李齐贤笔下,‘巫山’的题材被‘潇湘八景’和‘松都八景’取代,成为描写自然风景的作品。”[9](150)
(二)托意山水的情怀
很多研究者习惯于关注李齐贤从中国接受影响,却忽略了李齐贤本国因素对他的影响。李齐贤是韩国历史长河中的人物,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要打上韩国历史文化的烙印,这种本民族所赋予个人的文化命运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李齐贤当然也不例外。他的词文学创作,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有本土根基,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八景诗的固有渊源。
在韩国,李齐贤是八景词作者的第一人;但八景诗的传统却由来已久,李之前已有很多人写过此类组诗。除了陈、李仁老之外,金克己写过《江陵八景》,李奎报更是写了《次韵惠文长老水多寺八咏》、《奇尚书退食斋八咏并引》、《次韵李平章仁植虔州八景诗并序》(两组16首)、《次韵李相国复和虔州八景诗来赠》(两组16首)、《次韵复和李相国八景诗各一首》、《次韵英上人见和》总计共64首诗。其中关于潇湘八景的就占48首。不仅如此,李奎报的这些创作还反映了当时八景诗创作的一些信息。其《次韵李平章仁植虔州八景诗》序云:“伏蒙相国阁下和晋阳公门客所赋虔州八景诗示予曰:子尝着此八景诗耶?予曰:古今诗人,赋者多矣,未尝不撑雷裂月,争相为警策者。予惧不及,故不敢尔。公固督予赋之。即次韵各成二首奉寄。但未者见诸贤所赋,焉知不有犯韵者耶?此独所恐耳。”[10](196)表明当时不但李仁植写过八景诗,“晋阳公门客”也写过,而且这一题材形式由来已久,“赋者多矣”,其中不乏佳作,以致李奎报这样的“雄文大手”也不敢轻易措笔,此其一;其二,从李的题目中可知写过八景诗的人至少还有惠文长老、奇尚书、英上人等,当时八景诗创作风气之浓,可见一斑。
此外,与李齐贤大略同时而稍早的安轴写过《三陟西楼八咏》、《白文宝按部上谣八首》,李齐贤自己也写过《忆松都八咏》和《和朴石斋尹樗轩用银台集潇湘八景韵》,表明八景系列形式的诗歌在韩国诗歌史上有很深的历史渊源。李齐贤八景系列诗词不仅吸取了中国诗词创作的营养,同时也是植根于本国的历史文化土壤之中的。
(二)前人词作的影响
李齐贤之前,高丽文学中已有词作品问世,不乏写景抒怀之作,如金克己、慧谌的作品。我们无法确知李齐贤是否读过这些作品,而且从现有资料看,没读过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但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很多东西未必靠口耳相传,更多的时候是一种精神传承。金克己的词作主要以写景为主,如《忆江南》写锦城山,《采桑子》写多景楼,其经典笔法就是时而健笔凌云,时而精雕细刻,而且转换自然。如在“灵岳莫高焉”之后接“幽谷虎曾跑石去,古湫龙亦抱珠眠”,在“一握去青天”之后接“松寺晚钟传绝壑,柳村寒杵隔孤烟”,在“长风忽起吹高浪,翻涌银山”之后接“晓气凄微送嫩寒”。李齐贤的很多笔法就与此相似,如在“南浦寒潮急,西岑落日催”之后接“云帆片片趁风开。远映碧山来”,在“森森万树立无声”之后接“空典袭人清”,在“雨霁长江碧,云归远岫青”之后接“一边残照在林”,在“万壑烟光动,千林雨气通。五冠西畔九龙东”之后接“水墨古屏风”,在“澹澹青空远,亭亭碧重。忽惊雷雨送飞龙”之后接“欲洗玉芙蓉”等,其理相通。
另外,在金克己和慧谌的创作中不仅都存在着一个写景的传统,而且还有一个喜用豪纵之笔来写景的传统。金克己自不必说,慧谌的《渔家傲·渔父词》中“落落晴天荡空寂,茫茫烟水漾虚碧。天水浑然成一色。望何极,更兼芦花秋月白”之语,意境就颇为苍茫阔大,虽然还看不出对李齐贤作品的直接影响,但这种对山水的关注和以壮语写清景的传统对李齐贤的潜在影响肯定是有的。
综上所述,李齐贤的词作应该说是汲取了中国及其本土的多重营养,没有这些养分,也就没有李齐贤的词。但我们必须看到并且承认的是,李齐贤虽然兼收并蓄,但绝不是杂凑各家,而是将所汲取的东西加以熔铸,自成一家。李齐贤的词终究不同于李白的诗,亦不同于苏轼的词。同样是笔墨纵横,但李齐贤的词写得刚健俊朗,沉雄瑰伟,既有别于李白的飘逸奔放,又有异于苏轼的随意酣畅。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从本质上看,同样是雄健浑成的境界,但李齐贤则偏于儒家特质,重在情;李白偏于道家境界,重在意;苏轼则偏于佛家法门,重在心,故有刚健、飘逸、任心之别。而李齐贤的杰出之处,正在于能够既吸取别人的精华,又能跳出其藩篱之外而有所树立。所以我们说,李齐贤“不但是高丽朝成就最高的词人,也是整个朝鲜文学史上最杰出的词人”[11](62)。也正因为如此,夏承焘才以“巨擘”称之。
[1][韩]李齐贤:《益斋乱稿》,《标点影印韩国文集丛刊(2)》,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70年。
[2]夏承焘选校,张珍怀,胡树森注释:《域外词选前言》,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
[3]邝健行等:《韩国诗话中论中国诗资料选粹》,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
[4]黄拔荆:《试论中国豪放派词风对朝鲜词词人李齐贤的影响》,《国外文学》,1990年。
[5][韩]柳基荣:《苏轼与韩国词文学的关系》,《复旦学报》,1997年。
[6]李佳:《左庵词话》,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7]王兆鹏:《唐宋词史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8]王奕清等,《钦定词谱》,北京:中国书店,1983年。
[9][新]衣若芬:《李齐贤八景诗词与韩国地方八景之开创》,《中国诗学》(第9 辑)。
[10][韩]李奎报:《东国李相国集后集》(卷6),《韩国文集丛刊》(2),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年。
[11]李宝龙:《朝鲜词文学发展论略》,《东疆学刊》,2009(2)。
[责任编辑 梁浚]
I312.072
A
1002-2007(2011)01-0049-07
2010-08-25
李宝龙,男,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和中韩古代文学比较研究。(延吉 13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