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仁敬
(厦门大学,厦门,361005)
伟大的诗人屈原在《离骚》里说过:“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如今,步入七旬老翁之列的我,颇有同感。回忆一生走过的学术道路,不禁浮想联翩,感慨不已。幸有众多师长和同仁给力,经历万千艰难和挫折才走到今日这一步,苦苦拼搏所饱尝的酸甜苦辣之味涌上心头。
我出生于闽南侨乡一个贫困的小职员之家。母亲没有工作,兄弟姐妹八人,我是老大。从小寄居在外婆家,左邻右舍都是侨属。六岁时,我入学读书,对语文、算术、英文、美术和毛笔书法都很有兴趣。语文课老师是位私塾老先生。他爱教唐诗,每堂课教一首,要求学生人人都会背诵。我至今还记得他吟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时的模样。
来自泉州城的吴家润老师教我们英文。26个英文字母,一个一个练发音和书写,然后教唱英文字母歌,将所有字母都记下来,效果很好。接着又学会了“Good Morning!”、“Bye-bye!”等招呼语,很是有趣。
父亲念过高中,懂得一点英文,所以周末从镇上回到家里,常有乡亲找上门,请他代抄英文信封,一写就是二三十只。父亲总是来者不拒,热情为他们义务抄写。我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心里感慨:懂点英文真好,可为乡亲们做些事。
毛笔书法在闽南侨乡很受重视。父亲也写得一手好字,常为乡亲们婚丧嫁娶写对联。他嘱我要学好毛笔字,而我起初不以为然。在学校,老师要求我们每天写一页大楷。一次,我马虎了事,写得墨迹扩散,字迹模糊,被罚写50页,而且必须第二天准时交。我闷闷不乐地回家,遭到父亲的严厉训斥。晚饭后,我老老实实地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写了50页。第二天交给老师,他十分满意,给了85分。受了这次教训,我决心练好毛笔字,再不给父母丢脸。由于父亲的督促和老师的帮助,我的学习成绩进步很快,从三年级直接跳到五年级。
1949年初春,我升入南侨中学。这所学校由本地旅菲华侨施性利等人创办。校长陈奕尚和许多老师都有大学学历,师资力量较强。教英文的陈剑锻老师抗战时当过美军翻译,口语很好,上课注重准确的语音和流利的会话,强调学英文要从小打好基础,掌握好语法,不能只满足于讲几句日常会话。后来,他利用寒假给初中生开英文补习班,以林汉达的《开明英文文法》为课本。听他讲解后,我们结合教材做了不少语法练习。当时铅笔易断,纸张质量差,我们就在沙滩上用树枝当笔练习写英文,通过这种办法记生词。此法很是辛苦,但收获甚大,既增加了我对英文的兴趣,也帮我打下了初步的基础。
美术课的陈家楫老师擅长绘画、书法和金石雕刻,碰巧他也是我父亲的老师。经过他的指点和自己两年的努力,我在全校书法比赛中获奖,基本上学会了颜真卿的正楷体、翁方刚的隶书、郑板桥体和一两种魏碑。
1950年底,厦门解放。父亲由家乡小镇调往厦门市工作。我和母亲、弟妹还留在外婆家所在的村里。替乡亲们抄写英文信封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他们有时上门求助;对于那些年纪大的,我就登门服务。他们很高兴,夸我长大了,英文有进步。这些鼓励促使我决心加倍努力学好英文,为乡亲们办事。
1952年初春,我初中毕业。因南侨中学停招高一学生,我与两位同学赶赴泉州报考省晋一中(今泉州五中,省属重点中学)。三人都被录取,开心极了。但这次会考让我感受了学习上竞争的压力,初步认识到:如果不好好努力,就会掉队落伍。所以升入一中后,我丝毫不敢懈怠,餐后都不休息,马上做作业。结果一年下来就得了胃病,又挨了父亲一顿骂。后来经过锻炼,我的胃病好了,体重也增加了。于是我认识到光埋头读书不行,一定要经常参加体育锻炼。有了好体魄,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其实,我的学习成绩还不错。英文、地理、代数和化学常得满分,被选为班学习委员兼英文课代表。作文也多次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并在班上朗读。
省晋一中师资力量很强,各科老师的教学经验都很丰富。英文老师洪玉华教学认真,要求严格,常叫我们背些名句、多写作文和多做笔译。学习内容比初中增加了许多。我对英文更感兴趣了。学校校舍并不大,但它一直有间很宽敞的阅览室,摆了近百种国内报刊,对全校学生开放。我寄宿在学校,时间较多,渐渐成了阅览室的常客。我爱看《世界文学》(原先叫《译文》)。后来弄个本子抄录世界著名诗人如莎士比亚、拜伦、雪莱、普希金、裴多斐、惠特曼等人的诗作,有空就背诵,有的至今仍记忆犹新,甚至还曾当着翻译家戈宝权的面背诵过他译的普希金名诗《致大海》。
1954年6月,面临高考,我谢绝了老师劝我考理工科的建议,无悔地决定报考英文专业。8月,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厦门大学英文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厦大英文专业创建于1923年春,历史悠久,人才济济。五十年代院系调整后,它一度拥有十三名教授和十几名副教授。系里十分强调英文基本功训练,从语音、语法到阅读都严格把关。葛徳纯教授要求学生对着小镜子练英语元音和辅音的口型。新生入学初花一个月时间纠正各种南腔北调。苏恩卿教授教语法,注重实践,从严要求。除课堂实践外,还要求每个学生利用寒暑假一次做200至300道语法练习题。他不惜时间和精力一道题一道题地批改作业,为我们打下了扎实的语法基础。阅读方面,每人每学期都要在老师指导下读一本英国小说。一年级时,刘贤彬教授教我们读Charles和Mary Lamb的TalesfromShakespeare及Charles Dickens的ATaleofTwoCities(简写本)。第一次接触英国小说原著,我感到非常新奇有趣。后来又读了Oliver Goldsmith的TheVicarofWakefield、Charlotte Bronte的JaneEyre和Jane Austen的PrideandPrejudice等。系主任李庆云教我们“英国诗歌”,使我们对英国文学有了初步的了解。
三、四年级时,文学课的比重增加。我们接触了“莎士比亚戏剧”、“英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第一次认识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巴尔扎克、左拉、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易卜生等世界著名作家,感到外国文学海阔天空,任你驰骋。课余我从图书馆借来他们作品的中译本饱读,先后阅读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左拉的《萌芽》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等。虽读不太懂,但视野大为开阔。
当时,学校还给我们开设了一些中文课程,如黄典诚教授的“语言学引论”、蔡厚示教授的“文艺学概论”、洪笃仁教授的“汉语写作”和陈朝壁教授的“中国文学史”。这些课使我获益匪浅,不仅对语言学和文艺学的基本原理有了初步的了解,而且对中国文学史的常识也有所涉猎。后来,我担任了《厦门日报》、《侨声报》、《光明日报》和《中国青年》等多家报刊的通讯员,抽空写点报道,磨练自己的中文,渐渐地有了显著的进步。
1958年8月,我毕业后留系任教。第一个任务是负责工农班16名学生的精读课。他们是从工农速成中学毕业保送来的,学习热情很高,但基础比较差。我苦苦冥思,想出一些形象化的办法帮他们攻破语音关、词汇关和阅读关。葛教授每次都热情地帮我审阅教案,耐心倾听我的试讲,具体指点,使我的工农班教学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新厦大》报刊和《厦门日报》都曾报道和肯定这一成绩。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严重的自然灾害带来了连续三年的全国生活困难。我被先后下放到校教工食堂和外文系食堂当管理员。当时副食品供应十分紧张,而我尚未成家,还不清楚柴米油盐背后的复杂与艰辛,要管理上千人的教工食堂或三四百人的外文系食堂谈何容易?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了任务,开动脑筋,灵活变通,在厨师的帮助下,终于将偌大的食堂管理得井井有条,受到师生们的好评。自己也顺便学了些烹调手艺,会做十几道菜,至今受用不尽。
从食堂回到系里,我成为苏恩卿老师的助教。一年后,又协助林疑今给三年级学生教“英国文学选读”。他放手让我负责英国十八世纪小说部分,使我第一次接触到文学课教学。在试讲文学选读课前,我阅读了不少相关的评论,发现自己有些不同的体会,便提笔写了《〈鲁滨逊漂流记〉的艺术特色》和《〈格列弗游记〉的讽刺手法》两篇论文,分别发表于1961年和1962年《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上,算是迈入了学术界的门槛。当时仍在厦大中文系的许怀中老师(后调任福建省委宣传部长)和庄钟庆老师(后为全国茅盾研究会副会长)对我帮助良多,给我提了具体的修改意见。我也向《鲁滨逊漂流记》的译者徐元度教授请教,得到他的热情回复。后来,我又在《外语与翻译》(《外国语》的前身)上先后发表了两篇学术论文。通过这些写作,我独自摸索着走近了学术研究的大门,但仍在门外徘徊,远未入门。
1963年初春,教育部决定招考副博士。南京大学范存忠教授和陈嘉教授拟招收三名。我决定去报考。没料到,这次报考成了我一生的重要转折,为我带来了学术提升的机会。
8月初南大录取通知书寄到。学校本想留我,但我感到自己从大学阶段到毕业后耗费了许多时间在杂事上,教书几年下来,深感业务能力不足。如能师从南大名师学习几年,将来回校定可发挥更大作用。系领导颇以为然,将我的意见如实向学校领导汇报,终于获得了学校的放行。
到了南大,我见到了副校长范存忠和外文系系主任陈嘉。他们十分亲切、和蔼和热情,决定分工指导三名博士生:我和南大的吴勤由范先生指导,南大另一位同学张秀桂由陈先生指导,但我们三人可一起聆听某些课程、参与某些活动。
不久,我们开始听范先生讲课。他以Manly编的《英国文学选读》为教材,另选莎士比亚戏剧和18世纪以来的小说原著给我们读。大约每周读两部,每读完一部都要写篇英文评论。说实话,每周读两部英文长篇小说,起初是比较吃力的。要知道本科学习期间,我一个学期才读一部英文长篇。但我尽最大努力坚持着,每天都读到半夜,还不忘摘记小说的要点。过了一个多月,我慢慢适应了这样的阅读强度,也能“笑对”原著了。
范先生很重视大量阅读和勤练英文写作,每篇作文都改得很细,连用错一个标点符号都在旁边打个大问号,要求极其严格。入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因时间太短,我不想回厦门。他问我要不要看书,我答:“当然要!请导师推荐。”他说,“好吧,我已替你找好了。明天你去校图书馆柜台登记取回。”这样为学生着想的安排,让我深深地感动。在校图书馆办完借书手续后,我取回了六本英文书。这一本本书都寄托着老师对学生的厚爱和希望。寒假过后第一堂课,范老师问我有没有问题。我将问题一一提出,他一一做了中肯的回答。之后,他出了五个问题让我做,从上午九点半做到中午十二点半。这场没事先通知的考试,检验了我上一学期的学习成果。而范老师考试不事先通知的习惯也督促我每次课后都认真复习,不敢松懈。
给我留下难忘印象的还有范老师对英文作文的讲评。从命题的选择、论点的展开、段落的转接、论点与论据的结合、大论点与小论点之间的衔接,一直到结论的概括性和准确性,他都讲得头头是道,非常到位。尤其是他结合我的文章明确指出优劣之处,对我帮助极大。
范老师很注重活用能力的培养。我曾帮江苏省外事办做过口译工作,他知道后很高兴。他说搞点口译不错,但要以笔译为基础。笔译能力提高了,口译质量才有保证。这是他的经验之谈。1956年他应邀去北京为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翻译重要文件,工作相当出色。其实,学英文的人,不管是搞语言学的还是搞英美文学的,都要会点翻译。这是社会生活的要求,不容忽视。
1966年5月,正当我忙于准备学位论文答辩时,“文革”爆发。学校停课,图书馆关闭。范、陈二位导师受到冲击,进了牛棚;我被斥为“资产阶级保皇派”、“修正主义苗子”和“只专不红的标兵”。1968年,我一毕业就直接被派到苏北泰州解放军红旗农场劳动锻炼,直到1970年3月才返回南京,被分配到南京缝纫机总厂当钳工。
1973年9月初,恢复正常工作的南京大学派人到缝纫机总厂商调我回校任教。可是,江苏省人事局发来调令,调我去省外贸局工作,而不是回南大。彼时范老师已从“牛棚”解放出来,但尚未复职。我去找他商议,他建议我先去干干,多学点东西。我接受了这一建议。
三个月里,我详细了解了各个进出口公司使用英文的情况,发现所用的英文不深,但专业性很强。我没学过国际贸易,对FOB、CIF、C&F以及LC、DP等很陌生。所以我斗胆提出,希望去上海外贸局学习,因为当时上海外贸进出口总量居全国第一位,单证、合同和信用证等方面的相关英文资料非常完整。经领导同意后,我走访了上海外贸局业务处及其下属的商检局、轻工、纺织、五矿等公司,一个来月内手抄了十二本英汉对照的相关资料。回南京后,我承接了更重的业务担子:负责审定所有对外宣传材料的英文部分。
在外贸局五年多,我搞了大量英汉口笔译,受益良多。求学时阅读的大量英文小说和所做的写作训练对口笔译很有帮助。我参加过广交会、上海小交会和天津化工小交会,协助外销员当过谈判翻译,也带过年轻的徒弟。在天津化工小交会时甚至经历了唐山大地震,经历岂止是丰富!
平日里我还担任领导接待来访贵宾时的翻译(曾接待过缅甸和埃塞俄比亚外贸部长)、为省领导翻译祝酒词、为他们与客人的谈话作交替传译等,还陪省局领导接待过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的十多个访华代表团。这些经历让我知识面扩大,英文词汇增加,口笔译能力大大提高。我为局里翻译出版的英汉对照版《江苏》和《江苏香港出口商品展览介绍》受到多方肯定。
在大量口笔译过程中,我也遇过许多困惑,比如如何译“扬州瘦西湖”、中央首长的题词和常用词语如“博采众长”等。范、陈二位恩师在这方面给予了我大量帮助。范老师很严格,不会代译,我必须先译好初稿,再去请教他。每次他都搬出几本大词典,针对我的译稿逐词逐句讨论修改。陈老师则总是先问我为什么那么译,我回答后,他再动笔为我改正。这二位英语语言大师的活用能力极强,很多难题几分钟就迎刃而解。这样多次面对面的指点大大提高了我的汉译英水平。
1978年11月,江苏省人事局又发来调令,要我回南大工作。范、陈二师都已恢复原职,也开始复招研究生,没有助手,所以急调我回去。外贸局起先不愿放我。我考虑再三:就物质待遇而言,搞外贸显然比搞教学和研究好,但外贸不是我的专业,我的专业是英美文学,丢掉太可惜。况且,我与两位导师结下了深厚情谊,他们需要我,我不能不回去。
回南大后,我还利用业余时间帮外贸局审定了英汉对照的400万言的《江苏投资指南》,翻译了江苏省对外开放的36家单位的介绍材料和江苏机械进出口公司的几十种出口产品广告,为轻工公司译配了电视片《江苏工艺品》和《江苏针灸器械》的英文解说词。据说,时任江苏省省长的顾秀莲出访美国、澳大利亚和日本等国时,每次都带去300本《江苏投资指南》,受到国际友人和客商的欢迎。我深为自己的微薄贡献而自豪。
重回南大,重执教鞭,陈嘉主任安排我到外国文学所英美室工作,兼教英语专业三年级“英国文学作品选读”。我信心百倍地重新投入教学工作。
范、陈二师常说,高校教师不但要会教书,教好书,还要搞学术研究,不断出成果。他们耐心地言传身教,带我一步步迈上学术之路。
1979年8月底,陈老师带我去烟台参加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成立大会暨学术研讨会,推荐我在大会上发言。会前,他曾两次审阅我的论文,并提出多处修改意见。会后,他对我说,“你的论文与会者反应不错,你可将海明威的作品系统地研究下去。”导师的鼓励化作我无穷的动力,将海明威研究坚持至今。陈先生还介绍我认识了吴富恒、杨周翰、王佐良等名家,嘱我好好向他们学习。
除此之外,陈先生还让我参加他主编的三卷本《英国文学作品选读》的编写工作,让我为十八名作家的生平简介、选文短评和难词难句注释写英文初稿,然后他一篇一篇修改定稿,并且告诉我为什么要那么改。这使我大长见识,不仅懂得了编写文学教材的要领,而且还学会了多角度地用英文评述英国作家和作品。他的巨著《英国文学史》(英文版4卷本)完成后,被教育部选定为高校英文专业教材,并在杭州召开了专家审稿会,受到李赋宁教授和戴馏龄教授等名家的一致好评。
陈先生给研究生开设莎士比亚戏剧课,许多青年教师去旁听,我也是常客。他每学期讲四部莎氏剧作,再推荐两部供研究生自学。这样一年下来可读十二本莎士比亚主要剧作。他让我在实践中多锻炼,多次叫我先代他评阅校外送审的论文,由我列出几条优缺点让他过目,然后他当面指出我的评语哪条是对的,哪条不够客观,尤其对青年学者不宜苛求。这样的锻炼真是弥足珍贵。
那时中国的改革开放深入发展,对外交流增多,常有著名的外国专家来南大讲学。范、陈二师常常代表南大出面宴请接待,同时放手让我主持专家们的学术报告会。这些专家包括:哈佛大学原英文系系主任罗伯特·凯里教授,美国全国比较文学学会主席、印第安纳大学欧阳教授,文学评论家、美国米尔瓦基大学艾哈·哈桑教授和文学评论家、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大卫·戴切斯教授等。我在陪同中与他们交流学术问题,收获很大。
陈先生一方面放手让我锻炼,另一方面不吝指教,处处关心提携我,但对我的要求绝不马虎。1983年春天,我申请晋升英美文学的副教授,陈先生建议我撤下申报材料中两本外贸方面的译著。我很快反应过来,从他手中拿回那两本书。这件事让很多人主动收回了不合要求的申报材料。大家反映:陈先生对自己的学生都那么严格,评职称时一定会秉公办事,不徇私情。最后,我既评上了副教授,又学到了陈先生这种优良作风。
1980年初,美国哈佛大学决定恢复哈佛-燕京学社向新中国招收博士后学者的传统。陈老师推荐我应试。我立即投入紧张的备考,因为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可以将十年浩劫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3月初,哈佛大学派了曾任费正清东亚研究所所长的菲力普·库恩教授来南京主考。考试方式是一对一地轮流面试,每人30分钟。考试内容涉及面很广,跳跃性很大,问答速度很快。三十分钟里库恩教授问了四十多个问题。几个月后,我和英文系杨治中老师同时接到哈佛的录取通知书。在教育部办出国手续时听说这次参加哈佛面试的有五个单位26人,结果考上的除我们两人外,还有中国社科院外文所朱虹和复旦大学倪世雄。我们四人成了1949年以来走进哈佛的第一批中国青年学者。
8月18日,我和杨治中从北京乘飞机经东京飞抵波士顿,开始了在异国的学习生活。
哈佛大学跟英美文学有关的有四个系:英文系、比较文学系、文学与历史系和美国文化系。我在前两个系选听3门课,在后两个系旁听2门课,并选择英文系终身教授丹尼尔·艾伦和比较文学系终身教授哈里·列文当我的导师,各听一门他们给博士生上的课,参与课堂讨论,还经常找他们两位个别答疑和指导。
记得第一次去见艾伦教授时,我有点紧张,但他的亲切友好态度很快就让我平静了下来。他坦率地对我说了三条意见:(1)听他的课,但不一定要完全接受他的观点。有不同的看法,只要能自圆其说,都会获得支持。(2)除了听他所授的“美国文学史”这门课,还可抽空研究一下我自己感兴趣的某位美国作家。(3)他在哈佛有个私人图书室,专业书较多,我有空可以去看。这些意见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引发我久久的思考,对教学和科研有了新的认识。我深切体会到:(1)学术问题允许有不同意见,不能强迫学生完全接受老师的见解,但不同的看法必须有理有据,自圆其说。(2)做学问要注意点面结合,既要系统地掌握文学史,又要深入研究一两名作家,发展自己的专长。(3)要跟自己的学生分享图书资料,让藏书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些认识几十年来一直指导着我的研究生教学和文学研究。
列文教授学识博大精深。他首创比较文学的主题学理论,又深入研究了莎士比亚、乔伊斯和现代美国小说。他著作等身,治学严谨,注重比较方法。课堂上,他善于启发博士生各抒己见,热烈争论,最后由他小结,突出要点。课后我有疑问,只要给他的秘书留条便可约见。他总在百忙中抽空见我,为我指点迷津,并开列参考书,让我进一步自学。从他身上我不仅学到了知识,而且掌握了这种独特而有效的指导方法。
我的住处离哈佛希尔斯图书馆仅百步之遥。没课的时候,我就去那里读书,晚上11时才回宿舍。哈佛大学共有46个图书馆(后来增至50多个)。凭一张ID卡,就可走进任何一个图书馆。在最大的威登纳图书馆内,教师和研究生每人可免费订一个座位,把借的书全部放在座位的书架上,省得在图书馆和宿舍间搬来搬去。各图书馆管理严格,借书超期要罚款,但服务非常周到。
哈佛-燕京和英文系从领导到教授对学术交流都采取开放的心态。1980年11月,我专程到普林斯顿大学访问海明威研究的权威专家卡洛斯·贝克。贝克教授在普大火石图书馆三楼的办公室会见了我。简单的寒暄过后,他问我是否读过海明威和他本人的作品。我如实地作答。他笑着表示满意,欢迎我提问。我先后提了十二个问题,他都一一认真地回答,内容丰富精彩。我们谈得很投机,原定一小时的交谈延长至两个多小时。末了,他取出《海明威:作为艺术家的作家》和《海明威的生平故事》两本专著,分别在扉页上签了名送给我,然后亲切地拉着我的手,将我送至图书馆大门口才依依惜别。
在普林斯顿大学,我特别受到孙康宜教授及家人的盛情款待。孙教授是美国比较文学界杰出的后起之秀(后来调任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系主任),访问过南京大学。她介绍我认识了普大英文系系主任、比较文学专家厄尔·迈勒教授。后者将自己编写的研究生教材《比较文学入门》赠我,让我从普大满载而归。
回到哈佛,我又走访了波士顿近郊的肯尼迪图书馆,那里有个海明威藏书部。我手持卡洛斯·贝克教授的介绍信去找藏书部主任奥加斯特·邹,受到她的热情接待。她详细介绍了藏书部里海明威的手稿、图片、录音等丰富的资料,欢迎我随意参阅和使用这些宝贵资料。于是我成了那里的常客,还在那里找到了海明威访华后给朋友摩根索写的长信。馆里规定不许拍照和复印,奥加斯特·邹就将她的英文打字机借我,让我将资料全文打下来带走。加上海明威访华时的照片,我在这儿收集的资料极富学术价值。
出国前,我曾与人合译犹太作家马拉默德的《店员》,与作者有通信联系。到哈佛后,我曾致电问候他。后来,他特地来哈佛看我,为我当面解释了一些他小说中的希伯来语词汇,并与我合影留念。我还利用寒假去旧金山加州大学伯克利总校访问了该校副校长兼珍本图书馆馆长詹姆斯·哈特教授,与他就美国通俗文学进行了热烈讨论。1981年初夏,我又先后访问了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文论家列斯莱·菲德勒教授和耶鲁大学新批评派主将之一克林思·布鲁克斯教授。通过与他们的访谈,我对美国现当代小说的评论和新批评派的主张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收获超乎想象。
1981年6月,离开哈佛前,我去向艾伦导师辞行。他问我在哈佛这一年有什么收获,我说自己遵师嘱草拟了一本英文教材IntroductiontoModernAmericanFiction(《美国现代小说导论》),还意外地发现了海明威访问中国的第一手资料。他很诧异,也很高兴,说:“太好了!海明威访问过中国,我怎么不知道?目前了解这方面的人很少,值得搞下去。这是件挺有意义的研究工作。”
告别了艾伦和列文两位导师,我启程回国。其间又在哈佛-燕京学社的资助下游历欧洲,时长一月,大开眼界,大长见识。我开始在学术道路上起步腾飞。
回到国内,我向陈先生呈交了五百多页的《美国现代小说导论》手稿。他很高兴,一周后将修正的手稿返还我,告诉我有了这本教材就可以上讲台了。1981年秋季开学后,我开始给硕士生授课。虽然还是个讲师,但手持先生校验过的讲稿,我心里有谱。
同时,我开始整理海明威的资料。1983年在《外国文学研究》发表《海明威的中国之行》,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在协助陈先生编辑一期《美国文学丛刊》时,我抽空翻译了纳撒尼尔·韦斯特的中篇小说《孤心小姐》。不久,又在《当代外国文学》发表了《蝗虫之日》的译文和评论《三十年代好莱坞人的苦与笑》。我还翻译并出版了马拉默德的长篇小说《基辅怨》。课余继续协助陈先生编写《英国文学作品选读》,负责撰写十八位作家的生平、某些名篇(包括T. S.艾略特的《荒原》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选段的评介和注释等。接触了这些极难的英语选文后,我的英语水平又有了质的飞跃。
1983年,陈先生的“现代欧美文学史”获中华社科基金课题(后改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入项。我与英美室全体同仁负责该书美国文学部分的编撰工作。正当我们忙于完成该项目时,厦门大学来信,希望我回母校任教。林疑今主任多次致信陈先生,恳请他让我回厦大,帮助申建英文博士点。陈先生虽再三挽留,但最终还是尊重了我自己的选择。
离开南大前,我和研究室的同仁协助陈先生承办了一届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年会,会上我当选研究会理事。1986年初,我参加了江苏译协为纪念海明威逝世25周年而组织的中美作家座谈会。在南大任教的美国专家弗兰德教授介绍了美国海明威研究的新成果。作家海笑、周梅森、梅汝恺、赵瑞霟、李景端、张柏然等参加了会议,我担任翻译并作报道。弗兰德十分高兴。他认为文革后的中国作家和学者完全把握了海明威作品的精神实质,说明海明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越来越高。在同年七月意大利召开的第二届海明威国际会议的大会发言中,他谈到了上述感想,令与会各国专家学者十分惊喜和敬佩。
没料到,陈先生病倒了。他总是争分夺秒地工作,终于劳累过度。回厦门前,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去校医院向他辞行,希望他早日康复。世事难料,当我从意大利开会回来路过南京时,先生已经与世长辞!我悲痛至极,急忙赶到他家里,跪在他的遗像前痛哭。师母告诉我:先生临终前还在关心我回厦门以后的情形。直到最后时刻,先生依然惦记着我,我却没能为他送终……
回到厦大,我见到了林疑今、刘贤彬和葛徳纯等师长,心里实在高兴。不久,巫维衔教授接替林疑今教授当了系主任。他保持了系里朴实、踏实和务实的作风,深得全系老师的信任。我很快就安定下来。
在意大利开会期间,美国海明威学会会长罗伯特·路易斯请我在大会上作了《30年代以来中国对海明威作品的翻译和评介》的发言,受到与会者的赞赏。路易斯即兴发言指出,中国对海明威的重视和好评,体现了它是一个伟大的文明古国,非常爱护世界文化。他还三次介绍我与里阿诺市市长交谈。会议结束时,市长隆重地颁赠我一块印有该市市徽的瓷盘,表彰我在大会的发言。
1986年11月厦大承办了美国文学研究会的“海明威与迷惘的一代”专题研讨会。全国30多家单位80多位代表与会,在厦门大学和山东大学任教的四位美国专家出席会议,并分别做学术报告。我在会上传达了意大利会议的精神。与会代表争论很热烈,心情很舒畅。
会后,林疑今教授找我商议如何准备申建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点,实现厦大几代人的愿望。1987年2月我荣幸地由副教授破格晋升为教授,申建博士点的重任自然落到我身上。我考虑应该集中精力抓研究,多发论文,并出版专著。这一目标后来基本实现。
1989年我们与广西师大联合召开了桂林海明威国际会议。这是第一个由美国以外的学者主办的海明威国际会议,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它标志着我国海明威研究正在走向世界。
1991年5月,林老弥留之际依然嘱我要努力申建英文博士点。我眼泪夺眶而出,心中激动不已:一个非党员老教授,临终前还念念不忘系里的学科建设……
牢记林老师的临终嘱咐,我继续为申建英文博士点而努力。1991年,继“美国现代小说艺术探秘”获得中华社科基金(后改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立项后,同年我又获一个福建省社科基金立项。1992年7月,我赴西班牙出席第五届海明威国际会议,在大会上发言,受到好评。1993年,经教育部推荐,我考取了美国富布莱特高访。这些无疑都增强了申建英文博士点的力度。几经周折之后,我们将申请材料报到了北京。
1993年8月,我作为富布莱特高级访问学者,动身前往哈佛大学,开始重点充实西方文论。除了听詹姆斯·恩格尔的文论课,我依旧每周抽时间去肯尼迪图书馆海明威藏书部,继续海明威研究。这时,卡洛斯·贝克教授和作家马拉默德均已作古。我去拜访了马拉默德的遗孀,听她介绍了马拉默德去世后他的小说出版情况和马拉默德研究会的成立,还获赠新版的TheAssistant、TheFixer和Dubin’sLives等小说。作为对马拉默德先生的追思,我后来将《杜宾的生活》和《部族人》译成中文出版。
1994年元月,我去了南方的杜克大学,受到了著名专家詹姆逊教授、南特里基亚教授、菲什教授夫妇的亲切欢迎,听了他们的课,与他们分别交谈求教,对后现代主义理论和小说、女权主义、结构主义和读者反应理论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理解。同时,也感受到美国南方浓烈的宗教气氛。
在前往杜克大学前夕,北京传来消息:英文系申请的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点获国务院批准了,本人同时成为该点第一位博士生导师。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厦大英文系师生几十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可以告慰林疑今老先生的在天之灵和所有关心和支持我的师友们了!后来获悉:1993年英文博士点只有一个名额,全国有十所高校的外文系参与竞争;厦门大学当年有12个专业报名申建博士点,仅英文博士点获得批准。多么来之不易呀!
回国后,我见到了诸位同仁,大家对英文博士点的申建成功都非常高兴,校长特拨发一万元人民币作为启动费。我立即投入招生准备工作。在参考北大和南大经验的基础上,我将博士生研究方向定为“美国小说史”。
最大的困难是缺乏相关的图书资料。一方面,我献出了自己从美国带回的有限的参考书;另一方面我给香港校友写信求助。果然,庄启程、许其昌二位先生捐助了人民币二十万元,帮助成立了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庄启程、许其昌博士生图书室”。旅居泰国的校友陈汉洲先生也捐资建立了“陈汉洲研究生电脑室”,大大地改善了办学条件。
我为博士生开设了“美国文学史”、“西方文论”、“英文论文写作技巧”和“中外文学名著翻译”四门课。除文学翻译以外,全部采用英文原版教材。学校每年请一位美国专家给博士生上课,先后有Mimosa教授、Junkins教授和Martin教授分别开设“欧美文论”、“美国诗歌”、“莎士比亚戏剧”、“当代英国小说”和“现代英美诗选”等课。这些安排受到博士生们的欢迎。
从1996年至2007年,我共招收了来自全国各地高校的三十名博士生。至今年9月,已有二十三人正式毕业,荣获博士学位,其中有九人已升为教授(三人为博导)。许多人成了各单位的教学、科研和行政骨干,在国内学界十分活跃。我还与他们合译了《冬天里的尼克松》、《美国后现代派短篇小说选》和《剑桥美国文学史(第8卷)》(曾荣获福建省2009年社科优秀成果奖)等。
新世纪前后,我结合教学,逐渐将科研集中于三个方面:一是美国后现代派小说研究;二是海明威研究;三是美国文学史研究。2004年由青岛出版社出版了《美国后现代派小说论》和《美国后现代派短篇小说选》。我的博士生有90%的人选了美国后现代派作家作为博士学位论文的题目。2009年,我和陈世丹主编的《美国后现代派小说选读》(英文版)由外研社出版。我先后出版了《海明威在中国》(1991)、《海明威传》(1996)。2005年《海明威批评史》获国家社科基金入项,去年已完成,即将出版。2005年,《海明威学术史研究》成了中国社科院外文所陈众议所长主持的《外国名作家学术史》的分课题,去年已经完稿,今年内问世。1991年我的《美国现代小说艺术探秘》获中华社科基金入项。1996年,我的《20世纪美国文学史》成了中国社科院原所长吴元迈的“20世纪国别文学史”的分课题,1999年由青岛出版社出版。2008年上海外教社出了我和杨凌雁合写的《美国文学简史》。此外,我们还完成了教育部入项的《新历史主义语境下的美国少数族裔文学》,不久也将出版。2008年12月,厦门大学外文学院隆重地举办了“庆祝杨仁敬教授从教50周年暨美国文学学术研讨会”,这对我是最好的安慰,更是个极大的鞭策和鼓舞。
“学海迷茫未有涯,何来捷径指褒斜。”学术之路漫漫,上下求索几十年,无捷径可走,唯有步步摸索,奋然前行。无论挫折与苦头,只要克服困难,必能苦尽甘来,其乐无穷,令人欣慰。我有幸获名师指点,少走了许多弯路,选择了前景光明的英美文学为研究对象。有志于学术之路的青年朋友首先要下定决心,明确方向,坚持不懈地拼搏。纵然遭人冷眼、嫉妒和闷棍,仍奋勇向前。在专业建构上,要认真练好英文基本功,提高汉语水准,有计划地大量阅读英美文学原著,有步骤地掌握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深入理解西方各派文论的要领,以语境、文本和理论三结合的原则评析名著,从教学出发多写论文,写好论文。要充分利用时间,严格安排每天的学习和工作。要养成既能独立思考,又善于虚心学习的习惯。追求真才实学,淡泊名利,像海明威说的那样,将每本书的完成当作新起点。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如今,我已七旬老冉,身体尚好,精力充沛,还在计划做很多事。我愿继续焕发学术青春,与同仁和弟子一起,再创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