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身神职,救赎自我
——评《死神来迎接大主教》中的精神生态建设

2011-04-03 01:05
当代外语研究 2011年4期
关键词:天主凯瑟主教

孙 凌

(吉林大学,长春,130117)

一战后,美国社会普遍的理想破灭,传统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被摧毁,一系列的社会矛盾接踵而来:工业化使人变成了机器的附庸,对物质占有的多少成为衡量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准;市场化使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交易,使人变得势利、虚伪,人际关系变得隔膜、淡漠;青年人为没有精神追求而仿徨;中年人因理想丧失而痛苦。不但如此,人们为物质成果所陶醉,贪求远远超过人类基本生理需要的满足,完全不顾地球维持人类生命能力的有限性,过度利用资源,污染环境,对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造成突破极限的巨大冲击,给人类带来了不可挽救的灾难。这种现实的生存困境使知识分子开始为美国乃至欧洲文明的去向而深深忧虑,并不禁要问:“当世界被分成两半之后,我们该怎么做?”

作为传统价值观的坚强捍卫者和一个理想主义者,薇拉·凯瑟也是这场社会变动的受害者,精神上的受害者。科学技术的进步可以方便人们的物质生活,但决不意味着思想境界的提高,而思想境界的提高才是凯瑟最为关心的事情。1924年12月21日,凯瑟痛心地写道:“像我们这样浮躁不安,像我们这样急功近利,像我们这样苦苦钻营,是无法造就美的境界的”(转引自朱炯强2006:189)。此时凯瑟认识到,在现实世界她再也无法重温逝去的旧的价值观,因而她不得不求助于逝去岁月的理想,把宗教和文化传统作为完美世界的必然因素和对抗现实世界的工具,最终拯救异化的人类精神世界。此刻凯瑟的追求颇似一种宗教的追求,正如她所说的:“在其他的追求中,也许是追求的目标或在追求途中偶得之物给人带来满足,可是,在宗教中,愿望即是成功,追求本身便是回报”(转引自Cather 1954:94)。的确,人们当下讨论的所谓道德危机实质上是信仰危机,而信仰往往与宗教或宗教情感相联系。在历史上,宗教曾在理想主义普遍失落、功利主义肆意泛滥时期,成为一种保持理想信念和伦理道德的精神生活方式。

在其后期代表作《死神来迎接大主教》(1998)①中,凯瑟以19世纪两位法国传教士在美国西部土著人的部落中宣传基督教这一事件为背景,描写了一种精神拓荒。在西南部普通劳动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凯瑟找到了她向往已久的和谐与平静,再现了印第安人的聪明、勇敢及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她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向读者展示了理想中的精神家园。

1.精神生态的塑造

我国生态学者鲁枢元(2000:43)指出:“在岩石圈、水圈、大气圈、土壤圈、技术圈、智能圈之外或之上,还存在着一个由人类的操守、信仰、冥思、想象构成的一个圈,一个‘精神圈’。”这种精神生态与自然生态密切相关,并在人类世界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是地球生态系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随着地球上自然生态危机的产生,生态失衡也在不知不觉地向着人类的精神世界蔓延。从精神层次上表现出来的危机才是更深层的生态危机,精神生态失衡会引起更严重的心灵的迷失。

面对物欲横流、人性异化的社会现状,凯瑟清醒地认识到,“人总有对无限性的追求,人之对无限性的追求既可以指向精神,也可以指向物质。无数人之追求无限性的合力若指向精神世界,那便没有什么大危险,若指向物质世界,便会造成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而人类之物欲横流可能会把地球糟蹋得不可居住”(转引自卢风2000:216)。在凯瑟看来,宗教是社会文化体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广义上的宗教其核心不是神灵信仰,而是一种执着于人生的价值与意义的宗教精神,作为人类文化的结晶,它包含着众多思想文化内涵,兼具诸多社会和文化功能,对于人类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无疑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于是在这部堪称凯瑟创作艺术的巅峰之作《死神来迎接大主教》中,她成功塑造了19世纪被派到美国新墨西哥州来传教的两位法国天主教神父的形象,热情地讴歌了他们对神圣事业的虔诚、追求与献身精神,揭示了宗教对普通民众精神的救赎。

瓦扬神甫是拉都主教少年时代的朋友,为了天主的荣耀,他陪伴拉都长途跋涉,分担着一路上的风险,来到圣菲,开始了两人艰难的传教之旅。尽管外表丑陋:个子矮小,瘦骨嶙峋,罗圈腿,“天主造的人怕没有比他更丑的了”(凯瑟1998:262),但瓦扬却十分勇猛、刚毅、热情、足智多谋、平易近人、真诚坚韧,“在他那体型欠佳的身体里却有着超过常人十倍的意志力量”(263)。瓦扬能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但活得超世脱俗,他从没为了生活过得体面一点而要求什么,恶劣的生活条件从来没使他感到苦恼。丑陋的房屋和教堂、侍弄得很差的田地和园子、城镇和乡村那种破破烂烂不整洁的样子,瓦扬全都毫不在意。正是凭借其高尚的品质瓦扬神甫逐渐赢得了人们的认可和尊重。而凯瑟笔下的拉都主教也是一名千里挑一的好神甫,他英勇、敏感、谦恭有礼,“他对自己,对他的牲口,对他下跪的那株红松,以及他祷告的天主,都是那样亲切而且彬彬有礼”(248)。因为在这个会像吸干雨水一样吸尽他的青春和力量的陌生土地上,他要去对付野蛮和愚昧,对付那些放荡不羁的神甫和政治上的阴谋诡计,因而他视制度有如生命一般可贵,并为此做了各种各样的牺牲。这种长期的锻炼使这位年轻的主教能把自己置之度外,而只去沉思默想他的救主的痛苦。对他来说,“唯一存在的就是耶稣的受难;他自己身体的需要只是这一观念中的一部分”(249)。

然而,在传教过程中拉都主教和瓦扬神甫却经常要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绵延不断的山脉、无路的沙漠、张着大口的峡谷,还有涨水的河流,但他们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表现出了无比的虔诚和不懈的努力。他们是尽忠职守的神甫,过着最深沉的宗教生活。在他们看来,宗教纯粹是个人的信仰,没有掺杂任何私利和传教士工作中使人麻木的忧虑,正像瓦扬神甫对一个叫路宏的农场主所说的,“如果我们要拯救他们的灵魂,就必须向他们明确表示,我们绝不是为自己谋私利”(同上:277)。每当拉都主教感到孤独时,“不是虚弱衰退的孤独,不是消极否定的孤独,而是四季常青,不断地开花结果的孤独”(413),只要一想到神职、圣母,他的那种个人的孤独感就没有了,代替失落感的是一种恢复充实的感觉。那么“如果一个人的生活因圣母而充实,这种生活也就不必以世俗的见解认为是被冷落或得不到恩宠,因为圣母便是一切恩宠的化身:童贞圣女、童贞圣母、人民的女儿、天国的皇后:凡人肉身最高的梦想”(413)。瓦扬神甫对此也有同感,“只要有圣母玛利亚的保护,就可以安然入睡;早晨醒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可以感受到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甜美——圣母玛利亚和五月天”(376)。

的确如此,人不仅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也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人不仅有理性,而且也有情感、意志和欲望。压抑与自由,痛苦与快乐,澄明与困惑,都是心灵对现实的反映。许多人对现实人生中的种种不幸,需要通过宗教的途径来求得慰藉,从而寻找到精神的寄托和支撑。缺乏精神寄托,人们的心灵无法依傍,生存的意义就无法彰显。作品中玛格达利娜、伊莎贝拉夫人和萨达三位女性就正是从宗教和天主那里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和精神的依托。玛格达利娜是一个可怜的女子,脸上总是呈现出“茫然”、“恐惧”的神情。她的丈夫是个谋财害命的卑鄙小人,经常虐待她。在危急时刻,玛格达利娜却不顾个人安危救了拉都主教和瓦扬神甫的性命。在她眼中,他们都是好人。对于丈夫的杀人行为,她再也无法忍受。她认为,“只要她能在教堂和神甫身边躲上一会儿,使她的灵魂能为天主接受,她就死而无怨了”(同上:287)。是两位传教士给了她逃离丈夫魔掌、逃离残酷和贪欲的万恶火坑的勇气,天主为人类提供了精神庇护,她的灵魂得到了拯救。“她现在变得漂亮了,变得像卡森所说的她在做姑娘的时候那样了。可怕的青年时代的磨难结束后,她仿佛又在天主的家园里重新鲜花怒放”(291)。从此,玛格达利娜过起了愉快而虔诚的生活。

另一位凯瑟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伊莎贝拉夫人则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虚荣心极强的人,在外人面前她总是顽固地隐瞒着自己的真实年龄。她曾坚定地表示,“如果只有年老和有钱,她宁愿年轻和一无所有”(369)。当伊莎贝拉夫人因拒绝承认自己真实年龄的做法损毁教会利益的时候,是拉都主教以一颗仁慈宽大的心感化了她,最终伊莎贝拉夫人牺牲了她的虚荣,灵魂也得到了安宁。“有伟大的爱的地方,总会有奇迹出现”(272)。而墨西哥老婆婆萨达是一个美国人家的奴隶,纯真善良却饱尝拳打脚踢、辛苦劳役的滋味。走投无路之时,她勇敢地向天上的、能够懂得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一切苦难的圣母寻求心灵的慰藉,“啊,圣母玛利亚神圣的心!”她觉得那个名字是她的衣食、她的朋友和她的母亲。只有在教堂里萨达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教堂才是他真正的家。“显灵的幻象,就是用神圣的爱纠正了人类的幻觉。我看到的你,不是真正的你,而是通过我对你的感情看到的你。我觉得,教会的奇迹似乎并不在于突然之间自远方向我们身边逼近的什么面容啦、声音啦,或是治病的力量啦,而在于我们的感受力变得敏锐了,因此在那一个片刻,我们的眼睛能看到、我们的耳朵能听到原来就一直在我们身边的东西”(272)。因此,可以说有了圣母玛利亚,人们的精神仿佛就有了依托,“这座圣像是他们的玩偶,又是他们的皇后;是他们爱抚的,又是他们崇拜的东西,正如玛利亚的爱子之于圣母她老人家一般”(413),一切苦难都将过去。

2.生态自我的实现

自我实现这一原则是深层生态学追求的终极目标。在深层生态学看来,现代西方的“自我”是一种分离的自我,这种自我追求的是享乐主义的满足感,或是追求一种狭隘的对个人的此生或来生的拯救感。而深层生态学视野中的自我实现是人的潜能的充分展现,使人成为真正的人的境界。自我实现的“自我”是形而上的“自我”,它是用大写的自我(Self)写成的,通常称为“大我”,它与小写的自我(self),俗称“小我”,有本质的区别。那么,人们怎样才能实现由“小我”向“大我”的转换或者说完成“自我实现”的过程呢?奈斯指出,自我的成熟需要经历三个阶段:从本我(ego)到社会的自我(self);从社会的自我到形而上的自我(Self)。他用“生态自我”(Ecological Self)来表达这种形而上的自我,以表明这种自我必定是在与人类共同体、与大地共同体的关系中实现。

现代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也曾用存在心理学的方法和语言,分析、刻画了人性发展的过程,以及人性所能达到的境界,从而将人性的自我实现与承担道德责任紧密结合起来,并为承担道德责任的必然性提供了本体论证明。他认为,人的内在需要是一个开放性、多层次的主动追求系统,因而它呈现出的价值行为和生命存在的境界也具有层次差异。人的第五个也是最后的心理需要层次是人的自我实现,亦即人存在价值的圆满实现。它是人性最根本、最完整也最深刻的心理与精神追求,代表了人性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然而人如何才能达到这种圆满境界呢?马斯洛指出,个人趋向自我实现的途径有八条,其中第四条即是敢于直面问题,勇于承担责任。“在许多问题上反躬自问都意味着承担责任。这本身就是迈向自我实现的一大步。”“每次承担责任就是一次自我的实现”(马斯洛1987:53-54)。不仅如此,马斯洛还认为,自我实现的人不仅是敢于承担责任的人,也是热爱事业的人。“在追求自我实现的人那里,他们心爱的职业往往被看成是自我的一个规定性特征,被等同于、结合于、内投射于自我。它成为他的存在的一个不可分解的方面”(同上:300)。马斯洛的研究对我们的启示是,对责任的承诺是人的自我实现的必要条件,这意味着承担责任是自我实现的内在要求。即:每个追求自我实现的人,都会主动自觉地对能够实现自我的工作或活动负责,把做好这一工作或活动看作是自己的基本责任。对工作或活动负责,也就是对自己的人性负责,对自己的人生价值负责,对自我实现负责;反之亦然,对自己的人性、人生价值和自我实现负责任,也必然对能够展示自我实现的工作或活动负责任,因为这种工作或活动已经与他的自我融为一体,成为他的自我的一部分。

在这蛮荒的边疆,对基督教的信仰,犹如埋藏着的珍宝,人们保卫着它,但不知道如何用来拯救他们的灵魂。要解放这些被束缚的灵魂,所需要的只是一句话,一篇祷告,一次礼拜。拉都主教常说,瓦扬神甫投身到作为传教士、拉都主教和瓦扬神甫拥有的共同的信念就是追求神圣的事业,忠于自己的信仰,也就是“自己播种耕耘,让别人来收获”(凯瑟1998:264)。他们献身神职的努力“给予了人们无尽的幸福,解救了那些由于疏忽而给关闭在天主门外的忠实的灵魂”(379)。一个大工业扩展区的中心,那是一个突飞发展,然后又经历了毁灭性倒退的地区,在那里,“狡诈和阴谋诡计与真正的雄心壮志在一起挣扎”(434)。瓦扬神甫正是在这荒凉的大山中照料着那群迷途的羔羊,渴望成为“把这些迷途的孩子们归还给天主的人”(379)。

作为法国人,拉都主教热爱故乡连绵的山脉、高耸的山峰和故乡村庄的秀丽、乡野的整洁,以及他母校神学院那美丽的侧影和回廊。他觉得克莱蒙是美的,但自己在那里却很悲怆,心中像压了块石头一般。当夏季的风摇动古老的花园里那些紫丁香,摇落欧洲七叶树的花朵时,他有时闭上眼睛,心里想的却是“风儿在纳瓦霍印第安人森林中那些有条纹的、笔直的松树间唱起的高亢的歌”(凯瑟1998:425)。在那里,清晨起床时,他首先“感到从窗口吹进来的干燥的微风,带着炙热的太阳、山艾和草木犀的香味儿;这种风使人的身体感到轻松,使人的心底呼喊着:‘就在今天,就在今天’,像发自孩子的心灵一般”(425)。此时,拉都主教达到了“生态自我”的阶段,他既能在与之认同的所有存在物中看到自己,也能在自我中看到所有存在物,他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了。可见,拉都在新墨西哥州履行神职、献身神职给予了他巨大的心灵安慰和精神的满足,他不无感激地说,“天主对我太好了,让我能活着看见那些旧日的错误得到纠正后的幸福结局”(442)。

不难看出,拉都主教和瓦扬神甫都是在为心灵而工作,为一种特殊的同情心而工作。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是任何世俗的功名利禄都不能代替的。在超越了“自我”与“非我”的区别,而与其所热爱的神职工作融合为一体之后,两位传教士最终实现了自我,建立起自由的精神王国。他们对自己的一生感到心满意足,因而他们的安息也是那么平静,没有痛苦。

3.结论

综上所述,凯瑟在《死神来迎接大主教》中用两位法国传教士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献身神职的故事,揭示了宗教对人类精神的净化和抚慰作用。其饱含深情的细致刻画使读者对宗教有了更客观的认识。笔者认为宗教并不只展示神的教义,它更以多姿多彩的哲学思想、伦理道德、文学艺术、风俗习惯影响着社会、服务于社会。列宁曾经断言:宗教很快就会被经济发展进程本身抛到垃圾箱里去(转自郭淑新2007:44)。但在经济与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宗教并没有消亡,其原因就在于宗教对于人类社会生活有着科学与物质财富无法替代的特殊功能。总之,凯瑟所谈论的宗教已经不是与科学对立的宗教迷信,而是一种精神:一种对现实人生的人文关切、对道德境界的希冀提升、对美好理想的热切祈盼、对人类生存予以终极关怀的精神,并以此来寻找人类失落的精神家园,再现已被20世纪忘却的拓荒精神的精华。

附注:

① 下引此作仅注页码。

Cather, Willa.1954.MyMortalEnemy[M].New York: Vintage Books.

敦淑新.2007.敬畏伦理研究[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

凯瑟,薇拉.1998.死神来迎接大主教(周微林译)[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

卢风.2000.享乐与生存——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与环境保护[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

鲁枢元.2000.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教育出版社.

马斯洛,亚伯拉罕·哈罗德.1987.人性能达到的境界(林方译)[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

朱炯强.2006.花间掠影[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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