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经验世界的艺术和道德深意
——解读《沙堡》

2011-04-03 01:05何伟文
当代外语研究 2011年4期
关键词:亚德沙堡布勒

何伟文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240)

《沙堡》(TheSandcastle,1957)①是当代英国小说家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的第三部小说。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无论是在艺术性还是在思想性方面,它都被认为比作者此前的两部小说略逊一筹。《沙堡》被当成了描写婚外恋之类的“标准”言情小说,而这样的主题在流行的妇女杂志上随处可见,所以少有评论家把它看成是默多克最成功的小说之一。如果评论者和读者都仅有上述见解,则无疑落入俗套而不自知,使作品中最为重要的内核被遗漏了,因为默多克曾指出,她不愿意看到评论家仅从这个方面对该小说进行分析(参见Baldanza 1974:57);她本人对它有着特别的偏爱,并把它献给丈夫约翰·贝雷教授。

在默多克的同一部小说中,往往既有畅销书式的情节,又蕴含不易被普通大众察觉的晦涩难懂的艺术和道德思想②。畅销言情小说中常见的重复性模式会诱使漫不经心和粗枝大叶的读者陷入精神上的轻松状态,女作家似乎“经常玩笑式地来解构他们,给他们提供大量极可能发生的和完全意想不到的故事”(Bradbury 1987:245)。一系列令人大怒的“陌生化”突转往往令读者猛然惊醒,而初读之下这些突转总会招致读者强烈的抵抗。当俄罗斯形式主义理论家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提出“陌生化”一词时,巴赫金用它来指托尔斯泰作品的一种品质,它使读者重新感知在小说中既充分模仿性再现,又被表现得奇怪和“他者”的那个世界。就默多克的情况而言,正如评论家迪波尔(Dipple 1996:143)指出的那样,这可以再往前推进一小步:“作为小说读者,我们需要既认识又重新思考其中涉及的两重结构,其中之一是对小说表现的经验世界的感知,其二是我们以为能够把握的虚构再现的结构,两者之间形成张力。”

读者以为能够把握而实际经常遗漏的那一重结构是本文的关注之所在。默多克的作品可以在不同的层面上被阅读,如从最浪漫感伤的层面到最形而上学的层面,各类读者可以用相当不同的方式来理解它。《沙堡》中有一位难得一见的善人布勒德亚德③,他身为艺术教师,向人们揭示了真理和美德之间的联系:那些感悟真理的人能够正确地行动。如果尝试通过对他及其他主要人物进行分析,解读《沙堡》中超越经验世界的艺术和道德深意,就能解开此书深得女作家偏爱的深层原因。小说中蕴含的道德哲学和美学思想在作者其他的早期小说中并不多见。从这部小说开始,默多克对贝雷(John Bayley 1960)在《爱的特征》(TheCharactersofLove)以及后来的《托尔斯泰和小说》(TolstoyandtheNovel,1988)中探讨的道德和批评原则,给予越来越深切的关注。

1.

《沙堡》叙述了一个家庭故事。南和威廉·莫尔结婚已有二十余年,有一对十多岁的儿女。莫尔一家住在一所名为圣布莱德的公立学校里,莫尔先生是该校的一位成功教师,深受师生们尊敬。无论是对妻子的品行、孩子的智力发展,还是对自己作为议员的仕途,他都满怀希望。莫尔从少年起就没有宗教信仰,但他保留了一种天真的信念,即人必须讲真话。在妻子南的眼里,丈夫的那些希望实在太不现实了,特别是对莫尔想成为议会劳工党候选人的愿望,她不屑一顾。她认为,身为父亲和丈夫,莫尔平凡无奇,甚至多少有些窝囊。南是家里的理财者,个性比丈夫强得多。在一对儿女看来,父亲既不能在道德上给予他们指导,又不能在家庭生活上给他们带来安全感。于是,他们私下里设计了一套仪式,期望以此来补偿父亲在上述角色上的缺失。莫尔和妻子的婚姻生活既单调乏味,又令人心烦,两人关系日渐疏远。两人在对孩子的培养方面意见不一,莫尔坚持他们的儿子唐纳德应当争取读剑桥大学,南则故意拖延,目的是要让女儿费利西蒂读秘书学校。就在此时,一个外来者蕾恩·卡特闯入了这幅家庭画面。

蕾恩是名年轻有为的艺术家,她的父亲享有很高的名望。她接到一个获利丰厚但任务艰巨的差使:为已退休的圣布莱德公立学校校长德莫伊特绘制一幅画像。在德莫伊特造型优美的庄园里,蕾恩和莫尔第一次相遇,很快双双堕入情网。小说中两人之间的浪漫经历主要是从莫尔的角度描写的,从中读者不难发现他不能面对现实,总是陷入个人的臆想。蕾恩首先意识到两人间的爱情在迅速发展,就跟莫尔筹划远走高飞,并要莫尔把这个计划告诉南。莫尔虽然终生尊重事实,但是这一次却不愿面对事实,始终遮遮掩掩,顾虑重重,其个性中的软弱暴露无遗。尽管他相信人是必须讲真话的,可是面对来自蕾恩和南的双重压力,他发现讲真话是不可能的。他预料到南在得知这层关系之后可能会唠唠叨叨,对他百般指责嘲笑。这幅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令他不寒而栗,于是在现实中他裹足不前,反而另作绸缪,最终决定投身政治,还同时瞒着南和蕾恩。对南保密,是因为受不了她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和喋喋不休的反对;对蕾恩保密,则是因为他的计划明显出乎了她的意料。在她饱含无限憧憬的想象中,他俩的未来应是在西班牙东部的马略卡岛或法国南部度过的。

蕾恩的画作完成之后,德莫伊特举行特别晚宴以示庆贺,南也受邀赴约,而蕾恩虽然是晚宴的主客之一,却表示如果莫尔不把他打算离开南的决定告诉南,她就不参加晚宴。但莫尔仍然踌躇不决,蕾恩最后只得妥协。晚宴上令莫尔大为吃惊的是,在餐前的常规致辞之后,南坚定地宣布她的丈夫已决定放弃教职投身政治。由于南早些时候发现莫尔没有向蕾恩解释他的政治兴趣,所以准确地预料到蕾恩会对晚宴上这一消息作何反应。果不其然,蕾恩于第二天一早离开圣布莱德,莫尔一家又回到原先的稳定状态。

在上面的情节叙述中,有一个特别的人物没有被提及,因为在整个故事的发展过程中,他似乎置身情节之外,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毫无感召力可言。然而,由于他的存在,评论家便没有理由把《沙堡》看成是一部通俗流行小说,认为它只关注与妇女杂志类似的主题。此人就是艺术教师布勒德亚德。许多评论家都对他给予特别的关注,如拜厄特(Byatt 1976:21)指出:“他[布勒德亚德]综合了T.S.艾略特关于艺术家非个人化的观点和约翰·贝雷对个人的理解,即个人是一个不可解释的神秘之物,是一个引人入胜的道德主体,要理解起来将困难得不可想象”。迪波尔(Dipple 1982:17)则认为,默多克把他置于小说的主要情节之外是别有用意的:“用这种微妙的方法来安排布勒德亚德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小说至少在这一方面比许多人想的要强。”在论述布勒德亚德之前先来简单地讨论莫尔、蕾恩和南这三个主要人物,对他的生存环境作一定的了解,这对我们理解他在通往“善”的旅程中的作用将大有帮助。

2.

先说莫尔。评论家彼得·吴尔夫(Wolfe 1966:97)曾经说过,《沙堡》可以被读成“莫尔的失败记录,其中大部分是由自我的无知引起的。”从本质上来说,莫尔是一个有原则的、正直的人,但是他不能看清事实,在道德上很不成熟。他错误理解了周围的事物,无意之中给孩子、妻子和蕾恩造成伤害,带来痛苦,甚至导致灾难性结果。如果说他们在小说结束时能够走出困境,恢复原有的尊严,那力量也不是来自于莫尔,他所能更多地给予的是对他们的抑制。在他人看来,莫尔乏味之极,少有快乐时光,行为亦拘谨偏狭。在他的妻子和同事布勒德亚德眼里,他有些自私自利,而原来的校长则觉得他几乎完全不考虑自己。这两种对立的观点其实正好揭示了“小说中艺术和哲学成分之间的紧张关系”(同上:90)。通过对莫尔的描述,默多克试图在此把个人作为一个矛盾体来描述,也就是说人既是自由的,又对他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莫尔的失败可以给读者带来这样的教训:人可以体验生活,但是不能简单地把它浓缩成一个思想过程;周围的世界对个人的理想抱负和自我概念漠不关心,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发生改变;一旦与他人形成某种关系,就应当努力接受由此带来的任何不可预料的结果。独立于自我的、非个人化的真实永远会出其不意地闯入、打破或者推翻个人思想中早已形成的固有世界。人不是简单的“社会动物”,也不是简单的“理性动物”,能够彻底依赖现有的思想资源。例如,在蕾恩闯入莫尔的生活之初,他自以为自己是用足够的伦理道德原则武装起来的,不会陷入任何尴尬状态。从人生的早期开始,他就接受传统宗教思想的教育,把真理视为所有美德的基石,对真理深深敬慕、孜孜追求,且经年不变。他恪尽职守,在学校兢兢业业地给学生讲授拉丁课和历史课程,而且在学术上始终如一地表现出求真务实的精神,堪当敬佩。然而,在遇到蕾恩之后,莫尔越过了道德底线,究其原因,应当在于他不能把自己的道德信念转化为行动。

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是自己先前经验的产物,概莫能外,莫尔即属一例。他的同事布勒德亚德一直主张,人不应忘记家庭责任、社会稳定等日神式美德,而老校长德莫伊特则声称,人应当信奉自我实现的酒神式伦理。他们两人的观点都不能帮助莫尔走出困境,莫尔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犹豫彷徨,最终作出的决定仍然来源于自己先前的经验。在莫尔成年生活的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受控于南。由于南个性强悍,脾气乖戾,专横跋扈,莫尔在与她相处时,为避免矛盾总是让自己的意志屈从于南的。这一做法令他不可避免地放弃了对自我的认识以及对外部真实的理解,个人的创造性被无情地扼杀,时常显得消极被动,难以面对真实,担当己任。当他发现自己必须担负起责任和行使权利时,他已丧失了行动的能力,有时甚至会为一时之便编造谎言,歪曲事实。由于在道德上缺乏经验,他没有能力将与蕾恩的关系发展下去。他说服蕾恩耐心等待,自己内心却没有明确的主意,更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何时会有结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他对南抛出的“重磅炸弹”作出了极为消极的反应。当南发现莫尔没有向蕾恩解释自己的从政计划时,为了达到把两人分开的目的,她孤注一掷地在晚宴上当众揭开隐藏在莫尔内心的秘密计划,公布他的政治抱负。此时的莫尔虽然内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行动上却表现得无动于衷,呆若木鸡:

莫尔告诉自己现在——此时此刻——他应该做的,就是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蕾恩离开房间。南试图用一种公开的姿态让他走投无路,她应当以同样的方式得到回报。现在就站起来和蕾恩一道离开房间,他所有的目的莫过于此了。是南终于掀起了这场风暴,应由他来驾驭它。然而,蕾恩将她的目光转开了,莫尔尽管在座位上挣扎万分,却做不到让自己站起来。终其一生的顺从在他的内心郁积得实在太多了,他呆在原地,一动没动(294)。

这就是莫尔。莫尔枯萎的生活原本是可以获得新生和活力的,因为蕾恩(Rain)很明显与春雨带来的新生命和活力有关(Wolfe 1966:91)。默多克没有写明如果莫尔决定抛弃家庭,他是否能和蕾恩一起享受快乐的生活,但是从小说中对蕾恩的描写来判断,答案是不容乐观的,因为在道德上蕾恩远远走在莫尔的前面。小说大部分是从莫尔那混乱不堪的思想角度来讲述的,对蕾恩的动机未加评论。读者除了知道她对父亲的挚爱和敬慕之外,对她的过去所知不多,但她轻松愉快,充满活力,明显不同于乏味而又自负的南。然而,和南一样,她的个性比莫尔强,从一开始就是由她控制着两人之间关系的发展方向和情感力度。不过与莫尔不同的是,她能够认识到爱是一种责任,既要求恋爱中的双方有很强的适应性,又需要他们有勇气和毅力。她对现实的真切感受使她能够对莫尔作出准确判断:莫尔缺少一种行动的能力,不能改变前半生已经形成的习惯和行为方式。她也逐渐认识到,她原以为他拥有的那种男子汉气概,只不过存在于她的幻想之中。幻灭的痛苦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没有绘画这种创造性的宣泄途径,她将没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

蕾恩对外部世界和他人的敏锐感悟,不仅反映在她对两人关系的认识上,也表现在她对普遍性事物本质的认识上。在和老校长德莫伊特的一次闲聊中,蕾恩颇为耐人寻味地谈及少年时代在法国南部搭建沙堡的体验:

我能回忆起孩提时代看的英语儿童读物,上面的男孩女孩在沙滩上玩耍,搭建沙堡。我也设法在我的沙子上玩耍,但是地中海沿岸的海滩不是玩沙的好地方,又脏又干。当我试着搭建沙堡时,沙就会从我的手指缝里漏掉,沙太干,不能粘在一起。即使我撒上海水,阳光也立刻就会把沙蒸干(72)。

书名中的“沙堡”一词正是出现在这里。我们从这段话明白无误地知道,蕾恩在儿童时代就知道了一个莫尔直到中年也一无所知的真理:生活中的各种要素正如地中海沿岸海滩上的沙子一样,从来都不会统一起来,构成一个平衡体。人的情感、义务、合乎理性的世界观等等,不是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可以协调一致地符合某种理性规范。我们的价值观、他人的动机等,并非恒久不变,有时它们转瞬即逝,就像手指缝里漏掉的沙子一样,没有固定的形式,也不接受强加于其上的任何形式。这个世界是不可知的,各种因素阻止明显的统一体的形成。有着完美形式的稳固的沙堡,只能存在于人的臆想之中,在真实的世界里不易出现,即便出现也脆弱无比,不堪一击。正如评论家巴尔丹扎指出的,“沙堡虚幻的夏日浪漫之梦,是对空想的放纵,是不负责任的,在道德上是难辞其咎的。他人是不透明的,他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是实实在在的,沙堡般的想象却与此处于隔绝状态”(Baldanza 1974:57)。

与莫尔和蕾恩相比,《沙堡》中的另一主要人物南是位相当乏味的妻子。莫尔和蕾恩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追求感官快乐的梦幻色彩,而与南的夫妻关系却令他深感压抑。南独揽家庭财政大权,正如吴尔夫(Wolfe 1966:90)所说,她“心胸狭隘、高傲自大、颐指气使,除了嘲笑丈夫的短处之外,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趣”。她对莫尔指手画脚,在两人的争吵中总是占上风。南从不设法理解丈夫,也从不把丈夫的期望置于自己的之前。像莫尔在家庭之外寻找到爱一样,她也在其他异性那里找到了爱。不过,她自以为是,沾沾自喜,对任何生活方式不同于自己的人都不能容忍,所以像罗曼史这类东西往往超出她的预期,令她不能接受。南的固执己见和盛气凌人,当然不允许她接受另一个女人介入她的婚姻,莫尔和蕾恩之间的关系自然遭到她的反对,而反对的理由听起来似乎不带个人色彩:蕾恩的法国背景以及她寻找父亲的替代角色的动机,都使得莫尔很不适合跟她发展恋爱关系。

南是默多克在完成这部小说之后仍然念念不忘的人物,她曾在多次访谈中提及这一人物。而我们在比较莫尔、南和雷恩三人时,可能会发现南是小说中刻画得最单薄、扁平的一个人物。在一次访谈(Bigsby 1982:227)中,默多克感叹地说,为了向读者传递作者本人的艺术道德追求,她“强迫了南做某些事”。小说中的人物是以某种适合他们的方式展开其臆想的生活,默多克希望身为作家的她没有根据自己的臆想来创作人物。然而,每一个作家都受到这种诱惑,因为艺术来源于无意识思想,这就注定了艺术必然源于艺术家个人摆脱不了的思想以及其中出现的各种形象。如果无意识思想中没有任何力量,作家就不能创作出一件艺术品。假如作家拥有这种力量,他其实是应当满怀感激的。这里也涉及到合乎情理的思维能力问题。默多克声称“我不缺少无意识中的这东西,要做的是把它整理出来,阻止它遵循那些它想遵循的形式。因此,思维能力更多的是阻止它过于具有胁迫性,阻止情节受到无意识力量的胁迫”(转引自Bigsby1982:227)。在小说中作者把南镶嵌在故事当中,让她只是扮演一个相当枯燥的妻子的角色。默多克意识到,如果她花更多的时间来塑造南,南或许会是一个更为成功的人物:“使她成为某个拥有自己相当独特的思想的人物,也许玩一些截然不同的游戏,拥有某种自己的梦想生活,全然不同于其他人物”(同上)。作家对已发表作品发出的望洋兴叹之语,令人联想起贺拉斯(Horace 1967:140)在他著名的《诗艺》(TheArtofPoetry)中谆谆告诫后人的话语:“你已经发表的东西,你将无法销毁。词语一旦冲破樊笼而出,永远不会再回来。”小说中的南没能给评论家留下更多的阐释空间,她以较为单一的独裁般的个性“统治”着莫尔,给周围的人带来道德困境:莫尔因为她而久久未能找到通往“善”的途径,蕾恩则因为她的粗暴无礼从浪漫之梦中惊醒,在美术教师布勒德亚德的点拨之下,通过艺术看清了真实。

3.

布勒德亚德虽然只是小说中的一个次要角色,但是这位“古怪的”(30)艺术教师,在通往善的道路上,却远远走在莫尔、蕾恩和南的前面。他是一位有趣的反艺术的艺术家,“这类人物在默多克的作品中常常出现,在她的后期小说中转而成为宗教人物”(Bigsby 1982:228)。在默多克的世界里,反艺术的艺术家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因为其中出现了一种与艺术竞争的因素,属于宗教性的,而不是社会性的或者个人性的。有时宗教性要求与艺术性要求对立,与艺术形式的要求也对立。宗教形式不同于艺术形式,涉及到某种牺牲。布勒德亚德可以说是带有一定宗教性的反艺术的艺术家。他是莫尔的同事,每年夏季学期的后期做一次艺术讲座。他是“一名朴素的基督徒”(48),遵从英国圣公会那一套苛刻的原则,这样做既不能给他带来安慰也不能带来报酬,但他并不以为然。他没有舒适的生活条件,居住在一间极端简陋、色彩单一的屋子里。这是很具有典型性的,因为对于默多克来说,善赖以存在的条件就是没有个人世界给人带来的各种物质慰藉。布勒德亚德恪尽职守,与周围人群保持联系,经常性地参与学校教堂组织的那些过于人性化的宗教仪式。虽然他在教室里既无权力又无号召力,但是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完成教学工作。就像阿里斯托芬眼中的苏格拉底,他是孩子们嘲弄的对象,特别是他有语言障碍,相貌也长得有些古怪:

布勒德亚德的年龄很难确定。莫尔怀疑他很年轻,大约三十来岁。如果他看上去不是这般古怪,或许可以称得上英俊。他头颅硕大,一头黑发笔直,好些时候没剪了。在他走动或谈话的时候,头前后颤动。他有着圆脸宽额,脖子粗短,动物般的眼睛大而明亮,坚定无比,鼻子堪称粗糙,嘴唇无形可言,时而微微张着。他很少笑,一双大手摆动缓慢。布勒德亚德有语言障碍,说话时有的单词重复两次,他用这样的办法部分克服语言障碍。他重复的时候故意从容不迫、慢条斯理,这使他说话的样子荒唐可笑(71)。

因此,不足为怪,长期以来布勒德亚德的讲座在几分钟之内就能让全校师生歇斯底里地哄堂大笑。作为艺术教师,对于蕾恩为德莫伊特所作的画像,他诚恳投入地参与集体讨论。蕾恩在遇到他之前,看过他创作的几幅画,彼时便觉得此人必定令人着迷,两人之间的会面果真如此。布勒德亚德的谈话有一个特点,他不总是关注谈话对象的观点,而是追寻着自己的思路发展,并且大声说出来。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社交场合他可能长时间完全沉默不语,但是一旦开始说话,就会控制整个谈话。他的道德和艺术观点鲜明有力,很能打动每一位在座者。例如,在谈及画家应当如何对待绘画对象时,他对不同的态度做出区分:

“你知道,”布勒德亚德说,“我们发现做出这种区分是再自然不过的。只是我们没有使这种区分足够足够绝对。当面对一个不是人的对象时,我们当然必须虔诚地对待它。如果我们要把它画下来,就必须设法展现它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把它当作我们自己的思想和愿望的象征。伟大的画家伟大的画家就是那种在对象面前足够谦卑的人,他仅仅试图表现这个对象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在绘画中,这个仅仅就是一切”(76)。

在表达此种观点时,的确如评论家理查德·托德(Todd 1979:35)所言,他有些像“默多克的哲学代言人”。更重要的是,当布勒德亚德感觉到在蕾恩和莫尔之间的关系是任性的、具有破坏性时,他就向莫尔发起挑战,而且这样做时他根本没有顾及自己在莫尔眼中的地位,也不考虑听者是否能接受,而是“带着讲真话者的尖锐和客观”(Dipple 1982:14)。蕾恩本来要在网球场完成一件早已计划的任务,布勒德亚德为了单独跟莫尔交谈,把她打发走。面对莫尔,他大讲了一通道理,尽管并不受欢迎。他的这番话是一个局外人第一次发表的严肃道德观点。自十九世纪以边沁为代表的功利主义盛行以来,许多人奉行“快乐原则”而忽视形而上的道德追求,莫尔显然是其中一例。布勒德亚德对此大加痛斥,视之为肤浅自私。他恳请莫尔务必遏制自己的欲望,睁开眼睛看清楚继续这种关系可能造成的伤害,要他务必敞开胸怀给予他人更多的关爱: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布勒德亚德说。“你和你的妻子、孩子深深地联系在一起,你深深地植根于你自己的生活。尽管你不愿意,那种生活那种生活将束缚住你。但是如果挣脱挣脱这些束缚,你就摧毁了部分世界。”

“也许是这样,”莫尔说,“但是我也许能构建起另一部分。”他所说的话在自己听起来也显得空洞、琐碎。“你,一个局外人,怎么能够如你所言用人的快乐来衡量这些关系的价值?”

“快乐?”布勒德亚德说,做出一个不解的表情。“快乐跟这有什么关系?你是否在想象你或者任何人有某种快乐的权利?那种想法是一种肤浅指南……有这么一种东西存在,即对真实的尊重。你现在以梦想为生,快乐的梦想,自由的梦想。但是在所有这一切中,你只为自己考虑。无论是你的妻子,还是卡特小姐,你都没有真正理解他们的独特之处……你想象着……在一种极端状态之下生活,对于真正认识你自己是必要的……这样你所认识的就是暴力和空无。你把这当成美德。可是,看看他人吧,在你关注他人的时候,你把自己变成了空无”(212-3)。

布勒德亚德对莫尔的批评也传达出作者本人的思想。默多克(Murdoch 1997:284)曾批评现代人追求“自由”的自私意志,认为这其中包含着贪婪的、自私自利的成分,指出“自由就是认识、理解和尊重我们自己以外的东西。”对布勒德亚德来说,只有完全排除自私自利的想法或者行为,自身和他人的自由才是可能的:

你甚至一点都不知道,把为了自己的满足感而作的各种考虑都放置一边,这将会是个什么样子。你别的什么都不想。你生活在一个由想象之物构成的世界里。但是,如果你自己关心他人,敞开胸怀来接受任何可能指向你的伤害,你可能会以某种你现在根本无法想象的方式丰富自己的思想。精神的礼物对想象力没有吸引力……你说起来就好像成为一个自由人就是要将陈规陋俗抛在脑后,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是,真正的自由完全排除自私自利的想法或者行为……你知道你在毁了毁了她。你把她卷入这件事,你这是在损害她的名誉。一名画家是怎么样,他就只能画得怎么样。你将妨碍她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213-214)。

《沙堡》通常被视为默多克最通俗流行的小说,人物具有这样一种道德态度是令人惊讶的,读者或许没有期望小说中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评论家或许也并不会因此而对布勒德亚德另眼相看。

4.

肤浅的评论者也许很快就会下结论:布勒德亚德即使在道德上是正确的,但是他反对爱和自由这些浪漫主义概念却是错误的。在他看来,这些概念似是而非,却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在道德领域起到指南作用,造成的后果实在堪忧。小说中确有两个场景强化了人们对布勒德亚德的负面反应。第一个场景出现在布勒德亚德遇见莫尔之后给孩子们做讲座时。布勒德亚德的年度讲座几乎无一例外是孩子们的仲夏狂欢节。他讲话结结巴巴,行为因超脱世俗而显得有些异样。孩子们把艺术课用的幻灯片恶意地换成了生物课用的幻灯片,还在其中插进一张伊丽莎白女王的肖像。所有这一切都让孩子们兴奋得发疯,不能自制。可是,布勒德亚德在这样的场合依然不为所动,还非常滑稽地老生常谈:“人的脸被视为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表面……思想和情感常常是通过脸部的运动而不是膝部或肘部的运动来表现……为什么画家在画中再现他们的同胞的脸部?可以这样来回答:画家再现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东西,而人的脸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249)。孩子们咯咯不停地笑,投影机里时不时地蹦出滑稽可笑的画面,这些对布勒德亚德不啻为一种折磨。

孩子们如此,成年人也不例外。布勒德亚德的行为也曾让蕾恩大笑不已。这说明了在他生活的世界里,周围的人是多么不尊重他。笨拙可笑的言谈和枯燥乏味的举止使他并不具备演讲者应当拥有的权威和超凡魅力,读者往往不容易察觉到“这种缺失正是因谦卑而获得的一种美德”(Dipple 1982:16),相反还以为他是不适合这个世界的。他就像耶稣那样被嘲弄,康拉迪(Conradi 1986:57)指出“这种嘲弄部分是默多克本人的反话和伪装,就像苏格拉底那样。对她来说,在通往真理的道路上,当目的地离得越来越近时,反话总是最多的。”

另一个使布勒德亚德看上去滑稽可笑、刚愎自负的场景出现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专门为蕾恩举行的午餐会上。布勒德亚德几乎在唱独角戏,他表示出对拜占庭艺术的偏爱,对东正教早期关于反对圣像崇拜的辩论兴趣浓厚。他希望在绘画中恢复拜占庭艺术的手法,相信艺术家如果不能怀着足够的尊崇之心来看待他人,就不可能在作品中忠实地再现他们。不少人对整个西方艺术中的模仿基础极不尊敬,特别是对肖像画的绘制和再现,布勒德亚德对此持柏拉图式的敌对态度:

再现是一个有歧异的词……再现某个某个东西,是一件必须谦卑地来完成的任务。一个具体化的人物必须传达的最根本的真理是什么?他处于时空之中,是一件物品,一个物体,他将这样走到尽头。他必须传达的第二第二个真理是什么?一方面他与神有关,神不是一件物品,另一方面他又与周围的其他东西有关……早期教堂早期教堂……似乎没有在自然之作的再现和人类形式的再现之间作出何种区分区分。在时间上如此如此接近光源,他们的洞察力体现出一种尊敬,这种尊敬甚至渗透在他们对人物脸部刻画的技法中……当我们出现在他人面前时,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对象……我们面对的是上帝……邪恶的行径和怪异的事物是容易刻画的。但是谁能够怀着足够的尊敬,看着另一个人的脸部?真正的肖像画家应当是一位圣人……(75-77)

布勒德亚德的刚愎自负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它不是对狭隘的个人观点的坚持,而是对艺术理想的坚守和对善的真实的追求。默多克(Murdoch 1978)在《太阳与火焰:柏拉图为什么驱逐艺术家》中不厌其烦地讨论艺术形式的内在危险,“这种柏拉图式的忧虑在布勒德亚德身上得到形象化的再现”(Bove 1993:133)。他把读者引向了一个巨大的、任想要寻求真理的何艺术家都必须面对的关键问题。它不仅与柏拉图的真实有关,而且也与布勒德亚德所指出的问题有关,即艺术的不完美性问题④。艺术家是人,而不是神,他必然带有人的不完美性。艺术家具有主观性,又带有忌妒轻视他人的特点,这些特点必然降低他所创造的人物的丰满度和复杂性。布勒德亚德本人在小说中的位置就是一个矛盾。他认为只要是人,就必然抱有关于人性的抽象概念,这些存在于思想中的既定概念使艺术家对具体情境中的个人的描绘遭到扭曲。他同时也坚持认为,在具体情境中的个人不是严肃艺术的恰当对象,艺术家应当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人类似于神的那些品质上,转向那些最能反映他与神的关系的品质上。艺术家的才智、技巧、判断和指导都消融于他的艺术当中。艺术家的功能就是指向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尽管他本人带着某种希望、信仰,向这种理想靠近,但是他无法完全再现。

布勒德亚德虽然是个戏剧化的卑微之人,说话结巴重复,即便是最严肃的评论出自他之口听起来也非常滑稽可笑,但是他明显拥有某种令人吃惊的品质,使读者无法忽视他的真实权威性。他深得同事们的爱戴,有与生俱来的风格和训练有素的风度。在学校的高层社交活动中,他是唯一能与大人物自如闲聊的绅士,也是唯一不被他们当作眼光短浅的外省教师的人。他曾经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艺术家,却有意放弃绘画。蕾恩在接受了绘画任务之后,特别期望能够遇见他。当她与莫尔之间的暧昧关系发展到关键时刻,她设法在艺术创造上“看清”并把德莫伊特画下来的时候,布勒德亚德出现了。这个深切关注他人而又“完全无视常规习俗”(75)的人,几乎对每件事情都坦承己见。他的言论尽管有时很令人尴尬,却极为受人重视(Bove 1993:134),他对蕾恩和莫尔之事发表看法,让两人很不自在,甚至恼羞成怒,但两人却不得不由衷地接受并感念。每次他出现,蕾恩都认识到他的权威,意识到她的绘画必须要有某种变化。她的画似乎是“暂时性的,永远不会真实地完成”(Conradi 1986:58)。艺术必须由一种无法企及的真理或完美的价值来提升。在蕾恩创作德莫伊特肖像的早期,布勒德亚德指出她为了形式和装饰牺牲了创作主体的灵魂,他的批评曾令她心灰意冷,可那对她大有裨益,令她重新思考眼前的任务。最后,当蕾恩与莫尔断绝关系时,她重新审视自己为德莫伊特绘制的画像,把曾经做过的事情从头来过。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当她沉迷于与莫尔的关系中时,她的艺术眼光被弄得模糊不清。而两人关系破裂后,她的创造力被导入了一个恰当的通道。至少部分地由于布勒德亚德的原因,蕾恩自己的和莫尔的意志都没有能够阻止她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在突然离去的那个夜晚,她爬上梯子,根据布勒德亚德的批评,含着热泪重画了一遍头部,最终完成了自己的杰作。

5.

尽管布勒德亚德在小说中只是一个次要的、难以琢磨的角色,但是他的个人品格显然令人反思起默多克关于善的真实的概念。从上述对莫尔、蕾恩、南和布勒德亚德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理解此书深得女作家偏爱的深层原因。在那类似婚外恋之类言情小说的情节背后,蕴含着超越经验世界的艺术和道德深意,这才是作品中不应被遗漏的重要内核。

附注:

① 下引此文仅注页码。

② 这很符合查尔斯·詹克斯(Charles Jencks 1986:14)在《什么是后现代主义?》(WhatisPostmodernism?)中指出的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双重编码”特征。

③ 虽然在默多克的多部小说中出现了善人,如《好与善》(TheNiceandtheGood,1968)中的西奥、《相当体面的失败》(AFairlyHonourableDefeat,1970)中的塔里斯和《海、海》(TheSea,TheSea,1978)中的詹姆斯等等,但关于艺术和道德、真理和美德之间的联系等问题,没有谁比布勒德亚德发表了更多也更为直截了当的言论。

④ 艺术的不完美性问题,也是默多克在论述小说艺术时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笔者曾在何伟文(2006;2010b)中有较为详细的论述;何伟文(2010a)中也有提及。

Baldanza, Frank.1974.IrisMurdoch[M].New York: Twayne.

Bayley, John.1960.TheCharactersofLove:AStudyintheLiteratureofPersonality[M].London: Constable & Co.

Bayley, John.1988.TolstoyandtheNovel[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Bigsby, Christopher.1982.Iris Murdoch [A].In Ziegler, Heide & Christopher Bigsby (eds.).TheRadicalImaginationandtheLiberalTradition:InterviewswithEnglishandAmericanNovelists[C].London: Junction Books.209-30.

Bove, Cheryl.1993.UnderstandingIrisMurdoch[M].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Bradbury, Malcolm.1987.A house fit for free characters: The novels of Iris Murdoch [A].In Bradbury, Malcolm (ed.).No,NotBloomsbury[C].London: Andre Deutsch.244-267.

Byatt, A.S.1976.IrisMurdoch[M].London: Longman.

Conradi, Peter.1986.IrisMurdoch:TheSaintandtheArtist[M].London & Basingstoke: Macmillan.

Dipple, Elizabeth.1982.IrisMurdoch:WorkfortheSpirit[M].London: Methuen.

Dipple, Elizabeth.1996.The green knight and other vagaries of the spirit; or, tricks and images for the human soul; or, the uses of imaginative literature [A].In Antonaccio, Maria & William Schweiker (eds.).IrisMurdochandtheSearchforHumanGoodness[C].Chicago &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38-168.

Horace.1967.The art of poetry [A].In Gilbert, Allan H.(ed.).LiteraryCriticism:PlatotoDryden[C].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28-43.

Jencks, Charles.1986.WhatisPostmodernism? [M].New York: St.Martin’s.

Murdoch, Iris.1964.TheSandcastle[M].Middlesex: Penguin.

Murdoch, Iris.1978.TheFireandtheSun:WhyPlatoBanishedtheArtists[M].Oxford: Clarendon.

Murdoch, Iris.1997.The sublime and the beautiful revisited [M].In Conradi, Peter (ed.).ExistentialistsandMystics[C].Allan Lane: Penguin.261-86.

Todd, Richard.1979.IrisMurdoch:TheShakespearianInterest[M].London: Vision.

Wolfe, Peter.1966.TheDisciplinedHeart:IrisMurdochandherNovels[M].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何伟文.2006a.论默多克小说《黑王子》的形式与偶和无序问题[J].外国文学评论(1):121-30.

何伟文.2010.战后英国小说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争[J].当代外语研究(1):35-42.

何伟文.2010a.一种小说样式的思考——论默多克的小说艺术观[J].外国文学研究(2):80-88.

猜你喜欢
亚德沙堡布勒
堆沙堡
超现实主义的反叛与创新——论安德烈·布勒东的《娜嘉》
安东尼堆沙堡
拾梦者
堆沙堡
如果
特殊技能
特殊技能
孙子和米太亚德:兵法与马拉松战役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