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岚岚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240)
《一千英亩》(AThousandAcres1991)是美国当代女作家简·斯迈利(Jane Smiley,1949~)的第七部作品,曾赢得普利策小说奖和国家图书批评界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两项荣誉,批评界将其称誉为美国中西部的《李尔王》。小说讲述了在本可以宁静的土地上一个“让人揪心的故事”。故事发生在1979年美国爱荷华州泽布伦县的一个农场里。为避免家人上缴高额的遗产继承税,农场主拉里·库克(Larry Cook)在邻居哈罗德·克拉克(Harold Clark)欢迎小儿子杰斯(Jess)归来的聚会上冒然宣布要成立公司。他提出把农场股份一分为三,将农场经营权下放给三个女儿。对于拉里的想法,天性淡泊、逆来顺受的大女儿吉妮(Ginny)认为这是父亲酒后胡言,并不可信,但为了迎合父亲,她表示同意;二女儿罗斯(Rose)希望继承农场,因而也赞同父亲的想法;只有厌倦农场生活、在城里当律师的小女儿卡洛琳(Caroline)当场拒绝了父亲。父亲拉里一气之下决定将小女儿排除在外,将计划付诸实践。但很快,闲下来的拉里便感到精神空虚,对把农场经营权拱手相让的决定后悔不迭,认为这导致了自己在家中的权威地位一落千丈,于是他酗酒,驾车肇事,甚至联合小女儿提出上诉,要求收回农场。在家庭矛盾激化的过程中,妹妹罗斯促使姐姐吉妮回忆起令人发指的往事:在吉妮和罗斯年幼时,父亲拉里对她们实施了性侵犯,并常常毒打她们。父亲的所作所为令吉妮越来越惧怕父亲,她变得逆来顺受;罗斯却变得叛逆、报复心极强。她们为避免小妹妹卡洛琳重蹈她们的覆辙,极力敦促妹妹远离父亲和农场,并对父亲的所作所为保持沉默。这导致世人和卡洛琳无法洞悉拉里的真实面目,反而令拉里因拥有广袤的土地而受到泽布伦县居民的尊敬。后来在情人杰斯的帮助下,吉妮了解了妹妹罗斯和邻居维纳·克拉克患乳腺癌以及自己五次流产的原因,她的女性意识逐渐苏醒,对父亲的态度也从唯唯诺诺的服从转变为敢于言说自己的想法。最后,随着拉里、罗斯的离世,农场被更大的公司吞并,吉妮在城里找到工作,开始崭新的生活。
虽然该小说在情节、人物等安排上与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十分相似,斯迈利本人也承认这部小说是对《李尔王》的改写(参见Nakadate 1999:158),但是对该小说与《李尔王》的互文性讨论并不足以阐释斯迈利这部作品的其他关注点。本文认为,《一千英亩》警示生态环境恶化给人们尤其是女性带来的恶果,批判以男性为中心的农业意识形态,关注被物化的土地所代表的生态环境的恶化对女性身体的反噬,所有这些都非常适合从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视角来解读。
人们通常认为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m)这一术语源自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德·艾奥博尼(Francoise d’Eaubonne)1974年发表的《女性主义或死亡》(“Feminism or Death”)①一文。这一理论认为“西方文化中在贬低自然和贬低女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历史性的、象征性的和政治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父权制的世界观,它具有三个重要特征:二元思维方式、价值等级观念和统治的逻辑(左金梅2004:99)。二元性的概念一直是西方哲学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在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中,男人代表文化,具有理性、秩序、自由等非具体化(disembodied)的特点,而女性是自然的化身,具有感性、无序、黑暗等特点。男性所代表的文化优于女性所代表的自然,女性因而附属于男性。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和殖民化进程的发展,父权制社会将自然划分为异己和他者的观念变本加厉,它将战胜自然、征服自然作为赢得人类幸福的关键。这种以男性和文化为核心的二元论思想从概念上预设了男尊女卑和文化进步于自然的思想,将人类与世界等级化,因而遭到生态女性主义的批判。
西方二元对立的思维逻辑产生了相互纠结的压迫形式。在2000年出版的《生态女性主义哲学:它是什么、它为什么重要的西方视角》(EcofeministPhilosophy:AWesternPerspectiveonWhatItIsandWhyItMatters)一书中,生态女性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凯伦·沃伦(Karen Warren)认为,男性中心主义的父权制从多方面对妇女和自然进行宰制。例如,从历史上看,金属工具的发明使女性退出生产的核心位置,同时增加了男人对环境的破坏能力,从而建立了剥削妇女和自然的父权制。从语言上看,语言是维持对女性和自然统治的关键,它反射隐藏的权力关系,在概念的形成中起到重要作用。另外,不少文学文本存在对妇女和自然的隐喻关系,例如把自然比作阴性的、会生育的母亲,把未开垦的荒地比作处女等。这种将女人与自然相联系的做法是为了突出女人与自然是男人宰制的对象。从宗教上看,在基督教关于创世纪的叙述中,女性和自然就处于从属地位,是男性中心主义的附属物。从政治上看,以启蒙理性为基础的现代政治在对待性别关系和自然上,不顾女性的权益和对自然的保护,制造核武器、发动战争。从经济上看,对妇女的身体和劳动的剥削与对自然的剥削具有相同的性质,两者都被视为财产和资源。因此沃伦主张生态女性主义者应从十个方向对上述相互联系的从属关系进行理论解构,即“历史的(尤其是根源上的)、概念的、经验的、社会经济的、语言的、象征的和文学的、精神的和宗教的、认识论的、政治的和伦理的”(Warren 2000:21)方向。生态女性主义认为统治自然和统治女性都是男性霸权(androcentrism)的结果,因此它的目标就是从历史、语言、宗教、政治、经济等方面对父权制以及与此相关的二元论与发展观等进行全方位的颠覆,进而成就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的和谐共存。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沃伦认为必须将女性问题和环境问题结合起来。女性主义必须借鉴生态学,认识到所有生命形式的相互依赖性;生态学也要从女性主义理论中汲取营养,学习女性主义对妇女压迫原因的社会分析。除此之外,沃伦还认为,生态女性主义者要认识到多种压迫形式并存于环境问题之中,因而生态女性主义还要关注除性别问题之外的其它与环境问题有关的压迫形式。沃伦说:“滥伐森林、水污染、农业与食品的生产、有毒及危险废物的地点,对这样的环境问题的恰当分析与解决,必须与理解妇女、有色人种、穷人、孩子等人群的状况和他们的困境相联系……来帮助人们了解主流的环境措施与政策如何经常反映、加强或者产生贬低、颠覆或掩盖妇女、有色人种、下层阶级和儿童真正的需求与贡献”(同上:)。沃伦的观点说明环境问题不仅与妇女问题有紧密联系,它还与其他受压迫的边缘人群有密切关系,因此生态女性主义不仅主张将生态批评与女性主义结盟,而且将环境问题置于更广阔的语境中,反对各种形式的压迫,从而重新促成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对此,生态女性主义学者狄波拉·斯莱塞尔(Slicer 1994:39)评论说:“认为对自然的剥削和占有与包括性别歧视在内的多种社会压迫相互联系,这是生态女性主义的最大洞见。而找到某种理论和政治策略来有效指认和消灭这些相互纠结的压迫形式,也许是我们最大的愿望,也是巨大的挑战”。可以说,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对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人文和社会科学造成了强烈的震撼。
结合以上观点细读《一千英亩》,我们不难发现该作品从三个方面契合了生态女性主义理论。首先,它借《李尔王》的故事框架,展示了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之一:统治自然和统治女性都是男性霸权的结果。其次,它契合生态女性主义理论,警示了环境污染对女性身体的毒害。再次,它呼应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号召女性反对等级制,重建女性自我。
在父权社会里,对妇女的不公正与对自然的不公正之间存在着重要的联系,两者是同一疾病——男性霸权——的两个症状。威尔·普兰姆德(Plumwood 1994:74)曾说:“西方文化的主要故事就是通过理性的思维能力控制自然中无序、不足的领域”。美国梦把美国想象成一片充满无限机会的开阔土地,让强壮、自立、有抱负的个人披荆斩棘,爬到社会的顶端。但是毫无疑问,这个“个人”是男性。尤其在主流的西部拓疆叙事中,男性是主要开拓者,是英雄,他们向大自然索取所需要的东西。
《一千英亩》中的库克家族从祖辈开始,就是通过家族中的男性努力开挖排水沟,改良土壤,从而将沼泽变成了农田,但原来湿地上在香蒲丛中筑巢的成千只塘鹅却不见了。按照父权制美国梦的逻辑来看,变沼泽为良田是人类现代化进程的伟大成就,但作家斯迈利却认为这种以破坏生态平衡为代价所获得的成就是不可取的。在斯迈利看来,美国西部大开发的历史充斥着对土地施行的暴力,而这种推进民族扩张的暴力以性别化的形式得以再现。男性像欲望女人一样欲望着土地,或者说,大地像女人一样,被视作被动、沉默、无知觉的欲望对象,等待着男性英雄的穿透。如同男子占有女性的身体一样,男人将荒野改造为自己的家园意味着他对土地的占有。泽布伦社区的多数农场主对土地都怀有一种占有性的热爱。拉里·库克、哈罗德·克拉克以及鲍勃·斯坦利都热衷于对土地的扩张性经营,为争夺土地明争暗斗。这些以男性为家族代言人的邻里不仅竞争土地,而且在机器、房子、车子等物质财富方面一比高低。例如,库克在聚会上得知克拉克花四万美元购得巨型农用拖拉机,不由得妒火中烧;家族大权旁落的拉里买来毫无用处的家具放在房子外面,任由风吹雨淋,只为赢得邻里羡慕的目光,以发泄自己郁闷的心理。在父权制土地占有逻辑的驱动下,拉里认为只要能提高土地的生产力,什么方法都值得一试。他依赖现代化机器、农药和化肥,通过吞并、联姻等手段扩张土地,最终赢取了广袤的一千英亩。相比之下,埃里克森一家爱动物不爱机器,所以惨遭社会淘汰。但拉里他们代表着错误的秩序和不可接受的生活方式:虽然库克农场通过吞并埃里克森农场和其它农场而不断扩大规模,但最终库克农场被更具实力的大公司吞并。斯迈利通过库克农场的失败批判了父权制社会对土地的占有逻辑。
《一千英亩》是农业文化的“敌托邦”(Nakadate 1999:171),因为它试图揭示人类在拥有土地、运作农场的过程中所经历的恐怖生活。在父权制的统治逻辑下,拉里不计后果地行使权力。他抽干土地,使用化肥,杀死田里的动物;他甚至将土地占有逻辑延伸到女儿身上。在拉里眼里,女儿和土地一样,都是自己的私有财产,是可利用的资源,因此他对女儿的乱伦欲望绝不是由于对女儿的爱超出了正常界限,而是使用权力控制女儿的结果。作为父亲,拉里是库克家族的李尔王,他专横、暴戾,说一不二;对待女儿就像对待池塘和庄稼,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这种将土地和女儿一同物质化的倾向,正是男性霸权的统治逻辑(张瑛2005:75),是斯迈利想要着重批判的思想。
在《一千英亩》出版前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社会发生了一系列震惊世界的环境灾难事件:1978年在美国拉夫运河附近发生废物污染事件,导致附近居民癌症发病率提高,妇女流产率攀升;1979年美国宾夕法尼亚三里岛核电站发生重大核泄漏事故,造成巨大恐慌。劳伦斯·布依尔(Buell 1998:641-42)在《毒性话语》(“Toxic Discourse”)一文中写道:“尽管人们对有毒物的威胁早有感知,这种认识不仅仅从工业革命开始,而始于更久远,但近年来人们的感受由于下列事件得到空前扩展:拉夫运河的废物污染事件、三里岛核泄漏事件、印度博帕尔毒气泄漏事件(1984年)、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1986年)、亚克隆·瓦尔迪兹号原油泄漏事件(1989年):这些现代咒语既列出了真实事件,也展现了后工业想象中接续这些真实事件的历史。它们显示广岛、长崎事件引发的环境大灾变远比冷战持续的时间长久。”布依尔提出用“毒性话语”这一术语来指称那些警示环境灾难给人类带来危害的文学文本,强调环境主义应比以往更加关注人类与社会的健康。他呼吁人们将生态中心主义价值观与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相结合,因为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更加关注和重视当代社会的环境危机。
生态女性主义是环境主义运动和女性主义运动相结合的产物,促使两者融合的交界点是它们对等级制的反对。《一千英亩》的主旨之一是告知读者:父权制的统治逻辑毒害了土地,也毒害了女性的身体。杰斯的母亲维纳·克拉克(Verna Clark)死于乳腺癌时,乳腺癌已成为“寻常的癌症”(Smiley 1991:53);吉妮十四岁时,妈妈死于癌症;后来,妹妹罗斯死于乳腺癌;吉妮自己的五次流产是硝酸盐肥料残留物流入井水中所致。身为一家之主的拉里通过滥用农药和化肥来提高农作物产量,最终造成环境污染,让家中女性的身体付出了沉重代价。
吉妮和罗斯都是父亲乱伦欲望的牺牲品,本来两人应同病相怜,但她们之间既爱又恨:当罗斯生病时,吉妮照顾她、安慰她,替她看护两个女儿;当得知罗斯要抢夺自己的情人杰斯时,吉妮将有毒的水芹放入香肠中。香肠是男性权力的象征,是父亲的乱伦欲望给吉妮带来的情感毒害的外在象征。如果说吉妮已经深受父亲统治逻辑的毒害,那么罗斯所受的毒害则更深。事实上,罗斯真正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她像父亲一样深受占有逻辑的影响,一切都用物质来衡量。她自私、贪婪,使用商品化的语言,是父权制意识形态的囚犯。和父亲一样,罗斯相当主动地占有一切,她对父亲指责报复,还夺走吉妮钟情的杰斯。虽然罗斯不折不扣地执行父权制的拥有逻辑,但她最终死于环境污染造成的乳腺癌。父权制的物质至上观念不仅在思想上毒害了罗斯,而且还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因而罗斯的命运是可悲的。
对于拉里错误的农耕方法,吉妮的丈夫泰伊(Ty)一直持观望的态度,不愿反省耕作的负面影响,而她的情人杰斯十三年后返乡,却带来了绿色耕作的先进观念。杰斯提倡有机耕作方法,梦想着建立一个只用有机肥的农场。虽然他和罗斯一起进行有机耕作的时间并不长(四个月),但杰斯显然是斯迈利所刻画的正面人物形象,代表正确的自然伦理观。
在人类社会中,农业是一种性别化的意识形态,因为从事耕作的劳动力大部分是男性,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女人只是农场里家庭的看护人。美国的农场耕作既是事业,也是生活方式。它控制土地,也界定依赖土地生活的人们。小说中的一千英亩土地是父权制价值观的缩影,深受父权制价值观毒害的大女儿吉妮在家庭变故以前从未想过要离开这片土地。她把自己视为土地的一部分,遵循着这片土地所盛行的道德规范。她是家中天使,恪守女儿和妻子的本分;她顺从、安静、整洁、注重仪表、惧怕父亲。她为家人毫无保留地付出,却迷失了自我,显然这样的吉妮是父权制等级观念的产物。在唯我独尊的父亲的管制下,吉妮没有独立的自我,只能以父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等身份存在。作为他者的吉妮无法以真正的自我存在于世,而只能处处迎合父亲的想法:“当他发表看法时,我的消失了”(同上:176)。她只能根据父亲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由于父亲的暴力,吉妮丧失了记忆自己身体的能力,丧失了看与说的能力。她用沉默回应一切,否定自己,尤其厌恶自己的身体。那么后来吉妮是如何发生转变的呢?这得从三方面说起:杰斯的帮助、吉妮自己对家族女性成员的回忆和罗斯的提醒。
作为情人的杰斯是吉妮女性意识觉醒的催化剂。在杰斯出现以前,吉妮和丈夫的婚姻生活索然无味。泰伊是一个实际得可怕的农民。在得知妻子儿时的痛苦经历后,丈夫泰伊默认吉妮所遭受的痛苦,要求吉妮对父亲“笑笑,忍住,过后就像鸭子抖掉背上的水那样把这事丢在一边”。在泰伊看来,女人的美德就是忍受一切。直到杰斯归来,吉妮单调沉闷的生活才有所改变。他给吉妮讲述生活中的趣事,为她分析流产的可能原因,使她渐渐意识到日常生活中父亲对自己无所不在的控制。
虽然在父权制的等级制度下,女性成员被淹没、被迫保持沉默,但《一千英亩》以吉妮为叙事中心,展开对家族女性成员的记忆,铺陈了吉妮恢复女性意识的必备历程(McDermott 2002:393)。虽然斯迈利主要讲述了父亲的所作所为给女儿带来的创伤性影响,但她同时致力于挖掘被遗忘的女性空间。《一千英亩》与《李尔王》不同,它将叙事中心从父亲转向女儿。当吉妮回忆起小时候父亲讲述他们家族如何通过努力劳作、节俭和具备商业头脑逐渐累积一千英亩的故事时,吉妮说:“当然也有一些只能用脑子想,而不是用嘴说的细节”(Smiley 1991:132)。这个细节便是祖母伊迪斯的故事。伊迪斯16岁时嫁给34岁的约翰,使得伊迪斯父亲的160英亩土地与约翰的80英亩土地联结。18岁时伊迪斯生下拉里,43岁病死,她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女性。吉妮认为伊迪斯的沉默不是由于对祖父的忍耐,而是出于恐惧。家中男性成员闭口不谈祖母的故事,所以吉妮只能猜想伊迪斯可能不开车,也可能没有属于自己的钱。这些猜想强调了祖母作为性商品的地位(Carden 1997:189)。
父权制社会是男尊女卑的等级社会,妇女在这个社会里被相互交换,体现了不平等的权力关系。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生物的女性通过亲缘关系的交换原则逐渐转化为臣服于父权制的社会女性。人类为了保证子嗣的繁衍,必须实行异性恋机制,而乱伦禁忌(incest taboo)是禁止同族婚配的亲缘关系的核心,它使异族通婚的异性恋机制成为可能。通过婚姻制度,女人被当作礼物从一个父系宗族交付给另一个父系宗族。通过对女人仪式性的引进,男人之间同性社群的结盟得以巩固,而女人却没有自己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关系条件,用以区分不同的宗族。男人之间的互惠关系以男女之间极度的非互惠为代价,完成了父系宗族的繁衍。《一千英亩》中伊迪斯和吉妮的婚姻正是保障土地扩张的手段。通过联姻,祖父和父亲得到更多的土地。泰伊由于给父亲带来更多的土地而受到父亲的偏爱,二人之间的男性同盟得到加强,而罗斯的丈夫得不到父亲的宠爱是因为他只有音乐才能,无法为扩大农场带来实际的利益。
后来吉妮又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她想起儿时姐妹们如何羡慕地比试妈妈的衣服、高跟鞋和帽子。尽管记忆中的母亲在多数情况下都戴着围裙,是典型的农场主妇形象,但衣橱里母亲过去穿的衣服仍在显示一种不同于婚姻生活的可能性,使吉妮想起母亲对女儿们的关爱。通过积极回忆女性成员,吉妮试图寻找女性长辈的爱,它与父亲的暴力形成对照,成为她获得情感支撑的重要源泉。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当库克家族的父系成员购买土地时,女性成员恰好去世(Smiley 1991:136)。这也象征地说明父权社会占有土地的统治逻辑给处于弱势的女性带来了毁灭性后果。
最后,罗斯的提醒令吉妮彻底转变。儿时的创伤性经历一直深深埋在心里,但由于不能将父亲当作痛苦的源泉,吉妮一直无法抗拒父亲。直到罗斯告诉她真相,吉妮才意识到父亲拉里一直是压迫她的核心权力。罗斯帮助她摆脱了对痛苦记忆的压抑,令她恢复自我,而标志就是她终于回想起儿时的创伤性经历,并回到自己的房间尖叫(同上:226),这是她能开始言说的标志。最后,吉妮移居到圣保罗,开始了独立的新生活。虽然她的未来并不确定,但重生的自我仍有一丝希望。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记忆、知识和新生。
我们处于社会学家乌尔里奇·贝克(Beck 1992)所说的“风险社会”(risk society)和朱迪斯·巴特勒(Butler 2004)所说的“岌岌可危的状态”(state of precarity)之中——地震、海啸、核辐射、战争冲突等自然和人为灾难威胁着我们的日常生活。生态女性主义在理论建构上致力于重新解释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把人看作是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生物链中的一环,强调万物和谐共生,主张以相互依赖的模式取代以往的等级模式,反对各种形式的压迫与歧视,积极提倡爱、关怀和公正的伦理价值,这是生态女性主义者所倡导的伦理文化的共性。《一千英亩》通过吉妮的故事展现了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只有努力消除性别的二元对立和主动改善人与自然的关系,停止对女性的暴力和对自然的蹂躏,人类才能重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社会。
附注:
① 该文认为,父权制的秩序是给人类带来双重威胁的根源,它造成了人口的急剧增加和资源的过度开发。对妇女生育选择权的剥削导致出生率激增,而过度生产使自然资源濒临毁坏或灭绝,因此如果不从生态和女性主义的角度挑战父权制度,那么人类就会走向灭亡。艾奥博尼的观点说明对妇女的压迫与对自然的压迫有着直接的联系,其中一方的解放不能脱离另一方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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