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范畴观的演化看现代语言学之发展

2011-04-02 22:24:04
东方论坛 2011年2期
关键词:索绪尔完整性范畴

吕 公 礼

(青岛大学 师范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从范畴观的演化看现代语言学之发展

吕 公 礼

(青岛大学 师范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范畴化是现代语言学和相邻学科过去半个世纪发展的核心问题,范畴观从经典形态向类典型形态的演化反映了语言学思维从离散性、还原性、静态性为基本假设的结构主义自主论向更具连续性、非还原性、动态性特征的非自主论的深刻转变。认知语言学和功能主义语言学从中孕育和发展,而这种转变的内在动因是语言学思想对于语言具体完整性的根本追求。新世纪的语言学日益成为以整体性、有机性、涌现性及动态性为特征的复杂性科学,对建立在经典范畴观之上的语言学基础理论体系提出了重大挑战。

语言学范畴化;语言学思维;语言的具体完整性;复杂性;模糊性

1. 导言

范畴化研究是上世纪60年代以来现代语言学及其相邻学科发展的一大特征,这是一场汇聚了语言学、人类学、心理学、认知科学、模糊学等学科领域智慧的跨学科思想大潮。其中,Berlin & Kay关于世界语言颜色范畴的调查[1],Elenor Rosch关于范畴化的实验心理学等视角的研究[2],W. Labov关于语词及其意义边界的实证性研究[3],J. Lakoff从认知科学层面对范畴与心智关系的探索[4]及 Taylor关于语言学范畴的类典型研究[5]是这场大潮的标志性成果,它们奠定了新范畴观—类典型范畴理论基础,范畴模式实现了从经典形态向类典型形态的重大转变。除了这些专门研究之外,范畴化问题也贯穿在同一时期语言学的重大转型过程,其观念和成果散见于功能主义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各种论著。随着研究的深入,这种原本涉及词义范畴的研究也把语言学本身的范畴化纳入其中。Lakoff初步探讨了音系、形态、句法及语篇范畴的类典型效应[4],范畴化研究至此已转变为对形式主义语言学基本假设的质疑和反思。在Taylor的著作中[5],语言学范畴化得到了进一步系统化研究。Taylor试图从经典范畴模式向类典型模式的更替来审视语言学从结构主义、特别是乔姆斯基自主语言观念向认知语言学非自主语言观念的转变。实际上,认知语法、构式语法、认知语义学、功能类型学等语言学新理论大都从主流语言学的基本假设和范畴观的全面反思开始建构其理论体系。

进入新世纪以来,语言学范畴化研究逐渐演变为语言学理论的全面深层次思考。Aarts等学者2003年编辑出版了文集《模糊语法读本》(Fuzzy Grammar: A Reader)[6],汇集了自亚里士多德、特别是20世纪以来西方思想大家有关范畴的论著,20世纪后半叶语言学大家的相关论著尽收其中。之后,Aarts本人又连续发表专论[7][8],对语言学范畴思想的演化历史进行了全面考察和综述,涵盖了语言学发展各个阶段、不同流派及主要人物的范畴思想,涉及几乎所有语言研究层面。范畴化研究在语言学中的提升Aarts等学者有明确说明。他们指出,范畴化是所有语法理论的核心问题。语言学家的共识是,没有特定形式的范畴设定,语言学研究便无法进行[6]。1987年,Lakoff 出版了名作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提出了一个令学界深思的重大问题:范畴揭示了思维的什么奥秘?[4]时隔2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回首语言学范畴研究的大量新成果时,我们需要面对同样令人深思的重大问题:范畴揭示了语言学思想的什么奥秘?语言学范畴观的演化对现代语言学发展具有什么重大意义?这些是世纪之初语言学和相关学科亟待深入探索的重大问题。

2. 范畴化与语言学理论逻辑结构及思维形态

范畴化是人类认识的基本形式和过程。科学理论作为人类认识和思维的结晶,其形成和建构离不开范畴化。在此意义上,范畴化研究实质上是关于科学认识和理论内在逻辑结构和思维形态的探索。像任何科学理论一样,语言学理论和思维有其内在的逻辑结构,包括研究对象、基本观念、基本假设、理论形态及研究方法。语言学思想是按一定逻辑结构编织而成的理论之网,而语言学范畴便是网上之扭结。科学认识和研究都以特定研究对象的划分和分类开始,科学理论的范畴在划分和分类基础上形成。同样,语言学始于语言现象的划分和分类,在此基础上形成语言学范畴。语言作为研究对象本身就是划分和范畴化的结果,包含着什么是语言、什么不是语言的类属的划定。语言学中的句子、词类(名词、动词、形容词)、语素、音素(元音、辅音)无一不是基于分类的范畴。语言学范畴是语言学家对语言各个层面和视角类属特征认识的结晶。范畴化按认识和描述对象的特征、属性进行,而形成的范畴又成为“类属判断”(categorization judgments)[9](P77)的基础。例如,“某句合乎语法”便是对该句类属(属于合乎语法句子的范畴)的判断,而“某词是名词(动词、形容词)”是对该词类属(属于名词等范畴)的类属判断。这些判断的思想表现为关于语言学认识的一组命题。不过,语言学理论不是命题的简单堆砌,而是具有内在逻辑结构的思想体系,包括研究对象、基本假设、理论形态及研究方法的说明和论证。说明和论证过程以归纳、演绎、推理(如三段论)等展开、组织和呈现。语言学理论是按科学理论的逻辑结构编织而成的认识之网。

以上我们从范畴化视角对语言学理论的基本逻辑结构作了初步概括和说明。但语言学家对范畴的长期关注和研究是要从范畴化模式的演化中审视现代语言学发展的基本格局、内在规律及发展态势。Aarts等学者在《模糊语法读本》的前言中指出,范畴化是几乎所有语法理论的核心。语言学家的共识是,没有特定形式范畴设定,语言学研究便无法进行。语言学家的分歧在于范畴的本质,即语言学范畴如亚里士多德经典范畴观所认定的那样是离散的,还是如认知语言学近期所认定的那样呈现边界上的模糊性[6](P1)。由于离散性与连续性相对举,语言学关于范畴化的分歧其实质是离散性与连续性的分歧。这一点Langacker有更为简洁的概括:许多语言学问题和争议取决于语言学一些方面作离散性还是连续性刻画更好[10]。当然,语言学家对离散性与连续性的界定也不无模糊之处。在本文作者看来,离散性与连续性在相互关联中界定,是同一现象的两极形态,因而可用离散性/连续性统一表述。在语言形态的认识中,离散性/连续性可在两种意义上来界定。一是同一层面呈现的语言形态,如音位、语义、句法的关联性特征。二是跨层阶(hierarchy)(如语音与音系、形态与词汇、词汇与句法、句法与语篇)和跨(抽象)层面(如语言与言语、内部与外部、语言与认知、能力与使用、语义与语用等)呈现的形态。

综合来看,语言学关于范畴化的研究涉及的是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和模糊性[6](P1)。半个多世纪的科学历史表明,范畴化理论和模糊学之间具有深厚的思想渊源。在语言学领域,Lakoff最早把模糊集合论运用于语言研究(如模糊限制语的研究),也是较早提出模糊语法理论的学者[11]。同样,回视模糊学的发展,模糊集合论的创始人Zadeh对类典型研究也给予了充分关注。在他1977年发表的论著参考文献中[12],类典型范畴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尽列其中。这清楚地表明,语言学家在范畴模式上的分歧实质上是精确思维与模糊思维的分歧。苗东升指出,“模糊性是事物类属的不清晰性,是对象资格程度的渐变性”。“人类对事物进行分类,总是以事物的某种性态(性质、特征、状态)为标准的,清晰的事物具有某种性态是肯定的,模糊性则不然,它们往往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某种性态,又不完全具有那种性态。”[13](P20)“模糊事物不服从通常的排中律,存在许多甚至无穷的中间状态。”[13](P23)由于上述特征,模糊性也是亦此亦彼性。“清晰性是事物在性态和类属方面非此即彼,亦即排中性;模糊性是事物在性态和类属方面的亦此亦彼性,即中介过渡性。”[13](P24)

回顾语言学家关于经典范畴模式和类典型范畴模式的论述,我们会看到范畴研究与模糊学研究的内在一致性。按照Taylor的概括[5](P22-24),经典范畴观始于亚里士多德的范畴思想,其基本特征有:①范畴按充分必要特征来定义;②特征呈现为二项形态;③范畴间具有清晰的边界;④范畴中的成员具有平等的地位。与此相对应,我们可推出的类典型范畴特征有:①范畴不按充分必要特征来定义;②特征不呈现为二项形态;③范畴间没有清晰的边界;④范畴中的成员不具有平等的地位,有些属于典型和核心成员,其他则处在边缘地带。Taylor在特征①之后还特别指出[5](P23),亚里士多德范畴观的设定还可从逻辑“矛盾律”和“排中律”导出,特征②便是导出的特征,而③和④又依次从中导出。显然,所谓充分必要特征、特征的二项形态、范畴间清晰的边界、范畴成员归属平等体现的就是所谓精确思维。与此相反,类典型范畴不按充分必要特征来界定,特征呈现多样形态和多值状态,范畴之间没有清晰的边界,范畴成员的隶属呈现程度性,隶属度高者为典型成员,隶属度低者为边缘成员。Berlin& Kay关于“中心颜色”(focal colors)[1]和Rosch在此基础上提出的类典型[2]体现的就是范畴成员的隶属度。例如,“红色”首先有典型的红色,其他红色则依程度递减为不太典型的红色,而不是如经典范畴所说的“红色”与“非红色”之间的二项对立。Labov关于形状的研究[3]得出了相似的结论。这里需要再次指出的是,范畴化的早期研究主要针对语词意义的范畴化特征,后来扩展到语言学本身的范畴,即关于语言现象为对象的范畴特征。以语法范畴为例,在转换生成语法理论中,“合乎语法的句子”可谓典型的经典范畴。一种语言具有清晰的边界,可以理解为它由该语言语法所生成的所有合格语句的集合。语法的基本组成部分又可区分出词类范畴(如NP/VP/AP),它们可按照二项特征进行精确的界定。例如,NP可按[+N]或 [-N]的二项特征,做出名词词组与非名词词组的区分。与经典范畴不同的是,在类典型范畴模式中,句子与非句子之间并无明确界限,而是呈现为不同程度的语法性。同样,名词的边界其实也不清晰,如Ross 提出的所谓“名词性”(nouniness)和“名词模糊性”(Nouniness Squish)[14](P141)。Taylor在陈述传统词类时提到,如果按语义标准界定,名词可定义为指称人物、地点或事体(entities)的一类词。这一界定适用于“教师”、“桌子”等,但“楼道”、“天空”、“墙角”、“红色”“高度”、“幸福”等是否可按事体意义来界定,就大有疑问了。所以,按语义来界定,名词性会表现为“梯级”(gradience)。[5](P183-184)显然,“梯级”体现的便是范畴成员的隶属度。

以上讨论表明,语言学家在范畴模式上的分歧其实质是精确性思维与模糊性思维的分歧。现代语言学从经典范畴观向类典型范畴观的转变实际上是从精确性思维想向模糊性思维的转变。不过,思维模式的转变和选择归根结底是语言现象的本体特征和语言学的最高目标决定的。语言是什么,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应如何界定,是一代又一代语言学家和思想家深感困惑但又必须不断面对和追问的根本问题,对这些问题的认识和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语言学理论的形成和发展方向。索绪尔被公认为现代语言学之父,而他的语言学思想恰恰是从上述问题开始的。索绪尔在界定语言学时的困惑在于,“言语活动的完整状态具有很多不同的和性质复杂的方面”[15](P10),语言现象总是同时包含着物理、生理、个体、社会、系统及演化等多个方面,它们相互补充、相互决定,形成了多种难以截然分开的二重关系(duality)[15](P8-9)。这是索绪尔看到的微观状态,语言在宏观层面上又与种族史、政治史、社会机构(制度)及地理环境密切相关。在索绪尔的构想中,言语活动是与语言对应的具体形态。因此,索绪尔所述其本质就是“语言的具体完整性”。纵观现代语言学的发展历程,“语言的具体完整性”是现代语言学贯穿始终的基本主题。在语言学的近期发展中,这一主题得到了越来越充分的认识和阐释。在论及乔姆斯基形式主义语言学之后语言学的转型时,Lakoff & Johson 明确提出了“完整存在的具体语言”(particular languages in their entirety)[16](P480),体现的显然就是“语言的具体完整性”。Lakoff & Johson 认为,第二代认知科学致力于从最宽广的视域来看待语言,“实践中的语言学家”(working linguists)研究语言的所有方面。所谓最宽广视域中的语言的所有方面涉及的必定是“完整存在的具体语言”的各个方面和因素,包括意义、交流(策略)、语用、文化、社会、语境知识、人际需要、记忆、注意、知觉、运动和动作、身体的感知运动及相应的神经系统。[16](P481)Langacker 视认知语言学为一项事业(enterprise),列举了类似的因素清单,不仅涉及符号和互动功能,而且还有环境、生物、心理、发展、历史、社会文化等因素。[17](P14-16)

不过,“语言的具体完整性”并不仅仅是这些方面和因素的简单罗列和整合能够说明的,而要从语言存在和发挥实际功能的现实语用过程来认识,可分别从“具体性”和“完整性”来解析。现实的语用过程就是具体的语言主体间的具体话语的展开,而具体的话语展开便蕴涵着“完整性”,即话语是包含了其展开的具体物理、文化及社会环境,融浸了言语主体的认知、心理、生理、社会及文化属性的完整过程。[18](P67)在这个意义上,现代语言学功能主义和认知语言学研究实际上是以“语言的具体完整性”为基本目标的语言学发展形态。对于认知语法的创始人Langacker来说,这样的取向需要在语言分析的“自然性目标”(the goal of naturalness) 中来实现,自然性的描述就是按照自身的特征来处理语言材料,对语言的丰富、精妙及复杂之处给予充分的关注,就是不歪曲语料内在固有组织(their intrinsic organization),[19](P13-14)就是把语言的“整合系统”(integrated system)视为格式塔,加以整体性解释(holistic account)。[19](P19-20)对于构式语法学家来说,语法理论的基本和初始单位是构式,而构式的核心假设是:整体大于部分之和。[20](P48)对于功能类型学家来说,语言通过像似性和同构性与主体经验相映照,由主体认知与(物质、社会及文化)环境的互动方式所决定。语言系统并不是自足的,而是内部与外部因素的统一。语言的共时结构是历时演化的产物,共时层面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是历时演化的遗迹,语言是共性与多样的统一。同样,语言与言语也是统一的,语言是个体在线语言使用积淀的结果,语法(语言)源于语篇(言语)。显然,完整性的核心是“整体性”,现代语言学功能主义和认知语言学各种理论呈现出共同的取向,是由它们的“整体性”假设和追求决定的。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整体性”并不是绝对特征,而是相对一定层次和单位界定的相对特征。“整体性”的相对性在构式语法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按照Croft的概括,构式是所有语法结构的一般特征,适用于从(原子意义上的)词汇到复杂句法的所有结构。[20](P17)当然,语法理论毕竟以语句(小句)结构为最基本研究和解释单位,其“整体性”难以体现语言现象的最大完整性。“语言的具体完整性”的最后源头在于语用和语篇,“整体性”只有在语用和话语中才能得到最完整的体现,基于使用的方法和最大语境化日益成为认知语言学的追求,“整体性”的语用本源是这种追求的根本动因。

综上所述,“语言的具体完整性”是现代语言学发展贯穿始终的核心问题,而“语言的具体完整性”体现的是以连续性、多元性、多维性和动态性为基本特征的复杂现象。苗东升指出,变化性是模糊性产生的重要根源。变化中的事物必然存在过渡阶段,而处于过渡阶段的事物的基本特征就是形态的不确定性,类属的不清晰性,也就是模糊性。[13](P27)笔者认为,不变与变化实质上就是静态与动态的关系。毫无疑问,变化性是动态性的表现形态,语言有其静态和不变的一面,也有随语境和时代而变化的一面,因而是静态与动态的统一。苗东升认为,“静态的、时不变的事物易于精确描述,动态的、时变的事物难于精确描述。”[13](P27-28)显然,时间是动态变化的核心因素。语言学中词类边界难以精确界定,词义难以作精确的描述,语法范畴(如主语和主题)难以作精确的界定,归根结底在于语言随时间而呈现的动态变化性。在此过程中的过渡和中介形态便无法用清晰和精确的范畴来描述和概括。在语法化研究中,范畴的动态演化通常用“A >A/B > B”来表示。[21](P36)显然,其中的A/B就是语言范畴亦此亦彼的过渡状态。最后,“模糊性总是伴随着复杂性而出现。复杂性意味着因素的多样性、联系的多样性。”“大量可以精确描述的单因素纵横杂沓交织在一起,必然产生出具有新质的属性,即模糊性”。[13](P27)复杂性是“语言的具体完整性”的根本特征,语言学范畴要刻画和概括语言的复杂性,必然呈现出模糊性。

3. 现代语言学演化的范畴观解析

3.1 语言学的具体完整性目标及范畴化特征

语言学范畴问题的实质和根源在于“语言的具体完整性”,“语言的具体完整性”作为语言学研究的最高真理性追求,是现代语言学贯穿始终的主题。从哲学认识论和方法论来看,“语言的具体完整性”是事物“具体完整性”在语言现象中的反映。因此,“语言的具体完整性”反映的是语言现象的规定、属性、关系构成的有机整体,是语言的丰富性、多样性及动态性的统一,由此形成了语言的复杂性。现代语言学中的各种范式、流派、理论在范畴观上的分歧、纠结及演化都可以在它们关于“语言的具体完整性”的认识和把握方式上找到根源。Taylor根据范畴观差异把现代语言学分为“自主语言学”与“非自主语言学”[5](P16),道理就在于此。这里有两种方法论选择,一是直面“语言的具体完整性”,二是选定某种视角和层面,以“语言的具体完整性”的某种抽象规定性为逻辑起点,确立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从范畴的思维特征来看,直面“语言的具体完整性”就意味着认识和思维中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而这恰恰是索绪尔一开始就面临的问题。对索绪尔来说,直面“语言的具体完整性”意味着“同时从多个方面去研究语言”,“……而这样语言学就会变成包含多种内容、彼此互不相连的混乱对象。”[15](P9)科学意味着清晰和精确,这样来界定语言学显然与科学目标背道而驰。然而,考虑到当时科学思想发展的现状,索绪尔的困境和矛盾其实并不为奇。首先,索绪尔处在人文社会科学的草创时代,他没有任何哪怕是框架性的东西作为参照和起点。其次,索绪尔的时代是崇尚精确思维的时代,我们今天所拥有的诸多面向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科学思想和理论(如系统科学、复杂性科学及模糊学等)当时还远未成为主流科学范式。索绪尔所面对的实际上是任何以清晰、确定、精密分析和描述为基本追求的科学人都要面临的困境。尽管如此,索绪尔实际上仍做出了正确的方法论选择,充分说明了科学发展不以理论主体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内在规律性。索绪尔的正确性在于,把“语言的具体完整性”作为起始违背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论。任何科学研究首先要从对象“具体完整性”的某种抽象规定性的分析开始,然后才能实现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综合把握。索绪尔说,“语言学家应该把‘语言结构’作为首要任务,并把言语行为的全部表现形式与其联系起来”[15](P9)在某种意义上完整地体现了科学研究从具体到抽象、再从抽象到具体的完整逻辑过程的两个基本环节。索绪尔指出,“语言自身是一个系统,它只认可自身的秩序。”[15](P23)索绪尔所构想的研究对象—语言结构—是一种自足的系统。这样的系统是通过一系列绝对二项划分来实现的,即首先严格区分语言与言语、内部与外部、共时与历时、静态与动态,然后取前者舍后者作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显然,这是典型的分析方法,得到的也是典型的抽象规定性。从这种抽象规定性或“方法论抽象”(methodological abstraction)[22]出发,索绪尔获得了他认为确定和清晰的语言学研究对象。在范畴化的很多研究中,关于经典范畴的讨论更多与形式主义语言学相联系。实际上,现代语言学的经典范畴观在索绪尔那里就已经得到确定和体现。毫无疑问,索绪尔对语言学对象的界定只完成了语言学思维逻辑过程的第一步,第二部是要把言语行为的全部表现形式与“语言结构”联系起来,其实质是上升到对“语言的具体完整性”的把握。不过,这也意味着回归语言的丰富性、多样性、动态性及复杂性,因而只能由后来者在不同于经典模式的范畴模式中来认识和把握。这从科学方法论上解释了现代语言学向非自主理论形态的必然发展。

索绪尔对经典范畴观的选择不仅限于语言现象的二项划分,而且也渗透贯穿在其基本语言观念和具体的方法论之中。如上所述,经典范畴观与类典型范畴观的对举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离散性与连续性的对举。离散性从本质上建立在差异性之上,而差异性恰恰是索绪尔的基本观念。索绪尔指出,“语言中只有差异”,“语言系统是由一系列声音差异和一系列观念差异的结合,……。”[15](P118)显然,索绪尔的唯差异论是由他的离散化语言观念决定的。这又与他的“语言结构”自足性选择具有相同的科学方法论必要性:离散的对象易于进行清晰的把握和是与否的精确判断。在这个意义上,索绪尔之后结构主义语言学是其思想中包含的经典范畴观的继承和发展。

离散性的本质是差异,而差异的极端化便走向对立。显然,差异和对立概念由索绪尔提出,但由对立走向二项对立(binary opposition)则是由布拉格学派在音位学中完成的。音位学的先驱特鲁别茨柯依认为,音位学研究的语音价值是抽象的,价值首先应该是关系和对立。不过,特鲁别茨柯依的音位是在音位类聚的多种对立关系中界定的。而到了布拉格学派的另一代表人物雅克不逊那里,音位的多项对立被归并为二项对立。雅克不逊在对分法(最小对立)的基础上建立了区别特征学说。[23](P61)至此,索绪尔差异说所体现的离散语言观念实现了从多项聚合向二项对立的彻底转变,也标志着自主语言学经典范畴观念和方法的确立。布拉格学派的音位学理论完成了索绪尔的经典范畴观在语言符号语音极的具体化,而符号意义极的方法论转换则首先由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完成。列氏的工作开创了结构语义学的先河。他把音位学的对立特征方法扩展到了意义,最终又扩展到文化范畴的分析,建立了结构人类学。在结构人类学中,图腾、禁忌语及婚姻制度的解释都建立在二项对立的观念和方法之上,“自然”与“文化”,“自我”与“他人”便是二项对立的典范。[24](P98-105)随着认知人类学的发展,雅克不逊的区别特征方法被用于民俗分类和认知组织的分析,形成了之后广泛运用于语言研究的成分分析法[24](P108)。在这里,分析的基础不是语音特征,而是语义特征。尽管具有深厚的认知人类学背景,成分分析法的实质却是结构主义的[25](P107),是索绪尔之后结构主义的基本方法和模式,也是语言学经典范畴思想的集中体现。

到了乔姆斯基时代,现代语言学经历了欧洲结构主义、特别是美国结构主义的发展,在思想和材料方面实现了量的大幅积累。然而,索绪尔开启的结构主义的经典范畴思想不仅得以继承,而且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在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中,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不再是笼统的“语言结构”,而是语法(或者更为准确的说是句法)。对乔姆斯基来说,语法理论所要解释的是自主的句法,而自主的句法通过严格区分语言能力与语言使用、内在语言与外在语言、语言核心与语言边缘,通过二元划分来实现。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关系要数语言能力与语言使用。在乔姆斯基的构想中,语言学研究的是语言能力,而不是语言的运用。而这又需要另一个基本假设来支持,即语言能力的主体不是现实中具体的说话人,而是拟想中的人,他所在言语社团的语言也纯之又纯。与此相对应,乔姆斯基早期所设想的句法是完全独立于语义和语用的自主的形式系统。自主的句法作为心智的模块,也独立于其他认知系统和能力。显然,这是典型的理想化方法,而理想化的结果是对研究对象的一种抽象规定性的离散化。但这种抽象规定性又是形式化的必要阶段,只有这样才能建构一种语法,它只生成合格的句子,排除一切不合格的句子。“合乎语法的句子”是一个边界高度清晰的范畴,成为经典范畴观在新时期的典范。在乔姆斯基的心目中,语法如同数学一样是一种高度形式化的演绎系统。在这个系统中,语句的生成如同数理逻辑式一样,可以在严格界定的原子初始范畴基础上,按照严格定义的逻辑规则演绎和推导出来。毫无疑问,要建立这样的形式化系统,并在此基础上生成合格语句,首先要把语言视为高度离散化的系统,该系统可分解为组块(components),组块又可切分还原为最小成分和特征。原子成分和特征的必要性在于,语法规则在高度清晰和精确的句法范畴(如NP、VP等)上运作,而这些范畴又需要在边界同样清晰的次范畴基础上来界定和刻画。正如Lakoff所述,在客观主义的心智观中,思维由抽象符号(语词和心理表征)组成,是符号的机械操作[4](PXIi)。显然,为了建立形式化的语法,符号系统必须建立在边界清晰的范畴之上。换言之,经典范畴观是高度形式化语法系统的必要条件,而形式化的符号系统和操作离不开经典集合论基础上的二值逻辑体系。

3.2 结构主义语言学范畴观的内在矛盾性

索绪尔运用分析和抽象的方法,从“语言的具体完整性”中获得了清晰和确定的语言学研究对象—“语言结构”,开启了结构主义自主语言学的进程,经后继者不断努力,这种思想接力被推向了高潮,成就了20世纪语言学的巨大辉煌。如前所述,索绪尔的自主语言学思想建立在经典范畴观之上,而后继者也把这种范畴观贯彻到了语言系统的每一层面,实现了语言学理论空前的精确性和严密化。从科学演化的历史来看,面对“语言的具体完整性”,索绪尔用经典范畴方法把握语言学的对象,具有方法论的必要性。乔姆斯基如法炮制,把经典范畴模式发展到了极致。然而问题在于,经过这一层层的分析和抽象之后,语言学研究的还是完整存在的具体语言吗?有机体分解为器官,再分解为细胞,可实现高度精确的观察和解释,但这时研究的还是具体完整存在的有机体吗?回到语言学领域,“语言结构”便于进行高度清晰和精确的描述,但它确如索绪尔所构想的那样可以悬浮和游离于完整存在的具体语言之外吗?“语言能力”确如乔姆斯基所构想的那样独立于语言运用吗? 现代语言学的实际演化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语言学并不是一直沿自主的道路发展,而是经历了自主向非自主的巨大转变。功能主义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的兴起和蓬勃发展便是这种转变的产物。实际上,乔姆斯基自己也未局限于语言系统内部,从中寻找结构的根据,而是在人类心智和生物构造中寻找人类语言的共性基础,把结构共性建立在心理学、最终又建立在生物学基础上。这与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具有相似的假设,即人类文化(包括语言)的多样性由心智统一性生成,只是心智统一性这一深层结构的表层形式[24](P81)。这些发展本身显然已经超越了索绪尔所设想的自足结构系统。

上述转变自然可以从外部找到解释,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内在矛盾性是转变的根本原因。我们认为,结构与功能是统一的,索绪尔的根本局限性在于,他把结构从这种统一性之中割裂出来了。结构与功能的统一性可以上溯到亚里士多德关于生命体的目的论解释,也贯穿在生物学和早期社会学思想的演化之中,Givon 对此考察得出的功能主义基本原则是,(结构)形式与功能之间存在映照和同构关系[26](P1-2)。换言之,结构不能从自身得到解释,结构由“外在”功能塑造而成,因而不存在独立于功能的自主结构。在这个意义上,所谓自主的“语言结构”自身便包含着矛盾,这在索绪尔的符号价值论中尤为明显。索绪尔一方面承认语词意义为符号价值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认定某词语之价值最终由它与其他语词形成的系统所决定,从而否定了系统外部因素对系统内部结构的塑造作用,这显然与他的符号定义相矛盾。Foley认为,索绪尔结构语言学体现的是一种相对主义观念,意义是对连续体的任意分割,符号意义由分割同一连续体的其他符号的意义决定[24](P96-97)。然而问题在于,相对的意义观以连续体为前提确立,没有连续体假设,符号又以什么为对象来分割呢?符号的价值又从何谈起呢?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符号的价值具有“外在”的依据。仍以颜色词为例,如果说颜色词的意义由颜色系统中其他颜色决定,那么颜色系统本身却是以外在光谱连续体的存在为前提确定的。没有光谱连续体的存在,颜色范畴至少连可供分割的对象也没有。从这个思路来看,结构的自主性实际上是以结构外因素的设定为前提的,即以非自主条件为基础和前提确立的,从而否定了结构的自足性。

我们再回到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典范—音位学。在特鲁别茨柯依的音位学中,音位对立的基础是关联特征。例如,清辅音和浊辅音构成关联对,其关联特征为“浊音性”。正如结构语义学的代表人物格雷马斯所言,“我们所以能够对两个以上的辅音进行比较和区别,是因为它们的对立建立在同一轴上,即“声带振动轴”。[27](P24)换言之,浊音/非浊音性的对立是以“声带振动”轴为共同基础建立的。显然,无论是“关联性”还是“声带振动轴”,都不是音位系统自身的属性,而是外在于音位系统结构的发音器官(声带)的生理和物理属性。这种共性轴也可扩展到语义对立项。例如,大/小对立以尺寸度量共性轴为基础,姑娘(女)/小伙子(男)的对立关系建立以“性别”共性轴上为基础,“性别”差异首先具有语词语义系统之外的客观背景。特征的外在客观背景Langacker有更为深刻的阐释。他认为,特征分析要真正具有实质内容,必须赋予固有的语音或语义内容。[19](P21)以元音[i]的特征为例,其中的[+HIGH]特征究竟包含什么实质内容,只能在[i]的实际发声执行过程中来了解。按照Langacker的观点,只有当舌头获得相应的构型时,特征[+HIGH]才能获得其实质内容,而该构型又由神经和肌肉的具体动作和其他发声器官协同形成,且作为协调发声动作的必然组成部分实现。[19](P21)换句话说,离开舌头及其他发声器官协同形成的构型,特征[+HIGH]便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而已。为了说明特征的实质内容,我们把Langacker的分析向语义特征略作延伸。在语义特征分析中,父亲∕母亲、男孩∕女孩等成对概念的差异可用[±MALE]特征来刻画。然而,如果看看这些概念的实际使用(如同义反复),我们会发现[±MALE]所概括的意义其实相当苍白和贫乏。“父(母)亲就是父(母)亲”,“男(女)孩就是男(女)孩”所表达的语义内容最终源于外在客观现实,其丰富和微妙之处显然远非[± MALE]所能概括。

冯志伟指出,音位的二项对立在方法论上可用逻辑排中律来概括:即A或非A。[23](P62)这显然与经典范畴模式具有相同的逻辑基础,[5](P23)也与模糊学关于清晰性的逻辑解释[13](P24)完全一致。逻辑排中律的意义是,如果某一物体不属于A类,便属于非A类(A或非A)。然而,排中律运用于语言现象(语音、语法、语义)具有明显的局限性。例如,元音[i]的值如果放在排中律中来描述,便有[i]或非[i],而非[i]可能是[e] [œ] [a] [ε] [u]等。换言之,非[i]实际上包含着多项。在这个意义上,所谓二项对立实际上是一项与多项的对立。同样,按照排中律来界定,“桔黄”与非“桔黄”对立,但非“桔黄”包括非红、非黄等多项[24](P97),体现的也是一项与多项的对立关系。概言之,逻辑排中律其实也不是简单的A或非A的一一对应的对称关系,而是一与多的非对称关系。这从逻辑特征表明,经典范畴的二项对立方法对语言现象的描述其实存在严重的缺陷。

20世纪后半叶语言学发展反复表明,结构主义语言学及其衍生形态确立的高度清晰、精确及形式化的理论目标,只有在经典范畴模式之上来实现,而经典范畴模式又以语言结构与其具体完整性的分离为条件和代价。在此意义上,结构主义语言学观念有其难以克服的内在矛盾性,而回归“语言的具体完整性”是矛盾消解的根本出路。Lakoff & Johson 在谈到乔姆斯基形式主义之后语言学的转型时曾用“完整存在的具体语言”[17](P480)来概括,表达的便是向“语言的具体完整性”的回归,而这种回归必然意味着把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分离和忽略的内容重新纳入语言分析和解释中来,致力于从最宽广的视域来研究语言的所有方面。“语言的具体完整性”在Langacker的认知语法中体现为语言描述的“自然性目标”和语言“整合系统”的整体性解释[19](P19-20),在构式语法中表现为构式中心论和语言统一整体认识和研究,[20](P368)在认知语义学中表现为语义与语用、语言与百科知识界限消解基础上的最大语境化。[28](P27)在上述诸多方面和因素中,有些是认知语言学的理论基础,其他则是功能主义语言学的研究内容。早期,法国功能语言学家马尔丁内针对索绪尔的唯语言论评论道:“科学研究首要的要求就是不能因为方法上的苛求而牺牲研究对象的完整性。”[23](P153)Halliday在阐释其功能语法的时侯指出,“功能语法的功能性在于,它为解释语言的使用方式而构想”,“.....正是语言使用经过无数代时间历程塑造了语言系统。语言为满足人类需求演化而成......,功能语法是一种‘自然’语法,因为其中的任何部分最终都可以参照使用方式得到解释。”[29](PVIii)另外,Halliday提出的“梯度”(cline)[7]概念同样体现了连续性观念和方法。功能主义语言学的另一重要理论模式S. Dik的“功能语法”(FG)体现了相似的功能观念。按照Siewireska的阐释,“功能语法”是一种句子语法,它是作为语言互动理论的部分构想的,最终又是作为自然语言使用系统模式的组成部分构想的。在此系统中,人类语言能力与认识、逻辑、知觉及社会能力相联系。她进一步概括指出,形式范式的倡导者把语言视为独立于使用的一组潜在的结构描述,而功能主义则采用相反的方法,按照语言在人类社会互动中的功能来考察语言结构组织的所有方面。[30](P1)在语言的共性研究方面,功能类型学的“动态范式” 代表着语言学思维向“语言的具体完整性”更高层面的回归。结构主义—生成语言学与功能类型学具有相似的语言共性诉求,形成了更为宽广意义上的对立关系。功能类型学的“动态范式”不仅把心理学,而且把人类学和生物学纳入其中。按照功能类型学的基本观念,社会文化行为是生物进化的产物,因而也包含在上述回归之中。语言作为生物演化的产物,其核心动因是信息交流。语言结构本身通过语义学和语用学实现了与人类学和生物学的连接。功能类型学作为最为宽广意义上的回归,也标志着自主语言学向非自主语言学的根本转变。“概念空间”作为功能类型学的新模式,是现代语言学具体完整性回归在理论范畴和形态上的必然选择。

4. 现代语言学范畴观的再认识

回归“语言的具体完整性”需要什么样的范畴观念和方法,认知语言学本身的兴起和发展是最好的诠释。认知语言学的产生和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语言学从经典范畴模式向类典型模式转变的过程。其中Berlin & Kay 关于世界语言颜色范畴的调查[1],Elenor Rosch 对范畴的实验心理学研究[2]及W. Labov关于语词及其意义边界的实证性研究[3],奠定了新范畴观—类典型范畴理论—的基础,实现了范畴理论从经典形态向类典型形态的重大转变。不过,新范畴观形成中的一个需要特别关注的重要转变是,这场起初主要针对语词和概念范畴化的探索后来转为对语言学本身范畴的思考。这在Lakoff 在1987出版的名著中已经显现出来。Lakoff从认知科学层面探索范畴与心智的关系,但也初步探讨了音系、语素、句法及语篇范畴的类典型效应,范畴化研究在此已转变为对形式主义语言学基本假设及其范畴观的质疑[4]。在Taylor 的著述中,语言学范畴化进一步得到了系统研究。从中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语言学从结构主义向认知语言学的转变可视为自主语言学向非自主语言学的转变,而转变的本质是语言学理论从经典范畴观向类典型范畴观的转变。近期由Aarts等编辑出版的文集Fuzzy Grammar: A Reader表达了相似的观念。他们指出,语言学长期以来一直受亚里士多德经典范畴观的支配,近期越来越多的语言学家试图摆脱形式主义语言学范畴观的局限,用新的范畴观来观察、分析和重建语言学理论模式,这是值得可喜的发展。[6]

实际上,认知语言学的主要理论模式大都从结构主义成分分析法所代表的范畴观的质疑和批判开始建构其理论体系。在这方面,Langacker的认知语法最具代表性。Langacker多年来持有的基本观点是,语言现象多为程度性(a matter of degree)。[10,19,31]所谓程度性实质是连续性的另一种表现形态。Langacker是在离散性与连续性的对举中探索语言学范畴观念和模式的,他分四个关系来阐释离散性。[19](P14-22)首先,对(语句)的合格性按简单绝对的是与否来判定,还是沿连续值等级(continuous scale of value) 把合格性纳入统一的语言组织观念。其次,在标准——特征模式与类典型模式的选择中,Langacker倾向于后者。他指出,语言中很多现象的隶属难以按照经典模式进行全无或全有的断定。例如,“不会飞的鸟”(flightless birds)、“下蛋的哺乳类动物”(egglaying mammals)及“缺少浊音性的元音”(voiceless vowels)的归属显然无法在标准——特征模式中来处理,而用「FEATHERLESS」和「BIPED」特征来刻画人类,虽也无错,却没有抓住人的根本属性。第三是对语言现象运用二项组织作两极化(如共时与历时、能力与使用、语义与语用、语法与词汇、音系与语音、直义与喻义等)处理,还是视为包含中间状态的连续体来处理。第四,面对语言的“整合系统”,是按成分分析法分析为离散特征的集合,还是进行整体性解释。Langacker认为,多数语言单位是高度整合而成的结构复合体或系统,而不是组分的简单相加。特征简单相加无法重构语言现实的系统本质,系统本质需要用整体性解释来补充。[19](P19-20)例如,元音[i]如按成分分析法解释为其特征的总和,我们只要依次把这些特征发出即可。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该音不仅是成分的简单加和,而是成分混合为光滑和协调的发声程式。同理,概念也不是组分的简单相加,而是作为整体来使用的。“Uncle”作为一个概念是各种(亲属)关系连结而成的连贯和有机结构,我们是以整体的方式和格式塔来操弄概念构式的。需要指出的是,Langacker的后续研究显示了认识上的不断深化。他不再坚持离散性和连续性的严格对立,而是持更为动态和辩证的观念,把语言范畴视为对现实的离散化(discretization)。[10]他相信,通常被认为形成连续体的一些语言现象最好按照多种离散因素的交织来分析,这些因素的交织形成了精细表现的一组可能性。[31]显然,这与模糊思维的复杂性解释是一致的。

构式语法是现代语法理论的新模式,构式语法的建构同样从成分分析法范畴观的批判开始。Croft在阐释其激进构式语法的基本观念时指出,构式语法是反对其他句法理论中语法组织成分分析模式的产物。激进构式语法与成分分析模式的根本区别在于,它把构式(而不是范畴和关系)视为句法表征的初始单位,范畴和关系从构式派生而来。[20](P14)他认为,范畴的形成是语法理论的重要方面,但构式语法与早期句法理论对范畴的认识存在本质不同。早期句法模式是还原主义的理论,而构式语法为非还原主义理论。在还原主义句法理论中,复杂句法结构以原子初始单位(句法范畴和关系)来界定,按它们的组合来建构。[20](P4)显然,还原主义句法理论的实质是把语法视为离散系统,可还原(分解)为最小原子单位,可用组块、范畴及特征来刻画和表征。Croft认为,范畴语法可用来表征激进构式语法,但二项表征组合却是其缺陷,很多构式包含多于两个以上元素。[20](P14)激进构式语法以类型学为理论视角,其范畴思想和特征在功能类型学的“语义图”和“概念空间”中得到了更为丰富和充分的体现。

按照Croft的概括和界定,“概念空间”是一图形结构,由代表功能的节点和代表功能间关系的连线构成。“语义图”是特定语言中的单一形式或构式表达的功能组成的有界区域。[32](P134)“概念空间”是继蕴含等级、语法等级之后形成的功能类型学新模式和方法。功能类型学体现了一种与乔姆斯基形式主义语言学相对立的功能主义语言学理论,它试图在语言外在功能基础上归纳语言范畴的共性,并以此为参照解释跨语言共性和差异。在此意义上,“概念空间”模式代表语言共性研究从结构主义抽象结构向“语言的具体完整性”的转变,也包含着语言学范畴观的深刻转变。实际上,概念空间产生的重要背景就是结构主义的特征分析的普遍意义方法[34]。随着研究的深入,“概念空间”模式已被广泛应用于各种语言层面范畴的研究。[20,32,34]“概念空间”的功能和共性取向在语音中表现为“语音空间”。Croft 认为,音系范畴(同语法范畴一样)需要在跨语言比较基础上界定和描述,音位是语言范畴映照于外在“语音空间”的产物。“语音空间”的外在性在于,它植根于人类发声—听觉机制的感知运动性质。人类发声—听觉机制的感知运动相同的生理构造意味着,“语音空间”概括的是人类语音系统的共性。[32](P139)这种共性在辅音发音部位和响度中得到体现,也表现在世界语言元音系统的普遍趋势之中。 在这个意义上,D. Jones早期提出的“基本元音系统”(Cardinal Vowel System)可能是最早的“元音空间”模式。“基本元音系统”既概括了世界语言元音系统的共性,又提供了确立具体语言元音差异的几何空间参照。

在严格意义上,“概念空间”形成于语言类型学研究,其主要研究对象是语法和语音范畴。不过,“概念空间”体现的共性取向和外部动因其实在语义和语词范畴的类典型模式形成之初就已经萌芽。Berlin & Kay 提出的基本颜色蕴含等级标志着认知人类学从相对论向共性论的重大转变,颜色范畴蕴含等级与语法范畴等级之间的内在相似[35](P37-38)显然并非偶然。按照Berlin & Kay的构想,颜色范畴蕴含等级是对世界语言颜色词共性的概括,而世界不同语言的差异也在共性空间中得到解释。因此,颜色范畴的蕴含等级实质上就是颜色词的一种“概念空间”。这一点在Zwarts[36]和Riegier et.al的研究[37]中得到了证实。他们不仅使用了“颜色空间”(color space)的说法,而且明确指出,“颜色空间”并非源于语言中的颜色词,而是形成于外在的物理和心理基础,语言中的颜色词是对人类共有的“颜色空间”切分的结果。同样值得关注的是,Gardenfors在其“概念空间”理论中也把颜色概念作为主要的研究现象,并把“概念空间”扩展到了味道、重量、音乐及语音等现象。[38]实际上,欧洲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Hjelmslev早期对几种欧洲语言中“树木”词汇进行的比较性描述[34],可以视为词义“概念空间”的雏形。近期的研究显示,“概念空间”已成为语言各层面共性研究的基本方法。现在回头来看,结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把人类文化范畴的共性归于人类心智的普遍属性,在心智的共性中认识文化的差异性,与“概念空间”理论具有相似的理论动因和意义。

如果说结构主义—生成语言学体现了离散的范畴观念,那么功能类型学作为语言学外在论的新发展则表明,现代语言学范畴观已经更多转向连续范畴观念。“概念空间”由一系列功能值为节点连成网络,表明功能之间不是离散的对立关系,而是由相互联系的中间过渡状态构成的连续体。例如,Haspelmath 提出的不定代词蕴含等级由9种功能构成[33,34],Croft 的“扩展的生命度等级”和复数曲折变化图包含5种功能[32](P134),呈现为明显的连续体。另外,Croft 提到的辅音发音部位和响度等“语音空间”是范畴连续性在语音范畴中的体现。Croft 在等级关系的总结中也明确指出,等级中的值无需呈现离散性。标记性(如人称的复数形式)表现为频率的高低,在“必须使用”和“禁用”之间并无完全清晰的边界。在有些情况下,某一范畴描述的是等级中的“中间过渡范畴”。[32](P155]他认为,在价值等级的定义和等级类型学证据方面,需要连续体来解释语言材料。[32](P155)语义范畴的“概念空间”无疑是最能体现范畴连续性的领域。其中,长期为语言学和相关学科关注和探索的颜色范畴提供了最为典型的说明。在结构主义语义学中,颜色范畴在相对意义上解释,因而陷入了相对主义的困局。Berlin & Kay 的基本颜色蕴含等级及Rosch等人关于范畴的类典型研究使人们走出了语言颜色系统的局限,看到了颜色范畴的外在生理和物理基础,同时也看到了“颜色空间”背后的连续体。虽然这种连续体经过人类视觉系统的简化和范畴化转化为离散范畴,但与相对主义的绝对离散论相比,颜色范畴的蕴含等级显示了更多的连续性。实际上,认知人类学早期的文化范畴研究也经历了相似的转变。严格的二项对立分析是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的主要特征和方法。例如,“自然”与“文化”、“自我”与“他人”的严格二项对立(binary oppositions)被用来解释文化和语言中的禁忌现象。但在之后的发展中,Leach在二项对立中增加了边界和阈限范畴[24](P102),原来离散的二项对立呈现出更多的连续状态。

连续性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包含了更为具体的范畴假设和引申特征,如同一性和相似性。同一性与差异性是对象之间关系的极端状态,相似性则解释了非极端状态。从离散性和连续性的对举来回视结构主义语言学与功能类型学之间的对立,我们能够更为深刻地认识结构主义语言学范畴观的演化。如前所述,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差异”思想之上的。索绪尔之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发展是对索绪尔“差异”思想极端化的产物。表现在范畴观上,极端“差异”思想就是把语言视为绝对的离散系统。在此观念和方法中,语言单位的价值和意义必然呈现为二元对立状态,语言学家关于语言现象的分析和描述也自然表现为是与非、有与无、全是或全非的绝对判断。二项对立分析和描述方法从索绪尔结构思想演化而成,其根源就在于此。功能类型学与结构主义语言学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它通过“概念空间”描述和表征语言范畴多项功能值的相互关系和连续分布,把中间过渡状态纳入其中,刻画和解释了语言单位间的相邻性和相似性。在范畴意义上,“概念空间”模式实现了从二项对立到多项相似的巨大转变。这一基本特征在“概念空间”模式的相关论述中都有提及和概括。Haspelmath指出,“语义图”中节点间的距离表现了功能的相似性,它们的连接表现了距离上的相近性和相邻性。[34]Zwarts 对上述特征进行了进一步提炼,并结合Gardenfors的“概念空间”理论,概括出以下特征:连接性、相邻性、凸面性及紧致性。他认为,功能节点形成了一种聚类。[36]上述特征在亲属关系范畴中有更为充分的体现。近期,一些学者运用“聚类分析”(cluster analysis)来描述“概念空间”[41],显然是针对范畴之间相似性做出的改进和发展。

当然,“概念空间”刻画的多项关系并不意味着,语言范畴功能间只是一种简单的序列关系,而是具有多种连接的复杂网络关系,这一点Haspelmath有明确的论述。 他指出,“语义图”的一个重要特征为复杂度,据此分为简单图和复杂图。简单图呈现为线条状的一维状态。复杂图呈现为二维状态,更复杂的图则包含多维度,不排除三维或n维。[34]关于“概念空间”的多维特征Croft 也有论述。他指出,特定语法范畴的多维度分布可用“概念空间”来描述,“语法等级”只是“概念空间”的简单情形。[32](P14)近期,Croft 和Poole试图运用“多维标度法”(Multidimensional Scaling)来刻画语法范畴的“概念空间”[41],反映了其中的维度思想。多维性在Gardenfors的“概念空间”理论中具有更为科学的界定。实际上,Gardenfors的“概念空间”理论从一开始就是按照所谓“特征维度”(quality dimensions)来构想的。[38]Gardenfors从各种概念(味道、重量、音位、颜色等)的形成来建构其“概念空间”理论,因而揭示的是概念形成的一般认知机制,其中就包括颜色概念的维度性。按照视知觉理论,颜色是色度、饱和度及亮度三个变量构成的三维空间[39](P250)。显然,光谱、芒塞颜色组快图是对该空间的二维简化,而语言中的颜色词最终又把它简化为一维空间。从颜色的多维性来看,Berlin & Kay 的基本颜色蕴含等级其实也存在明显的局限性。

“概念空间”模式的最后一个重要特征是动态性。索绪尔主张共时语言研究,忽略了语言的历时演化,因而是忽略了语言动态性的静态研究。功能类型学重新把历时演化纳入语言共性结构的解释,试图建构一种“动态范式”。“概念空间”的动态性在于,它包含着语法范畴的语法化过程,因而体现了语法范畴的动态演化过程。Traugott和Trousdale关于语法范畴的共时“梯级”(gradience)和历时“渐变”(gradualness)研究是对动态性的最新探索。[40]所谓“梯级”反映的是语法现象的边界模糊性,包括语言系统层次(词汇、音系、句法、语义等)和词类之间的边界。不少学者认为,“梯级”是共时状态,但共时“梯级”是历时“渐变”的结果,所以才有“形成中的语法”。显然,所谓“渐变”体现的就是语法范畴的动态演化性。Croft 认为,语言从本质上讲是动态的,动态性表现在微观层面—语言使用,也表现在宏观层面—语法更为广阔的演化,它需要数代人才能完成。共时语言状态不过是源于语言使用的动态过程的快照而已。[20](P8)所谓历时“渐变”显然是是宏观的动态性。在语义范畴方面,颜色范畴的蕴含等级同样包含着动态演化性,Berlin和Kay 经典论文的标题是对“颜色空间”动态发展特征和普遍规律的有力注解,也是对世界语言中颜色范畴普遍共性和多样性统一的科学概括。

5. 结束语

范畴化研究始于上世纪60年代,至今已有半个世纪的发展历程。本文研究表明,这场始于词义边界的研究已经演变为对现代语言学内在逻辑结构和思维形态发展的深刻反思和重构,这一过程酝酿着新世纪语言学革命性的转变。从范畴的视角来看,语言学新的转变其本质是从结构主义的经典范畴观向认知语言学和功能主义语言学类典型范畴观的转变,其内在理据和动力是语言具体完整性的根本追求。从科学认识论和方法论来看,结构主义的范畴观以语言现象的离散性、还原性及静态性为基本假设,实现了高度精确的分析和刻画。然而,面对语言的具体完整性所呈现的连续性、非还原性、动态性及复杂性,整体综合研究成为合乎科学发展逻辑的必然选择,建构更具整体性的语言学理论成为必然趋势,而这需要建立在更具模糊性和弹性范畴基础上的逻辑结构。对于以结构主义观念立论的普通语言学理论体系,语言学范畴观的反思和重构无疑也具有重要启示意义。面对语言学观念和理论的深刻转变,语言学基础理论体系的重构已成为新世纪语言学家面临的紧迫任务。

毫无疑问,范畴所揭示的现代语言学之演变有其更为广阔的科学文化时代背景。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是西方分析哲学产生和盛行的时代,它体现的是以经典集合论为逻辑基础的符号主义和计算主义的精确思维形态。20世纪后半叶则见证了认知科学、系统科学、复杂性及模糊集合论等一大批新型学科的诞生,它们以有机性、涌现性及系统性等整体特征为主要取向,对现代科学文化带来了巨大冲击和改变。[42](P8)语言是透视人类心智和人性的最重要窗口,现代语言学以语言自身狭义研究为基础,在人文、社会、认知及自然科学的交叉互动中日益发展成为涵盖多种学科思想的广义语言学科,获得了人文科学‘领先科学’的美称。语言学范畴观的演化深刻地表明,语言研究既需要微观抽象层面的条分缕析,也需要具体完整性的宏观把握;语言研究既需要大量语料的精细技巧性处理,也需要大智慧引领下的思想观念的培养和创新,并在此基础上尽早实现从分析技巧向理论体系的跨越。新世纪的到来预示着语言学日益成为以具体完整性为基本目标的复杂性科学,需要以更为宽阔的跨学科、跨文化、跨语言的视域和胸怀来面对和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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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冯济平

Modern Linguistics: What Categorization Reveals about Its Developments

LÜ Gong-li
(Teachers College,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Categorization has been the crucial issue in modern linguistics and neighboring sciences over the last 50 years. The change of categorization from the classical view to the prototype view reveals a fundamental change in linguistic theorizing from the discrete, reductionist, static assumptions characteristic of the autonomous model of the structuralist tradition to a more continuous, non-reductionist, and dynamic model of a non-autonomous type. Cognitive linguistics and functionalist linguistics are the paradigm theories which have arisen from this change. The underlying motivation for the change is the pursuit of maximal account of the concrete totality of languages. Linguistics in the new century is becoming a complex science with more attention to the holistic, organic and emergent aspects of languages, which call into question the theoretical systems of general linguistics established on the classical view of linguistic categorization.

linguistic categorization; linguistic theorizing; concrete totality of languages; complex science; fuzziness

H0

A

1005-7110(2011)02-0052-12

2010-12-20

吕公礼(1958-),男,陕西扶风人,青岛大学师范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现代语言学、中英语言文化比较、认知语言学、语言学与认知科学交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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