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斌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孟子生当战国中期,是孔子之后儒家学派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他一生以继承孔子之业,宣扬儒家道统和推行“仁政”、“王道”思想自任,周游列国,游说各国国君。《孟子》一书就记载了孟子一生的游说事迹和言辞。这些记载既展示了孟子深刻的思想,又体现了其雄辩的才能,很多论断逐渐形成了后来脍炙人口的成语。文章以《孟子》为材料,剖析源自《孟子》的成语产生的时代背景及其深刻的思想文化内涵。
所谓“《孟子》成语”,即由记述孟子论辩事迹和言辞的《孟子》一书凝结而成的成语。孟子为何不辞辛苦周游列国,以“仁政”、“王道”思想游说各国君王,同各种非儒思想展开激烈论辩?想洞悉这一切产生的背景,首先必须了解西周建立的宗法制社会制度。宗法制以血缘关系为基础,规定:周天子为天下大宗,王位由嫡长子继承,别子为小宗,受封为诸侯。诸侯在受封国内为大宗,嫡长子继承权位,别子为小宗,受封为卿大夫。卿大夫在其采邑内为大宗,权位由嫡长子继承,别子为小宗,受封为士。士亦由嫡长子继承,别子不再分封,为平民。宗法制和分封制结合,就构成了奴隶社会的等级制。它以“尊祖”和“敬宗”为信条,严格规定了自下而上应承担的义务,建立起一个金字塔式的统治网,从而确保了周天子天下大宗和政治共主的地位。这个社会的典型特征就是将宗族关系和政治关系结合起来,以族权强化政权,通过层层捍卫,从而加强奴隶主贵族的统治。整个西周都是这样稳定的社会形态。
春秋社会,尽管思想领域已经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但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名分还在。这时期,尽管一些诸侯国先后强大起来,想扩大其影响,推行其对天下的一部分领导权,但也只能打着周天子的旗号,“尊王攘夷”,推行其霸业(如“春秋五霸”的称霸即是这种形式)。应该说,这个时期的社会状况基本上还是西周宗法制的延续,社会还没有纷乱到不可控制的局面。
战国时期,伴随着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和一些诸侯国势力的进一步增强,“礼崩乐坏”的局面进一步恶化,并且达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周天子这时已经堕落成一个小诸侯,各强大的诸侯则完全将他撇到一边,对社会实行了疯狂的兼并战争。他们“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①,使人民惨遭杀戮,社会处于极端动荡和水深火热之中。同时,在各诸侯国的内部,弑杀和窜乱也不断发生。面对这种社会情况,孟子既不满于各诸侯国背离周天子各行其是,大逆不道;同时更忧虑天下前途和水深火热中人民的遭遇。因此,他要挺身而出,周游列国,以“仁政”、“王道”思想游说各国国君,驳辩各种非儒的异端邪说,救人民于水火。他希望天下能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挽狂澜于既倒”,故不辞辛劳;他坚信自己主张正确、行为正义,在论辩中经常表现得正义凛然、理足气盛。“《孟子》成语”即产生于这样的时代背景和孟子执着的论辩活动中。
“《孟子》成语”具有鲜明的政治色彩和拯救社会的道义精神。其成语,数量最多的出自于他游说各国国君时阐发的政治思想、治国理念,其次是他关于个人如何修身处世的见解,其他成语数量远不及此。
孟子的政治思想核心是“仁政”、“王道”,他经常不失时机地利用各种机会引导各诸侯国君向善。例如,一次,梁惠王站在池塘边上,一边顾盼着鸿雁麋鹿一边问他:“贤者亦乐此乎?”孟子便巧妙地通过周文王和夏桀为政的正反事例引导梁惠王向善,他说:“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而由于夏桀搞暴政,人民对其恨之入骨:“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由此,君王只有为善政、“与民同乐”才能获得万民拥戴的谈话主题自然昭然若揭。(《孟子·梁惠王上》二,以下省略书名,径注篇目。)《孟子》中像这种反映孟子政治思想的成语还有很多,如在引导梁惠王“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时孟子提出了“仁者无敌”的思想(《梁惠王上》五);在论述百姓、社稷和国君三者关系时提出了“民贵君轻”的思想(《尽心下》十四);在强调行仁政、得民心的重要意义时提出了“天时地利人和”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见解(均见《公孙丑下》一);在具体的治政措施上,提出只要“尊贤使能”,行善政,就会“无敌于天下”(《公孙丑上》五)的观点等等。
孟子还经常通过描绘君王为善政,致使万民倾心的社会图景来引导君王向善。例如,齐宣王向他求教治国之计,他便为宣王描绘了一幅商汤行善政、得民心的美景来打动宣王:商汤征伐,因其行善政,各国人民都盼望其拯救自己:“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燕国现在的情况正与此相类,“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劝诫宣王不要令百姓失望(《梁惠王下》十一)。成语“大旱望云霓”、“救民水火”、“箪食壶浆”等即出于此。《孟子》中这一类成语还有:为引导梁襄王向善,孟子以禾苗望雨为喻,说统治者“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就会“引领而望”,如水之就下(《梁惠王上》六);“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老百姓一定会“犹解倒悬”地倾心向往,那么,君王推行仁政一定会“事半功倍”、“易如反掌”(均见《公孙丑上》一)等。
而在很多时候,孟子在引导国君向善的同时,面对各国的暴政,他也不畏统治者的淫威,直接予以揭露和批判。例如,梁惠王对自己的治国努力沾沾自喜,认为“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可是“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这是老天不公正。孟子便直接批评他,认为,魏国的现实是“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跟邻国的恶政没有本质的区别;用战场上的临阵脱逃来比方,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何得沾沾自喜?(《梁惠王上》三)《孟子》中诸如此类的成语还有很多,如指责梁惠王导致人民“妻离子散”(《梁惠王上》五),其治政是“率兽食人”(《梁惠王上》四);认为夏桀和商纣是“独夫民贼”,对于这样的“残贼之人”,人民完全有权利将其杀掉(《梁惠王下》八);讽刺统治者的关市之征是“攘邻之鸡”(《滕文公下》八)等等,其不顾情面的批评经常使得君王非常尴尬,“顾左右而言他”(《梁惠王下》六)。
在游说过程中,为了使论说能够便于君王理解,道理能够讲得更加深入浅出,孟子还经常使用比喻等修辞手法,由此也形成了一些流传后世的成语。如为了使齐宣王明白实行仁政成就王道并非是“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难以做到,齐宣王的情况是有能力实行却不去做,孟子巧妙地将之比喻为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于是则有成语“挟山超海”、“明察秋毫”;为使齐宣王明白凭武力征伐难以拥有天下,孟子创造了“缘木求鱼”的成语(均见《梁惠王上》七)等。
孟子在游说各国国君和教育弟子中还经常论及一些关于个人修身的观点,由此也逐渐凝聚成后世一些有关个人修身的成语。例如,孟子向景春论“大丈夫”的概念与标准时便谈道:大丈夫应该“居天下之广居”——“仁”的里边,“立天下之正位”——“礼”的位置上,“行天下之大道”——“义”的道路上。得志的时候,跟老百姓一同沿着大道前进;不得志的时候,也要独自坚持自己的原则,“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下》二)应该说,孟子站在一个大思想家的高度,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大丈夫”,对后人修身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再如,人于“穷”、“达”之时都该如何修身?孟子便经常以古之君子之行勉励今人:“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尽心上》九)当人们对现实利害难以取舍时,孟子又从道德的高度为人们作出了抉择:“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告子上》十)成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独善其身”、“兼善天下”、“舍生取义”等即出于上述论断中。
那么,人们该如何修身呢?孟子用“牛山濯濯”(《告子上》八)的成语作比喻,说明人的善心需要精心呵护、不断培养,不能“一曝十寒”(《告子上》九)。又如论及对于最伟大、最刚强的“浩然之气”的培养:因为这种气是需要用正义来培养的,所以不能做一件于心有愧的事;因为它的培养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所以不能“揠苗助长”(《公孙丑上》二),必须“专心致志”(《告子上》九),“直养而无害”(《公孙丑上》二)。《孟子》这方面的成语还有很多,如:忧虑患难足以使人生存,安逸快乐足以使人灭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告子下》十五);人应该努力吸取别人的优点以提高自己,然后努力去行善,这也就等于是协同别人一起行善——“与人为善”(《公孙丑上》八);要探讨适应自己的方法以深入掌握知识,只有这样,才能“左右逢源”(《离娄下》十四);人的心智就好比是山间的小路,需要经常开发它,否则就会堵塞,于是有成语“茅塞顿开”(《尽心下》二十一)。
对于人们在现实中最容易犯的毛病,孟子也作了概括,如:“好为人师”(《离娄上》二十三),“同流合污”、“自以为是”(《尽心下》三十七),由此告诫人们引以为戒。
孟子为什么这么重视君王的修身呢?因为君王修身对于天下的道德建设和良好风气的形成具有重大作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滕文公上》二)
在教育方面,孟子认为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尽心下》五),因此,其具体的技能一定是需要受教育者勤于训练的。
在学习方法方面,孟子对于读书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读书应该加以分析判断,不能盲目地迷信书本;读书应该从总体上把握作品,“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于是则有“尽信书不如无书”(《尽心下》三)和“以意逆志”(《万章上》四)的成语。学习还要注意选择学习环境,他以楚大夫欲其子学齐语为例阐发这个道理:如果“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而如果“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于是则有“一傅众咻”(《滕文公下》六)的成语。
学习是需要勤奋精神的,关于这方面孟子也有阐发,有“夜以继日”、“坐以待旦”(均见《离娄下》二十)等成语。
此外,孟子关于诸子学派的主要精神也时有评述,如:“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由此则有“一毛不拔”和“摩顶放踵”(《尽心上》二十六)的成语。孟子作为儒学大师,一生以追求“仁”、“义”、“智”、“礼”、“乐”而快乐,他说:一旦这快乐产生就无法休止,不知不觉就会“足之蹈之,手之舞之”,“手舞足蹈”的成语即源于《孟子·离娄上》二十七。
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积极入世、献身社会的道义精神和传统,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历代仁人志士都在国家和民族的危难之际表现出了可歌可泣的气节。在孟子之前,这类光照后世的事迹就不胜枚举,如《史记·伯夷列传》记载,伯夷、叔齐扣马力谏武王“以臣弑君”,未被采纳后便“义不食周粟”,双双饿死于首阳山②;《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载,齐南史氏在崔杼弑君,太史及两个弟弟因秉笔直书而相继被害的情况下,毅然执简以往,要继续与强臣抗争,当听说历史已经被记录在案,乃还③;《左传·定公四年》记载,申包胥为救涂炭于吴兵的楚国,只身如秦乞师,“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终于感动得秦哀公为赋《无衣》,出师救楚④。上述先贤的事迹尽管从今天的角度看并不完全正确,有的还很难被今人理解,但在古人的心目中,他们却是充满正义精神、勇于献身社会的道德楷模,对后世有强烈的感召力量。
这一精神同样在孔子的身上得到了突出的体现。如《论语》记载,孔子作为一个思想家、教育家,一生积极参与鲁国的政治建设,并且周游列国,积极用自己的思想影响其他诸侯国君。其教育弟子,主要内容仍是入世之学和为政之道。当听说弟子冉有帮助“富于周公”的季氏聚敛搜刮时,他坚决要求弟子们群起而攻之:“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⑤齐人赠季桓子女乐,季桓子受后便三日不理朝政。孔子为表抗议,便离开了鲁国(《论语·微子》第四)⑥。而更为激烈的表现是,当孔子听说陈成子弑齐简公后,立刻沐浴而朝,要求鲁哀公以弱小的鲁国去讨伐强大的齐国⑦。这些都表现了道义精神对中国士人的影响。
孟子在这方面的表现尤其超过前人。面对“诸侯放恣,处士横议……邪说诬民”⑧,人民生活“如蜩如螗,如沸如羹”⑨的社会现实,孟子挺身而出,以拯救社会的强烈责任感,大半生周游列国,奔走呼号,努力去实现其“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⑩的社会理想,以拯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其游说论辩,正如他自己所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是为了“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他不但感受到了自己的社会责任,更对自己作为当时儒学第一大师的身份抱以十分的自信,曾说:“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其强烈的献身社会、拯救苍生的道义形象令人震撼和感动。尽管他的主张最终因为“迂远而阔于事情”而没有被各诸侯国采纳,但他的强烈的社会道义精神、深邃的政治思想以及卓越的论辩艺术,永远都将作为一种财富遗留、浸润于后世。
注释:
③④顾宝田、陈福林:《左氏春秋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第590页,第873页。
⑤⑥⑦杨伯峻:《论语译注》(简体字本),中华书局,2006年,第131页,第217页,第172页。
⑨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