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远清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0)
琦君从论述到散文到儿童文学总共出版了40多种集子,使琦君研究成为一个资源丰富大有可为的学术领域。同时,伴随着琦君书信或日记不断钩沉和发现,单纯从文本出发的研究方法受到了挑战。与其他作家的研究相似,进入这位女作家的文学天地,每一位研究者都要面对来自国际化与本土化的挑战:面对全球化,如何定位琦君——她是海外华文作家还是台湾作家?面对本土化,如何彰显并非生于斯、长于斯的琦君在台湾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由李瑞腾、庄宜文主编的《琦君书信集》(台湾文学馆,2007年),也许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琦君的大学教育是在祖国大陆完成的。她于1941年毕业于浙江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1949年5月到台湾,曾在“中”字打头的三所大学即中国文化大学、中央大学、中兴大学任教。1983年随工作外调的丈夫到了美国,2004年回台定居淡水,2006年4月在台北病逝。从经历看,她虽有20多年海外华文作家的身份,但她主要是中国台湾作家。到美国后,她日夜思念祖国,最常去的地方是“中国城”。她在书信中常向友人倾诉她如何思念故国,思念台湾的风土人情。她洋装穿在身,但胸中跳动的是一颗中国心。如1984年1月11日给新加坡作家尤今的信中云:“农历新年快到了,新加坡是否也过阴历年?我们旅居美国,一点年味也没有。”可见,人在异邦的琦君,并没有被西方文明所同化,难怪她在信中反复说想“过旧历年”。她始终不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为解乡愁之渴,她一直在读台湾的报刊,并为台北的《中华日报》儿童版写稿。写这类文章,一方面是使自己晚年保有一颗童心,另一方面,在报头有“中华”字样的媒体上发表文章,有使自己重回故土的亲切感。
由于长期在台湾工作和写作以及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琦君只认同文化中国,而不认同政治中国。她虽然不像《莲漪表妹》的作者潘人木那样以写战斗小说著称,但她的确是一位“深蓝”作家。在1994年2月7日给夏志清的信中称,王德威在台北举行的“四十年来中国文学研讨会”①上居然说:“反共文学过时了!”琦君对此表示强烈不满,未免反应过度。其实,王德威的论文题目是《五十年代反共小说新论——一种逝去的文学?》②,副标题明明打了问号。和琦君一样,王德威是在批评“反共文学”是一种“用完即弃的文艺产品”的论调,认为“反共文学”作为台湾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至今仍散发出“生命力”。这种看法值得讨论。在笔者看来,“反共小说”是一种逝去的文学,离读者远去的文学。它之所以经不起时间的沉淀,一个重要原因是虚幻性。如“反共小说”写到最后差不多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反攻”胜利了,共产党“灭亡”了。对这种预言,历史早已证明它的荒谬。正因为如此,当年领取巨额稿酬的“反共小说”的作者及其作品,当今读者有谁还记得起它的篇名和词句?对这种声嘶力竭的“反共文学”,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肯定之处,一是它反映动乱年代的历史文献价值,二是作者们常常把“反共”与“怀乡”联系在一起,在思念故土故乡时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三是在内容上坚持“一个中国”原则,比起现在的独派人士视大陆为“外国”而非潘人木心中的“祖国”来说,要好得多。
琦君不是文学评论家。她以创作著称,不太写文学论文,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对文学创作没有自己的见解。1994年5月11日她给小英的信中说:《毕业留言》这类文章“非常难写,要深入浅出,要有人情味,不能板起面孔训话”。这是夫子之道,是琦君自己创作经验的总结。又如1998年在致陈素芳的信中认为“写作是兴趣,谈不上是志业”。寥寥几句,说出了她为什么写作为何写作。在她看来,“命题作文实在太难”,难在容易迎合政治需要。其实,写作不必成为政党的宣传工具。尽管琦君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参加过“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大同盟”征文的评审,但她自己写作时并不刻意为政治服务,更没有装出一份教训人的面孔。写作只能凭自己的兴趣而非凭长官意志出发,自己熟悉什么题材就写什么,感兴趣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勉为其难去搞什么“大叙事”。
文化生命是琦君散文的整体审美建构。在琦君看来,自己的生命固然是父母所赐,但后来却是文化尤其是东方文化——中国文化赋予的。这就不难理解,琦君的散文无不是创作主体向内发展并十分注意内在的文化生命体验,在各种文集中所着意表达的是对底层社会的关怀、对道德沦丧的反省与批判。她在美国致友人的信中,认为这里雪下得再大,也无法遮盖丑陋肮脏的世界。世界既然充满了灾难和欺骗,琦君便以自己洁白的、美丽的心灵与之抗争。她的书信,处处表现了层级的文化价值目标,即重建中华文化价值体系的终极目标。在1985年1月28日给蔡文甫的信中说:“我觉得天寒地冻不免想到贫病之人。”这使人想起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有人认为琦君是富婆,其实她是“无业游民”,在异国他乡日子过得很紧,房租还有汽车保险和看病都很贵,台币折美金只能勉强应付一日三餐。正是这种社会地位和对中华文化忧患意识的传承,使她有悲悯情怀,使她生活在高楼大厦而不忘记荒郊野地的穷苦人。
“人生旨趣是以作家相对成熟的丰富老到的人生观念和人生智慧为基础的。人生旨趣在文学创作中的不同内蕴与不同表现,不仅可以体现作家的创作原则与审美标准的个性色彩,而且也是作家各不相同的道德规范与人格魅力的生动反映。”③1979年5月31日致蔡文甫的信中,便表现了琦君晚年“万事都视作过眼烟云,只要书销得不错,有版税好拿,就好”的人生旨趣。此信是由九歌出版社老板蔡文甫要把琦君作品《与我同车》申请“中山文艺奖”引发的。对这种天大好事,琦君不是以“正中下怀”或默认的态度对待之,而是不顾别人的美意表示“本人坚决不同意”。这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玩欲擒故纵的把戏,而是因为“这样一大把年纪,我写作只是消遣,有版税、有稿费,可以安度余年,于愿已足,这种挤得头破血流的,是年轻人的事,我太看穿了。”这不是清高,也不是不屑与人竞争,而是她洞察世事,早已把文坛的险恶看透。在这种“奖金非我所愿望”的细细诉说中,典型地显现出一种只满足于生活过得去的淡泊的人生旨趣,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精神境界。不过,从另一方面解读,它“千万撤回申请”的表面所掩饰的是作者内在的苦闷——跟不上时代潮流的彷徨心态,这是一般人不容易感受到的。
在过去流行的文艺理论中,接受主体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其原因是把作品接受者和消费者视为被动的反映者,或把读者读作品看成是一种消极的接受过程,而琦君并不这样认为。在她的书信中,可看到她十分注意读者在阅读自己作品中如何发挥能动作用和创造作用。一旦接到读者这种来信,她常常视为知音。就是一般的读者来信,她也看成是与陌生朋友作心灵沟通的一次难得机会,是自己寻求心灵满足的人生旨趣的实现,故她高度重视读者来函,做到有信必复。在1981年6月5日致叶步荣的信中,称自己“我平均每天收到一、二封,封封必回,也是我忙碌的原因”。对尹雪曼懒得写信和回信,她略有微辞,委婉地说这留给她的是一种“‘坏’印象”。这是讲究礼尚往来,与有信必回而且回得很快的梁实秋相似,而与根本不写信只打越洋电话的高信疆,尤其是交游千万、几乎每位朋友都数得出屡欠友人信的前科如此不堪“信托”的余光中,大异其趣。
作为杰出散文家的琦君,她的书信同样体现了澄静淡泊的艺术境界。琦君从小读中国古典名著,深受《论语》及佛家思想的熏陶。她自述自己“是个孤儿,1岁丧父,4岁丧母,是伯母把我拉拔大的,可是她是个苦命的人,我们母女受尽了苦,我当年切齿说要做个强人报仇,伯母(也即母亲)说,不要做强人,要做弱者,弱者才能坚忍到底,我要你报恩,不是报仇。我问她如何以恩回报仇人呢?她定定地说:‘对人好,宽容原谅,自己不再苦,别人也快乐。’我永不忘记她老人家的话。我没有变成心胸狭窄的人,全靠她。”琦君所受的这种教育及其真诚和敦厚,使她总是用爱心对待一切人和事。她大至爱国家,小至爱朋友和家人,对他们表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如1981年7月15日致叶步荣的信中,对其眼疾表现了深切的关心,并详细地告诉他眼睛的保养方法,信末又特别注明喝茶对明目的用处。她偶尔也有发牢骚的时候,但不存在谩骂更谈不上恐吓。对自己深恶痛绝的人物,琦君总是尽量忍耐不溢于言表和形诸文字,表现了少有的详和与宽厚。俗云:“文如其人”,平时为人低调的琦君,表现在她的书信中绝少用华丽的词句,喜用质朴平淡的语言与对方交谈,虽平易近人但又不是流水账式的书写。
要了解一位作家,最重要的是读其作品,其次是读其日记和书信。作品是写给所有人看的,有时难免有顾忌,行文会有矜持之气。如想和作家拉近距离,对其了解得更透彻更全面,读书信是不可少的。书简有特定的对象,读者是一人而非众人,故写起来随意放松,平日不便说的话在书信中都有可能透露,可为作家生平之旁证。如琦君的书信就多次与友人说到其童年经验与后来的遭遇,这在她的作品中均难得一见。未来作家要写《琦君传》,《琦君书信集》是不可少的参考资料。从这部分公开的书信中,可窥见琦君的某些“隐私”,这对我们理解她的创作心态很有帮助。
琦君的书信常将思乡之情融入对当地的景色描写之中,使字里行间充溢着淡淡的诗意。另外一些书信则散发出幽默的芬芳。如1987年6月4日给夏志清的信中,琦君发现洋人讲中国话没有说对时,反而变得妙语双关,比如有位金发女郎对中国朋友说:“谢谢你不见外,从头至尾把我当内人看待。”又有一洋人写信给丈夫称其为“犬犬”。在这位洋人看来,中国人称妻子为“太太”,那点子点在里面,所以丈夫的点子当然应该点在外面。人家跟她指出错了,可她回答说:“我的先生本来就是可爱的小宠物‘犬犬’呀。”这里的幽默与诙谐接近,但由于有中西文化差异的内容,使其体现的境界更高,显得机智和含蓄,而不似诙谐总不免沾上油腔滑调。
属私人文件的书简,一般是在作家仙逝后才公开。由于涉及的内容复杂和敏感,编者只好将某些段落割爱,这为后人考证带来困难。其实,《琦君书信集》的编者至少可将人名用××代之,不必整段删去。
注释:
①会议被琦君误为“四十年来台湾文学研讨会”。
②邵玉铭、张宝琴、痖弦等:《四十年来中国文学》,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95年。
③宾恩海:《中国现代文学的文化阐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