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茵
(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191)
《赫索格》是贝娄叙事艺术的典范之作,在这部作品中,他站在对资本主义异化人性批判的立场,透过爱情、亲情与友情的不同视角,剖析现实世界中人类生存所需要的基本人际关系,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内心受难、充满矛盾的“反英雄”形象,入木三分地描写了这位犹太学者在现实生活中所经历的种种情感挫折与精神失落,以及主人公不愿被异化环境左右,积极实施自我体验、自我救赎的乐观主义精神。
索尔·贝娄是一位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现代派作家。身为第二代犹太移民,他亲身感受到了资本主义病态社会所导致的人与人之间异化关系的局外感、边缘感。作为一名有历史责任感的作家,贝娄在《赫索格》这部作品中不仅忠实地记录了这种切肤之痛,而且运用其独有的贝娄式风格、幽默风趣的笔触、网状叙事结构以及书信体的叙事手法,真实地描绘出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当代西方世界中人性异化、情感错位的形成轨迹,向读者揭示出真爱的迷失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精神危机产生的直接动因。
弗洛姆认为在所有的人性需求当中, “关联”的需求是人类为解决自身生存问题而衍生出来的重要本性需求之一。这里的“关联”指的是人渴望与他人结合起来,建立某种联系。作为一种参与共享的体验,爱使人在保持个体独立性的同时与世界融为一体。因此,爱是解决人类“关联”性需求的最佳答案。在《爱的艺术》一书中,弗洛姆从人际关系的不同角度,阐述了“生产性的爱”这一有关“真爱”的概念。但是,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所谓自由环境下,资本、市场及竞争的日趋激烈,断裂了人与人的正常关联。被物化了的现代人,在现实生活中所体验到的是双重自我:既是市场上的卖主,又是待出售的商品。正如赫索格在给总统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每个公民的生命正在变成一笔生意。”①在资产阶级私欲人性张扬的相互利益冲突中,在吸毒、自杀、离婚等人性病垢蔓延的进程中,资本主义腐朽思想文化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各个领域,社会行为规范被动摇,人类传统道德受到质疑,社会上下充斥着美丽面纱遮盖下的拜金主义、享乐主义以及极端的个人主义。现代人之间日趋孤立、不安、孤独、怀疑与焦虑;夫妻之间、亲人之间、朋友之间,甚或陌生人之间的冷漠、猜忌、怀疑、敌意替代了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平等、友善、诚恳、信任、互助、互利、责任、关爱等建设性人际关系。人类个体在爱的迷失中,感受着人与人情感关系的异化与扭曲,感受着孤弱无能所引起的孤独体验与焦虑。
纵欲是贝娄在小说中着墨最多的内容之一。受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人们像更换衣服似的不断地更换着情人。弗洛姆指出:“情人的爱渴望着完美的结合,渴望着与另外一个人结合在一起。在本质上,它是一种排他性的爱,而不是普遍分享的爱。”②这种“排他性的爱”才是真正的情爱。这种爱的真正本质是“给予”,是他或她的生命实质中,相互体验对方,进而组成统一整体,是把两个相爱人的生命紧紧维系在一起的决策行为。而《赫索格》中饮食男女的爱情关系,却在爱的遗失中遭受重创,感情的混乱与错位毁损了人类爱情所必需的基石。
无论是赫索格的亲人、朋友,还是他身边与之有关的每个人,似乎都有着纵欲、性乱与多次离婚的经历。就连赫索格这样一个“尊崇理性,关心人道和文明”③,坚守崇高的美国现代社会知识分子,在生活中也有着蕾梦娜、莉比·文、津卡、旺达、圆子等多个情人。在现实生活中,赫索格或师生关系错位,将学生演变为情人;或友情与爱情错位,将朋友演变为情人甚或妻子。然而,他们之间只有肉欲没有爱情,他们在本质上把对方的孤独单纯体验为肉体上的孤独,因此,他们试图用纵欲填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沟壑,以克服由于孤独而产生的恐惧感,但彼此间却缺乏应有的尊重、关心、责任感和了解。在这种表面化的爱之下,隐含着猜忌与微妙的不信任。就拿赫索格与蕾梦娜的爱情关系来说,赫索格之所以认为不能接受蕾梦娜的求婚,是因为经受过感情欺骗的他经过慎重思考后,对蕾梦娜的诚意产生了极大的疑虑,他认为她对自己的求婚貌似好意,但实际上已经变味。一方面,他认为离了婚的蕾梦娜已然三十七八岁,她急于找个丈夫安置自己;另一方面,他认为蕾梦娜风情万种,风流成性,她在过度纵欲中产生了沦落心理,不愿再在陌生的,甚或兽性的怀抱中过那种慌慌张张的放荡生活,她想在婚姻的博弈中不再动荡,她渴望找个像他这样的好心人安顿下来,好在安定的生活中寄放自己的感情。因而,赫索格在迷恋蕾梦娜肉体贪恋蕾梦娜美食、美色的同时,却又用各种臆想出来的理由躲避着蕾梦娜,担心她用柔情蜜意限制住自己。赫索格与蕾梦娜之间的感情纠葛可谓剪不断、理还乱。与此同时,赫索格不但正在为与玛德琳不堪回首的婚姻往事心烦意乱,而且还有很多其他尚未了断的情事需要思虑。如此矛盾的心理,如此混乱的生活,说明赫索格只把女人当做寻找自尊、完善自我的工具。他随意周旋于不同的情人之间,试图通过纵欲去摆脱内心的孤独,结果却在接受女人的“施惠”中,感受着更加孤独、更加寂寞、更加空虚、更没有自尊的灵魂。正如他在求助莉比·文时,却又担心莉比·文怀疑他施恩图报,在接受蕾梦娜的恩惠时,却又担心他接受恩惠越多,就越危险;也正如赫索格在信中所书:“不愿引起痛苦实际上是一种极端的形式,一种发泄肉欲的极妙的形式,我们是在以注射道德观念上的怜悯来增加痛苦的奢华。”④
人类通过婚姻组建家庭,本应在家庭的共建中体验亲情与互助。但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的物质利益的满足往往是建立在功利主义基础之上,而这一原则基础常常会压制人的善良本性。 赫索格的第二任妻子玛德琳的冷酷与私欲,是贝娄在《赫索格》中描述夫妻感情异化的神来之笔,算计与欺骗始终是赫索格与玛德琳婚姻关系的主旋律。为了获取妻子的欢心,哪怕是在他经济拮据的情况下,赫索格也一直容忍着妻子盲目的、毫无节制的高消费。为了不再做玛德琳看不起的教书匠,赫索格甚至在学术界声誉极好的状态下,毫不犹豫地辞去一份极为体面的教职,打算专心去搞学术研究工作;继而为消除玛德琳对现状的不满,他又动用从他那历经沧桑、一生坎坷的可怜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两万元遗产,在马萨诸塞州的路德村购买了一幢很大的破旧村屋,让一心向往幽静环境的玛德琳去住。在玛德琳的左右下,赫索格经历着漂泊不定的折磨。在仅仅一年的时间里,他一会儿放弃待遇优厚、稳定的工作迁往乡村,一会儿又因为玛德林不愿在荒山野岭埋没掉自己的年轻美貌、聪明才干和勃勃生气,而重返人头儿较熟的芝加哥。按照玛德琳的要求,他不仅为自己的朋友、妻子早已私通的情人瓦伦丁·格斯贝奇的儿子安排了一所好学校,还帮瓦伦丁在芝加哥闹市区调频电台安排了一份教育指导员的工作。然而,就当赫索格刚刚把这一切安排妥当后,玛德林,这个本应和赫索格关系最为亲密的爱人,却利用赫索格崇尚理想道德、尊重别人自由的心理,把对隐情毫无所知、思想毫无准备,仍然爱着玛德琳的赫索格赶出了家门。当时,玛德琳把正在忙于布置新家的赫索格叫来,向他残忍地宣布:“我不得不对你直说,我从未爱过你,这是痛苦的。而且,我以后也绝不会爱你。因此,我们继续这样相处下去是毫无意义的。”⑤这个戏剧性的突变,对懵懂中的赫索格无疑是晴天霹雳。妻子的无情、朋友的背叛、儿女的离散、家庭的丢失、道义的错位,摧毁了赫索格赖以生存的人道主义精神支柱。在伪善、冷酷的人世间,一下子失去职务、房子和钟爱的女儿,赫索格精神上受到了毁灭性打击,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是自己行为的主宰,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天生的物体那样,只能任外力摆布,听命于他人,疏离感使他仿佛同自己的内在世界断裂了联系。混乱的思想使他开始对自己感到陌生与恐惧,尽管他有思想,有情感,但他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认识和应对周围的世界。没有了家,没有了根,他成了吊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的人”,他找不到生存的立足之地,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排自己和面对生活。在他身上,爱的遗失演化为赫索格自我本质危机的引爆器,他弄不清自己的生命到底在哪里,他无法忍受这种处境下的绝望与孤独,他脆弱的心灵使他感到自己快要垮了。无助的他感谢上苍给予他一个人的生命,但他痛彻心扉也寻找不到这个生命究竟在哪里。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还是不是一个人, 他照着镜子自问: “我的天哪!这个生物是什么?这东西认为自己是个人。可究竟是什么?这并不是人,但是它渴望做个人。像一场烦扰不休的梦,一团凝聚不散的烟雾,一种愿望。”⑥
弗洛姆认为,“郁积的敌视达到一定程度,便会充斥于人的整个人格,以一种虚假的理性方式影响与他人及与自己的关系。”⑦贝娄犀利笔触下的社会场景,恰恰是生活在赫索格周围这样一群形形色色冷漠与麻木的人群。
一方面,索尔·贝娄从容自如地出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用赫索格倾尽心力写给人们——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活着或死去的人,甚至还包括伟人、上帝和他自己——的书信,精妙细致地刻画了赫索格在这个野蛮世界中所经历的困顿、愤懑、无奈与烦扰,以及精神上无尽的孤独、悲哀与惆怅。赫索格崇尚理想的道德标准,其价值观趋同于人文主义的榜样。他所关心的,不仅是如何处理个人生活的困苦,而且还想尽自己绵薄之力拯救整个社会日益堕落的人性。人类最根本类型的爱本应是作为人类同胞之间的爱,它不仅是各种类型爱的基础,更具有希望丰富他人生活的特点。可悲的是,与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人均视此为陈词滥调。在屡受挫折中,赫索格困惑地发现周围人的思想观念和他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差距。他所掌握的知识已成了人们的笑柄,不仅他的崇高理想、仁慈善良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到了四面楚歌,就连他数十年来为之呕心沥血的理想主义著作也早已经变得一文不名。正如他自己所说:“在这种年头,要是仿佛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似的对人行善,一定会被人疑作是脑子有毛病了——患了受虐狂或者是任性症什么的。人类所有高贵的道德情操,往往会被人怀疑为一种欺骗手段。”⑧
另一方面,索尔·贝娄通过观察人性在婚姻、家庭的特定环境下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表现,对赫索格内心痛切感受到的人性私欲张扬的外在世界,进行了无情的鞭挞与批判。在赫索格眼中,他看到的人已是残缺不全,病入膏肓,难以救治。面对人人只想到自己,一味顽固地放任自己,到世界末日想到的还是自己的丑恶现象,赫索格唯有独自感叹人类丢弃真爱,实在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可悲与可怕的现实。比如说,人类母爱本应是母亲和孩子之间最基本、最天然的自然纽带,是所有情感结合中最神圣的结合,是人类各种类型爱中最高类型的爱。这种母爱的利他行为与无私本质,使真正的母爱体现为母亲对子女无怨无悔地给予与关怀。而人类相爱异性之间排他性的亲密结合,也本应该建立在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婚姻基础之上。然而在这个“精神价值陷于混乱的时代”⑨,赫索格听到的,却是一个自幼遭受百般欺凌、身有残疾、弱智的母亲,如何残忍地虐杀自己幼小儿子,而周围的人却“似乎都出奇地不动感情。所有的人——律师、陪审团、做母亲的、她那个粗暴的男朋友、法官——都表现得那么冷静,那么能自制,说起话来那么沉着镇静”⑩。赫索格看到的,是一个拿自己的身体当作商品出卖、饱受人生折磨、麻木不仁的小伙子,为了自我生存,而不得不迎合“顾客”的需要,时而作男孩,时而装女孩。这种种听觉与视觉的感官刺激,使赫索格仿佛吞下了一口毒药。心痛之余,他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年轻人麻木而不伪善,与此同时,他还深切地感受到这个无助的年轻人虽然无力反抗这个病态的社会,但他在以他那种恶劣的梦幻来反抗那个恶劣的现实,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予人世间一种报复。故而,贝娄借助赫索格之口,发出“卑鄙肮脏存在于卓越的阶层之中”这一振聋发聩的声音。因为他认为这个年轻人没有撒谎,他比任何一个正派人士都要纯洁,都要高尚。
《赫索格》是一部思想深奥的小说,作者通过主人公的离群索居、病态呓语,不仅深刻地揭示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不同层面的社会病垢,更重要的是一分为二地剖析了知识分子的长处与局限:他们以不屈不挠的精神,坚守道德,“追求崇高”,为的是捍卫人的尊严,声明人存在的意义;但是他们特有的脆弱与局限性、在私人生活方面不断“瓦解崇高”的混乱,又使他们在实际社会生活中丧失独立意志,丧失清醒理性。在瓦解崇高与追求崇高之间,为物质世界所击碎的人道主义,以及敏感懦弱等非建设性人格缺陷的纠结,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主人公的彷徨与痛苦。正如贝娄曾经讲过的那样,个人不可避免的混乱,映射出的是社会的悲剧。
真爱是人与人和谐相处的坚实基础。这一理念,不仅是弗洛姆“生产性的爱”这一理论的核心思想,也是贝娄所倡导与向往的理想境界。小说主人公命运的跌宕起伏、人格的摇摆多变、人性本初的热望、理性主义的局限,不仅展现出贝娄知识分子题材作品在社会深度和广度上的成就,更重要的是,贝娄通过这部小说揭示了心灵的异化、情感的扭曲、价值观的迷失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们所面临的严峻问题。作者在小说中试图为赫索格寻找一条既能够生活在现实之中,又不随波逐流附和时代的疯狂;既与现实和解,又保持个人尊严的道路。这样的道路虽然不存在,但作者通过赫索格对爱的反思、体验与实践,以异化逐步走向协调的观点,为人们研究与了解当代资本主义世界的人际关系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为认识现代人的情感困惑与精神危机提供了参照,同时,向世界展示了爱与责任终可以使人成为人,人类具有拯救自己的能力。
注释:
②(美)艾利希·弗洛姆:《爱的艺术》,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8年,第46页。
③⑧(美)索尔·贝娄:《赫索格·译序》,见宋兆霖编译:《索尔·贝娄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页,第5页。
⑦(美)艾利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