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莱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鲁迅先生评《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意在提醒我们《史记》不仅是史学名著,更是文学瑰宝。就文学成就而言,《史记》以高超的艺术手法列为二十四史之首,尤其是楚汉相争中的刘邦和项羽这对人物形象,共同传达着作者复杂的情感体验和价值评判。后世名著《红楼梦》中“钗黛合一”说,直接启发我们思考:项羽和刘邦的形象塑造是否已经开了这个先河?司马迁试图在主观情感与客观事实,刚勇果毅与智谋权变之间找到平衡点,以此完成生气灌注的心目中的英雄史篇,浓墨渲染出“人无完人”的悲剧范式,影响千古文坛。
钱锺书《管锥编》称,“‘言语呕呕’与‘喑噁叱咤’;‘恭敬慈爱’与‘剽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刓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双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1](275)他注意到司马迁“一手两笔”的艺术手法,我们可称之为“叠影法”。进一步思考,项羽和刘邦这对“冤家劲敌”的塑造,同样存在此种构思。尽管司马迁没有明确指出这种笔法,但我们不能否认它的存在。我们只有把项羽和刘邦二者形象结合起来思考,才能体会司马迁一手两笔的创作手法,获得全新的美学体验。
第一,英雄魅力和帝王身份的二分法。《史记·项羽本纪第七》开篇点名: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2](172)
对比《史记·高祖本纪第八》载:
高祖,沛丰邑中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产,遂产高祖。[3](196)
同为纪传开头,对于项羽,司马迁着重强调他的家世血统,将门之后,年轻有为;对于刘邦则侧重如何出生,涂抹灵异,自许天命。项氏家族与秦国不共戴天,正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司马迁在《项羽本纪》含不尽感伤于项羽,在《淮阴侯列传》等寓曲折反讽在刘邦。司马迁身为刘家天下的臣子,此举实属“胆大妄为”。司马迁对项羽和刘邦这两位主宰历史风云的人物进行辩证批判,他心目中的完美男性应为二者结合,如此方能“取长补短”、“合则双美”。
第二,任性残暴与宽容怀柔二分法。韩兆琦《史记解读》称,“《高祖本纪》是《史记》中记述史实最重要,文字最生动的篇章之一。它与《项羽本纪》共同描述了秦末义军灭秦,及楚汉战争刘邦打败项羽的全过程,两篇相辅相成,必须参照阅读才能大体看到其全貌。”[4](59)司马迁对待刘邦的情感态度同样非常复杂。他虽不称赏刘邦的狡猾机诈,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开国之功;同时,从客观上讲,汉文化的巩固发展确实与汉朝的强盛有关。刘邦智谋远见,知人善用,正与项羽刚愎自用、以自我为中心形成鲜明对比。刘邦注重形象工程,又能及时采取樊哙、张良等人的建议。如:
“汉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后,对于关中地区的降臣和百姓,都大加安抚:“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旧。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
饱受奴役的关中百姓自然感恩戴德,而且刘邦又拒绝了百姓献礼,于是,“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5](202)刘邦能把关中作为自己征伐天下的根据地,这是根本原因;刘邦反应灵活,赴鸿门宴之前,形势非常不利,但他一面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与项伯约为婚姻,一面打听出卖自己的人,回军后第一件事就是“立诛杀曹无伤”。
这种全局观念,灵活变通的方式为项羽所不及。项羽攻下襄城之后,“皆坑之”;对待秦军降兵,竟然“夜击坑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6](176); 攻入关中后,“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而东。”[7](182)二者对比之下,项羽任性残暴,丧失民心,毫无远见,这与刘邦在紧急关头总有谋士筹谋划策形成鲜明对比。这是独断专行者的悲哀!项羽的宽容用错了地方,如鸿门宴上面对待樊哙等人的质问,放过劲敌沛公等。故司马迁一面赞叹:“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耶?何兴之暴也!”;一面又批判其“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城东,尚不觉寐而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8](182)这就典型地体现了司马迁进入人物创作时的矛盾心态,他不得不采取“一手二笔”之法。
第三,主观情感与历史现实的二分法。史公个人情感上明显钦慕项羽,因为项羽具有顶天立地的豪杰之气,具有重情重义的诗人气质,就如同司马迁本人正道直行,直言进谏,认为李陵将军不会真正投降匈奴,而是一位战场上的英雄,虽然暂时失利,但他气节不变,忠君不改。结果司马迁因此遭遇命运挫折和人生悲剧,故而他对项羽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9](117)但高高在上的至尊帝王才是现实的胜利者和裁决者。
而刘邦,虽然是司马迁所在朝代的开国君主,但他身上的痞子气、流氓气为君子所不齿,也不符合孔夫子“言而有信”的教诲。为了自身利益,刘邦可以几次将亲身儿女推到逃亡途中的车下,也就是后来的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刘邦利用韩信、彭越等人才得以战胜项羽,胜利后却屠杀这些功臣。这种自私自利的思想性格显然为读者所鄙弃。但事实却是,楚汉之争后,兵败自刎的是作者倾注情感的项羽,稳坐龙椅的是多有微言的刘邦。这种写法与《红楼梦》对钗黛二人描写何其相似:作者倾力塑造的林黛玉,诗人气质,结局却泪尽而逝;而颇有城府,有时甚至麻木冷漠的薛宝钗最终赢得婚姻。足以说明,“一手二笔”的二分法体现为诗性浪漫与残酷现实之间的激烈冲突,难以相容;体现为带有残缺美的事物最终惨败于严酷的社会规律,自古皆然。
任何一部历史著作都是作者言说的历史,历史事件不可避免地会带上主观色彩。历史就是这样不断被言说、被“我化”的过程。先秦时期百家争鸣,少有顾忌。秦汉以后,各种审美风范的美学、哲学、文学逐渐交融,而刚柔兼济成为中国传统的审美风范,更成为一种哲理情思,在此即有典型体现。
首先,战国烈风和怀柔天下的时代背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刀光剑影,烽火连天,多有叱咤风云的豪杰之士,暴秦灭六国旋即土崩瓦解。秦末乱世,天下未定,政治、经济、文化等均未一统。以骁勇善战号令群雄的“西楚霸王”项羽和“斗智不斗勇”的沛公刘邦,成为两支夺取天下的最强势力。最终刘邦于公元前202年战胜项羽,统一天下并建立汉朝。以主观情感而言,司马迁的悲剧命运与项羽更容易产生共鸣;就客观史实而论,司马迁又不得不承认刘邦是历史的胜利者,有着统一中国的重大功绩。前者仍然沿袭了战国时期坚强有为的思想性格;后者则体现了刚柔相济、成熟冷静的时代新特点。
汉武帝倡导“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作为太史令的司马迁,极具儒家的历史责任感和远大抱负。儒家经典《左传》中,鲁大夫叔孙豹提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后人称之为“人生三不朽”。司马迁创作《史记》的心理基础就是实现“立言”之人生价值,因此,他笔下的理想男性应该既是重情重义、力挽狂澜的英雄好汉,又是智谋远虑、知贤善用的帝王将相,司马迁极为喜爱的历史人物如信陵君即是此类典范,既有项羽的勇敢担当,又有刘邦的集思广益。因此,项羽、刘邦二者结合,共同建构史公的审美内涵。
其次,刚强勇毅和以柔克刚的性格对举。《史记》中,西楚霸王项羽的地位丝毫不逊于汉代开国君主刘邦,二人常常对举,这就比以后的班固等史家更为高明。“下相人也”的项羽和“沛丰邑中阳里人”刘邦既是同乡,又是反秦中坚力量,尤其是项羽,前期击败秦王朝将领,加速了暴秦的瓦解。《项羽本纪》载,“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九月,项梁等即起义呼应。“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雍丘,大破秦军,斩李由。”[10](182)这是二人首次共同出现,只是项羽在军事、出身地位上明显优势。
秦始皇游浙东,前去观赏的人群中竟然二人同在,也许就是作者的刻意安排。“彼可取而代之”的项羽血气方刚,令人振奋;“大丈夫生当如此”的刘邦狡黠圆熟、顾虑周全昭然若揭。这也暗示了以后二人命运的变化发展和结局。司马迁欣赏项羽的男性魅力,至大至刚;亦承认刘邦的以柔克刚,“处柔”之道。刘邦则为了自保不择手段,荥阳围困,“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被甲,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诈为汉王诳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11](207)且不论最终“项王烧杀纪信”,连妇女都被利用进来。这种狡诈计谋,自然为刚直的项羽所不及不齿,但刘邦却因此保存了实力和赢得反攻的希望。“虽吴中弟子皆已惧籍”的项羽由东向西发展,勇冠天下,最终力不从心;“据关勿纳诸侯”的刘邦自西向东扩张,深谋远虑,最终以柔克刚。
最后,儿女情怀和家国天下的歌赋辉映。二人都“自为歌之”出传世名作:一个是四面楚歌时荡气回肠的英雄泪: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2](189)
一个是统一天下后大气自负帝王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13](216)
刘邦言语辱慢,项羽气韵沉雄。鸿门宴上,面对樊哙等人的厉声质问,项羽却朗声道,“壮士!赐之卮酒!”[14](181)当时情形, 正是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较量,斗智斗勇的博弈,项羽却非常欣赏敌方将领的气概,情感淹没理智。司马迁浓墨渲染出鸿门宴的历史画面,并将其定格放大,自然使我们感慨,假如项羽当机立断,英雄也许不必悲泣。项羽形象之所以感动千古,正是因为史公抓住几个可歌可泣的历史场面,代为传情。虽然有人质疑项羽垓下赋歌“何人听之”,但几乎每个人都愿意相信史公所述,因为几乎每个人都遭受过失败和挫折,都有一个不安的灵魂。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一件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比一件可能发生但不可信的事更为可取。”[15](214)刘邦作《大风歌》时贵为帝王,自然稍有赋诗,即有笔录,但他的学识修养能否达到如此境界,以及是否真有吟诗作赋不必深究,关键在于作者欲借二人歌赋代为写心。
从文学作品角度来说,无论项羽还是刘邦都不是完美之人,前者对于帝王来说,是性格智谋不够完美的悲剧英雄;后者对于君子来说,是道德内涵不够完美的开国帝王,司马迁“不溢美、不隐恶”地书写胸中块垒,他心目中的完美男性应该是二者结合,优势互补。
第一,性格与现实难以两全。杨宁宁教授《<史记>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说,“纵观《史记》的悲剧人物,他们许多人身上的另一个显著的性格特征就是‘重情重义’。并且这一性格成为他们悲剧命运的原因之一。”[16](216)项羽可谓典型,他重情重义的品格难以完成肩负的政治使命。“人物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后果严重的错误”[17](98),亚里士多德把悲剧分为四种类型,其一就是性格剧。项羽悲剧体现出典型的性格悲剧。
陈中梅先生谈到,“根据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理想的悲剧人物应该既不是十全十美的道德楷模,又不是本性邪恶的歹徒。像阿基琉斯一样,他们有缺点,有不完善之处,但总的来说仍属好人之列。”[18](222)项羽与西方文学中阿基琉斯有神似之处。项羽顶天立地,丈夫气概,他的身份要求他统一天下,否则就会被“吞并”,表现为军事上奇才,政治上弱智;刘邦则处处留意现实目标,为了达到目标,不惜损人利己,过河拆桥,表现为政治上娴熟,品质上庸俗。他们二者共同体现了性格与现实之间难以两全的悲剧模式。
第二,理想和命运难以两全。司马迁曾明确表示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在太平盛世、海内一统的历史环境下,他选取立德立言。汉代是封建社会生产力不断上升的时期,人人都有一种建功立业、名垂千古的抱负意识。司马迁不仅展现了烽火连天的历史画卷,也传达了某种精神,即为了理想为了尊严,不惜赴汤蹈火,杀身成仁。项羽是军事奇才,破釜沉舟,勇退秦军,是扭转战局、力挽狂澜的胜利英雄。同时,他又刚愎自用,妇人之仁,没能抓住战机,最终沦为垓下之围、乌江自刎的失败英雄。
他对项羽最后一笔饱满的刻画是乌江自刎。当时有人驾舟劝他暂避江东,以图东山再起。他拒绝了,不愿带着残兵败将面对江东父老。若是刘邦,很可能采取能屈能伸的权宜之计,暂避江东是了。不管项羽还是司马迁、李陵,他们有共同的心病:虽然命运无常戏弄,自身绝对不会放弃崇高的理想和尊严。悲剧英雄项羽的塑造必然是作者理想化的艺术再现。作者相信理想和命运难以两全其美。
第三,情感与理智难以两全。“悲剧摹仿的不仅是一个完整的行动,而且是能引发恐惧和怜悯的事件。”[19](82)一名普通人身上的缺点不会影响到天下大事,国家统一,但这个人若是身为国家领导人或最高指挥将领,他的优缺点都会被放大很多倍,就会影响到民众的性命安危。杨宁宁教授说,“作为一个普通人,重情重义是其立足社会的基本品质和道德准则。但是作为一个政治家,政治斗争是非常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所以一个政治家有的时候要有情有义,但是有的时候则必须无情无义。因为形势的不同,场合和对象的不同,就不能一味地重情重义。”[20](218)项羽的悲剧确实与其情感先行有关。
“悲剧描绘的是严肃的事情,所以观众自然会在情感和理智两方面都受到感动。”[21](245)这一点很容易理解。“而恰恰正是他的重情重义使司马迁对他心生敬意,所以在《项羽本纪》里,司马迁用充满激情和敬仰的笔调来描写来塑造这位顶天立地的失败英雄。后人并不因项羽的失败而轻视他,反而因他的重情重义对他充满无限的敬意和同情。”[22](218)项羽是《史记》最具悲剧精神内涵的人物形象,传达了司马迁满腔深情。司马迁并没有把现实中的成败作为评判英雄的唯一标准。当然,司马迁在情感翻涌的同时没有忘记理性思考。
总之,从个人情感倾向上来说,项羽顶天立地的高大形象,刚正豪爽的品格和以摧枯拉朽之势主宰亡秦风云的气魄,确为人间伟丈夫,体现了司马迁的英雄情结。但个人主观情感的认可和共鸣,不能取代历史事实的沉重与晦暗。作为史学家,司马迁必须尊重历史的真相,他必须承认“楚汉相争”中刘邦最终一统天下,他必须承认“垓下之围”后西楚霸王“乌江自刎”。无论是悲剧英雄还是开国君王,司马迁都能辩证看待他们身上的优缺点,也正是通过这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共同构建出史公心目中的完美男性。
[1]钱锺书 .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
[2][3][5][6][7][8][10][11][12][13][14](汉)司马迁 著,韩兆琦 评注.史记[M].长沙:岳麓书社,2004.
[4]韩兆琦 编著.史记解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9]朱子律 编撰.经史子集[M].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07.
[16][20]杨宁宁.《史记》人物的性格与命运[M].北京:群言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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