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果长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接受融合超越
——白先勇与福克纳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比较
钱果长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福克纳小说植根美国南方地域文化,其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本质上是基督教人道主义,在超越乡土的同时也带有地域文化的局限性。白先勇受福克纳作品中“基督精神”的影响,但他一方面将基督精神和佛教教义融于一体,另一方面又集中西文学影响于一身,中西因素的化合使其小说中的人道主义呈现中西合璧的色彩,表现出博采众家,“六经注我”的巨大文学创造精神。
白先勇;福克纳;小说创作;人道主义
在西方作家中,福克纳是对白先勇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两者在小说创作的主题内涵、人物塑造、情调氛围以及艺术创新意识等方面都有着较多的相似之处,特别是对日益没落的旧贵族的描写,直接构成了后者对前者鲜明的承袭关系。但就影响比较的角度看,最本质的地方在于两者创作中所共同高扬的人道主义文学情怀。白先勇认为“福克纳的小说根植乡土而又能超越乡土,达到普遍性的宗教情怀”[1]380,这一“宗教情怀”即是福克纳小说中的基督精神,“他也对失败了的人,怀着很宽容的胸怀去对待”[2]211。而福克纳作品中所具有的这种“悲天悯人的基督精神”,正被白先勇看成是“文学情怀的最高境界”[3]40。白先勇对福克纳作品有着高度的精神认同,根本上就在于福氏的基督教人道主义对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同福克纳一样,人道主义也是白先勇作为创作主体在其创作中所一直高扬的主旋律。但比较辨析两者创作中的人道主义,各自在人道主义的内涵和特点上又显示出一些相异的色彩,白先勇在接受福克纳影响的同时,呈现出自己对中西方人道主义的融合和发展。
福克纳是20世纪美国最为杰出的文学家之一,在其营构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世界里,他集中展示了美国南方传统社会的解体及南方人的精神危机。在创作过程中,他始终以“人”为出发点和归宿点。他谈到自己的创作目的:“我主要是对人感兴趣,对与他自己,与他周围的人,与他所处的时代和地方,与他的环境处在矛盾冲突之中的人感兴趣”[4]19。尽管他的小说有着浓厚的基督宗教氛围,但对他来讲“人是第一位的,(宗教的)象征意义是第二位的”[4]117。福克纳自觉地以人为核心来建构自己的小说艺术世界,具有质朴的人本主义观念。所以在1955年访问日本时,有记者问他属于什么流派,他坚定地回答:“我想说,并且我希望我唯一属于的,我愿意属于的流派是人道主义流派”[5]95。
福克纳是南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作家,在他身上有着所有南方作家所共有的一种对待南方的“历史情结”,也即对南方传统的执著精神迷恋。但这没有遮蔽他对南方传统社会和文化的审视与批判,这种审视与批判一方面彰显出他的现实主义精神和对传统的忧患意识,另一方面也呈露他小说创作中丰富的人道主义内涵。贯穿他所有的小说创作,他对南方传统文化的基础——以加尔文主义为核心的新教进行了激烈的批判。
美国南方被视为 “圣经地带”,基督教文化深厚。福克纳生长在这一文化环境中,无论社会环境、家庭环境还是个人对《圣经》的兴趣,决定了他有着浓厚的基督教思想,他在创作中大量运用《圣经》的典故、传说和故事就是最为显明的证据。但福克纳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教作家。他说:基督教的传说是像他那样的“南方乡下孩子的背景的一部分”,“我在其中长大,消化它,不知不觉地吸收它。它就在我身上,这与我究竟对它相信多少毫无关系”[4]86。他一方面承认基督教对他的客观影响,另一方面对加尔文主义对人性的压制和摧残持激烈的反对态度。福克纳说:“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我的想象和那种模式(指基督教的象征模式)的框架发生冲突时……,我相信总是那种模式不得不退让”[4]51-52。他对加尔文主义的批判,原因就在于它是与真正的基督博爱精神相违背的。在创作中,福克纳着重对加尔文主义统制下的美国南方社会的妇道观念、父权制度和种族主义进行了批判。
女性形象是福克纳小说中最为光辉的形象之一,在她们身上倾注了福克纳对妇女命运的关注。在《圣经》故事中,女人是用男人的一根肋骨做成的,这规定了女人的从属地位;而人类失去伊甸园是夏娃经不住诱惑所致,所以女人是罪恶的渊薮。另外在南方社会中,女人被看成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女人的贞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些因素决定了女性自身命运的不得尊重以及合理欲望的不得满足。在福克纳的小说里,有着为数不少的女性堕落者。《喧哗与骚动》中的凯蒂从对爱的寻求到最后堕落成纳粹军官的情妇,《八月之光》中的朱安娜因长期压抑,在遭到乔强奸时竟请求上帝让她“再堕落一会儿”。她们的走向堕落尽管不乏自身的个体缺陷,但终究是传统社会文化所导致的物极必反的结果,她们本身就是这一文化的受害者或牺牲品。更有甚者,一些女性还成了害人者。《喧哗与骚动》中的康普生太太、《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艾米丽以及《圣殿》中的娜西莎就因各自的所作所为,分别毁灭了自己的家庭、情人和亲人。这些女性形象都是南方妇道观的标准产物,她们走向害人之途正是心灵在长期压抑中变形扭曲的结果,所以作者在对她们批判的同时更深入地指向了传统的妇道观念,对她们又有着深切的同情。
南方农业社会的基础是庄园经济,庄园主在家庭中具有绝对的权威,而以加尔文主义为核心的新教则从基督教的角度维护父权制,因为基督教的“一个基本信条就是父亲乃家庭之首脑”[6]52。福克纳的作品中有着众多的暴君式父亲形象,他们的共性就是以上帝的名义行事自己的暴行。其中《八月之光》最为集中地体现了这点。乔的外祖父道克·汉斯因怀疑同他女儿发生关系的男人有黑人血统而将其枪杀,随后又使亲生女儿死于难产,接着又把毁灭乔作为自己生活的唯一目的,但他在行使这些罪恶行径时却归于是主的意旨。朱安娜的祖父则是经常半夜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用他沉重的手把孩子们推醒”,对他们说,“只要我还能抬起我的手,我就会把仁慈的上帝打入你们四人”。这些暴君式父亲的所作所为显然是与基督教本质精神相悖的,福克纳通过对他们的塑造正是讽刺加尔文主义者并非按上帝的教诲行事。
福克纳还对旧南方奴隶制和种族压迫这一历史现象进行了谴责与批判。在福克纳的作品中,奴隶主和种族主义者恣意地奴役黑人,黑奴是他们可以任意发泄的对象和工具,被剥夺人格甚至等同于家畜或野兽。《喧哗与骚动》中主人公康普生对昆丁所说的斯特潘在市场上买卖奴隶时的情形,即“像他买其它牲口——马和驴和牛——一样仔细和精明”,就很好地隐喻了这种关系。在旧南方奴隶制度和种族主义制度的双重压迫下,黑奴的命运要么像《下去,摩西》中一开头所写的被一群猎狗当作猎物追捕,要么就是像《押沙龙,押沙龙!》里,他们又被当作猎狗用来捕获野兽。福克纳还特别谴责了奴隶主对黑人妇女的蹂躏。奴隶主可以随心所欲地召他的奴隶女孩子、家中女仆甚至在田野里劳动的女奴来满足其兽欲,即使这个女奴可能就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在福克纳笔下,老麦卡士林,托玛斯·斯特潘、约翰·沙多里斯和其他一些奴隶主都在蹂躏女奴,并留下混血儿,犯有耸人听闻的乱伦恶行。而那些长得漂亮的女奴,其命运更是悲惨,她们的存在就是被“训练来完成女人唯一的用途”,然后被卖掉、抛弃甚至被杀死。这些描写,对残忍践踏黑人人权的奴隶制度,福克纳表达了自己强烈的人道主义义愤。
福克纳对南方传统妇道观念、父权制度和种族主义的批判集中表明了他对以加尔文主义为核心的南方传统文化的态度,所以他并不是一位基督教作家,而是一位人道主义作家。但他深受基督教文化影响,并且公开声明自己信奉上帝,相信基督教的基本精神,将其视为人类道德意识的最终源泉和道德判断的最高权威,这就决定了他创作中的人道主义实质上是基督教人道主义。
在白先勇的宗教情感上,基督教是重要来源之一。他曾回忆少年时在香港读书,由于念的是一家天主教中学,“要跟着洋和尚念《圣经》、教义问题”,后来虽然没有入教,但天主教也给他“很大的启发”[7]542。而他自1960年代出国,长期生活在西方社会,这也为他在精神情怀上受基督教文化的浸染滋漫提供了客观条件。在西方文学接受上,他主要汲取的也是西方文学中的基督教人道主义精神。在谈到对他影响最深的西方作家时,他认为是福克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原因在于“他们两人的作品都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基督精神,这是文学情怀的最高境界”。他还谈到自己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心灵感受:“我不是基督徒,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那一刻我的确相信宇宙间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宰,正在默默的垂怜着世上的芸芸众生。是妥也夫斯基的这部惊心动魄的旷世杰作,激起了我那片刻几近神秘的宗教情感,猛然间我好像听到了悠悠一声从中古教堂传出来的格里历圣歌,不禁一阵悯然”[8]356。由西方文学中的基督精神,使白先勇对文学功能有着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文学最大的功能,大概就是唤起人类常常处在休眠状态中的恻隐之心吧”[8]357。
对基督精神的高度认同,使白先勇与福克纳一样,在小说创作中始终高悬着一颗博爱之心。白先勇曾陈述自己写作《孽子》的目的和动机,“就是要告诉读者,希望人家看了之后,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群受了很重伤害的孩子,他们很需要爱,很需要被了解,很需要被接纳,而他们的年纪又那么轻,他们身上所背负的罪孽和苦难,不是他们那种年纪所能承受的”[2]166。并且认为《孽子》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传达了作者对人的同情”[7]546。综观白先勇的小说创作,他对“孽子”的情感态度实际上是他对自己笔下人物的一种普泛情感表现。无论是在早期小说创作中对人物孤寂情怀的理解和珍视,还是《纽约客》中对中西文化夹缝中人物生存困境的揭示,以及《台北人》中弥漫于人物身上的历史沧桑感和人生无常感,处处都可见出白先勇所灌注着的基督般的博爱情怀。有意味的是,为了让基督博爱的精神光辉普洒人间,白先勇在《孽子》中还特别塑造了一个西方基督徒化身式的人物——傅崇山这一形象。傅老爷子年轻时对同性恋者持拒斥的态度,他对在野地里苟合的一对士兵毫不留情地枪毙,在得知自己的儿子傅卫也是同性恋时坚定地不让他回家参加自己的寿诞。但在儿子死后,傅老爷子却成了一群“孽子”们的父亲,他对这些无所依归的孩子们倾其所有,给予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傅老爷子来说,他可能是在对自我进行救赎,但对“孽子”们来说,却看到了他们寻父的希望和光芒。这个人物形象的理想性使读者不难发现他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在他身上正寄寓了白先勇将其作为基督教人道主义一种象征的深意。
基督精神使白先勇和福克纳小说创作有着不无二致的人道主义情怀,但白先勇并没有囿于基督教人道主义。在白先勇的笔下,既有基督徒,也有和尚,而后者同样承载了象征意义。在宗教角度上言,白先勇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既接受西方基督的博爱,同时又融合了东方佛家的慈悲。
白先勇认为自己“基本的宗教情感是佛教的”[7]542。他在“很小的时候,对世界就有一种无常的感觉”[9]73,小学五年级看《红楼梦》时,“看到《好了歌》,对那里面写的那些特别感到惊心动魄”[10]151。形成这种心理形态的原因与其自身的经历密切相关,如幼时生肺病被家人隔离,过早地体味到人生“静”的一面,而战争背景下的不断迁移又使其过多地体味到人生“动”的一面,一“静”一“动”的相衬,在其观念世界易于“对佛教的看法,特别感到动心”[10]151。在佛教众多的理论内容中,最能引起白先勇内心共鸣的是佛教所宣扬的人生“苦”的观念,这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有着分外明显的体现。在《台北人》里那些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故事中实际上就包含了佛家的色空观念和人生无常,这无疑都是人生“苦”的体现。
佛教由宣扬人生充满痛苦从而对人类大慈大悲,已具有人道主义的精神内涵。而白先勇将佛教教义作为自己人生观的观照系之一,自然使其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揉入了佛教的因子。在《台北人》的最后一篇小说《国葬》中,白先勇甚至通过刘行奇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使这种观念更加具体化。刘行奇本为李浩然将军的三员猛将之一,大陆撤退时被困大陆,历经苦难,一年后逃走台湾又被革去军籍,到台后拜见李将军时泣不成声。而在李将军死后,他却以老和尚的身份和面目突然出现在灵堂,只见他“满面悲容”,“身披玄色袈裟,足登芒鞋,脖子上挂着一串殷红念珠,站在灵台前端,合掌三拜,翻身便走了出去”。在小说中,尽管刘行奇并非中心人物,他的出现固然为小说增加了神秘气氛,但更为重要的是,在他身上渗透了作者在创作此篇小说乃至整部《台北人》过程中情感心理的变化历程。刘行奇与《台北人》首篇中的尹雪艳一样,都非“凡人”,但尹雪艳冰冷无情,刘行奇却一副慈悲心肠,两者在整个《台北人》中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从而喻示着作者创作过程中的情感变化。在《永远的尹雪艳》中,作者讽刺社会的动机是强烈的,但随着创作的深入,特别是在心理上亲历了一个个“台北人”的生命悲剧后,讽刺则完全被同情所取代。所以,“写至最后一篇《国葬》时,作者仿佛已看破红尘,超升解脱而变得大慈大悲。正如老和尚刘行奇,在两半句话和几滴眼泪里,替芸芸众生担当着无限的忧苦”[11]437。
宗教情感是白先勇小说中丰沛的人道主义精神的重要来源之一。佛教与基督教虽有着中西文化因素的差异,但从两者的意图看,“基督教的爱与佛教的慈悲非常接近”[12]171。因此,对于白先勇来说,基督教与佛教的精神情怀在其小说中是兼容的。这样,从宗教的角度看,他小说中的人道主义就具有以佛教打底、以基督教镶边的浑融特点。
白先勇是一位受中西文学广泛影响的作家,这种多元的文学接受反映到他小说中的人道主义精神内涵上自然具有多质化的色彩。以上我们从宗教的角度即已发现其小说中的人道主义融基督教和佛教于一体的特点,除此,西方文学、特别是存在主义文学,以及中国传统文学也对其小说中人道主义的形成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并再次呈现出融合“他者”的特质。
存在主义是战后西方社会有着广泛影响的哲学和文学思潮,它在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的表述里被认为是一种人道主义。作为哲学,它的最大特点是把哲学从形而上的思辨中解放出来,使之回到现实人生,关注人的生存境遇,本质上是一种感性哲学。因此对人的此在生命状态的关注和思考就成为存在主义最为核心的问题,在此意义上,存在主义具有了人道主义的思想色彩。
在《人的变奏》、《流浪的中国人》、《〈现代文学〉创立的时代背景及其精神面貌》、《秉烛夜游》、《不信青春唤不回》等文中,白先勇多次谈到存在主义对他和其同代人的影响,从他的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白先勇对存在主义的接受和理解不在于哲学上的理论兴趣,他的认知主要表现为一种整体上的精神意会。这具体包含以下几个方面:(一)西方存在主义的兴起背景与台湾战后的历史情境有着某种相似性。存在主义兴起于二战后传统瓦解的欧洲,本身是对西方文明危机和战后人类精神危机的反映,而白先勇认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文化危机跟西方人的可谓旗鼓相当”[13]98。(二)白先勇认同存在主义的悲剧观。他认为存在主义能直面人的生存现实并揭示人的存在困境,立足于人的悲剧境遇,而存在主义文学中的人物即使失败也有着“悲剧的尊严”[14]312。(三)白先勇强调存在主义的积极意义,他认为:“其实存在主义的最后信息,是肯定人在传统价值及宗教信仰破灭后,仍能勇敢孤独地活下去,自然有其积极意义”[9]46。因此“存在主义不是悲观哲学”[14]311-312,而是勇敢的人生哲学。以上对存在主义的认知,使存在主义对白先勇小说主题的确立和悲剧美学倾向的形成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对人的生存形态的关注和思考是贯穿白先勇小说创作始终的一个主题,在不同的创作时期,白先勇分别从不同视域对这一主题进行了反复渲染。在早期的创作如《金大奶奶》、《寂寞的十七岁》等作品中,白先勇主要从情感视域展示了人的生存困境,其笔下的人物各陷入情感的泥潭而不能自拔,要么沉陷于孤闭的自我世界,要么无奈地走向死亡之途。在《纽约客》中,因身处异域时空的迫切感受,白先勇则从文化视域对中西文化夹缝中的人物的生存困境作了透视,他们一方面抛弃了传统母体文化,另一方面又被西方文化所排斥,始终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到《台北人》,在“台北人”由盛趋衰的共同命运轨迹中感叹历史沧桑和人生无常,从历史——命运视域对人和人的生存困境作了深具象征意味的艺术探讨。《夜曲》和《骨灰》,则从政治视域探究人的生存困境,表现了不良政治对人的生命的戕害。《孽子》中的同性恋者因自身性态倾向的特殊承载了过多的世俗偏见,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白先勇从道德视域对他们的生存困境进行艺术展示,表现了“孽子”们被放逐和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
对人类生存困境的集中展示使白先勇的小说流露出浓重的悲观主义色彩,但白先勇并非一位宿命论者。他说:“我个人觉得我是很积极的。虽然人生有许多痛苦,有许多不可预测而叫人遗憾的事,但偶尔一下的喜悦,人性迸出一点光辉,常使我对人性肯定,使我对人性有信心,虽然人也有恐怖的一面,但人也有所以为人的尊严。我想我不是悲观,而是对人生怀有一份悲感,这也使我对人性更加珍惜”[15]446。对人的生存困境的艺术展示,从最为本质的意义上讲,白先勇是直面现实人生的,正视现实人生的苦难而不作涂脂抹粉的掩饰,这在事实上也成为“他对整个人类的一种带根本性特征的关怀姿态”[16]1。因此,对存在主义的接受,对人的生存形态的关注和思考使其人道主义思想内涵中增添进强烈的生命关怀意识。
如果说西方文学的影响使白先勇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染上了西化的色彩,那么中国传统文学的浸染则又使其人道主义具有民族化的色质。白先勇是一位“道道地地的中国作家”(欧阳子语),在西方和东方,现代和传统之间,他始终奉行“将传统融入现代,以现代检视传统”的创作原则。在对中国文学传统的体认上,他认为“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是对历代兴亡,感时伤怀的追悼,从屈原的《离骚》到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中所表现出人世沧桑的一种苍凉感,正是中国文学最高的境界,也就是《三国演义》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历史感,以及《红楼梦》好了歌中‘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无常感”[17]254-255。由历史沧桑感和人生无常感所构筑的“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是白先勇小说创作的自觉追求,并在对此主题的反复表现中由衷地生发出对人的命运的莫大悲悯。这一方面易于产生西方文学所具有的最高境界的文学情怀,但白先勇的独特处在于他总能将生命个体的悲剧融进民族国家的历史叙述中。《纽约客》中西方强势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挤压,《台北人》里对中国传统文化式微的哀悼,以及《夜曲》、《骨灰》中对荒谬政治的批判,实都已融入了作者“感时忧国”的家国情怀,在“文化与人”和“政治与人”的双向视角关系里体现出对民族、国家和文化的忧患意识。这乍看起来似乎已溢出人道主义的本质范畴,但何尝不是人道主义的一种升华?也许正是这种忧患意识的存在,使其小说中的人道主义得以走向博大和深沉之境。
综上,福克纳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本质上是基督教人道主义,它根植美国南方特定的地域文化,在对南方传统妇道观念、父权制度和种族制度的批判中彰显人道主义的思想光彩,同时因其作品所具有的多种象征意义,使其人道主义也往往越出乡土,指涉和关注人类的生存状况,具有世界性的内涵。需要指出的是,福克纳在基督教文化视域下所表现出的人道主义固然成就了其小说中人道主义的本色,但不可避免地也带有特定地域文化的局限。
白先勇十分推崇福克纳作品所具有的悲天悯人的基督精神,这为其接受并在创作中表现出广博的人道主义情怀,但白先勇小说中的人道主义内涵和特点并非单纯。一方面他将西方的基督精神和东方的佛教教义融合在一起,使其人道主义具有以佛教打底、以基督教镶边的特点;另一方面西方存在主义及文学影响使其小说在对人的生存形态的关注和思考中,为人道主义思想内涵增添进强烈的生命关怀意识,同时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又使其将个体生命的悲剧融进民族国家的历史叙述,在民族、文化忧患中实现人道主义的升华。总之,这些中西因素的化合,最终形成了白先勇小说中人道主义的中西合璧的特点,既具世界性的内涵,又有民族性的特色。福克纳是影响白先勇小说创作的最重要作家之一,比较两者小说中的人道主义,发现异同固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给予启发的却是白先勇博采众家,“六经注我”的文学创造精神及其所体现出的一位作家最可宝贵的艺术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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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674-1102(2011)05-0095-05
2011-09-23
安徽省教育厅高等学校省级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项目(2009SQRS116)。
钱果长(1978-),男,安徽青阳人,池州学院中文系讲师,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章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