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的知识分子立场*

2011-03-31 08:02周凌枫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4期
关键词:随想录巴金知识分子

周凌枫

(常州大学 文法与艺术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全社会思想解放的局面由此打开。巴金于同年年底开始写作回忆性文集《随想录》,至1986年,《随想录》共完成5集出版(先后为:《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无题集》)。《随想录》是巴金晚年最重要的作品,是老作家“一生的收支总帐”,出版后引起社会各界震动,巴金也因此被誉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通过这部文集,我们可以探索作家在非常岁月里的心路历程,并从中反思知识分子主体,从知识分子立场考察作家的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

一、传统知识分子的价值缺失

新中国成立后,作为一名来自国统区而非延安的作家,巴金早已体验到自我改造的艰难。“文革”爆发更把他推上运动的风口浪尖,迫使他面临更复杂的思想困境。但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巴金坦言自己当时是真心相信“文革”的宣传,愿意接受思想的改造,他对知识的信念全盘动摇了:“人们这样说,我也这样相信,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知识’,我也必须把属于知识分子的这些‘毒草’烧尽铲绝,才能得到改造,做一个有用的人。”[1]555作家知识分子不再是值得自豪的一种身份,而是给当事人带来灾祸的一顶黑帽。巴金承认原有的知识是有害的,甘愿割掉知识分子的尾巴,甚至把牛棚生活和批斗折磨当作知识分子不可缺少的考验,主动配合各项运动对自身的改造:“我真心表示自己愿意让人彻底打倒,以便从头做起,重新做人。我还有通过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决心。”[1]277

巴金是一位成长于“五四”风潮的老作家,他出身于旧式官僚大家庭,从小接受儒家圣贤的教育。但他不惜背叛旧礼教和家庭,因为他要用自己的思路去想问题,去寻求更合理的生活目标。为什么这样一位富于反叛精神、曾受“五四”启蒙精神洗礼的作家,在“文革”发动之初却一味盲从,像多数人一样陷入了时代的愚昧之中,并丧失了启蒙精神的基本原则和立场呢?在这本“讲真话”的书中,巴金并不会为自己在压力下退缩,缺乏反抗精神而编制托词。造成作家认识上巨大落差的原因,必须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历史背景中去寻找。

在古代专制社会,知识分子即“士”一直依附于皇权,缺乏自身的独立地位。自隋唐实行科举以来,士人并非为了学问本身而读书,而是把读书作为走上仕途、谋取功名的手段。这使士失去了自我独立思考的能力,却一味逢迎官方的意志。“对入仕和政治活动的过于专一的兴趣,造成了中国士阶层个性发展的畸形。”[2]明清两朝对文人的残酷打压,使得他们在精神上愈加奴化。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整体,始终难以形成真正的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价值。清末科举的废止把文人抛向社会,在“五四”前后松动的政治环境下,中国社会产生了现代知识分子。但其独立的地位和价值尚未得到充分发展,革命的任务压倒了启蒙意识,知识分子又被卷入政治的漩涡中。

在新中国“左倾”政治运动的强大声威下,旧知识分子身上残留的对权威的依附性复活了,他们的心态重回到古老的“士”的阶层中,原本不牢靠的自我价值支点迅速坍塌。“大多数的中国知识分子都经不起政治权威的巨大压力,不但逐渐丧失了自信和自尊,而且同时还滋长了一种自疑和自罪的潜意识。”[3]知识分子的自我怀疑和原罪意识源自封建时代“臣罪当诛,天王圣明”的观念,最高统治者的意志是不容置疑的,如果个人的意志与之产生冲突,那过错只会在于自身。尤其当“文革”运动把“反、资、修”同人民群众严格划清界限,老知识分子更被贴上了腐朽阶级的标签,陷入道德上的自卑,似乎在人民面前犯了罪。他们“在群众声威的气氛镇摄之下自谴、自责、自恨、自愧、自悔、自惭形秽,于是,积年学养累成的‘精神武装’完全被解除了,人格尊严完全零化了。”[4]561

从巴金个人来说,他是具有浪漫气质和理想主义精神的作家,群众运动的高涨情绪与他的激情存在某种一致性,相对于一般作家,他更容易认同那种运动。且他早年接受过民粹主义思想,平民的社会意识使他与群众性有着天然的联系。普遍的知识分子传统加上特有的个人思想情感,巴金在“文革”初期相信口号,配合运动是可以理解的,他代表了当时相当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

二、对知识分子奴化形象的拯救

巴金毕竟是一位具有批判精神和启蒙意识的老作家,他不可能长久受时代的蒙昧,不可能一直看不到“文革”运动的荒谬。“文革”爆发两年后,巴金的思想产生了变化,“可是我无法再用别人的训话思考了,我忽然发现在我周围进行着一场大骗局。我吃惊,我痛苦,我不相信,我感到幻灭。”[1]279巴金进而对自己丧失知识分子立场进行反思,他无情地解剖和批判自己:“我自称为知识分子,也被人当做‘知识分子’看待,批斗时甘心承认自己是‘精神贵族’,实际上我完全是一个‘精神奴隶’。”[1]279从原来的“奴在心者”,到后来的“奴在身者”,未能改变的是“精神奴隶”的地位和命运,巴金的历程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群中具有代表性。

当然,有极少数知识分子在思想上从未迎合或附和过时代的狂潮,如陈寅恪信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允许自己在任何政治力量面前放弃平生所坚持的原则。不过陈寅恪能做到的只是退回内心,保持个人的操守,中国最缺乏的是道德实践上的思想斗士,在身心两方面都摆脱奴性的真正人格。19世纪被流放的俄国知识分子面对沙皇的压迫,以具体的道德实践为全民族提供了人格的表率。而在我国能找到的几乎只有顾准,只有他在艰苦的条件下以悲壮的身体力行实现其对真理的追求。

其实,早在20世纪50年代,巴金就在文章中议论过知识分子立场问题:“知识分子的心灵深处总是有一个‘伟大的自己’。他们最难忘记的也就是这个‘伟大的自己’。他们习惯了站在自己的、个人的立场看一切事情、一切问题。”巴金是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心中本来有一个“伟大的自己”。十年浩劫结束后,他痛感于过去岁月中独立人格的丧失和知识分子责任的失落。他曾在《“激流”三部曲》中鞭挞觉新在压力下放弃个性与自我意识的妥协性格,最终却痛苦地发现自己正是早年鞭挞的对象。他要从解剖自己开始,给苦难的历程作一个总结:“尽管那些年我受尽污辱,受够折磨,但我还是不能不责备自己为什么不用脑子思考?!作为知识分子,我的知识表现在什么地方?”[1]613巴金的话是针对自己的,更是针对整个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在新的历史时期,在结束了一场全民族的灾难,一切都又重新走上正轨以后,知识分子的责任与神圣使命又表现在哪里?这才是《随想录》提出的真正发人深省的问题。”[5]在劫后余生的中国作家和学者中,巴金是最早的觉悟者之一。巴金不仅解剖自己,而且剖析整个民族的弱点,他不把责任推给外在原因,而是从人的内在主体去挖掘劫难发生的原因:“我们不能单怪林彪,单怪‘四人帮’,我们也得责备自己!我们自己‘吃’那一套封建货色,林彪和‘四人帮’贩卖它们才会生意兴隆。”[1]50正因为国民思想观念中有太多奴性因素残留,他们才会轻易地陷入奴役。由此,巴金“第一个提出了必须把控诉‘四人帮’与剖析个人及民族的弱点结合起来进行这一深刻思想。”[6]巴金诚然在“文革”中失去了人格尊严,但良知使他内心充满了负疚,他必须做出自我忏悔,把堆积在心头的污泥挖掉,才能得到心灵的平静。“这是一笔心灵上的欠债,我必须早日还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1]235真诚使他无法逃避作家的自我,而忏悔使他赢回了作为知识分子失去的尊严。然而,巴金忏悔的声音显得太寂寞了。众多作家学者在“文革”运动中暴露了人格的奴化,比巴金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们对不光彩的过去根本无意忏悔,不愿进行主体的反思。许多人心安理得地把全部责任推给外在政治环境,自己却在“历史”的庇护下获得轻松的逃逸。对过去自我人格的残缺不能痛定思痛,中国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建立就难以出现生机。

许纪霖在研究中国知识分子问题时提出一个核心理念:“中国知识分子总体上说缺乏独立人格,这成为中国现代化的障碍之一,也是中国文化的缺陷之一。”[7]作为社会和文化思想观念的引领者,知识分子阶层的发展和社会的发展是互为因果的,知识分子自身的病弱必然造成社会和文化向前发展的阻滞,中国当代文学差强人意的现状也必须从作家自身寻找原因。“造成文学发展徘徊不前的终极原因不是政治,而更大程度上是由于作家、批评家主体意志薄弱的结果。”[8]文学是用来塑造人的,如果作家主体人格都不健全,他又怎么可能造就强健有力的个人形象呢?

如此看来,巴金对自我人格奴化的揭露和忏悔便具有深远的意义,只有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缺陷,对知识分子立场的重建才成为可能。巴金暴露了自身丑恶的一面,因此赢回了世人的尊重。《随想录》封底清晰地印着,这“是一部代表当代文学最高成就的散文作品,它的价值和影响,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和文学范畴。”

三、建立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艰难性

虽然巴金忏悔和挖掘自我的态度真诚而热切,但他很少挖出那段非常岁月中个人经历的具体细节。他只是笼统地说:“我相信过假话,我传播过假话,我不曾跟假话作过斗争。别人‘高举’,我就‘紧跟’;别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满,我也把它们完全咽下。”[1]198至于他怎样紧跟,如何膜拜,有过什么疑惑不满,文中都语焉不详。例如在对待胡风事件上,巴金写过批判文章,主持过批判会。但在回忆录中,他仅仅含糊其词地提到那几篇文章,批判会的情形则被遗忘了。巴金对胡风、路翎等人充满歉疚,为了当时“向着井口投掷过石块”。但他没有具体描写当时的心理活动:他是如何写那些批判文章的,他的违心言论造成了什么后果,对胡风等人有过何等伤害等等。对整个事件的回忆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而缺少细部的描绘。巴金自己承认说:“我清夜深思,我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良心,马上又调转身子,离解剖自己还差得很远。”[1]274他发出了大声呼吁,但实行起来却远为艰难。作家的风骨让我们感动,可惜他很少给我们以血肉的感受。巴金的力量太单薄了,对自己进行解剖和忏悔的同时代人太少,而中国文化中又缺乏自我忏悔的传统。中国的自传文学“不做自我批判,自我否定,较之自我省察,更注重自我辩明。”[9]这正是大多数作家对待过去历史的态度,能在主观上具有忏悔的意识已属不易。

另一方面,巴金在许多问题上仍有所顾忌,不敢畅所欲言。在谈到“四人帮”为什么有如此能量时,作者转而提出风波亭冤狱上秦桧为什么有那么大权力的问题,提到有人在秦桧前面加上宋高宗的名字,最后总结道:“用自己的脑子思考,越过种种的障碍,顺着自己的思路前进,很自然地得到了应有的结论。”[1]349为了应有的结论,绕了一大圈,作者最终还是没有明言,由此可以想见他面对的看不见的压力。新时期以来,虽然思想解放的春风吹暖了大地,但“倒春寒”的逆流时时袭来,作家必须时时观望局势。因此,巴金之说真话,“仍被作为一项刻意争取的权利,但那段过去的历史,是一个含糊不清但恐怖笼罩的梦魇,清晰地潜藏在现实背后。”[10]

在内与外的重重障碍下,作家的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经受了严酷的考验。巴金展示了巨大的勇气,在讲真话的坎坷路途上迈出了艰难的脚印,为后人树立了挽救人格的楷模。“只有讲了真话,我的骨灰才会化作泥土,留在前进者的温暖的脚印里,温暖,因为那里有火种。”[1]460我们不能责怪巴金忏悔不足、剖析不深、批判不力,他已经做了别人都没有做到的。《随想录》在新时期文坛首开讲真话的风气,“这种深刻的自审与审丑,在当代文坛,无人过于巴金。”[11]如果巴金要为自己做得不够而感到羞愧的话,那么许多作家更要被钉在人格懦弱的耻辱柱上。

巴金早年就树立了用笔作为武器的信念,他写作是为了投身于解决广大民众的痛苦,解决重要社会问题的斗争。正如他所说:“我也要奋笔写下去……把笔当作火、当作剑,歌颂真的、美的、善的。打击假的、丑的、恶的,希望用作品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所贡献。”[1]135正是出于知识分子的责任,即使在八十高龄,巴金依然拿起笔对自己进行无情的鞭挞。“从‘自我’塑造的目的上说,则是通过‘忏悔’,以重建英雄意识,重新确立他早已认定的那种对社会应该负起的责任,把一度迷失的东西追回。”[12]责任感使巴金在最后的岁月维护了知识分子的自我尊严和人格独立,只有具备独立人格,作家才能在干预社会的斗争中真正发挥作用。

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代表了社会的良心,他们对己坚守人格信仰,对外界社会保持清醒的批判,形成对社会权力的有效监督,并在需要时以巨大的人格力量投入维护公平与正义的斗争。知识分子的存在使整个社会和文化趋向健康合理。但是中国知识分子先天缺乏独立的精神传统,近代以来又在国难当头之下无暇顾及自我的培育,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尚未得以建立,开启民智、引领潮流的重任也就难以担当。殷海光早就痛感知识分子立场的失落:“知识分子是时代的眼睛,这双眼睛已经快要失明了,我们要使这双眼睛光亮起来,照着大家走路。”[4]543应该说直到现在,时代的眼睛仍需擦亮,知识分子自我意识与独立人格的建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作为“一代知识分子的觉醒和痛苦的思考的结晶”[13],巴金《随想录》的写作是漫漫路途上的一只脚印,通往前方的路需要更多更多的足迹。

鲁迅早说过,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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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李 扬.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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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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