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政治伦理与特殊主义世界观

2011-03-29 08:12时殷弘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11年1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主义伦理

时殷弘

摘要从简要地辨识实际上源于马基雅维里的“国家理由”观念出发,可以谈论或揭示现实主义政治伦理的基本内涵、精髓和精神风貌,它们从马基雅维里发动往后,尤其经过韦伯、尼布尔和摩根索等人的“现当代化”提炼和阐发,一直贯穿至今。它们可以概括为五条,其中包括在本质上涉及特殊主义的一类重要内涵。与普遍主义相对立,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特殊主义世界观起自黎塞留,其真谛在于压倒性地注重“时间、地点和人物的相对情况”,强调人类事务以及政治方略的由此决定的复杂不定、情势特征和实践能动性。现当代中国思想史上的最大创新,可以说是一种出自毛泽东、继而由邓小平创造性地予以继承的特殊主义。它概括了现当代中国的特殊经验,但是可以有普遍含义,即各国人民的未来主要取决于各国人民依据本国具体情势的自主实践。这与西方主流的西式普遍主义相左,也大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儒家世界观及其“方法论”的礼教普遍主义。对当今中国来说,至关紧要是牢记世界永恒变动,中国不息演化,在特殊主义那里显著昭彰的根本思想素质和实践要求永远必不可少,那包括按照实际的具体形势做出具体评判和决定具体方略,加上为之在认识上和实践中勤勉不懈,勇于创新。

关键词现实主义政治伦理国家理由普遍主义特殊主义

从政治观念与其历史由来和演化的双重角度出发,可以通过谈论现实主义政治伦理与特殊主义世界观来参与有关mison detat的讨论。这至少是因为这个观念实际上源于马基雅维里,而且它作为概念性术语,出自他之后几十年里在思想倾向方面与之相近的几位意大利思想家。它在他们那里,首先就是现实主义政治伦理,同时它的问世无疑有赖于具体、细致和犀利的政治分析,那是一种倘无尚在雏形中的特殊主义世界观就势难产生和贯彻的智识努力。

与此相关,需要辩说一下raison detat的恰当译法。这个术语的真实和具体的历史缘由,连同它的首要的语言学词义,表明将它译为“国家理由”是恰当的,比目前一些学者的另样主张即译为“国家理性”恰当。不仅如此,该译法还表明它的真正的理论含义和精神实质。在马基雅维里时期,这个概念性术语的含义和宗旨很清楚,甚至也可以说很简单:出于必需,在国家事务即公共政治领域一定要做一些事,它们是按照宗教训条、道德和伦理习俗决不能做或大可怀疑的;因而,做这些一定要做的事须有另外的理由,根据另外一种道德伦理标准,那就是“国家的理由”,这就是组织成国家的社会共同体的紧要利益。

不仅如此,马基雅维里本人的政治哲学中,最常用、最根本的概念是virtu,即大异于基督教美德的“古典美德”(pagan virtue)——首先在从事公共伟业的意愿、激情和能力意义上的英勇,或日英雄主义美德。要在现代政治思想的开端时节义正辞严地提出和坚持革命性的“国家理由”观念,要为效力于民族共同体的紧要利益而甘冒被当时人和后世谴责为渎神和丧德的必有危险,就需要英勇,绝不亚于(甚或甚于)需要“理性”——一个后来远为多地被现代理性主义者(洛克以来可大致称作自由主义者)而非现代现实主义者使用的术语。“国家理性”至少没有直接表现出raison detat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富含的激情、正义感和勇气。

接着就可以谈论或“揭示”现实主义政治伦理的基本内涵、精髓和精神风貌,这些内涵精髓和风貌在综述马基雅维里首创之后,经过马克斯,韦伯、莱因霍尔德·尼布尔和汉斯·摩根索等杰出幻想家的“现当代化”提炼和阐发而贯穿至今。它们可以概括为如下五条。

第一,现实主义政治伦理从一个根本的大前提出发,而该前提的创设是马基雅维里在开创现代政治思想甚至现代思想本身一事的头号功绩。这个大前提就是:在人类事务中,政治事务具有独特的与宗教、道德和其他领域大为不同的性质。政治事务着重于安全和权势,及其依此定义的政治利益。政治思考和实践坚持政治的独立性,即人类集体事务的性质和机理的独立性。

第二,现实主义政治伦理是后果伦理,而非寻常道德那样的意图或动机伦理;这后果指的是政治行为对于社会共同体的后果。政治行为的意图或动机是善是恶并非头等重要,头等重要的是它对共同体的后果是利还是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利大于害还是害大于利;凡对共同体利大于害的后果就是政治道德意义上的善,反之则是政治道德意义上的恶,或者政治伦理意义上的合理与非理。

第三,现实主义政治伦理是责任伦理,正如韦伯赋以此名,并且将它与“绝对伦理”(个人伦理或寻常伦理)非常明确地区分开来那样。至迟自洛克以来,现代国家的政治统治者、领导者或政治行动决定者被认为不是自主自在的行为体,他们作为这样的角色只是责任人、受托者,亦即共同体所赋政治使命的载体。政治统治者或领导者肩负责任——对共同体的责任,必须念念不忘这类责任和自己的政治行为对共同体而言的后果;他们不能任性而为,不能放纵抒发自我或“想出手时就出手”,不能听命于自己的利益、激情或个人一时兴致。因此,现实主义政治伦理几乎可以凝结为一个词——“审慎”:审慎如摩根索所说是最高的政治美德;审慎就是念念不忘对共同体——国家权力委托者——要负的莫大责任。

第四,在現实主义政治伦理的内核之中,存在一个根本关系:必需(马基雅维里政治哲学的核心理念之一)与“国家理由”的关系。政治统治者或领导者做道德上可疑甚而不义的事情必须是出于必需,作为必需即迫不得已情况下的最后手段:这一条将“有节制的”或温和的现实主义者与极端现实主义者区分开来。不仅如此,使用这最后手段只能是为了“国家理由”表达的共同体的紧要利益。

最后,在有节制的现实主义那里,现实主义政治伦理蕴含着一种深刻的悲观主义,那就是认人类政治事务是悲剧性的:人世间事多有道德两难,政治事务尤其如此,因为它们经常使得作为道德的个人的政治行动者不得不面临政治必需,从而不得不做出道德上可疑甚而不义的事情。从现实主义世界观的根本前提——无论是大多数经典现实主义者那里的人性本恶还是霍布斯之类少数结构现实主义者那里的“自然状态”——出发,这样的悲观主义势所必然。他们作为道德的个人,在认可、提倡或做出道德上可疑甚而不义的政治行为时,唯一的良心安慰或英勇自信乃“国家理由”,亦即保护或促进共同体的紧要利益是另一种德行,其惠及范围更广、意义更远。然而,他们同时又并非那么悲观,因为“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或者如黑格尔所言是“理性的狡黠”。政治上审慎,勇于为共同体利益负责,总是按照实际的具体形势做出具体评判和决定具体方略,加上为之在认识上和实践中勤勉不懈,就可以或可能使人世变得好一些,甚至有时比非如此好得多。

“按照实际的具体形势做出具体评判和决定具体方略”,这已经在本质上涉及特殊主义——一类与普遍主义相左或相对的世界观和思想方式。从其宗教来源和宗教含义说,普遍主义是这么一种观念或信条,即任何人类个体或群体,不管所处的文化、文明、具体生存环境和所具的生理/心理特质有何不同,都与单

个和同一的但无所不在的神或上帝关联,都要在本质上顺从神和神意;真宗教的原则放之四海而皆准,具有普遍价值;人类个体和群体生活的应有要义在于将普遍的宗教原则贯彻于所有具体情势,以求与神的调和。在哲学和社会思想方面,普遍主义信条或思想学说强调人的本质属性和人类行为的本质动因普遍同一,规定社会行为方式的原则因而也是如此,不管具体的人和人类群体所处的文化、文明和具体生存环境有何不同。普遍主义哲学和社会思想的现代典型包括16和17世纪自然法观念、18世纪启蒙思想和亚当·斯密经济理论、19和20世纪期间的科学主义。它们推出的主要命题和原则都是普遍的和被认为可以普遍化的,因而富含永恒和绝对色彩。

与普遍主义相对立的视野或思想方式是特殊主义。在西方思想史上,它变得昭彰夺目大概远晚于普遍主义,而晚发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要达到较自觉、较系统的特殊主义,就须挣脱非常悠久的对“普遍最高存在”。在马基雅维里那里体现了一种特殊主义,但那只是雏形的和很不彻底的。美国的一位学问大家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就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哲学、一般思想方法以及他的军事思想作了如下精当的透视:“马基雅维利主要关心寻求一个普遍标准,它适用于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的军事组织;现代军事思想却强调,在不同历史环境中的行事方式必须有所不同,军事体制只有在契合一个特定国家的政体和环境的时候才会令人满意。”

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特殊主义看来起自17世纪初的黎塞留。黎塞留及其幕僚强调事物个性、新鲜经验和创新实践。“对国家最危险的”,黎塞留在其《政治遗嘱》中说,“莫过于那些希望按照他们从书本里搬来的原则统治王国的人……因为时间、地点和人物的相对情况大不一样。”

时间、地点和人物的相对情况,是特殊主义的真谛或灵魂。历经约三百年,跨过普遍主义大流行的启蒙时代,德意志大思想家和历史主义泰斗利奥波德·冯·兰克将特殊主义提升到哲理和历史哲学高度。兰克政治思想的一个核心就在于将民族国家主要视为“个体,每个都与其他相似,但本质上独立于其他”。这在认识论的意义上,仍然是突出“时间、地点和人物的相对情况”。同样重要的是与18世纪末的英国大思想家埃德蒙·伯克。伯克的“性情保守主义”(The temperamental conservatism)“相信社会是个有机体;习俗、传统和习惯是这有机体的首要驱动者;成功的政府体制从每个民族的独特的道德和社会制约网络中逐渐成长出来……怀疑依据抽象真理解决问题的想法”。在这里决定性的,仍然是人类事务的由“时间、地点和人物的相对情况”导致的复杂和不定。

从一个视角看,普遍主义与特殊主义的对立就是绝对主义与相对主义的对立。普遍主义强调世界在本质上的同一,同一的世界有同一的法则和同一的“绝对命令”,其普遍应用和贯彻势所必成和理所当然,按照具体情势不得不做的修改和变通只是一个枝节问题而非原则问题。诚然,人(无论是个人还是群体)有其异于非人的某些一致的本质秉性;各不同文明一般确如自然法观念坚信的,有大致同样的一向支配它们的某些根本伦理原则;现代人世确如启蒙思想断定的,应当并可以贯彻五大理念——理性、自然、快乐、进步和自由;人类所有成员也应当确如《联合国普遍人权宣言》开篇宣告的,被认为有其“固有尊严及其平等的和不可剥夺的权利”。但是,面对特殊主义强调的至关紧要的情势性要素,普遍主义不免显得苍白、空疏和简陋。在道德领域,普遍主义容易导致可能以灾难告终的自以为是的道德主义,导致拒不承认道德两难,从而无缘于深刻认识人世和公允对待人世的一个前提条件;而在利益领域,它可以像乔治·凯南在告诫美国对外政策时说的,意味着严重的自损自败。

另一方面,特殊主义可以说无异于相对主义,或者容易流于相对主义。它总是有如来自古希腊智者派普罗塔哥拉的最早的相对主义命题,坚持在每人恰巧看来的之外,不存在独立的或客观的真理,总是重复流俗的黑格尔格言“存在即合理”。确实,相对主义有其长处或正确性,即与世界的内在复杂、多变和自相矛盾吻合的种种特性,一般体现了甚于普遍主义的智识深度和道德谦逊。然而,它也确实包含思想史研究泰斗弗里德里希·迈内克说的一种危险:“放任不羁地授予……每一个别生命倾向它独立的自由天地。这种相对主义领会一切,原谅一切,但最终也会让一切处于一种‘价值混乱”。在政治和文化实践中,共同的相对主义立场虽然或许一般有助于互不干涉、平安共处,但它们同时消减了真正深入的沟通和追求共同利益的可能性。在一种极端情况下,它还可以像修昔底德笔下的雅典人那样,在漠视所有“古老淳朴”的极端强权政治观驱使之下自奔毁灭。

现当代中国思想史上的最大创新,作为现当代中国伟大变更的最重要思想底蕴的创新,可以说是一种特殊主义。它出自毛泽东,继而由邓小平创造性地予以继承。毛泽东曾长年坚持、倡导和教诲根据中国的特定国情决定中国革命的战略,坚持抵制共产国际及其言听计从的中国代理人将革命“普遍主义”加诸于中国共产党。这不仅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有巨大意义,而且在19世纪末期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和精神史方面有巨大意义。可以说,这一准备是如此深刻和有效,从而开启和发展了当代中国改革这伟大的中国创新。

现当代中国对世界政治和政治文化的最重大作用,大概在于通过在毛泽东领导下成功的革命,通过在邓小平领导以来的改革和发展,向全世界有力地昭示西式现代化绝非现代化的唯一形态,各国人民的未来主要取决于各国人民根据本国具体情势的自主实践,谁也不能代替或主导各国人民自己确定本国的主要问题和解决问题的道路,谁也不能聲称对自己好的就必定对别国人民和全世界一样好。这是中国树立的在世界现代史上先前简直没有过的巨型范例,特别是向非西方世界的人民证明不要也毋须盲从西方世界,伦敦、华盛顿或莫斯科的经验或信条决不能代替自己的探索、发现和总结。

就此还可以进一步强调,与传统中国的主流思想和观念体系相比,也许毛泽东(尤其在他的最好年代即“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及其主要伙伴们的最大独特处,还有他们对中国思想的最大贡献,是在根本的思想方式上面,即,强调毛泽东在坚决抵制共产国际的革命普遍主义的同时,也拒绝中国传统的儒家世界观及其“方法论”的礼教普遍主义。他们的根本哲理与儒家的思想方法确有天壤之别。中国走自己的路,而且广而言之各国人民也要走自己的路:这可以说是中国思想的一个伟大革命。

历史总是历史主义式的。世界永恒变动,中国不息演化,在思想史上的特殊主义那里显著昭彰的根本思想素质和实践要求永远必不可少,那包括按照实际的具体形势做出具体评判和决定具体方略,加上为之必不可少的在认识上和实践中勤勉不懈。不仅如此,必须常新地发动和贯彻创新性的调整,去适应时代变迁和世界变迁。“创新适应”(creative adfdpLation)是最重要的战略素质,对内和对外两方面俱如此。就当今中国而言,它的一个根本前提,在于以真正的负责精神、政治决心和奋斗勇气,非常坚决和认真地处理改革开放以来与伟大成就交织的重大瓶颈问题,特别是相当严重的贫富差距、城乡差距、地区差距、生态恶化以及它们的一大共同原因——不健康和待转换的经济发展方式,并且继续从事内涵不会固定不变的改革。不仅如此,甚或更重要的是必须大力阻止政治文化的腐败性蜕化,其主要特征是可见于各级政治领导中间的懒惰、自私、过度保守、势利、胆怯和官僚化。中国尤其需要高度具备勇于探索、勇于实验、敏于审视、敏于调整的战略素质,以保证中国的伟大未来。

(责任编辑:张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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