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慧真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惠栋,字定宇,号松崖,江苏吴县人,著名经学家,吴派创始人。其家四世传经,从曾祖父开始,家族就享有崇高的学术声誉,顾栋高盛赞其家学言:“先生原本家学,始自曾祖父朴庵公讳某,明岁贡生,隐居不仕,以九经训子弟,先生之祖周惕为汪钝翁高弟,父讳士奇,两世并以文章博学为海内泰山北斗,列翰苑为显人。”[1]1惠栋能够成为一代儒宗,实为家学四世相传的积累。惠栋著述甚夥,其中所校《说文》极为精核,今所见惠栋校《说文解字》传本有十余种。《惠氏读说文记》十五卷(以下简称《读说文记》),即由惠栋弟子江声从这些校本中辑录而出,于嘉庆十七年(1812年),随着张海鹏《借月山房汇钞》正式出版而问世。梁启超言:“乾隆中叶,惠定宇著《读说文记》十五卷,实清儒《说文》专书之首。”[2]237它是清代研究《说文》的首本专书,为清代《说文》学兴起奠定了基础,后被研究《说文》者屡屡引用。然而,自江声辑成初稿、张海鹏出版之时,将其写成“惠栋著”以来,学术界一直以惠栋为作者。直至晚清才有黎经诰先生对作者问题提出质疑:“今题目《读说文记》者,其出松崖一人之手乎?”[3]18后王欣夫[4]820、漆永祥[5]397两位先生也认为此书不是惠栋一人所作。因为,三位先生对此均没有详细论述,所以,当今学术界沿袭传统说法仍以作者为惠栋一人。考诸有关典籍文献,笔者认为此书作者非惠栋一人,而为惠士奇、惠栋父子二人,是惠氏家学积累的结果。
惠士奇字天牧,号半农,人称“红豆先生”,为惠栋之父。康熙五十年(1711年) 进士,少工文辞,盛年治经史,学问渊博,有《红豆斋诗文集》《易说》《礼说》《春秋说》《交食举隅》等著作传世。其校《说文解字》亦十分精恰,今传世惠士奇校《说文解字》有六种:复旦大学图书馆藏胡重录惠士奇、惠栋、胡士震、胡仲澐校汲古阁《说文解字》本(简称复旦藏本),①《中国古籍善本总目》将胡仲澐写成了明仲雲,今依原书及胡重跋改。浙江图书馆藏江颿录惠士奇、惠栋校朱氏椒华吟舫《说文解字》本(简称浙图藏本),国家图书馆藏江声录惠士奇、惠栋校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陈大科刻《说文解字》本(国图藏本),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清施梁录惠士奇、惠栋、江声等校明岱云楼刻《说文解字》本(中山藏本),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朱叔鸿录惠士奇批校毛氏汲古阁刻本《说文解字》(东师藏本),湖北图书馆藏陈嘉录惠士奇、惠栋、江声批校汲古阁刻《说文解字》本(湖图藏本)。此六种本子所记惠士奇、惠栋父子校语互有详略,可见当时他们校《说文》皆随得随录,不止一本。
今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有胡重临惠士奇、惠栋、胡士震、胡仲澐校汲古阁《说文解字》本。此书第一卷开篇有“小扶风馆”隶书朱文长方印,“大隆审定”“秀水王大隆印”“学礼斋藏”三个篆书朱文方印及“王大隆”一朱文小印,由此可知,此书曾为王欣夫先生审定并收藏。目录页后正文前的一页有王欣夫先生检书记一则:
往读钱警石《曝书杂记》知沈世枚临本在金岱峰家,警石欲借录而未果,常往来于心,冀一旦遇之。前年日寇陷苏,旧家书籍散出甚多,沪上有听涛山房者,捆载而来,佳者辍为。北京估人捷足先登,先得此书,以底本破损且不具录姓名,故无人问津者。卒为余所得,为之狂喜,所录惠氏父子校语以黄绿为别,取校刻本此本脱略殊多,当为初稿,未定之本。但刻本于半农、松崖之说混而为一,且独以松崖署名,不如此之分显明。……庚寅七月欣夫王大隆检书记于独抱暑庐。
正文第二页的上方空白处有胡重跋:
《说文解字》二惠氏校本,余假之金孝廉馥泉孝枏,馥泉假之汪孝廉笔山如渊,乃红豆斋主人遗墨也。二胡氏校本,余假之冯编修鹭庭集梧,云购于京师琉璃厂市,亦其手迹也。惠名士奇,号半农,其子名栋,字定宇,号松崖,世所共知。胡名士震字东标,号竹厂,乾隆壬午举人,终翰林待诏。其子仲澐。胡与惠为同邑后进,然实未尝见红豆之书也。沈茂才书琳世枚从余问奇字,乃以五色笔录于简端。绿笔圈点依惠本,半农语别以黄,松崖语别以绿。蓝笔圈点依胡本,竹厂语以墨书之,蓝字则胡氏父子语。错杂莫辩矣。余研朱细勘,间附己见,未免蔽帚千金之诮。嘉庆三年重五日,钱塘胡重记于嘉兴沈氏之经畬堂。
由此可知,此书原藏于金岱峰家,其后王欣夫从沪上书坊得之。此书原为惠氏父子校和胡氏父子校两种本子,最早由沈世枚以黄、绿、黑、蓝四色笔分别著录惠士奇、惠栋、胡士震、胡仲澐校语,将二本合而为一本。后胡重又用红色笔著录己见,所以,今见此书五种颜色缤纷炫目,各家所言厘然清晰。惠氏父子校语记在正文上方空白处,其中黄色笔录半农校语有410条,绿色笔录定宇校语则仅有37条,二者相差悬殊。除此之外,我们又考查了辑录惠士奇校语的浙图本、国图本,①因条件限制,我们没能见到东师本、湖图本、中山本。它们虽不以黄绿二色区分之,但都标有半农说、定宇说以示区别。其中浙图本录惠士奇校语409条,定宇校语892条;国图本录半农校语413条,定宇校语910条。由此可见,复旦藏本和其它两种本子之中,半农说的数量基本相当,而定宇说则相差甚远。由此可以证明,王欣夫先生在检书记所言“取校刻本此本脱略殊多,当为初稿,未定之本”,实为确言。
将《读说文记》与复旦藏本比较,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复旦藏本中410条惠士奇校语,完全被江声辑录到《读说文记》中,混同为惠栋校语。这些相混的校语主要有三种情况:首先,将半农之说直接混为惠栋之说,如复旦藏本“敶,半农曰:列之为敶,俗作陈,起于八分非古也。路史以为古是以晋宋为古耳。阵字见 《吕氏春秋》 乃后人所改。”[6]卷三“服艋,半农曰:服艋俗作服,凡从舟者省作月。”[6]卷八“水代,半农曰:俗作溺,非,溺古弱水之弱,音而灼切。”[6]卷十一《读说文记》“敶,半农曰:列之为敶,俗作陈,起于八分非古也。路史以为古是以晋宋为古耳,阵字见《吕氏春秋》 乃后人所改。”[7]91“服艋,服艋俗作服,凡从舟者省作月”[7]237;“水代,半农曰俗作溺非,溺古弱水之弱,音而灼切。”[7]307《读说文记》与复旦稿本完全相同,仅省略了“半农说”三字。其次,将定宇与半农之说混而为一,如复旦藏本:“林,半农曰,‘《玉篇》林与麻同,枢叔亦作散。’定宇曰:《春秋说题辞》曰‘麻之为言微也’,知林与麻同。”[6]卷七《读说文记》:“《春秋说题辞》曰‘麻之为言微也’,知林与麻同。《玉篇》 林与麻同,枢叔亦作散。”[7]198最后,补充申述半农之说,如复旦藏本:“禘,半农曰,‘《周礼》并无‘五岁一禘’及‘郊宗石室’之文。”[6]卷一《读说文记》:“《周礼》并无‘五岁一禘’及‘郊宗石室’之文。禘有三:大禘、吉禘、时禘也,皆配天之祭禘其祖之所自出也,五岁一禘,禘喾也。禘皆在明堂大庙,以祖考配五帝,帝即天也,故郑氏有六天之说。”[7]4此三类情况比比皆是,不胜枚举。我们统计《读说文记》中共辑录惠栋校语1210条,如果与稿本比较,这些条例中有410条为惠士奇校语,约占总数的34%。除去惠士奇410条校语,《读说文记》惠栋校语的实际数有800条,惠士奇、惠栋父子二人的校语比例约为1:2。由此可见,将此书的著者仅仅写成惠栋,尤为不妥。
如果对《读说文记》的具体内容作系统探研,亦会发现此书存有对同一问题有不同说法的现象。如,《读说文记》中有三处涉及《易·离》九四中“突如其来如”这句话:弃,从卝推华弃之从梳梳逆子也。校语:“《易·离》九四‘梳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言不孝子当焚死而弃之也。梳今作突。”[7]111突,校语:“《易》云‘弘孚如其来如’王弼改作‘突’,后人遂不识字矣。”[7]203弘孚,不顺忽出也,从倒子。《易》 曰“突如其来如”,不孝子突出不容于内也。校语:“突本作弘孚,古《易》为王弼所改,后人只知有突字不知有弘孚字矣。”[7]408这三处均指出了“突如其来如”的异文形式,其中第一处指出为“梳如其来如”,而第二处、第三处则指出为“弘孚如其来如”,①“子”古文写作“孚巯巯”,弘孚、梳为异体字,其构形理据为“子”“孚巯巯”的倒写,为古文“突”字。第一处与第二、三处有异。然而,在复旦藏本中第一处则正是黄色笔录的半农校语,而第二处、第三处同为绿色笔录的定宇校语。
《读说文记》中的800条惠栋校语多可从他的《九经古义》等著作中觅得。如《读说文记》:秝,稀疏适也,读若历。惠栋校注:“《地官》‘遂师及窆抱磿’。注云:‘磿者,适历执綍者名也。’疏云:‘天子千人分布六綍之上,分布稀疏得所名为(适) 历,执綍之人背碑负引却行,遂师抱持役名之版,巡行校录,以知在否。’稀疏适谓之秝,故云适,历依字当作秝。《九经古义》:“‘遂师及窆抱磿’。注云‘磿者适历执綍者名也,疏云‘天子千人分布六綍之上,分布稀疎,得所名为适历’栋谓:历当作秝,《说文》‘秝,稀疏适也,读若歴。’稀疎适均故谓之适历。”[8]429再如,《读说文记》:凝俗冰,从疑。惠栋校:“古 《尚书》 亦以冰为凝。”[7]316《九经古义》:“古文《尚书》亦以冰为凝,《说文》云‘凝俗冰字’。”[8]362由此可见,《读说文记》 中惠栋校语与 《九经古义》之说基本相同,可以确信为惠栋所言,复旦藏本中此两条也正是绿色笔录的定宇校语。另外,在惠栋的《后汉书补注》《春秋左传补注》《周易述》《易汉学》等经学著作中,均可觅得惠栋在《读说文记》中的校语。然而,《读说文记》中410条惠士奇校语,却不能在惠栋的其他著作觅得,即使有暗合的词条,所论证的过程也相差甚远。如,《读说文记》“翳”,《诗》曰‘左执翿’。惠校:“翿当做。”[7]104此条在复旦藏本中为黄色笔录的半农语,在惠栋的《九经古义》及其他著作中均不见。再如,《读说文记》“霝”,《诗》曰“霝雨其蒙”。惠校:“霝,古文令,字今《诗》 作零。”[7]318《九经古义》 卷五,“《东山》 诗云‘零雨其蒙’《说文》引作霝,从雨象鮥形,石鼓庚文云‘霝雨奔流’,又钟鼎文皆以霝为令。”[8]409此条校语在复旦藏本中为半农语,虽然《九经古义》与《读说文记》所得结论有暗合之处,然而,其用语措辞及使用书证文献均不同,在《九经古义》中不能将此条还原。
从以上所论来看,《读说文记》为惠氏父子所作应能成立。江声在辑录校语之时,如何会仅仅写成惠栋著,当有其原因,我们应作进一步探讨。从今存世其他惠栋校《说文解字》本来看,在江声之前就有将惠士奇、惠栋父子校语相混的本子。由此我们推测,江声当时辑录惠氏校语,主要依据的是此种本子。今上海图书馆藏有纪心斋录惠栋校汲古阁《说文解字》校本,正文前有“顾嘉树庼藏书”一印,可知此书曾为顾南雅先生藏。卷前有纬斋跋语,称此书为纪心斋于乾隆十二年(1748年)临。纬斋疑为顾南雅先生别署。纪心斋原名复亨,浙江湖州人,善书,能诗,与吴中的钱大昕等相交甚深。此书的校语有朱墨二笔,墨笔题“东吴惠栋校阅”六字,朱笔署“金匮王文泳校本”。我们统计墨笔惠栋校语共计1045条,将此本与复旦藏本相比较可知,其中有400条与稿本中的半农校语相混,而这400条在《读说文记》中也正好相混。《读说文记》诸刊本均无序跋,撰成时间无法确知。然江声于1755年入惠门,拜惠栋为师,②江声《尚书集注音疏》言:“年三十五师事同郡惠松崖先生。”《汉学师承记》卷二《江艮庭先生》:“年三十五师事同郡通儒惠松崖徵君。”江声生于1721年,照此推算,其三十五岁当在1755年。我们推测《读说文记》应成书于1755年之后。故而,从时间上看,《读说文记》成书之前纪心斋已辑成了此书。另外,此书的墨笔惠栋校语,与《读说文记》有诸多相同之处:从辑录的条目数量来看,此本著录校语1045条,《读说文记》著录校语1208条,数量相差无几。从条目顺序来看,《读说文记》所排列的顺序与此本基本相同,如,此本《心部》依此辑录了
由以上论述可知,惠士奇、惠栋父子在学术生涯中,都不遗余力地校勘《说文解字》,其语精恰,后人争相著录、辗转收藏。然而,当时有一些临本将二者所言混淆为一,江声在辑录之时,又正好参考了此种本子,所以也将二者混淆了。从今传世复旦藏本等将二者所言清晰分开的校本来看,《读说文记》应为惠士奇、惠栋父子所作,实为其家学积累的结果。北京:中华书局,1985.
[2]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来学术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
[3]林明波.清代许学考[M]//台湾师范大学中文研究所集刊 第五号.台北:台湾师范大学研究所,1973.
[4]王欣夫.蛾术轩箧存善本书(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漆永祥.东吴三惠著述考[C]//国学研究 第十四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6](东汉) 许慎.说文解字[Z].清初毛氏汲古阁刻本.
[7](清) 惠栋著;(清) 江声参补.惠氏读说文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清) 惠栋.九经古义[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据文渊阁本影印.
[1]顾栋高.后汉书补注序[M]//惠栋.后汉书补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