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树民
(北华大学 文学院,吉林 吉林 132013)
清代吉林流人与驿路文学
任树民
(北华大学 文学院,吉林 吉林 132013)
驿路文学是指以驿站以及驿路沿途风光为题材的一种文学现象。驿路文学是清代吉林流人创作生活中重要组成部分。透过作者群的勾稽,创作心理的寻绎,艺术风貌的描摹,可以看出,吉林流人的驿路创作已经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征,构成了一种文学现象。流人驿路文学在清代吉林文坛占有一席之地,促进了吉林文坛的繁荣。
清代流人;驿路文学;吉林文坛;角色
自顺治元年入关定鼎北京后,为巩固在中原的统治地位,清政府将内地的各种罪犯,发配边远省区以及烟瘴之地,这种遣犯,历史上称为流人。
有清一代的吉林文坛,流人具有开创之功。他们或长歌当哭,抒写自己思乡怀人之感;或登山临水,歌咏吉林风光土俗,内容丰富多彩,形式别具一格。吉林流人的不辍吟咏使“冰山雪窖之乡,翻成说礼敦诗之国”。[1]108翻阅史志文献,我们发现,当流人穿梭于吉林驿路之时,留下了大量以驿站、驿路为切入点的诗文。基于此,本文拟在描绘清代吉林流人驿路文学创作地图的基础上,钩沉清代吉林流人的驿路文学创作,进而在此基础上,寻绎驿路文学在清代吉林流人的整个创作生活中以及清代吉林文坛上所扮演的角色。
需要说明的是,文中的吉林地区不是指清代吉林将军辖域,而是以当下吉林省行政区划为基础。
驿路文学是指以驿站以及驿路沿途风光为题材的一种文学现象。在我们看来,要想描绘出清代吉林地区流人的驿路文学地图,首先需要弄清两个问题,一是清代吉林地区流人的地理分布,一是清代吉林地区驿路的地理分布。鉴于此,下面我们就从这两方面入手,来勾绘清代吉林流人的驿路文学地图。
据拙文 《清代吉林流人的地理分布及其生存状态》,在以柳条“封禁”和“军府制”的管理机制为主导的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之下,清代吉林地区流人的地理分布大体分为三个系统,即以吉林、打牲乌拉、伯都讷、珲春为代表的军事重镇和中心城市,柳条边之边门一带,还有就是驿路上的各个驿站。[2]41因为流人是从内地循驿路而迁谪至吉林,所以,除了驿站系统的流人外,其它两个系统的流人也与驿路结下了“不解之缘”。
吉林驿站系统的流人充当站丁,栖居于驿路,其它两个系统的流人由于循驿路迁谪至吉林,与驿路关系密切,而除此外,迁谪至黑龙江的流人由于要经过吉林地区才能前往迁谪地,所以,黑龙江地区的流人也与吉林驿路结下了“不解之缘”。
吉林和黑龙江的流人都要循吉林驿路往返于流放地,因此,我们要描绘出清代吉林地区流人的驿路文学地图,必须要勾勒出清代吉林地区的驿路路线图。基于此,下面我们就来看一下清代吉林地区驿路的地理分布。
清代吉林驿路建设出现过三个高峰期,分别是:(一)康、雍、乾时期的开发与建设,形成了以吉林为中心的东到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西通盛京所属之开原站,北至伯都讷(今松原市宁江区)、三姓(今黑龙江省依兰县)等地的交通网络,驿路将吉林各地连接起来;(二)19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边疆危机加强,吉林边防的重要性凸显,原有的驿路不能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光绪七年(1881),吉林将军铭安上奏,请改设驿站,添拨丁额。同年,珲春首任副都统依克唐阿将军统属驻防靖边军,按年分段修筑了通往吉林、宁古塔、东宁的道路;(三)20世纪初年,满清政府处于风雨飘摇时期,被迫实行新政。光绪三十四年(1908)十月,吉林行省将驿政划归民政司管理。在吉林地区重新将原有的驿站建立起来,并开拓了新的驿路。当时新开辟的驿路主要有四条,其中在今天吉林境内的有二条:敦化至延吉至珲春;伊巴丹(今伊通满族自治县伊巴丹镇)至磐石至农安。这几条新开辟的驿路,在当时影响较大,进一步促进了吉林交通网络的形成。[3]
据拙文《清代吉林流人的地理分布及其生存状态》,道光以后,清廷逐渐减少向东北地区遣放流人,是故,清代吉林地区流人驿路文学的创作主要集中在康、雍、乾时期开发的驿路之上。据萨英额《吉林外纪》,道光之前吉林地区驿路具体分布情况如下:
以省城吉林乌拉为中心,分为东西北三路:东路自尼什哈站(今吉林市龙潭区)起,经蛟河、敦化进入宁古塔境;西路从吉林市出发,经长春双阳区、四平伊通一线进入辽宁境内;北路沿松花江,过舒兰,进入榆树,在榆树境内又分两道,正北跨过榆树进入黑龙江境内,西北经扶余、松原入黑龙江境。
综上,在当时吉林交通还不发达的情况下,吉林流人沿着西线驿路来吉林,再根据其具体“罪行”被安置在上述所言的三个系统之中,而流放至黑龙江的流人则还要再循东北两线驿路从吉林乌拉前往各自之贬所。谪戍途中,一些流人不废吟咏,在东西北这三条驿路之上,走一路,写一路,于是就促成了驿路文学这一文学现象的出现。
驿路文学,是我们揆之以史志文献,尝试性界定的一个概念。当下学界从来没有把驿路文学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来考察。既然我们将之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显然它需要来自具体创作的支撑和说明。下面,我们就透过清代吉林流人的驿路创作来考察、管窥这一文学现象。
根据上文我们对清代吉林流人驿路文学地图的勾勒以及拙文《清代吉林流人著述考》,清代吉林流人驿路文学的创作又可分为三种情况,即流戍吉林者的创作,流经吉林者的创作和流人后裔的创作。据《清代吉林流人著述考》,清代吉林流人作者当下可考者有22人,而考察他们有关吉林的著述,其中13人有驿路文学作品传世,他们分别是:流戍吉林的祁班孙、张贲、卢震和铁保;流经吉林的吴兆骞、方玄成、方式济、刘凤诰和马瑞辰(据刘开《孟涂后集》卷二十二《喜马元伯水部回里即题其塞上草》可知,马瑞辰谪戍黑龙江期间作有诗集《塞上草》,可惜诗集早佚,当下学者没有人注意此诗集,故赘此以俟来哲);流人后裔杨宾、吴桭臣、方观承和樊莹。[1]105-108据此,不难看出,著述可考的流人中,有一半有驿路文学作品传世,驿路文学是清代吉林流人创作生活中重要组成部分。
前文我们已经指出,吉林驿路上的各个驿站有栖居不变的流人在那里充当站丁之役,而据上述勾稽到的驿路文学作者的相关经历来考察,他们没有一个是吉林驿站系统的流人。那么,为什么栖居驿路,最有条件创作驿路文学的人没有作品传世呢?据拙文 《清代吉林流人的地理分布及其生存状态》,官宦文士一般情况下都是戍往吉林、打牲乌拉、伯都讷、珲春等军事重镇和中心城市,而驿站系统的流人大部分都是三藩降卒。为了使驿站系统的流人能够终身、世代充当官奴,清政府不准他们及子孙参加科举考试,也不准当官:
边台、驿站、纲户三项旗人,系清初三藩降卒……虽属汉军旗人,不准考试。[4]3919
台丁、站人,云南人,系康熙年间平定逆藩吴三桂之俘虏。……台丁司挖边壕,有老千统辖之。站人接送公文,官至驿丞而上,仅按名予地为餬口资,文武两途,世不容入。[4]3919
站丁的最大出息,只能在本站当个笔帖式,或者当个领催。“后撤去台卡,改驿站为文报局,虽免苦差,人仍贱视之。自民国以来与齐民等矣。”[4]3919可见,整个有清一代,隶籍于站丁的流人不但自身过着非人生活,就是其后子孙后代也都难逃世代为奴的厄运。[2]41-42在我们看来,正是这一出身使驿站系统的流人虽然最有客观条件创作驿路文学作品,但却没有足够的文学素养来创作,而极其低下的社会地位又使他们不能培养出有很高文化修养能创作的后裔。是故,在我们所勾稽到的驿路文学作者中,自然就看不到这一系统的流人了。
清代前期,吉林地区开放程度较低,人烟稀少,环境艰苦。《吉林通志》卷一百十五《寓贤·杨越传》描写去宁古塔途中“渡湍江,越穹岭,万木排立,仰不见天。乱石断冰,与老树根相蟠互,不受马蹄。朔风狂吹,雪花如掌,异鸟怪兽,丛哭林嗥。行者起踣其间,或僵马上不得下”。[5]1689面对着“山非山兮水非水”的千里流徙,[6]380流戍者的悲情心理我们可想而知。但是,面临着这一巨大人生悲苦,他们依然不辍吟咏,记下了一路见闻。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在这种艰苦环境之下,流人们“揽其山川阨塞,诡形殊势,多寓于诗”呢?[5]1689对此创作心理,流人文士吴兆骞有过说明:“由来才士,半多飘蓬,自古羁人,偏多篇翰。”[6]260“由来志士,遘此穷途,未有不凭柔翰以消忧,托长歌而申恨者也。”[6]260按照吴兆骞的意见,流人驿路文学的创作出于两个原因,一是藉创作来“消忧”、“申恨”,疏泄郁结的情感;一是抒情言志的传统使之“寄羁臣之忧愤,写逐客之漂踪”。[6]260除此,猎奇心理也应该是他们将风土人情以及“山川阨塞,诡形殊势”形之笔墨,托于诗文的原因之一。
大致说来,清代吉林流人驿路文学的主要内容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描绘东北的壮丽河山,或透过山川物象,寄托乡思,感叹个人遭遇
东北壮丽的河山,辽阔的边土,对流人文士来说,具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和感召力,在猎奇心理的驱使下,他们“揽山川阨塞,诡形殊势”,“寓于诗”。如方观承的《稽林渡松花江》:
万壑空明外,千家练影中。扶桑常表日,沮漆旧朝东。荡涤存荒远,微茫接混同。何当舟楫便,边势溯长风。[7]539
稽林,即吉林。诗写作者省亲途中于吉林过松花江时的所见所感。诗人将神话、历史融于观感与想象当中,热情地讴歌了壮丽的松花江。“何当舟楫便,边势溯长风”,对辽阔边土的热爱溢于笔端。然而,面对着“山非山兮水非水”的艰难旅程,更多情境却是触景生情,思乡怀家,抒发流放边远的感慨。如方式济的《小姑庙》:“密林斜磴夕烟霏,玉女明珰敞不扉。梦里鄱湖碧千顷,一从沦谪几时归。”[7]506小姑庙,指伊通河(今吉林伊通县)西南小姑山(又作小孤山)上之庙。这是诗人面对小姑庙联想起家乡附近的小姑庙及其动人传说后而吟成之诗。诗人将美丽的神话传说与自身的不幸遭遇融为一体,抒发了对家乡的怀念,流露出难言的痛苦。
第二,描状沧海桑田,感慨历史兴亡
在来往吉林的驿路之上,不乏一些历史名城,然而,由于频仍的战乱,“昔之沧海今桑田”。[8]537其中,叶赫城就是这样的一座城。叶赫城在今四平市梨树县东南叶赫乡,是明末辽东地区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之一叶赫部的城堡。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努尔哈赤攻破叶赫城,灭掉叶赫,并杀死已经投降的叶赫部首领,城毁。是故,当流人文士经过此城,“境邑但垣堵”,每每情不能已。杨宾有《叶赫行》,方式济有《叶赫城》。姑以方氏诗作为例:
道旁立两城,残堞冷朝雨。传言古王居,兵车盛旄羽。山上复山下,兄弟各分土。其地界喉舌,其官拜龙虎。国家初开疆,三战戒流杵。维时九部落,力靡识真主。云从破坚墉,长驱廓海宇。杀王俘民人,规模益雄武。苗裔仍轩裳,境邑但垣堵。过客流播伤,不暇纪曩古。空城草木长,狐狸自悲语。史臣颂功勋,沧桑漏应补。[7]507
“过客流播伤,不暇纪曩古”,其实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作者的流落播迁加深了诗人对历史兴亡的感慨,“沧桑漏应补”。因此,“残堞冷朝雨”,“空城草木长,狐狸自悲语”,无不染上了诗人自身的流离之感。
第三,记录沿路见闻,风土民情
流人一路前行,将其见闻形诸笔端,有以诗存史之效。例如杨宾的《捉人行》:
乌腊城头鼓声绝,乌腊城下佂车发。蓝旗堆里晓捉人,缚向旃墙不得脱。君莫怪,从来醉尉不可撄,霸陵夜夜无人行。射虎将军且不放,何况区区万里一书生。[8]540
康熙二十五至二十八年(1686—1689)期间,清王朝为抵御沙俄入侵,进行了雅克萨之战。为抗敌,清王朝除调集兵员外,还征调流人会水者充当水手,发送前线。从杨宾这首诗来看,当时的流人文士也不能幸免。由此可以让我们进一步认识当时流人文士的生存状态。
吉林流人的驿路文学也可以让我们加深对吉林乃至东北风土民情的认识。例如杨宾的“经过妇女多骑马,游戏儿童解射雕”,[8]534让我们看到了东北妇女的勇武,儿童的英俊;方式济的《布塔哈乌喇》描绘了采珠的艰苦及危险状况,则让我们了解了由打牲乌拉进行的采珠生活。
清代东北流人文学创作,“总的基调是深沉哀怨,悲壮凄清,总的倾向是写实性较强”。[7]23审视作品的主要内容,我们认为,清代吉林流人驿路文学的总体艺术风貌也基本上可以这样概述。
综上,当流人文士往返在吉林的驿路之上,将惊险艰难的遭遇,思慕哀怨的感情,奇特新鲜的见闻溢于言表,行诸笔端的时候,透过上述我们对作者群的勾稽,创作心理的寻绎,艺术风貌的描摹,不难看出,吉林流人的驿路创作已经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征,构成了一种文学现象。基于此,我们认为,清代吉林流人的驿路文学创作能够为考察驿路文学这一文学现象提供有力的支撑与说明。
钩沉吉林地方文献,我们发现,有清一代,流人、文士、官员甚至皇帝都在吉林驿路上留下了著述行迹。寻绎这些创作,我们认为,它们已经构成一种文学现象。基于此,我们透过清代吉林流人的创作来考察、审视了这一文学现象。驿路文学是清代吉林流人创作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而有清一代的吉林文坛,流人具有开创之功,因此,清代吉林流人的驿路文学创作对吉林文坛的繁荣有促进作用。进一步言之,因为驿路文学在有清一代的吉林文坛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勾稽考察清代吉林流人的驿路文学创作,有利于中国文学地图的重绘,补益中国文学地理学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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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树民,李 秋.清代吉林流人的地理分布及其生存状态[J].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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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9.9
A
1008—7974(2011)11—0051—04
吉林省社科联项目“清代吉林地区驿路文学研究”(省联1104)阶段性成果;吉林省“十二五”教育科学规划重点自助项目“将吉林文化引入古代文学教学实践的研究”(ZC11042)阶段性成果。
2011—10—15
任树民(1979-),辽宁葫芦岛人,北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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