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琦
转向还是回归?
——图像与人类文明
陈 琦
人类文明始于图像,图像是人类感知和理解世界的第一媒介,是文化记忆的主要载体。在文字自发明以后,图像一度受到怀疑和排挤,被看作是感性、表象的、多变的。而随着社会文化和人类文明的进一步的发展,自 20世纪后半段,图像时代又一次到来。这次的图像转向或回归,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显示出其包容性、多模态和跨文化的特点,与文字互动推动人类文明继续发展。
转向;回归;图像;人类文明
图像作为一种承载着一定信息的视觉符号,它与语言、声音、文字共同构成了人类社会的符号系统。现代社会人类生活正越来越依赖图像,人类的经验和认识越来越受到图像的影响。Bachmann-Medick在《文化转向》一书中,对当代文化学的最新发展动向进行了综述,总结并介绍了文化学发展的七大转向,其中图像转向名列其中。〔1〕米歇尔在其《图像转向》中写道:我们正处在一个向图像转向的过程中,正如过去理查·罗蒂把哲学史描写成一系列的转向一样,一组新问题出现,而旧问题开始消退。〔2〕
其实,在米歇尔提出图像转向这一概念之前,就已经出现了许多先兆,预示着这场转折。视觉研究最早兴起于20世纪 80年代,人们开始从图像感知和美学评价上研究图像。在欧洲,从上世纪 80年代起,首先在历史文化研究领域和现代媒体研究上,出现了许多跨学科的图像研究者。代表人物有 Gottfried Boehm,Hans Belting,Martin Kemp等。其中Belting最早对图像学的意义展开讨论,并在 1993年的《艺术史之终结》一书中,宣告了传统线形艺术史的死亡,展望了图像科学意义下的艺术史研究的开始。〔3〕1994年Boehm在《图像回归》一文中宣告了德国学界重新把视角转向图像研究,尤其是致力于建立一门如普通语言学一样的图像学。这样一门科学应该不仅局限于对图像的分析上,而是扩展到整个视觉感知领域和视觉文化上来,〔4〕是为一个更为综合的建立在视觉实践和感知媒介 (如注意、记忆、观察等)基础上的视觉转向铺平了道路。
在对图像所做的哲学思辨方面,西方早期哲学深受罗格斯中心主义的影响,把语言看作理性的化身,图像受到排挤和怀疑。从柏拉图的 “洞穴隐喻”到亚里士多德的“语言罗格斯”,都从一个侧面显示出图像作为视觉感官的欺骗性或感性化特征。希腊哲学家认为以语言为基础和媒介的理性知识比以图像为媒介的感性知识更加可靠。但在另一方面,西方哲学对视觉也并非完全持否定态度。自苏格拉底以来,视觉起码在与听觉的比较中,占有先机,被认为是比听觉更加可靠。视觉与真理、知识和启蒙的关系更加紧密。〔5〕因此,希腊的哲学家们似乎是在为感性的图像寻找理性的依据。到了近代哲学,随着视觉文化的兴起和挑战,更多的哲学家看到了图像风暴甚至图像霸权时代的到来,正如海德格尔的世界图景理论认为,世界图景指的并不是一幅关于世界的图画,而是作为一幅图画而加以理解和把握的世界;尼采对于图像在哲学上的整合功能给予积极评价;维特根斯坦前期的逻辑图像理论认为,反映实在的图像通过语言命题体现在人的头脑中,因此语言是世界的图像;后期的维特根斯坦意识到了图像论的困境,对该理论进行了批判的扬弃,提出了语言游戏学说,认为语言并非世界之投影,它所反映的仅仅是世界和实在的一部分;威尔什区别了视觉和听觉所代表的不同的文化特征,认为视觉是持续性的、原距性的、个体性的感官,是人类社会文化的主因。〔6〕从海德格尔和胡塞尔的现象学,到德里达和福柯都对图像理论有所阐释。
走进人类文明发展历史,我们会发现,人类从一开始就被自己创造的各种象征和图像所包围,离开了这些象征物,人类根本无法感知世界。Hombach认为,人类是象征性的生物,将事物象征化是人类的基本的行为方式,是人类与动物的主要区别。〔7〕象征化的最主要手段便是符号化,而图像在整个符号领域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同文字一样是记载人类文化思想的最主要载体之一。打开人类文明的进化史,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进化之路体现的就是对图像的不断进行创造和使用的过程。人类进行图像创作的开端始于冰河时代的洞穴文化,但如果将以雏形形式存在的远古人时期的为了制造劳动工具而进行的原始打磨和涂刮也算作在内,至今已经有 600到 700万年的历史了。人类最初的朴素的图像创作大多是为了记载周围现实世界的物体或事件,是人类的心理表征,就其本质来说是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即人们通过对生活重要的事物进行选择、建构,从而形成概念和归类体系,进而按照自己所创造的分类体系进一步去了解和认识世界。这种分类体系一旦被创立,便通过社会的文化记忆〔8〕功能保存下来,具有极高的稳定性。通过对最早时期的造型艺术品的鉴别,我们可以发现,人类对图像的使用最初不在于其描摹功能 (abbilden),而在于其象征功能 (symbolisieren),这种对图像象征功能的发现和使用体现出人类在进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抽象思维能力,体现着人类对世界最朴素的、最直接的感知。〔9〕
而人类为什么要借助于图像去认知世界呢?人类最初与世界进行探索和接触都是以视觉的、形象的方式进行的,通过内化的心理图景去表征外部世界。视觉图像对于整个人类文化史进程起着重要作用。所谓 “图像胜过千言万语”,Hombach也认为,图像在支持和加深人类对世界认识的功能上比文字更胜一筹。〔10〕我们依靠图像,以一种简化的、普遍化的方式去认知世界,从而形成我们所深信的概念世界图景,在语言发明之后它内化为语言世界图景,共同体现着直觉表象系统——世界图景。另外,史料告诉我们,在文字发明之前,图像对于记载人类社会文化具有重要意义,是人们最基本的表达、交流和传播信息的方式。
图像作为人类文明和社会进化助推剂的另一个方面体现在其与文化记忆的特殊关系上。法国社会心理学家 Halbwachs认为,记忆并不是单纯生理意义上的概念,它既受大脑物质条件,也受社会条件的制约,记忆通过各种载体被保存和流传下去。德国埃及学研究者JanAssmann在1997年出版的《文化记忆》中,将记忆与历史、社会、文化范畴相联系,认为文化记忆的传承遵循严格的形式,并依赖于固定的媒介物。回顾人类文明史我们可以发现,图像在文字发明之前,是人类文化记忆的最主要的载体。最初的仪式、典礼正式通过图像的承载功能而保留下来。否则,单凭人脑的记忆,则至多形成不超过三代的集体记忆,而不会延续千年,形成稳定的文化记忆。在文字产生之后,图像作为文化记忆载体功能的作用并没有被取代,而是同文字一起,发挥着各自的媒介特点:图像以直观性和形象性见长,文字以抽象性和联想性著称。图像与文字的交互使用,给阅读者打开了更广泛的理解空间,“抽象文字的深义表述和直观形象的图片互为阐发……从文字到图像,再从图像到文字,来回的转换把阅读的抽象理解变成一种感性直观,或者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图像与文字之间的互文性”〔11〕。
罗兰巴尔特说过“过去,图像阐释文本 (使其变得更明晰)。今天,文本则充实着图像,因而承载着一种文化、道德和想象的重负。过去是从文本到图像的含义递减,今天存在的却是从文本到图像的含义递增。”〔12〕米歇尔认为,在人类文化史上,始终存在着词语和图像的复杂辩证关系“文化的历史部分就是图像符号和语言符号之间争取支配地位的漫长斗争的历程。”〔13〕
Hombach将当今的图像转向与 20世纪初在哲学界兴起的后来影响到整个人文学领域的语言学转向进行了对比,总结出人们对于“转向”这一概念的三种解读方式:其一是纯粹方法论意义上的研究方法和术语的转移,即其他学科从语言学、图像学研究方法中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其二是从本体论意义上对语言或图像作为认识世界的媒介物进行思辨;其三是把语言或图像作为体现人类文化进程的载体而进行的人类学意义上的研究,考证语言和图像在人类进化和文明史上的作用。〔14〕Hombach在比较了这三种解读方式之后指出,前两种意义上的图像转向发展到目前为止显然尚未达到语言学转向时的广度和深度,因为人们虽然对图像从不同的视角和纬度进行了深入研究,但终究没有形成像语言学一样的一门独立的“图像学”,其研究范围、研究对象、研究范式等一系列问题尚有待统一建立。而在第三种解读方式下,无论语言还是图像都被看作人类最基本和具有构建作用的概念,是人类进化和社会开化的标志,是人类特有的认知工具。〔15〕
因此,这场所谓的图像转向在 Hombach眼中只能在第三种解读方式那里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跟语言学转向时所产生的深度和广度相比,究竟是否产生真正的图像转向,还尚无定论。那么,纵观人类文化文明进程,图像先于文字出现,从图像到文字,再从文字到图像,两者此消彼长,甚至一定程度上构成“互文性”关系,对比两者间的对应、差异、缝隙和距离等因素,我们能宣告图像回归时代的到临吗?诚然,Boehm首先使用 “图像回归”的说法,意为重拾对图像的研究,并致力于建立独立的图像科学。但这种回归绝对不是简单的回到原点,而是阐释学循环意义上的螺旋式上升的结果。人类原始文明起源于图像,图像在人类文明之初被赋予了很高的地位,但后来当人们发现文字比图像更能传达丰富和曲折的意义时,图像被文字所取代,语言中心地位的确立标志着现代性文化的建立,是理性主义对感性主义的胜利。但是,图像并未就此消亡。首先,掌握文字信息所提出的要求要远远高于掌握图像信息。文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统治阶级对知识和信息霸权的象征,而对于普通民众,图像依然是信息重要的获取方式。其次,语言和图像各具特点。莱辛的《拉奥孔》很好的诠释了图像和文字的功能,语言是线形的在时间中存在,图像是组合的在空间中存在;语言是动态的,图像是静态的;语言善于描述连续的、稍纵即逝的过程,而图像善于表达反复进行的事件。
对于图像回归的理解,之所以说它不是简单回到原点,是因为在人类文明进程之初的图像,是在文字没有发明之前人类获取信息的手段,是没有选择的,或者说限于文化发展阶段的制约而被迫选择的。其感性、直观的特点上文已经论述。而当今的图像,却是复杂的、多模态、跨文化的。它不仅没有抛弃文字,而且表现出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的与文字的密切关系。无论以口头形式还是书面形式,语言总是最经常性的伴随着图像,与图像相互作用,以产生一种稳定的整体信息,构成“交际共同体”。
人类文明始于图像,图像是人类感知和理解世界的第一媒介,是文化记忆的主要载体。而在文字自发明以后,图像一度受到怀疑和排挤,受语言罗格斯主义的哲学思想,人类越来越依赖和信任文字而不是图像,认为文字是理性、本质的、稳定的,图像是感性、表象的、多变的。而随着社会文化和人类文明的进一步的发展,到了 20世纪后半段,图像时代又一次到来。对这次的图像研究和图像使用浪潮,无论我们把它称为转向还是回归,其本质都不是简单的回到原位,或是取代文字,而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显示出其包容性、多模态和跨文化的特点。读图时代将图像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图像已成为人类学、媒体学、跨文化研究、视觉研究等一系列学科的重要研究对象。
〔1〕〔4〕Bachmann-Medick,Doris.Cultural Turns.Neuorientierungen in den Kulturwissenschaften〔M〕.Rowohlt Taschenbuch Verlag.Hamburg.2007.7,340.
〔2〕Mitchell,W.J. T.Der Pictorial Turn〔C〕.In:PrivilegBlick.Kritik der visuellen Kultur.Hg.v.Cristian Kravagna.Berlin, 1997.15-40.
〔3〕HansBelting.Das Ende der Kunstgeschichte.Eine Revision nach zehn Jahren〔M〕.München 2002.24.
〔5〕〔11〕〔12〕〔13〕周宪.视觉文化的转向 〔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90,179,183,187.
〔6〕〔9〕梁虹文化的发展:从语言中心到图像中心 〔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6):69,69.
〔7〕〔10〕〔14〕Sachs-Hombach.Bildtheorien〔M〕.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2009.17,27,7-11.
〔8〕Ass mann,Aleida.Der lange Schatten derVergangenheit〔M〕.München:C.H.Beck oHG.2006.51.
〔15〕范文霈.认知向图像转向的意义与批判 〔J〕.中国电化教育,2008,(8):20.
K02
A
1004—0633(2011)04—121—03
2008年上海市优青科研专项基金项目 (slg-07056)。
2011—04—02
陈琦,复旦大学博士,上海理工大学讲师,主要从事符号学、跨文化研究。上海 200122
(本文责任编辑 刘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