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研究中文化范式和语言学范式之间的不可通约性

2011-03-17 16:11:55张广法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译论库恩语言学

张广法

(淮阴师范学院 外语学院,江苏淮安 223300)

翻译研究中文化范式和语言学范式之间的不可通约性

张广法

(淮阴师范学院 外语学院,江苏淮安 223300)

库恩的不可通约性理论是审视翻译研究中的文化范式和语言学范式之间争论的一个新视角。文化范式的译论和语言学范式的译论是不可通约的,因为两种范式对翻译的标准和定义不同,对于研究问题的认识迥异,而且两种范式之间存在许多字面相同但含义迥异的语词和概念,两种范式的支持者具有不同的世界观。

文化范式;语言学范式;不可通约性

一、引言

最近十多年来,随着中外文化交流的深入,代表西方翻译研究最新成果的学术著作被大量介绍到国内,其中文化转向这个论题产生的影响较大,引起的争论也较多。一类学者对这一论题持肯定的态度,认为它使翻译学逐渐突破了传统研究模式的桎梏,实现了翻译研究的重大突破。这类学者一般来自翻译研究的文化学派,他们的研究通常也被称作文化范式。而另一类学者对这一论题则持十分谨慎的态度,认为文化学派的译论过于偏重文本外因素,研究的是翻译的非本质属性,与语言层面的翻译问题的求解渐行渐远,是一种外在性的研究,偏离或消解了翻译的本体(张伯然、辛红娟,2005;赵彦春,2005;吕俊、侯向群,2006),这类学者的研究通常被称为翻译研究的语言学派,也叫语言学范式。针对语言学派的批评,文化学派辩称自己的研究并没有脱离翻译的本体,因为翻译除了包括语言文字的转换之外,还应包括翻译的社会文化语境以及对两种语言文字转换产生影响和制约作用的各种文本以外的诸多因素(谢天振,2008;耿强,2009)。两派学者从不同角度对文化转向以及由之延伸出的翻译本体等论题所发表的诸多真知灼见给我们很大的启示,本文拟从另一个视角来重新审视这场争论,以求教于方家。

不可通约性是科学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科学革命前后科学理论之间的关系。这一理论为我们分析这场争论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本文认为,文化范式的译论和语言学范式的译论是不可通约的,因为两种范式对翻译的标准和定义存在不同的理解,对于应该研究的问题存在着分歧,而且两种范式之间存在许多字面相同但含义迥异的语词和概念,两种范式的支持者具有不同的世界观。

二、不可通约性

1962年,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首次把不可通约性(incommensurability)这个数学概念隐喻性地应用到科学哲学领域,来描述前后相继的科学理论之间的关系。在库恩的科学哲学中,不可通约性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是理解库恩思想的关键概念之一。他坚信科学发展的实际过程是一个进化和革命、积累和飞跃、连续和间断交替的过程,是常规科学与科学革命的相互交替及新旧范式不断更替的过程。这种革命变化的标志就是新旧范式之间的不可通约性。

“不可通约性”这个术语在数学中指的是“没有公度”(no common measure),根据相同的尺度分割的量叫可以通约的量,而没有任何共同尺度的量叫不可通约的量。例如,等腰直角三角形的斜边与直角边,一个圆的周长与半径都是不可公度性的,因为没有长度单位能够不带余数而含有相比两数中每个数的整数倍数,因此没有共同度量。库恩把这个术语应用到科学史和科学哲学领域,使之成为哲学上的专业术语,指范式或理论之间的不可通约性。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的第十二章中详细总结了不可通约性这个概念所包含的三层含义。

第一,“竞争着的范式的支持者对于候补范式所应解决的问题的清单看法不同,他们的标准或科学的定义并不一样。”(库恩,2003:134)例如,17世纪牛顿派和笛卡尔派因为科学标准不同而发生了争论。笛卡尔派只承认从第一原理推出的知识,而不承认牛顿派由实验推理所得的知识。笛卡尔派还认为,当时的科学迫切需要解决的是引力的原因问题,而牛顿派只简单地指出了引力的存在,对其原因避而不谈。接受牛顿的理论便意味着放弃对引力产生原因的追问,而这个问题正是广义相对论所关注的。

第二,新旧范式拥有共同的科学概念,但人们对这些概念的理解都发生了变化,因为这些概念在新范式中处在新的联系之中,它们的意义已发生变化,所以库恩(2003:134)说:“新范式……收编了许多传统范式以前使用过的语汇和仪器……但是新翻译很少以传统的范式去应用这些借过来的要素。”例如,相对论和牛顿理论就是在两种不同范式支配之下所产生的两种不相干的理论,虽然都共同使用时间、空间、质量、能量等概念,但这些不同范式下的概念处于不同的联系之中,含义是根本不同的。这些不同的概念彼此之间没有共同的语言相通,它们之间的更换是格式塔式的,双方无法交流。

第三,“竞争着的范式的支持者在不同的世界中从事他们的事业……两组在不同的世界中工作的科学家从同一点注视同一方向时,他们看到不同的东西。”(库恩,2003:135)例如,按照牛顿的理论去观察空间世界,看到的是平直的空间世界,但从相对论的角度却变成了弯曲的空间世界。正如库恩(2003:135)所说:“只要科学家所唯一依靠的这个世界是通过他们的所见和所为而得到的,我们就可以说,在一场科学革命之后,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库恩以格式塔转换来类比世界观的改变,格式塔转换体现了知觉上的非连续性。同样,两个不同的世界观之间也丝毫不存在连续性。所以,科学家才会提出不同的问题,把研究对象归为不同的类,发现不同的性质和规则性,这样就产生了理论之间的不可通约性。

三、语言学范式和文化范式翻译研究之间的不可通约性

语言学范式和文化范式的翻译研究者之间总有争论存在,总难有完全的沟通,也就是说,两种范式之间存在不可通约性。语言学范式和文化范式对于翻译学应当解决什么样的问题认识不同。语言学范式的译论关心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实现两种语言间的对等或等值。Jakobson大概是第一个在翻译研究中使用等值(equivalence)这个概念的学者。他在1959年写的那篇著名的论文《论翻译的语言学方面》(On Linguistic Aspects of Translation)中提出:“在差异中寻求对等是语言的一个基本问题,也是语言学关注的核心问题”,因为“如果没有翻译把一种符号翻译成相同系统内的其他符号(语内翻译)或者其他系统内的符号(语际翻译),那么语言科学是不可能解释语言材料的”(Jakobson,2004:139)。作为同时代的学者Catford, Newmark和Nida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Catford(1965:20-21)指出:“翻译实践的中心问题在于寻求等值成分,翻译理论的中心任务则在于界定等值成分的本质和条件。”Newmark的语义翻译和交际翻译也同样是为了实现等值而提出的。而Nida则认为,在翻译中存在两种类型的对等,即形式对等和动态对等,两者中他更强调后者,认为是翻译的第一原则。Baker则将她在《换言之:翻译教程》(In Other Words: A Coursebook on Translation)中建立起来的译学理论完全建构在对等这个概念之上。她把Halliday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应用于翻译研究,细分出了不同层次的对等,比如词汇层面、词汇以上层面、语法层面、语篇层面和语用层面。Hickey曾把13篇从语用学视角研究翻译的论文收入其主编的论文集《语用学与翻译》(The Pragmatics of Translation),实现译文与原文之间的对等同样是本书的重要目的之一。用Hickey (2001:8)的话说,把语用学应用于翻译研究就是为了获得译文与原文之间的语用对等,从而在最大限度上使译文的读者获得与原文读者同等的理解和感受。语言学范式的译论往往围绕对等或等值这个核心概念,从不同的语言学理论出发,建构自己的译论体系。这种译论体系的目的是要提供如何译的指导,即最终指导翻译实践,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规定性的研究方法。

与语言学范式的译论不同,文化范式的译论中虽然也有如何译的分析,但是如何译并非目的,而只是手段,最终目的是关注翻译行为从发起到最后产生结果的整个过程是如何受到各种社会文化因素制约的,以及翻译对译入语文化和文学的影响,研究方法一般是描述性的。来源于俄国的形式主义文艺理论的多元系统理论指出了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中占据主要位置的三种情形:“一是当一个多元系统尚未定型,也就是说文学的发展尚处于正在建立的年轻时期;二是该文学在一组相关的文学体系中处于边缘或弱势阶段;三是该文学出现转折点、危机或文学真空阶段。”(Even-Zohar, 2004: 200-201)Lefevere(2004:12)则把翻译看作是改写(rewriting)文本的一种形式,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改写主要受到两个方面的限制:意识形态(ideology)和诗学(poetics)。他指出:“改写就是操纵”,其积极的方面可以通过引进新概念、新文体、新表达手段等推动社会和文化的进步,而其负面的作用也能压制革新(Lefevere,2004:9)。

语言学范式和文化范式的翻译研究拥有很多共同的概念,如翻译、翻译策略、翻译标准等,但是这些概念处于完全不同的联系之中,意义并不相同。以核心概念翻译为例,语言学范式的译论从语言学的角度定义翻译,关注的是如何实现译文与原文之间的对等,这从语言学派翻译理论家对翻译的定义中很容易看出。Catford(1965: 20)认为,翻译是“用一种等值的语言 (译语)的文本材料去替换另一种语言(源语)的文本材料”。Nida(2004: 12)把翻译定义为:“从语义到文体在译语中用最切近、最自然的对等语再现源语的信息。”Newmark(1991: 27)对翻译的定义是:“把一种语言中某一语言单位或片段,即文本或文本的一部分意义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出来的行为。”

文化范式对翻译的理解与语言学范式有很大的不同。Lefevere(2004:25)认为,翻译当然是对原文的改写,无论出于什么意图,所有的改写都反映了某种意识形态和诗学以及在特定的社会以特定的方式对文学的操纵。描述翻译学的代表人物Toury(2001: 23)认为:“翻译就是在目的系统当中表现为翻译或者被认为是翻译的任何一段目的语文本,不管所根据的理由是什么。”谢天振教授从更为广阔的背景上去理解翻译,把创作、理解、接受、阐释和语言文字之间的转换一律视为翻译。“比较文学……认为文学作品创作过程的本身就是一种翻译——作家对现实、生活、自然的翻译,而一部文学作品一旦问世,它还得接受读者对它的形形式式的、无休无止的翻译——各种读者的不同理解、接受和阐释,因此,译者对另一民族或国家的文学作品的翻译就不仅仅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它还是译者对反映在作品里的另一民族、国家的现实生活和自然的翻译(理解、接受和阐释)。”(谢天振,1999:10)

两种范式的学者从不同的视角观察翻译现象会得到不同的结论。Jakobson作为布拉格学派的创始人之一,从该学派的相关理论出发来研究翻译文体。他把翻译分为三类,主要目的是为了说明在语言学习和理解的过程中,翻译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他认为,对词义的理解取决于翻译,不论在语内翻译还是在语际翻译中,准确的翻译取决于信息的对等;语法范畴是翻译中最复杂的问题,对于有时态、性、数等曲折变化的语言来说更是如此。Catford有深厚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基础,自然会把功能语言学理论,特别是系统语法理论应用到对翻译的研究当中。他认为,翻译可以从程度、层次和等级三个方面进行分类,就程度而言,可以分为全文翻译和部分翻译;就层次而言,即语法、词汇、语音、词性等,可以分为完全翻译和有限翻译;就语言的等级而言,即词素、词、短语、分句或句子,可以分为逐词翻译、直译和意译。语义翻译和交际翻译是Newmark的主要贡献之一,“前者指在译入语语义和句法结构允许的前提下,尽可能准确地再现原文的意义,而后者指译作对译文读者产生的效果应尽量等同于原作对原文读者产生的效果” (Newmark,2001: 68)。Nida把交际学、信息论、转换生成语法中的核心句/非核心句与转换等理论应用于翻译研究中,提出了功能对等的翻译原则、动态对等理论和包括分析、转换、重组、检验四个步骤在内的逆转换翻译理论等。Baker从Halliday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出发,把译文与原文之间的对等分出了不同的层次,并在每一层次上针对不同问题提出了具体的翻译方法。对于语言学范式学者来说,努力实现译文与原文之间的等值是译者追求的目标。

文化范式的学者从不同的世界中观察翻译现象,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去创造出一种能够指导翻译实践的规定性理论,而是要去客观地描述从翻译行为的发起到译作产生的整个过程中翻译是如何受到社会文化因素的操纵,又是如何影响译语社会文化的。对于文化范式学者来说,在很多情况下译文与原文之间的等值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翻译史上对原文操纵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庞德等美国新诗派诗人在翻译中国古诗时,就有意不理会英语语法规则,效仿中国古诗的意象并置手法,进行自己的新诗实验,并最终引发了一场新诗运动。清末翻译家周桂笙翻译法国作家鲍福的小说《毒蛇圈》时,把原作改造成中国章回体小说的模样,把原作分成几十回,并为每一回都拟了一个章回体标题,还在第九回中加入了一段原著中没有的主人公瑞福之女妙儿思念其父的文字。

不同理论背景的学者同样都研究翻译现象,得到了迥异的结果。这并不是说翻译理论的变化会引起翻译现象本身的变化,而是改变了学者们所研究的世界。因为他们总是在某种理论框架中来看待翻译现象,并相信翻译现象就是自己的理论所预设的那种样子。因此,不同范式的学者通过自己的理论来看待翻译现象,提出的问题不同,把翻译归为不同的类,所发现的翻译的性质和规则也不同,这样就产生了文化范式和语言学范式翻译理论之间的不可通约性。

四、结语

库恩(2004:5)指出:“用于涉及描述一个科学理论的概念性词汇时,术语‘不可公度性’所起的是隐喻的作用。短语‘没有共同度量’变成‘没有共同语言’。而两个理论是不可公度的判断就成为这样的判断:不存在这样一种自然的或其他的语言,可以把由语句集表达的两个理论翻译成这种语言而没有剩余或损失。”语言学范式的译论和文化范式的译论之间的不可通约性可以概括为没有办法把语言学范式的译论和文化范式的译论逻辑上还原成第三种语言,或者一种理论不可能逻辑上包含另外一种理论。因此,当面对不同范式的译论时,研究者不能简单地从某一种范式的视角和标准来评判另一种范式,认为文化范式译论所研究的并非翻译的本体,或者语言学范式译论所宣称的本体并非翻译本体的全部内容。就像上文所分析的那样,两种范式对翻译的标准和定义存在不同的理解,对于翻译研究应该研究的问题存在着分歧,而且不同范式之间存在许多字面上相同但含义迥异的语词和概念,不同范式的支持者具有不同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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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ultural and linguistic paradigms in translation studies are studi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commensurability in science philosophy. The two paradigms are incommensurable because differences exist in the definition and standard of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 questions of translation studies.Moreover, the two paradigms usually make use of the same concepts which have different meanings, and their supporters have different outlooks.

cultural paradigm; linguistic paradigm; incommensurability

H 315.9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8-665X(2011)03-0036-06

2010-11-15

张广法(1981-),男,讲师,研究方向: 翻译理论与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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