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林,谷永清
(南京大学历史系,江苏南京 210093)
从“开官智”到“开民智”:论晚清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进路
张海林,谷永清
(南京大学历史系,江苏南京 210093)
人的现代化是社会现代化的前提。晚清,在中外时局逼迫及体制精英诉求下,清政府通过政策变革、体制调整开辟了由官员现代化到民众现代化的自强之路。自洋务运动开始至清末新政早期,中国“人的现代化”主要是指官员现代化,即所谓的“开官智”教育。日俄战争后,随着“新政”向“宪政”的过渡,中国“人的现代化”除了继续“开官智”外,还有“开民智”方面的努力,中国社会进入了官智、民智齐头推进的新阶段。开官智、民智的内容也不再仅仅拘泥于自然科学知识,西方国家的政治智慧和体制优势也被大量借鉴。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进程明显加快了。
开官智;开民智;现代化;晚清
先科技创新、再体制变革既是近代文明崛起的基本路径,也是近代民族国家最终形成的重要前提。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开始逐渐转型。主流知识精英长期认定西方器物和技术的引入是驯服外夷、确保“内圣外王”之王朝秩序的惟一手段。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及日俄战争的残酷现实促使多数知识精英从梦中醒来,开始用理性思辨的眼光探索摆脱王朝危机的新路径。中国近代化由此从“开官智”主导的洋务阶段过渡到“开民智”主导的新政阶段。在新政旗号和内外压力共同作用下,诸多西方近代社会制度和理念被引入中国。中国近代化建设进入技术、制度及社会同步前进的新时期。
第二次鸦片战争严重削弱了清王朝的统治。一方面,曾、左、李等汉族官僚集团紧握“师夷长技以制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道统大旗不放,频以办洋务名义与清廷争夺政治资源,以维护其既得利益;另一方面,列强并没有因《北京条约》的签订而放慢侵华脚步,他们不断制造摩擦和争议,动辄以武力相威胁。身处夹层又无计可施、乏人可用的满洲统治集团,为延续其统治,不得不联合汉族官僚集团,进行近代化的初步尝试。
“师夷长技”首先要做的就是培养一批通晓西洋科学技术的人才。于是,开官智就进入了统治集团的视野。开官智思想始于洋务运动初期。郑观应提出,出洋大臣要“于各国政教之殊得而察之,洋人制造之巧得而知之”①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 125页。,以便中国官员知己知彼,在办理洋务中有的放矢。1863年,同文馆在北京成立,洋务派首领奕䜣以“六艺之中,数居其一”和《论语》中“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等观点来论证官员学习天文、算学等西方知识技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②宝鋆等修:《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第 46卷,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据 1930年故宫博物院抄本影印,第 4500页。。洋务理论集大成者张之洞主张官员要出洋游历,以开通官智,倘若文武大臣“不知外洋各国之所长”,就“不知外洋各国之所患,拘执者狃于成见,昏庸者乐于因循”,所以,要打破积习,“惟有多派文武员弁出洋游历(之)一策”③苑书义等编:《张之洞全集》第二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 999页。。不过,“开官智”一词最早是由维新派领袖梁启超提出。1898年,他提出“欲开民智,开绅智,而假手于官力者,尚不知凡几也”,所以“开官智,又为万事之起点。”①陈书良选编:《梁启超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 54页。
洋务人士虽然提出了让官员学习西学的主张,但并未突破“中体西用”的藩篱。比如奕䜣等招收正途官员学习西学的理由就是因为“读书明理之士,存心正大”,不会“为洋人引诱而误入歧途。”②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 1辑上册,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1983年版,第 554页。张之洞认为游历人员要多取于“翰林、部属及各项正途出身之京外官”,就是因为这些人早已“诵法圣贤,讲明义理,本源固已清明”③苑书义等编:《张之洞全集》第二册,第 1000页。,不易为外洋事物所惑。不难看出,此时洋务派所主张的开官智举措仅仅局限于自然科学领域。这样,在奕䜣、曾国藩、张之洞等人支持下,清政府用开官智形式对入仕官员推行了声光化电方面的教育。中国官员队伍的近代化拉开了序幕。
官员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的前提,在官本位思想浓厚的中国更是如此。从这层意义上讲,晚清的开官智有助于中国社会进步。但是,由于当时多数知识精英恪守传统,对西方文明极力抵制,即使部分的开官智教育也遇到了很大阻力。所以,历经二三十年,在中国精通算学、格致者仍“不可多观也”。一些名满海内的士子也是徒有虚名,“并无一书得力;并无一事能言”。欲以此辈“兼综时务难矣!”④《 上张广雅尚书启二》,蒯光典:《金粟斋遗集》卷 6,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 31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印行。1890年代初,洋务人士胡燏棻上奏清廷裁改旧式书院,希望借助科举压力提高准仕人员的西学知识,以缩短培训时间,应付时局所需。此时中国边患不断、内忧不已,统治阶级对新式人才的需求暂时超过了对他们的恐惧,尽管胡燏棻的建议不合守旧官僚本意,但他们也不得不表示妥协。屠光禄等人联合上奏说:“以西学之名督以西学之教”不合中国实情,可眼下书院改良也确属必要。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推倒重来,而是应“以古道为经,以新学为纬,收礼失求野之近效,峻夷变夏之大防”。具体办法是在岁课两试的正场后再加试算学、格致专场,以选拔出成绩优异者,再由各府州县书院继续培养,以造就“重本原而宏干济”的有用人才⑤《 奏陈变通书院章程疏》,屠守仁:《屠光禄(梅君)奏稿》卷 4,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 31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印行。。言为心声,从屠氏的行文内容及口气看,他对西学是不愿接纳的。晚清,像他这样的官员还有很多。所以,经过几十年探索尝试,中国官僚队伍中除少数人对某些自然科学略知借鉴外,多数仍旧恪守天朝观念,眼睛死盯着过去。
甲午战败后,满洲统治集团羞于空前耻辱,不得不再度拓宽西学范围,加大开官智力度。1896年清政府重新聘请外国教习,从各部院署挑选一些具有国学根底的员司编成英、法、德、日四班,学习外语,旨在培养一些高等翻译官,借以知己知彼,谋求振作。“哪晓得这些中选的特班生,不是红司官,就是名下士,事情又忙,意气又盛,哪里肯低头伏案做小学生呢。每天到馆,和上衙门一样,来坐一会儿,喝一杯茶,谈谈闲天,就算敷衍了上官作育人才的盛意。弄得外国教授,没有办法,独自个在讲座上每天来一折独语剧,自管自走了”。这样的官员教育已滞后于时代步伐。直到清末新政开始,中国知识精英作为一个群体对西学的了解还十分肤浅。据在同文馆接受开官智的曾朴回忆:“那时候,大家很兴奋的崇拜西洋人,但只崇拜他们的声光化电,船坚炮利;我有时谈到外国诗,大家无不瞠目挢舌,以为诗是中国的专有品,蟹行蚓书,如何能扶轮大雅,认为神话罢了;有时讲到小说戏剧的地位,大家另有一种见解,以为西洋人的程度低,没有别种文章好推崇,只好推崇小说戏剧;讲到圣西门和孚利爱的社会学,以为扰乱治安;讲到尼采的超人哲理,以为离经叛道。”⑥曾朴:《曾朴谈陈季同》,陈季同:《中国人自画像》,黄兴涛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 304、307~308页。当时尽管不少省份也设有培训新式官员的课吏馆,但“几至有名无实”,如遇要政急务还“不得不调诸他省。”⑦《修订法律大臣伍廷芳沈家本奏请设立法律学堂》,《光绪政要》第 31卷,第 314页。可见,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窠臼下,通过有限的开官智很难达到民族的自觉与复兴。
官员了解西方的自然、社会及人文科学知识对中国实现现代化裨益很多,可洋务派始终将开官智作为强化统治机器的一种手段,不能将其化作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其主要原因有二:首先是官场中对西方科学一无所知的既得利益官僚,他们从内心是抵制用声光化电等外来学问来培训已仕官员的。因为这些“经过十年寒窗方得到一官半职的人往往也不会准备牺牲这些年的苦功,来采纳那些会推翻他们传统势力的新方式和新学问。”在中国绝大多数官员“与蒸汽机是势不两立的。”①[英 ]季南:《英国对华外交(1880~1885)》,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 249页。其次,决策层对更新官员队伍的知识和观念也不倾力支持。以少数民族主政中原的满洲统治集团一开始就将洋务事业视为政治平衡术,用以巩固自身统治。随着王朝式微程度的加深,他们对该伎俩的仰仗程度也愈严重,“分而治之的实践在传统制度中发挥得最好,有着不同追求和利益的官员分担同一责任。在这一制度中不容易形成特殊利益集团”,而高级官员的施政目标就是“安稳地操纵下属,让他们互斗”。尽管洋务人士倡导的事业代表了中国社会前进的正确方向,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和探索有可能将中国引向富强,但在官场平衡术制约下,这批人数有限、头脑清醒且对民族未来有远见的洋务官僚被分派到各地,限制了集体功能的发挥②庞百腾:《沈葆桢评传》,陈俱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 406、402、403页。。政治权谋实现了对新知识精英的控制和羁縻,洋务事业却因此遭到了削弱,处于孤岛状态的改革者锐气逐渐被磨砺殆尽。由于缺乏新鲜血液持续注入,中国没有很好地把握这次迈向近代化的大好机遇。
《马关条约》签订后,精英阶层开始对洋务自强路线展开反思,如何提高官员素质再度成为朝野关注的话题。徐世昌说:“朝鲜之患自今日始矣。倭人久蓄窥视之心,从容布置于十数年之前,中国晏然而不加备。迄事变一朝猝至,盖不待兵绥相交,而胜败之数固可豫决矣。”中国要避免重蹈覆辙,就须在育人、用人及理财等方面“讲求西法”,倾力造就一批干练人才③徐世昌:《退耕堂政书》,第 12页。。张之洞则“吁请备储才,急图补救,以支危局”,并条陈 9件急办事项,其中就包括“开学堂”、“派游历”等开通官智的内容④张之洞:《普无忠愤录序》,第 3~4页。。不过,这一时期精英群体的呼声,仍拘泥于培养通晓洋务长技的官僚,借助他们刷新朝政,重树权威。只有极少数人意识到应调整体制,张謇就是其一。1895年他写成《变法评议》,后经两江总督刘坤一呈送光绪帝,力促体制改革⑤[美 ]任达:《新政革命与日本》,李仲贤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 182页。,但没得到回应。
八国联军侵华险些直接颠覆了清廷,在舆论逼迫下,变革思潮再度高涨。《辛丑条约》签订后,慈禧的新政诏书明确提到要“参酌中西政治”,变革科举制度,以达到“人才始盛”的治局⑥《光绪朝东华录》第 4册,中华书局 1958年版,总第 4601~4602页,第 136页。。诏书虽没有提到体制变革,但借助西方政治智慧开启官智的方式已被提上日程。稍后的上谕又强调:“有治法尤贵治人。苟无其法,弊政何从而补救;苟失其人,徒法不能以自行。”⑦《光绪朝东华录》第 4册,中华书局 1958年版,总第 4601~4602页,第 136页。言外之意要培养新型官员。内阁中书王宝田说,筹饷练兵及“兴学育才”是“抵制外洋”的急务,惟有着眼长远、认真办理才可达到既定目的⑧《内阁中书王宝田等条陈立宪更改官制之弊呈》,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第 161页。。张之洞奏曰:“盖非育才不能图存,非兴学不能育才,非变通文武两科不能兴学,非游学不能助兴学之所不足。”⑨《张文襄公全集》第 52卷,第 28页。1905年,清廷令政务处大臣设立考察政治馆,令在馆人员悉心考察中外政治之长短,借鉴外洋之长,修补“中国治体。”⑩《谕设立考察政治馆》,《光绪政要》第 31卷,第 76页。但是,原有官员培训方式迟滞了新政推行速度。由于各省都“特有乏才之患”,清政府遂决定指派官绅,前赴日本“就学政法速成科,冀其学成回国,可资任使”。然而,这种官员造就途径成本过高,不便普遍推广。清政府又在各省课吏馆内添造讲堂,专设仕学速成科,对上自候补道府下至佐杂人等进行实务培训,规定凡年龄在四十岁以内者都要“入关肄业”,地方绅士也可“附学听讲”⑪《修订法律大臣伍廷芳沈家本奏请设立法律学堂》,《光绪政要》第 31卷,第 314页。。不仅如此,就连官员身边的差役、家丁、皂隶等也被编入官办文化补习所,接受国文、修身、算术、体操、历史、地理、格致及图画等方面的教育。清政府还特令教员将教学重点“择要演成白话”,发到学员手中,以便随时参照⑫《督宪袁通饬司道府厅州县将牧令全书训诫吏胥一门演成白话作为吏胥学堂刻本札》,甘厚慈辑:《北洋公牍类篡》,卷三,吏治,第 36页。。1903年 12月,清政府颁布《进士馆章程》,将仕学馆并入进士馆,后改称法政学堂⑬商务印书馆编:《大清光绪新法令》第 11册,商务印书馆(铅印本),清宣统元年,第 62页。,旨在加大对已仕官员近代化教育的力度,增强其处置实际问题的能力。随后二三年间,在新政官僚呼吁下,新式学堂教育逐渐被“推向生活和思想的主流,越来越赢得其合法地位”。“新的学校意想不到地被认定是推动未来的浪潮,……过去的观念一去不复返了。”①[美 ]任达:《新政革命与日本》,第 150、132、136页。
出洋游历既是参酌西方政治、开通官员智慧的重要手段,也是一个落后的国家正视现实、转变发展思路的必要前提。随着出洋考察人数的增多,一些知识精英开始突破清廷设置的既定议题,呼吁立宪、变革政体。这种形势的出现,打乱了清廷借助西方政治常识培训官员的原有方案,并引发了官制改革。1903年,张謇借到大阪参加博览会之机,考察了日本教育和政治,这使他对立宪政府效能有了全新认识。回国后迅即草拟了支持立宪的奏章,并于次年 6月会晤了袁世凯,促请其支持立宪政体。7月,曾任中国驻法公使的孙宝琦正式奏请立宪。1905年,立宪的日本战胜了专制的沙俄,这大大促进了中国知识精英的觉醒,朝野上下咸谓“救亡之方只在立宪,上则奏牍之所陈,下则报章之所论列,莫不以此为请。”②《考察宪政大臣达寿奏考察日本宪政情形折》,《东方杂志》第 5卷第 8期。新政人士呼吁,眼下“凡百举措均有捉襟见肘之患”,故要救贫弱、挽利权,就须摒弃“袭欧化之皮毛,以为欺人自欺之具”的心理,仿效日本,培育民众的“慷慨奋发振精气。”③甘厚慈辑:《北洋公牍类纂续编》,序,《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 8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印行,第 1-2页。
通过考察对比,新政人士意识到与单纯知识技能相比,引入西方政治体制更有助于巩固中央权威和实现国家富强。载泽曾说“立宪政体,利于君,利于民,而独不便于庶官”。因为行宪的国家“君权神圣不可侵犯”,君不仅可以独享“安乐尊荣之典”,且对艰巨疑难的事情“也不必独肩其责”;对平民百姓来讲,租税可得以均摊,冤狱可得以消弭,下情可得以上达,生命财产可得以保护,地方政事可得以参与补救;对官吏而言,不管是军机大臣还是一般乡官,不管是简任还是公推,“无不有一定之责成,受上下之监督”。在这种体制下,那些“贪墨疲宄”及“败常溺职”的官吏自然无安身之地。因为凭借健全法律,“上得而罢斥之,下得而攻退之。”载氏建议效仿日本及早推行宪政,摒弃“以一己之私阻挠至计”的官僚体制④《 出使各国考察政治大臣载泽等奏请以五年为期改行立宪政体折》,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新政档案史料》,第 111、112页。,借助新制度的力量造就新式官吏。还有新政人士说,推宪政的目的就是在“予民人以与闻政事之权”,使其“拥有选举议院、代表舆论”的资格,达到监察行政官吏依法行政的目的⑤《宪政编查馆奏请拟定各省咨议局章程并议员选举章程》,《光绪政要》第 34卷,第 18页。;“推广教育、提倡实业、扩张军备”非经历十余年“不能遽与列国相见”,到那时国家存亡与否都不可推知,倘若继续拖沓不前,顽拒体制变革,后果不堪设想。
立宪政体是对旧式官僚体制的一种否定,立宪呼声高涨自然使守旧官僚胆战心惊,他们本能地抗拒体制变革。1905年,御史刘汝骥就说,中国之所以出现“官骄吏窳,兵疲民困,百孔千疮”的被动局面,其根本原因在于“君权之不振”,与采取专制还是立宪没有直接关系⑥《御史刘汝骥奏请张君权折》,载《清末筹备新政档案史料》,第 107、108页。。次年,文海上奏反对行宪,指出载泽出洋考察,原是考察借鉴,修明政治,可他们“竟以立宪为请”,“苟复以立宪改官诸说生其奸心,则主权日削,国是益淆。”建议朝廷查办五大臣,停止官制改革⑦《 内阁学士文海奏立宪有六大错误请查核五大臣所考察政治并裁撤厘定官制折》,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第 139、140页。。稍后,内阁中书王宝田也上奏,反对改革官制。他说各国宪政优劣俱存,如果中国不顾具体国情贸然行之,定会造成灾难性后果⑧《内阁中书王宝田等条陈立宪更改官制之弊呈》,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第 151页。。不过,这种言论已无法左右时局了。正如庄士敦所言,立宪运动规模越来越大,其势头已“使得任何企图阻止它进一步发展的行动都将是危险的”。就连摄政王和隆裕太后“都不愿意去冒这个不必要的风险”。随后,清廷颁布上谕,“要积极建立立宪政体”,一些反对革新的守旧官僚或被撤职,或被安排出国考察,或受到其它的惩处⑨[英 ]庄士敦:《我在溥仪身边十三年:末代皇帝师傅的回忆》,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 4页。。中国守旧派只好暂时沉默。
清末新政前,梁启超就指出,中国最为迫切的事务就是要像日本那样“广求知识于寰宇”,输入“政治学、资生学(经济学)、智学(哲学)、群学(社会学)”等先进社会、人文科学知识,以求“开民智、强国基。”①[美 ]任达:《新政革命与日本》,第 130页。新思想的输入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中国教育改革,解放了民智。1903年,张之洞和袁世凯联名上奏,称科举制严重阻碍了中国社会正常发展,建议彻底废除科举。日俄战争后,民众“皆有向外之心”,清政府也意识到朝廷的未来是“势不尽趋外国之法令不止。”②《顺天府尹沈瑜庆奏请设立度量衡并造纸局》,《光绪政要》第 30卷,第 2页。1905年 9月,清政府断然废除科举取士,长达 1300多年的官员选拔制度寿终正寝。同年,清廷发布上谕,正式表示赞同宪政。上述一系列事件极大地冲击了民众思想。这样,“新政”便由军事、教育等技术性层面过渡至法律、司法、政体等制度层面。随着制度变革方案敲定,技术性手段也有了全新内容,开通民智、普及国人政治常识成为一种必然选择。
“立宪之国以开通民智为要义。”而开民智就必须由地方政府积极普及宪政知识。如果在官人员不具备宪政知识,就将无法教化民众。起初,不少官员鄙夷行宪,对仿行宪政“面从而心违,敷衍粉饰”,以致开民智教育收效甚微。倘若此“干国济世之大猷(宪政)”继续由那些私心自用的“不识不知之员”一手包办,那么,“欲期新政之设施难矣!”③甘厚慈辑:《北洋公牍类篡续编》卷二,自治(预备立宪),宣统二年北洋官报兼印刷局校印,第 23、24页。出洋考察政治大臣戴鸿慈认为:“外人之巡致富强,初无他术,仍不外教育之普及。”④《出使各国考察政治大臣戴鸿慈等奏到奥后大概情形并赴俄日期折》,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第 16页。御史陈曾佑上奏说:“国家最利之事,在人人皆知求学;国家最不利之事,在人人皆思作官”。朝廷大力兴西学、立学堂的根本宗旨就是要扫除“人人皆思作官”的“侥幸奔竞”之病态社会风俗,养成民众的独立“人格”,使“人人有政治思想”,增强其参政议政的能力⑤《御史陈曾佑奏请变通学堂毕业奖励出身事宜》,《光绪政要》第 31卷,第 62页。。由于当时通晓国际惯例的政法人才十分稀缺,清政府特在天津设立北洋政法学堂,用伦理学、日文日语、英文英语、德人德语、中外历史、中外地理、法学通论、经济原理、体操等新式学科培养准仕人才⑥《北洋政法学堂章程》,甘厚慈辑:《北洋公牍类篡》,卷三,吏治,第 37页。。接着,其它一些省份也设立类似机构,着手普及宪政知识。1907年 8月 13日,宪政编查馆成立,随后编辑出版了一系列介绍日本宪法和行政制度的书籍。在馆人士指出中国“人类最多,寰球未有,预备立宪,非从事多数识字及增进普通教育入手,难收实效。”⑦《宪政编查馆会奏复核各衙门九年筹备未尽事宜折》,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第 75页。1908年,学部编辑的简易识字课本和国民必读课本向全国发行,旨在提升国民文化素养,以便赶在行宪前 (1914年)使民众识字率提升至2%⑧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第 61、66页。。
袁世凯指出,地方自治为“立宪预备之根本”。对古老中国而言,尽管推行自治是“骇为未闻”的事情,但要谋国家富强就必须尽快建立“政府总揽大纲,其地方公益之事委诸绅民”的基层自治团体,而不再是像以往那样将地方公益事业全部交给官绅操办。中国如能效法欧美或日本,在县乡推行绅民自治,其政治优势自然彰显:一则民众可依法设置地方团体,由议员按照国家法律办理自治事务。这样,既可避免墨吏愚弄百姓、关照地方长远福祉,也可兼顾国家整体利益,收到双赢之效;二则推行自治还可以开启“人民政治之智识”,“养成人民公共之精神”,提高地方事务的办事效率,减少不必要“滞碍”⑨甘厚慈辑:《北洋公牍类纂》卷 2,自治,第 13、14页。。载泽坦言:“一国之精神所在,虽在海军之强盛,商业之经营,而其特色实在地方自治之完密”。举凡地方事务“率由各地方自行举充”,其“以地方之财,供地方之用,故征敛繁多,而民不生怨。”⑩《出使各国考察政治大臣载泽等奏在英考察大概情形暨赴法日期折》,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资料》,第 11页。1909年初,清廷颁布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以便培育民众自治能力,以作“立宪之根本”。为确保收到实效,上谕特地要求民政部、各省督抚饬令所属地方官选择正派士绅,抓紧筹办城镇自治事宜,不得延误“实行立宪之期。”⑪《豫计地方自治经费厘定地方税界限应请开国会议》,甘厚慈辑:《北洋公牍类纂续编》卷 2,自治(预备立宪),第 32页。
系统论认为,维持原系统运转所需成本最少。随着清末新政的推行,原本想借助西方政治理念和常识培训一下官绅民众继续掌控权力的统治集团,发现自己为此支付的成本越来越高。不仅要引入西学、改革体制,而且新学培养出的官僚还可能转化成异己力量。时局这种突兀变化是延续几千年专制的东方大国统治集团不愿看到的。所以,满清决策层在仿行宪政的道路上迟迟不敢迈出关键性的一步。赫德曾说目前中国局势十分微妙,“一种错误的触碰,是否会加速这块帝国圆石滚落到下面的万丈深渊中;或者一种正确的触碰,是否会使圆石恢复平衡并稳稳地屹立在悬崖边缘;这只有时间可以证明。”①[英 ]赫德:《这些人从秦国来——中国问题论文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 73页。西太后死后,载沣掌控了国家最高权力,竟假意抛出一个“有名无实”的皇族内阁来搪塞世人,舆论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武昌起义爆发②《资政院总裁世续等请明诏将宪法交院协赞折》,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第 94、95页。。后来,清廷虽也令溥伦“迅将宪法条文拟齐,交资政院祥慎审议”,用以“示朝廷开诚布公,与民更始之至意”③《著溥伦等迅拟宪法条文交资政院审议谕》,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第 97页。,但为时已晚。中国错过了一次政治软着陆的好机会。
晚清以降,清政府面临的压力和困难逐渐增多,持续不断的民族危机和政治危机,迫使统治集团内部的开明官僚先后进行了“开官智”、“开民智”的改革探索。
为捍卫自身利益,皇室在八国联军侵华后,毅然跳出洋务运动的窠臼,将中国现代化进路由“开官智”主导的洋务阶段过渡到“开民智”主导的宪政阶段,并初步仿行了“利君”、“利民”而独“不利百官”之君主立宪政体,引入了一系列的近代西方国家建设的技术手段,还动用政府资源以“开民智”的形式对民众进行系统训练,增强其在宪政、自治及行使民主权力等方面的知识和能力,进而达到制衡官僚集团的目的。此举大大促进了中国政治体制的进步。如果国家体制能进一步创新,那么随着地方自治的推行及城乡自治团体的逐渐形成,中国传统的官僚主义政治也必然会淡出历史舞台,新兴的市民社会也会像西方国家那样“从外部摧毁官僚组织”④[日]增荆经夫:《清代二百七十年历史的概括》,胡连成译,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编译组:《清史译丛》,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现代化的公务员制度也将最终取代旧式官僚机器。
回顾晚清 70年,特别是清末新政十年,这个行将朽败的旧政权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与民众共享的既定目标,并为此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让步——不仅断然废除了禁锢中国历史发展的科举制度,重创了官僚体制,而且还给予一向被视为奴仆的民众以诸多国民待遇,并发自内心地开启民智,训育其行使公权、推行自治的能力。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国人精神层面的现代化。
理性和逻辑告诉我们,历史的发展没有单纯的必然,它是偶然性与必然性共同作用的结果。由于载沣等人政治能力的局限,也由于缺乏理性思辨特质的亿万斯民仍沉睡于黑暗的王朝铁幕下,清末由体制精英倡导的君主立宪最终没有挽救大清王朝,中国随之失去了政治和平演变的契机。
武昌起义后,中国的政治革新只是“简单地把最高权力从满族人转移到汉族人手中,而不在政府权力的中心进行根本性变革”。这“就像把一枚残破的硬币翻过来一样:那仍然是一枚残破的硬币。”⑤[英 ]李提摩太:《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 337、336页。就中国牢不可破的官本位思想和所面对的现实环境而言,先官员队伍改良、后民众素质提高的改革比一蹴而就的革命更切合中国自身实际。因为社会成功转型离不开个体成员素养的提高。只有官智和民智都真正开了,人自身发展了,社会才可能有实质性的进步。
K25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3-8353(2011)04-0018-06
江苏三三三人才资助项目:“清末新政与江苏省现代化”。
张海林,男,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谷永清,男,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生、山东经济学院社会发展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翁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