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芒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南京 210093)
“低于生活”的“新世纪文学”
张光芒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南京 210093)
当我们回到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这一根本问题上来,会发现“新世纪文学”尚处于“低于生活”的状态,表现之一是局限于反映生活的纷繁表象,不能展示当下生活的内在逻辑;之二是不能预示生活的流向和文化潮流的走势;之三是认同现实生活中那些非现代的意识而不自觉,沿袭那些非人性的思维而不自知。究其根源,既有客观根源,也有主观原因,更重要的是当下大多数作家思想和生活结合的能力不够。
新世纪文学;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低于生活”
一
当人们对新世纪以来十年文学进行总体考察并以“新世纪文学”进行命名的时候,自然不是单纯基于时间上的考虑,而是试图对其内在的“质的规定性”进行把握,对其全新的特征进行系统论证,从而确立起文学史分期的合法性依据。然而,由于十年文学自身的多元化和复杂性,学界现有讨论对新世纪文学的评估颇多异质和相悖的观点,尤其是肯定其成就和否定其价值的两种极端倾向更难以相容。这也说明,评估新世纪文学的角度需要更新,或者说需要调整一下探讨问题的方式,因为如果只是拘囿于传统的思路就不可避免地陷入自说自话的窘境。比如如果使用汉语写作、文体拓新的角度,或者采取新历史主义、女性写作等视野,那么无论是高度肯定还是极力贬低新世纪文学,总是会找到充分的例证,总是能够展现出各自的合理性。而如果从欲望写作、媚俗堕落等角度观察新世纪文学,无疑会直接得出否定性的结论。进言之,评估新世纪文学的标准本身就存在着一些问题,反思和检讨新世纪文学的尺度自身也需要被检讨。当下关于当代文学尤其是新世纪文学许多莫衷一是的争论与此有极大的关系。
如果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那么一个时代的文学研究也应该有属于这个时代的观察视野,它应该是伴随着生活的新的质素的形成而诞生的;但还有另一个方面更有不可忽视的必要性,那就是在求新逐异的同时,还必须回到一些根本问题上来才有可能把文学现象说清楚。这样的根本问题表面看来似乎过于陈旧,但本质上却是尖锐的和不可回避的,因为提问问题的方式及其内涵已经不再属于传统。这正是笔者这里想强调的检视新世纪文学的一种方式,即从最根本的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上考察新世纪与新世纪文学之间形成了怎样的一种结构。这里所说的生活既不是历史生活,尽管它有历史的影子和积淀,也不能是生活表面,尽管我们常常存在于一个纷乱复杂的表像世界中不能自拔,更不是单纯与重大社会事件或宏大主题相联系的大生活,尽管人们常常迷恋这种叙事。这里的生活是活生生的现实生活,更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生活;是每天涌动着的生活感受,更是种种扰动心灵的内在生活。这样,我们的问题其实就是考察新的文学与新的生活本质之间构成了怎样的一种关系。
每当一个新的时代到来,每当一种新的社会伦理、道德文化、生活方式等等发生了令人不可预料的改变的时候,人们往往选择去完全顺应潮流,但更应该做的其实是重新思考那些根本的生命问题和精神问题。同样,当“新世纪文学”成为一个客观存在的文化/审美现象的时候,我们重新回到文学与生活这一根本问题的起点上来,不仅是一种文学史观照和学术探讨的前提,也是对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方式、思想方式以及我们自身精神状态的一种反省。创作界已经有作家意识到这样的问题,前几年,林白《妇女闲聊录》、朱天文《巫言》(王德威在一篇论文中称《巫言》“仿佛台湾版的《妇女闲聊录》”①王德威:《狂言流言,巫言莫言》,《江苏大学学报》,2009年第 3期。,确为精辟之论)等长篇小说的发表就展现了一种新的姿态。这两部作品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采取了几乎不像小说的写法,似乎只是在记录琐碎的日常生活。以林白自己的说法,从 90年代的《一个人的战争》到《妇女闲聊录》,有一个明显的转向和突破,前者是其内心与另外一个自我的对话,是垂直的,后者则是“我和外界的对话,是横向的”,之所以采取这种最朴素、最具现实感、最口语的写法,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人世的痛痒最有关联”。当然,正如林白自谓,尽管它“没有达到我所认为的那样,我仍觉得是好的”,小说在多大程度上重塑了文学高于生活的形象尚不重要,它也许仅仅是新世纪文学值得期待的一个起点,关键在于她创作的内在逻辑开始回归到作家与世界的关系、文本与生活的关系等根本问题上来。这样一种自觉意识,对当下文坛是具有极深刻的启发意义和警示价值的。
二
遗憾的是,新世纪以来在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上竭力开垦的作家并不多,致力于此的重新出发的自觉意识难以引起共鸣,而在此维度上获得显著成绩的作家更是少之又少,总体上看,新世纪文学尚处于“低于生活”的状态。
从新世纪文学反映的题材来看,关注新世纪社会现实和当下生活的文本到底占有多大的比例难以统计,但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从影响较大的作品和著名作家或者活跃的作家的力作来看,其描写对象多为历史题材。晚清和民国时期不断被重述,“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甚至改革开放后的 80年代,亦反复被挖掘,这方面的文本像《檀香刑》、《银城故事》、《花腔》、《生死疲劳》、《一句顶一万句》、《受活》等等,均不失为厚重大气之作。可以说,是较远的现代史题材或者较近的新世纪以前的尤其是 90年代以前的当代史题材创作,代表了新世纪文学的最高成就,是带有“新历史主义”或者“后新历史主义”倾向的创作支撑着新世纪文学的审美世界,这一方面甚至超越了前人。这也许是谁都不可否认的。比如在第六、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9部获奖作品中,只有柳建伟《英雄时代》、周大新《湖光山色》等少数作品主要涉及晚近的社会生活,即使把贾平凹《秦腔》等题材领域延续到上个世纪末的小说包括在内,数量也不足一半。
当写作者一旦涉及世纪之交以来的当下社会生活和文化新变,就显得较为乏力,质量平庸。从文学史上看,每个时代大都有深刻反映那个时代的经典作品,我们要深入了解曹雪芹的时代,有《红楼梦》这样伟大的“百科全书”。我们要真切感受“五四”时代的青年生活,有鲁迅的《伤逝》。从《雷雨》、《子夜》到《围城》、《寒夜》,都是以深刻反映那个时代的当下生活本质建立起突出成就的。即使在“新时期”那些有影响的作品中,也是像《平凡的世界》、《你别无选择》、《活动变人形》等等足以建构起与“新时期”生活相对应的审美高度的作品,占据更大的比例。而在新世纪文学中,作家笔下对于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的审美表现,总是无法让人感受到一种超越,不能让人体验到一种深度存在,也就是说不能创造一种高度,无法令读者获得满足感。人们从作品中看不到新的经验,文学给予读者的甚至还不如读者自己看到和感受到的生活来得精彩,更富戏剧性;或者不如读者自己的生活更痛彻,更有悲剧感。去年,《人民文学》就开设了“非虚构”专栏,它刊发的一系列非虚构文本,引起了比小说更为广泛的关注,显然这正是因为“虚构”低于“非虚构”。这也说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的三大作用,即认识作用、教育作用和美感作用在今天已经面临着解体的危机。由此,历史肥大和现实贫弱,构成了新世纪文学的一大症候。
笔者这里指出这一现象,并非就是认为它构成了新世纪文学“低于生活”的充分理由,而是因为它乃进一步展开问题讨论的前提。由于上个世纪末以来,中国文化发生了一系列重要的裂变和转型,所以从时间长度上来说,新世纪的社会生活尽管比较短暂,但已是相对独立的文化单元,而此前的“新时期”在本质上已经带有极大程度的“历史”意味。辩证地看,上述现象一方面说明,迷恋于“过去时”,怀旧心理凸显,作为相对独立的文学史单元的新世纪文学其本身就显示出对于生活的“现在时”和“现在进行时”某种有意和无意的回避,是文学“低于生活”的潜在因素。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它又恰恰说明“低于生活”并不就意味着对“新世纪文学”的整体性贬低,因为大量的对生活的“过去时”的重构,不但有着不容忽视的审美的突破,而且它本身便对当下生活具有客观的启示意义。因此,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新世纪文学”中那些属于“新世纪叙事”的部分是如何“低于生活”,又是如何体现出新的叙事伦理的?
三
新世纪文学“低于生活”的第一个较为普遍的表现在于,局限于反映生活的纷繁表象,不能展示当下生活的内在逻辑,包括当下正在形成的新的难以被察觉的道德文化、人性畸变及其现实逻辑等等,在表现新的生活体验时不能传达更深微的生命感觉,因之缺乏透视生活的力度和表现生活的震撼度。比如有学者指出,今日的文学危机不仅昭示着 30年主流文学模式的终结,更彰显出建立在“五四文学”基础上的百年新文学模式的终结,“一种不确定性、开放的都市经验形式正在形成”,“对这一新型感性经验的书写,将成为中国文学新的疆域和新的生长点”,但“它在旧有的乡村、历史的叙事中付之阙如,在既有的都市叙事中也体现得不够充分、完备。”①王宏图:《寻求新的文学感知方式——面对临界点上的新世纪文学》,《探索与争鸣》,2011年第 2期。由之,新世纪文学在纷乱繁复的生活表象前陷入了无奈的失语状态之中。
除了当代都市题材之外,新世纪文学也不乏涉及重大题材的创作,包括反映官场腐败问题的创作和探讨农民工问题的“底层叙事”等等,但这样的创作往往不能抵达现象背后的肌里。有一位记者在对一位央视著名主持人进行采访的时候问到这样的问题:“在央视这样一个媒体里面,您不会觉得有体制的困扰吗?”这位主持人反问道:“你不在体制里吗?”他说:“别和我谈体制,处处都是体制。”显然,这位主持人的反问,不仅仅是一种对话的机智,更是对社会人心深有感触之后的慨叹,应该说它包含了很复杂的社会现实问题。好的体制会被坏的人心搞坏,相反,不好的体制也能经由好的人心,使其坏的程度减小到最低。只要不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不是一个生活在幻想中的浪漫主义诗人或者短视患者,那么就会发现,任何体制总是有着不好的一面,体制从来不能解决人类生存的根本困境,但人心却可以坏得非常的彻底。体制是可以看得见的,人心却是深不可测的,就像鲁迅断定是曹雪芹的“知人性之深”而非其揭露封建体制是使《红楼梦》成为“巨制”的主要原因一样,当文学创作局限于对体制问题的批判和揭露时,无论充满了多少义愤,都不及触摸其背后的人心来得有价值。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失语。常有读者和论者感叹,阅读当下文学很难以引起心灵的激动,自然也与此有关。
如果说上述问题是缺乏生活穿透力的弱视症候,那么“低于生活”的第二个表现则是不能预示生活的流向和文化潮流的走势,甚至会误导读者对生活的判断,即表现为困囿于当下的近视症候。有论者用“理想表现的枯竭”来批评新世纪文学的危机,认为十年文学“在体量不断增长的喧闹表象下,表现理想的功能却渐趋衰落。随着资本、权力、消费等多种因素的影响愈演愈烈,作家们在创作过程中的精神世界越来越低迷,那种发自灵魂深处并植根于现代文明土壤上的对未来的憧憬和信任日渐稀薄,甚至消失。”②姚晓雷:《论新世纪文学理想表现的枯竭》,《探索与争鸣》,2011年第 2期。这一说法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它却仅仅是新世纪文学的外伤而非内疾。如果文学的理想之风不是起于生活的青萍之末,或者来自对于沉落生活走势的尖锐抵抗,那么这样的文学理想只能是无根的和一厢情愿的。这种理想决不是“高于生活”,只能算是远离生活。可以说,比美好的理想更重要的是对生活走势的洞察和感悟,比高调的立场更重要的是发现生活的能力。有的作品在铺陈社会潮流之所向的时候却往往无力于生活之根的深植,《英雄时代》以长达 50万字的篇幅充满激情地描绘上个世纪末实施西部大开发的现代化征程,却未免忽略了生活自身的许多新问题的诞生和潜在问题的涌现。比如生态问题、伦理道德的溃败等等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就遭到了大量的审美削减。柳建伟把 1997开始的那几年命名为“英雄时代”与王安忆把 1967开始的那两年命名为“启蒙时代”(《启蒙时代》)同样让人感到是多么的刺眼,况且这种命名的意味在小说的叙事伦理中并非反讽。
《英雄时代》的第一章题为“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然而却不能像狄更斯的《双城记》那样把这“一个最好的时代”和这“一个最坏的时代”在生活的深层结构中结合起来。同样一种题材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文化价值和审美作用,即以婚姻恋爱这个永恒的话题来说,在“五四”时期,它被大量描写的时候,流露出的是一种新的生活潮流之所向,即建基于生活潮流之上的生命独立的追求和精神的自我确证。但在新世纪,当“不谈爱情”成为潮流,坚守爱情反而成为一种奢侈的时候,情爱问题与生活的关系,及其对于生命的意义,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这个时候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爱情和精神追求想当然地联系起来。像盛可以《道德颂》的主人公旨邑,把似乎不那么道德的婚外恋作为自我内心的道德律令奋勇追求,结果总是陷入情欲与道德的冲突之阵中难以超越。她越是追求爱情的自我实现,就越是要得到那个传统的最终结局,结果终究是缘木求鱼。就如同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塑造那个时代的英雄一样,在道德解构的时代颂扬难以扎根的道德,自然也无法预示生活的伦理变异趋向。
“低于生活”的第三个层面尤其值得我们认真思索,那就是认同现实生活中那些非现代的意识而不自觉,沿袭那些非人性的思维而不自知。在这一层面上,即使那少数为人所津津乐道、算得上优秀的作品仍然存有此类观念意识的陈腐落后之处。2007年春节晚会上那首著名的朗诵诗《心里话》,一度感动了亿万观众,然而诗歌却深潜着不易被察觉的伦理问题,它一面吟咏:“打工子弟和城里的小朋友一样,/都是中国的娃,/都是祖国的花”,然而同时又抒唱“作文课上,/我们写下了这样的话:/别人与我比父母,/我和别人比明天!”当我们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不能不发现后者不仅不是对农民工子女的爱护,恰恰相反,是对其幼小心灵的严重戕害。这里的文学伦理公开确证了农民工子女与城里孩子人格上的不平等和个体尊严的丧失,这种“被‘心里话’”的叙事伦理大量地充斥在新世纪流行的“打工文学”和“底层写作”中。另一部叫好声一片的作品,即六六被改变为电视剧的小说《蜗居》,实际上也存在着“低于生活”的叙事倾向。一方面,宋思明的意外死亡和海藻丧失生育能力仍旧延续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轮回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这却似乎是较少的例外;另一方面,小说描摹了房奴的艰辛生活,但是现实生活中却有更多的房奴不是同情海萍的遭遇,而是羡慕海萍的幸运,何况还有更多想做房奴而不得的人们。可以说,“低于生活”更是指对生活现实及其道德文化的认可,而没有通过文本的叙事伦理的艺术转换,给人以“高于生活”的启示。
四
我们说新世纪文学“低于生活”并不是为了单纯对新世纪文学进行价值评判,而主要是藉此探视它的特征及其客观缺陷与主观根源,以期引起“疗救的注意”。从客观方面的原因来说,新世纪生活的自身的确发生了令人难以看透的变化,过去为了寻找素材,往往需要深入生活、体验生活,并且的确能够从生活中提炼出需要的典型,以及据此提升的精神指向,然而,现在要真正去体验生活,就艰难得多了,有些东西你去考察和发掘,是难以有结果的,因为不少领域有其潜规则,形成形形色色的亚文化并抗拒外力的索解。而常常不得不附着于这种种潜规则之下的个体,其内心生活亦难以为外人所知,其情感状态也常常不足为外人道,因之,要了解个体的内在真实也人为地增加了难度。
就作家的自觉意识而言,许多作家仍然凭记忆,凭过去的生活积累在写作,没有时间、精力,甚至也没有欲望去体验当下的生活。尤其是有些久已成名的大腕作家,要么公务缠身,要么约稿函堆积如山,早已远离了生活的底层和深层。而“80后”、“90后”作家由其生活轨迹和成长的文化环境所决定,在生活上本就存在着先天不足的缺陷。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吁请作家远离电视、网络、报纸那些“二手”生活,去挖掘新题材,甚至要为懒散的作家们驱一驱“懒虫”,自有其必要性和现实针对性。
尤其重要的是,当下大多数作家思想和生活结合的能力不够。有的作家很有思想,比如一些学者型、思想型、以知识分子立场自居的作家等,并不缺乏理想和追求理想的热情,但那不是来自生活本身的思想,是脱离生命之树的灰色思想和“不及物”的思想呐喊;还有另一种作家,不缺乏生活,对某些生活领域十分熟悉,比如来自官场的官场题材写作者,或者那些源于解决自身情感问题或者精神危机而闯进文学的写作者。但他们笔下的生活又是那么的琐碎,缺乏审美的提升和思想的提炼。所以今天我们单纯地要求作家要有思想,要有立场,要有人文精神和终极关怀,或者单纯地要求作家深入生活,反映现实,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既然一个新的时代以与上个世纪断裂的姿态虚无飘渺而又面目狰狞地降临了,那我们真正要做的是重新从生活出发,发现生活,突入生活,发现个体,拥抱心灵,在生活的本质层面创造思想,在个体心灵的深处建构价值。
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3-8353(2011)04-0010-04
张光芒(1966-),男,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曹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