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斯佳
电影发展到今日,虽然电影技术日新月异,但是剧本的故事层面还是沿袭着文学的创作套路,电影仿佛从诞生之日起就和文学如影随形。大量成功的电影都是改编自文学作品,美国学者林达·赛格统计得出,85%的奥斯卡最佳影片是改编作品。[1]从文学作品中汲取创作的素材,成了中外电影习见的做法,文学似乎成为了电影的精神源泉。综观中国和外国的文学改编电影,会发现文学经典在中国和外国的电影改编中扮演了迥异的角色。外国根据经典文学改编的电影往往能延续文学的辉煌,取得电影艺术的成功。而中国根据经典文学改编的电影却往往遭遇失败,中国成功的文学改编电影往往取材于并不知名的小说作品。这就出现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到底是该与经典共舞还是游走于经典之外呢?这在中国电影界仿佛成了一个哈姆莱特式的命题。
中国当代文学至今已经走过了60 个年头,中国电影也已有了百年的历史。中国当代文学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当代电影的发展。中国电影从20 世纪80年代以来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涌现出了相当多在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有一定影响的作品。综观中国近几十年的电影,会发现其中有相当数量是根据小说或戏剧等其他叙事体裁的文学作品改编而成的。特别是能在中国当代电影史上获得巨大成功的电影作品又几乎全部是根据已有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改编而成的。说中国电影的发展史是一部小说改编史并不为过。
中国文学的发展历史悠久,涌现出了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中国电影人在进行电影创作的时候,从已成型的文学作品中汲取素材,通过改编来完成电影的创作,这是一种非常讨巧的做法。电影改编文学作品这一做法也并非在中国适用,全球范围内的电影创作中都具有相当多的改编作品。可是,中国的电影改编与外国的电影改编在选材上存在一定的差异。综观中国最近几十年的电影,我们会发现中国电影人在从文学中选取电影创作素材的时候,大多将目光集中在当代小说中,他们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偏好要远远高于现代文学或者古代文学。除此之外,中国近几十年的电影还出现了这样一个发人深思的现象:在中国电影界取得较大成功的电影作品大多是取材于观众不熟悉、影响力不大,或者说难称经典之作的当代小说。这种现象绝非个例,而是普遍地存在于中国电影之中,特别是中国第五代几大导演的代表作品,几乎全部存在这样的现象。比如陈凯歌《霸王别姬》,这部作品被认为是陈凯歌最好的电影作品,对于人性的细腻剖析,对于时代的大胆刻画,对于电影语言的熟练把握,堪称一流,称得上是中国电影的经典作品,在中国电影史上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霸王别姬》就是一部改编自小说的电影作品,是根据香港通俗小说家李碧华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作家本人和小说原著在电影放映之前并未产生多大的影响力,是陈凯歌的这部电影让大陆的观众熟知了这部小说。再如张艺谋的电影代表作品《秋菊打官司》,这部影片取材于当代小说家陈源斌的《万家诉讼》,在电影推出之前,小说原著并不引人瞩目,作者本人甚至也不为多少读者所知晓。姜文在国内外广受好评的影片《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根据王朔的《动物凶猛》改编而成的,虽然王朔在当代文学界有一定的知名度,但是这部《动物凶猛》算不上是王朔的代表作品。而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却奠定了姜文作为中国一流导演的地位,并成为众多电影研究者津津乐道的一部影片。另外一位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人物冯小刚的《集结号》更是根据名不见经传的杨金远的小说《官司》改编而成,小说不为人知,可这并没有影响电影获得票房和口碑的双重成功。通过这些例子,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些在中国电影史上较为重要的影片几乎都改编自并不知名的小说,这些小说原著几乎都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难占一席,甚至有一些小说是因为电影的走红才逐渐为人所知。可以说,这些难以称得上文学经典的作品是依托电影进行传播和影响社会的,人们在看电影之前对这些小说和作者并不熟悉,在看过电影之后才反过去了解小说原著,小说在电影的助推之下才得到了传播。
由此不难看出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中国电影虽然大多改编自小说,但是避开了经典作品,选择了在非经典作品的基础上大展身手,并且电影在获得巨大成功之后反而有能力去推动这些小说原著和小说作者进入人们的视野,中国电影的文学改编可以说有意无意地游走在经典之外。
取材于文学,却避开经典,这一现象广泛地存在于中国电影之中。那是否就等于说中国电影不敢向经典文学作品抛出橄榄枝了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也有很多导演在改编非经典作品获得了巨大成功之后,将目光投向经过几十年乃至数百年历史长河考验的经典文学作品,试图以电影来延续经典文学的辉煌,以经典文学的魅力来成就电影作品的新高峰。尽管这些电影创作者的初衷是好的,可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在中国当代电影中,有相当一部分选择了改编经典文学作品,但真正获得成功的却很少。比如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取材于曹禺的戏剧经典《雷雨》,冯小刚的《夜宴》改编自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莱特》,而陈凯歌在2010年的新作《赵氏孤儿》更是根据元代戏曲家纪君祥的经典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改编而成。这三部作品的导演是中国第五代导演的三大代表作,他们在中国当代电影界的地位举足轻重,每位导演都曾拍摄出了获得巨大成功的影片。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功成名就之后选择改编经典文学作品,可是这些作品却并未取得理想的效果,没有很好地再现原著的精髓,上映以来,批评之声不断。即使有些影片票房数额巨大,但是面对着同样天文数字般的投资,产出比却并不高。
《满城尽带黄金甲》以庞大的投资,奢华的场面博人眼球,但在故事表现上却仅仅套用了《雷雨》的人物关系,并未能再现《雷雨》的深刻内涵,只是简单地抓住了《雷雨》的皮毛而已。影片将《雷雨》中发生在中国二三十年代的故事移植到中国古代,将周公馆变成了皇宫。影片除了时间和空间的改变之外,几乎和《雷雨》一模一样,甚至还套入了《雷雨》中的一些经典场面,可是影片的表现却并不尽如人意,对戏剧经典场面的再现形似而神不似。比如喝药一场戏,称得上是《雷雨》的最经典场面之一,《满城尽带黄金甲》也将这一场面移入,但却只是用大排场大制作来表现视觉上的华美,并未像《雷雨》那样通过一个小小的喝药场景来表达人物与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和意味深长的潜台词。冯小刚的《夜宴》则更是将经典作品纳为创作对象,选择了将莎士比亚最著名的戏剧《哈姆莱特》来改编,创作了中国版的“王子复仇记”,情节几乎和《哈姆莱特》如出一辙,只是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进行了改动,放在了中国古代。但是这一影片却依旧没能获得良好的口碑。导演过分地强调仪式感和戏剧感,而忽略了电影语言的营造,用充满古希腊仪式色彩的面具舞蹈、华丽的场景、戏剧意味浓厚的台词来代替对人物的刻画,代替对电影独特表现方式的运用。陈凯歌2010年的新作《赵氏孤儿》是根据中国元代著名杂剧作家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仇》改编而成,这部元杂剧影响深远,早在18 世纪就被法国的启蒙主义者伏尔泰改编为《中国孤儿》,在法国演出引起了较大的反响。陈凯歌选择了这一经典的戏曲作品为创作的素材,作品本身非常扎实,情节设置和人物塑造都十分到位。可是陈凯歌的影片却呈现出了一副虎头蛇尾的面目,电影的前半部分尚且有可圈可点之处,后半部分则只能称得上草草了事,完成任务。这部电影上映以来,也为导演带来了很多的负面声音。这三部电影所改编的原著部部都是经典之作,范围涵盖了古今中外,每一部戏剧经典原著都可以说影响了一个时代,直到今天,还焕发着夺目的光彩。但可惜的是,中国三大导演的这三部大制作影片都未能再现戏剧经典原著的风华。
这不能不再次引发我们去思考这些问题,为什么中国电影的成功之作都是改编非经典小说而成的?改编经典作品鲜有成功之作,是不是经典无法改编?曾有学者将电影改编比作翻译,认为改编对于原文本的阐释可以类比为不同语言的翻译[2],这种比喻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较形象的。翻译也存在一定的限制,尤以经典诗歌的翻译为最难,所以会有“诗不可译”这种说法。改编经典的文学作品或许也存在相似的困难,电影是大众文化这一与生俱来的特点决定了它很难将作为精英文化的经典作品很好地重新阐释。改编经典文学作品的难度要远远高于改编一般的文学作品,除了技术上的难度之外,改编者还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一旦不成功,就会千夫所指。正是因为电影改编者对于经典作品的一种本能的敬畏之情,所以导致了他们在改编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甚至没有想好到底是不是要做忠实于原著的改编。在这种情况之下,影片要获得成功,就很难了。
尽管经典很难改编,尽管中国电影鲜有改编经典的成功之作,但是国外的文学改编情况却与中国有很大的不同:在国外电影中,成功改编经典文学作品的案例不胜枚举。比如日本导演黑泽明的《乱》是根据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改编而成。《李尔王》是莎士比亚的经典悲剧,《乱》也称得上是世界电影史的经典之作,并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再有1994年美国动画片《狮子王》是以《哈姆莱特》为原型创作的,这部影片是美国手绘动画的巅峰之作,代表着二维动画的最高成就。1939年,根据美国获得普利策奖的经典畅销小说《飘》改编的《乱世佳人》更是获得电影界的巨大成功,一举囊括了第12 届奥斯卡八项大奖。
黑泽明在创作电影《乱》的时候,和中国的导演一样,将戏剧原著的时间地点进行了具有民族特色的平移,他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放到了日本的战国时代。可是,黑泽明对于戏剧经典并不仅仅做了时间和空间的移植,而是从根本上对故事进行了解构,并用本民族的精神价值进行重构。他将莎剧《李尔王》和日本民间“毛利元就命子折箭”的故事相结合:“毛利元就的三个儿子,都是非常优秀的,因此使他家有如此繁荣。我曾想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有什么结果呢?它是与李尔王的故事情节交织起来完成的作品。”[3]除了在故事情节上进行大胆融合之外,黑泽明还在电影中巧妙地使用了能剧这一独具日本民族特色的演出样式,这种做法使得作品让人耳目一新。《乱》这部影片既是对于莎剧《李尔王》的改编,也是黑泽明对于民族情感的一种本能言说。1994年上映的动画电影《狮子王》更是将莎翁经典戏剧《哈姆莱特》领入了动画界,影片对于《哈姆莱特》的故事内核做了很好的吸收和转化,既创作出了让儿童喜爱的新鲜的动物世界,又让成年人间接地领悟了莎剧的魅力,还让研究者们惊异地发现莎士比亚的戏剧即便是在差异显著的动画这一媒介当中也能焕发出其永恒的魅力。至于获奖无数的《乱世佳人》则更见改编功力。原著《飘》是一部洋洋洒洒近百万字的鸿篇巨著,将爱情故事融入美国南北战争这段历史,展开了一幅恢宏的画卷。对于这样的长篇小说的改编难度可见一斑。但是1939年的影片《乱世佳人》可以说是好莱坞电影史上的一部旷世巨片,甚至有好莱坞“第一巨片”之称,无可争议地成为了当年奥斯卡的最大赢家。这部影片在改编经典小说的基础上创造了更为经典的电影。
外国根据经典文学作品改编而获得巨大成功的电影不胜枚举,除了以上提到的几部之外,还有获得第21 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劳伦斯·奥利弗导演的《哈姆莱特》、获得第34 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根据《罗密欧与朱丽叶》改编的歌舞片《西区故事》、获得第37 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根据萧伯纳的戏剧经典《匹克梅梁》改编的《窈窕淑女》、获得第41 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根据狄更斯同名小说改编的《雾都孤儿》等等。这些影片都根据文学大师的经典巨作改编而成,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获得了更加恢宏的成功。
由此可见,外国电影改编经典文学作品获得巨大成功这一现象已非常普遍,据此已经完全可以说明,经典是能够改编的,并且经典文学作品的改编,也是电影获得成功的保障。
从外国电影改编文学经典获得巨大成功的现象我们不难看出,经典文学在现代传播方式中依旧可以散发出其经久的魅力,并且反过来推动电影艺术的发展,为电影艺术提供扎实的素材来源。那么,我们不禁要反问,为什么中国的电影却要避开经典之作呢?为什么中国的电影不能成功地改编经典呢?到底中国电影的改编之路是与经典共舞还是游走于经典之外呢?
中国获得成功的文学改编电影往往回避经典,从默默无闻的文学作品中选取素材,这一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改编者不够自信,害怕无法驾驭经典作品而招来骂名。但实际上,改编经典文学无论对于电影的发展还是对于经典的传播都是有好处的,经典的文学作品历经时间的考验依旧能够焕发魅力,电影有必要也有义务承担起经典传播的任务,更何况,经典文学作品本身就能够为电影增加难以磨灭的光彩。经典文学作品在中国电影的发展过程中应该有其相当的影响力,文学改编不应该仅仅局限在一般作家、人们不熟悉的作品当中,家喻户晓的文学经典更应该在电影创作中展现作用和风采。
中国电影改编文学经典的数量少,质量也不高,其相当原因是由于改编者对经典所持的过分敬畏的态度,以及在忠实原著还是不忠实原著的问题上游移不定。经典该如何改编?经典是否必须照搬原著一成不变呢?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改编本身就是一次文学创作活动”[4],改编者应当站在和原著作家一样的位置上对作品进行新的审视,严格按照原著的面貌来改编并非就是尊重原著,所谓尊重原著,“最重要的是忠实原著的精神价值和艺术价值,保留其中的精华成分,这是一个关系到改编之成败与否的问题”[5],这意味着原著的精神价值和艺术价值是改编者首先要关注的内容,假若为了所谓的“忠实”原著,不顾电影和文学这不同艺术体裁之间的差异,一味地照搬原著,也是对于原著的损害。改编如同翻译一样,直译很难译出原著的精华,意译才是更好的选择。
文学经典的改编应当是治疗电影创作瓶颈的灵丹妙药,中国当代电影导演意识到从文学作品中汲取创作素材,这是一个有利于电影发展的方向,但是刻意回避经典作品,选择观众不熟悉的非经典作品来改编,以此来获得改编中的自由和随意,这并非电影发展的正途。中国第五代导演中最具影响力的三大导演都曾经对经典文学做出过电影改编,虽说效果不尽如人意,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在一定程度上为中国电影的文学改编指出了一条方向。
[1]LINDA S.The Art of Adaptation:Turing Fact and Fiction into Film [M].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Inc.,1992.
[2]JOHN C.Shakespeare,Cinema,and Society [M].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89:189.
[3]荒井良雄.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执导的《乱》[J].刘振作,译.世界文化,1988,(4):43.
[4]莫尼克·卡尔科·马尔赛.电影与文学改编[M].刘芳,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122.
[5]田本相,宋宝珍.《谈电视剧的名著改编》[J].中国电视,1998,(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