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人的活法与人的精神——有感于张丽玲和她的纪录片《含泪活着》

2011-02-15 06:14文/王
艺苑 2011年4期
关键词:含泪命运身体

文/王 惠

人的活法很多,但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更注重本能的释放和欲望的满足,这是一种快乐的活、轻松的活;另一种则更注重理性对本能、意志力对欲望的抑制,这往往表现为一种痛苦的活、坚忍的活。前者追求的是身体和感官的享乐,后者得到的是精神和理智的愉悦。显然,在这二者之间,后者更能体现人的特点、人的本质和人的价值。含泪活着,当然属于后一种活法。

留日女性张丽玲的《我们的留学生活——在日本的日子》是一部介绍新一代海外游子在日本求学奋斗的系列纪录片,其中《含泪活着》这一集是她以几乎十年时间的坚韧跟踪拍摄的作品。《含泪活着》用一个普通人的故事,集中诠释了人的活法和人的精神,令人感动,又发人深省。片中主人公丁尚彪,作为一个极其普通的中国男人,他经历了他们那一代人所遭遇的全部厄运,但他执着地对抗磨难,忍受痛苦。他之所以如此,除了生命的本能,还因为一种信念、一个梦想——送女儿到国外一流大学求学。为此,他在日本辛苦劳作,艰难度日,忍受着去国离乡、抛妻别女的巨大寂寞,忍受着在异国的底层奋力挣扎的巨大痛苦,不曾有丝毫懈怠和停滞,从35岁到50岁,他的青丝熬成了白头。15年中,他只分别和妻子、女儿见过一次面,“视茫茫,发苍苍,而齿牙动摇”的他,只有在和亲人生离之时,才忍不住心酸的泪水,也令观众潸然泪下。

含泪——这是一种活着的表情,也是一个活着的姿态。在一个普通人鲜为人知的故事之后,在他和观众们流下的泪水之中,深藏着的是人类脉动不息的主体精神。

一、用精神来对抗命运的不公

中国古人说:“精神,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列子·天瑞》),“精神者,生之源”(《素问》),“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及,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庄子·刻意》),可见精神是一切生命的本质和真义,它充盈于天地之间,潜隐于万物之中,君临于有形者之上,最后在人身上得以集中体现。所以精神是“一种流动着、绵延着、富有活力的生命基质,又是人性中至尊弥贵的构成因素”[1](P86)。

如果说“生命”一词更多是属于身体的、肉体的、生理的、官能的,与本能、冲动、欲望、情绪相关联,那么,精神则是一种自我意识,一种自我超越、自我提升的意向,一种理性的价值取向和“观念化”的生活选择。精神为人类生命所独有,著名学者鲁枢元教授说:“就现实的人的存在来说,人既是一种生物学的存在,又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同时,更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1](P93)西方学者雅斯贝尔斯也说:“人就是精神,而人之为人的处境,就是一种精神的处境。”[2](P3-4)

显然,《含泪活着》一片中的丁尚彪不是一个被命运之神眷顾和宠爱的幸运儿。1970年,16岁的他刚刚初中毕业,就被下放到中国最贫穷的地方之一——安徽省五河县,失去城市的身份,失去求学的机会,没有电灯、没有煤气、没有自来水,每天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10个小时以上,但还是只能在饥饿煎熬中度日。所幸的是,在这里,他结识了和他命运相同,但却乐观、坚强的姑娘陈忻星。他们结为夫妇,决定从此同心协力,同甘共苦,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20世纪70年代末,丁尚彪和妻子好不容易相继回到上海。已是人近中年,但却身无分文,而且没有能够谋生的一技之长,他们一个做了集体工厂的炊事员,一个当了服装厂的女工。生活在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他们,几年后添了女儿。之后,他们的经济更是拮据紧张,一个苹果,一家三口分吃,老丁吃的往往是苹果皮。好在,女儿丁晽成为他们贫寒生活中的温暖和光亮,鼓舞他们、也指引他们走在通向未来的路上。

到了80年代末期,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掀起了出国潮。一些先期到达日本的朋友来信向丁尚彪介绍国外的情况,时年35岁的他燃起了斗志,他想要向命运挑战、和生活搏斗,改变昏暗沉闷的生活状态,做一个时代的弄潮儿。花5毛钱买来的一份北海道飞鸟学院的招生资料成为改变他命运的契机。42万日元的学费,相当于他们夫妇工作15年才能获得的收入总额,不甘心向命运低头的丁尚彪四处借钱,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终于于1989年6月单枪匹马到达了日本。他想在日本重新建立人生出发点,继续被政治风潮强行中断的学业。和几乎所有的中国留学生一样,他不得不靠打工挣钱还债,靠打工维持生计,靠打工供养家庭。遗憾的是,他所就读的飞鸟学院阿寒分校地处偏远,荒无人烟,全无打工的机会——命运仿佛依旧在和丁尚彪开着玩笑。无奈之下,丁尚彪前往东京,演出了一场北海道大逃亡的好戏,但却因此失去了求学的机会,失去了合法的身份。从此,沦为“黑人”(在日非法滞留人员)的老丁与故国、与亲人隔绝,他把上大学读书的人生理想完全放到了女儿身上,一心一意打工挣钱,为女儿创造稍好一点的求学条件,打下稍微厚实一点的经济基础。他把思亲之情完完全全地埋在心底,以孤绝的姿态,租住在简陋的斗室,一天打两到三份工——名副其实的“洋插队”的生活,这样一过就是整整15年。幸亏,女儿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和付出,终于学有所成,在1997年收到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最终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家族的命运从此被改写。已经50岁的老丁,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决定放下手中的接力棒,卸下肩上的担子,让下一代继续传承下去。2004年,老丁回国,和妻子共叙深情、共享人生。

片中的丁尚彪,流过两次泪水。第一次是在阔别8年的父女终于得见但又不得不分离之时,第二次是在分离13年的夫妻终于团聚但却不得不作别之际。女儿在赴美求学、妻子在赴美探亲的途中,在东京只能稍作停留,父女、夫妇匆匆聚首。离别时的青丝已成华发,离别时的明眸已然浑浊,离别时不谙世事的稚子已步入风华正茂的青春。相见时不敢凝眸,挥别时不忍回首,还有很多来不及的叮咛、说不出的嘱托——中国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是含蓄的,但还是禁不住的泪流!事实上,丁尚彪也可以像绝大多数人一样,夫妻相守,家庭团圆,得过且过,其乐融融,但他不甘心这样:依照命运的安排,遵循生活的常轨,世世代代做循规蹈矩、本本分分的城市平民。他想要起跑,甚至想要起飞,塌陷的平台、狭窄的跑道、低矮的天空——这一代做不到了,但他并不就此放弃,就此退却,他依然不懈地努力、不倦地奋斗,为梦想的延续、为后代的飞翔奠基。他和不公平的命运对抗,以高蹈的精神、昂扬的斗志,把一种理性的价值取向,化为具体的人生目标,化为寂寞隐忍的生活选择和自我提升的生活追求。用15年的时间成本和情感代价,他战胜了命运,实现了梦想,完成了使命,也为人类的主体精神做了一个顽强的注脚。

二、用精神来消解身心的磨难

人和其他生命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人既是一种生物学的存在,又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人往往以精神的高蹈和顽强区别于其他的生命物种,所以人类要寻找意义、追求成功、体现价值。遗憾的是,生物学的肉身并不总是和轻逸的精神和谐一致,相反常常处在和精神的对立冲突之中,人类的苦难也常常源出于此。正因为如此,哲学家总在思谋和寻求人类生存根本问题的诸种解决之道,比如庄子,就试图以精神的逍遥之游来解脱肉身的沉重之境。

然而,身体作为有机的、物质的存在,是人生在世的基本依据。正因为有身体,人类才不能不为之谋食,向自然索求,以维持生命的运转;也正因为有身体,精神才有所凭附,发挥它应有的生命职能。身体的需求原本有限,但精神的追求却近乎无限。为了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更为了接近甚至达成无限的精神追求,身体陷入沉重的劳役。《含泪活着》中的丁尚彪,从16岁开始插队落户,就在每天10个小时的艰苦劳作中度日;回城之后,情况也并未有多大程度的改观;在日本的15年,则更是超负荷的劳累和最底线的支出。身体的苦难似乎没有尽头。如果说他的身体在前20年所付出的辛勤劳动只是源自强大的政治导向和贫弱的经济形势,只是为了满足个人和家庭最为基本的生活需要,那么,后面的15年,更多则是出于他主动的人生选择,为了改变家族的社会处境,获得更高的生命价值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因此,他用强大的精神作为支撑,来消解身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蒙受的困顿煎熬。

其实,还不仅只于此。因为人不仅仅是一种理性的存在,他是一种包含理性在内的感性活动存在。人无疑也是一种物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首先是一种感性物质,当然,他所具有的理性内核使这种感性物质具有了主体性,具有了能动的特质。

正因为人首先是感性的存在,所以人除了身体的温饱和安全之外,还需要情感的慰藉和温暖。丁尚彪在日本的15年,最为痛苦难耐的恰恰是“一个人”所带来的孤苦寂寞。两情相洽的妻子、乖巧懂事的女儿,都在千里之外。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家庭的温暖,在东京这样一座不夜之城,他来回奔走,孤枕独眠。为了省钱,连电话也很少连线。刻骨的牵挂和深邃的思念,需要用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能够抵制,才能够对抗。

但丁尚彪做到了!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人生选择,丁尚彪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时刻。他手中握着无形的接力棒,心中怀着坚定的信念,肩上负着沉重的责任。在和不公平的命运抗争的路上,他身边虽然没有一个人,但身后却有整个家庭、整个家族。正因为如此,他用无比坚强的意志压抑身体的辛劳,克服心灵的寂寞,跑到了终点。在这个过程中,他为人类的主体精神做了一个坚定的注脚。

[1]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2]雅斯贝尔斯.当代的精神处境[M].上海:三联书店,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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