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桂茹
幽默、率真、搞笑、无厘头、自我、个性,是网络流行文化的重要元素,它注重自我创造和精神的愉悦,体现了“.com”时代的气质。在无厘头文化、黑色幽默、恶搞、戏仿等酣畅淋漓的体验中,传统文化的权威不断被消解,经典文本淹没在日新月异的流行符号之中。网络为人们搭建了一个虚拟的交流环境与对话平台,使人们的自由与个性表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与建构,同时也诞生了各种蔚为大观的网络亚文化部落。
亚文化(Subculture)是指通过特定的文化风格对主流文化进行挑战从而建立认同的特殊文化方式,往往涉及边缘文化、弱势群体对主流文化和权力的抵抗。“亚文化研究”一直以来都是文化研究的重点。目前中国的网民数量中,青少年占据了很大的比例。一方面由于青少年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并对这些流行元素充满好奇和热情,另一方面青少年的叛逆心理与成长经历会使其倾向于追求一种夸张前卫、充满抗争意味的文化与生活姿态。而网络的虚拟性、交互性、即时性以及自由性恰恰为青少年这一特殊群体释放其特殊情感提供了很好的空间。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网络亚文化是青少年亚文化在网络中的一种存在方式,并带着网络语境所许诺的种种可能性。
早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英国伯明翰学派就对英国工人阶级青少年的亚文化给予了充分的关注,亚文化研究也因此奠定了伯明翰学派在西方学术界的地位。与法兰克福学派的“精英立场”不同的是,伯明翰学派的诸多成员把视角聚焦于具有反抗精神的亚文化圈的潜在反抗因素,把青年亚文化与阶级结构联系起来进行意识形态本质的理论探讨。伯明翰学派崇尚小组探究和集体合作,重视个案研究、民族志调查和文本分析,多方借鉴西方马克思主义、符号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人类学、女性主义等理论,研究了欧美自1950年代以来几乎所有的工人阶级青年亚文化,如无赖青年(teddy boy)、光头仔(skinheads)、摩登派(roods)、朋克(punk)、嬉皮士(hippie)等等。伯明翰学派把亚文化置于深广的历史文化背景中分析,提出“抵抗”的观念,认为“工人阶级青年亚文化景观性的表象之后隐藏着意识形态的企图,是一种对当前社会进行批判的特殊方式,表达了对体现中产阶级价值观的英国主流文化的一种象征形式的抵抗……”[1](P67)在亚文化的起因、亚文化风格的形成、风格与媒体、道德恐慌和大众文化的关系、风格的收编、风格的功能等方面,伯明翰学派都提出了许多重要观点,形成了极富影响力的亚文化研究理论体系。
可以说,无论是“跨掉的一代”,还是伯明翰学派所谓的“工人阶级青年亚文化”,亚文化都作为一种“异类的尖叫”打破了日常生活符号系统,以叛逆的姿态和怪异的风格挑战着社会秩序和传统道德,成为“断裂”、“离经叛道”、“颠覆与反抗”等等的代名词。这些不同的亚文化形态所表达的风格都是对社会状况和阶级状况的不满,是对那些占统治地位或霸权地位的文化形式的解码,带有明显的阶级对抗意识和建构新的文化秩序的意味。而随着后现代消费社会与“后革命”时代的来临,当代青少年亚文化的生态正悄悄发生着变化。原来充满愤怒的抗争意识弱化了,反叛阶级、种族、性别的意识正在逐渐被狂欢化的文化消费所取代,并以此来抵制主流文化。数字产品与网络媒介的不断发展,为青少年提供了一个可以转移现实世界受到规约和限制的种种情绪的虚拟空间。因此,当下青少年亚文化的总体特征呈现为偶像崇拜、时尚消费、对动漫及网络游戏的迷恋、对流行文化符号的追逐、对新兴媒介的狂欢、对建立网络独立社区的热情,等等。无论是解构经典、文本拼贴,还是各种“恶搞”、“大话”,都彰显了网络亚文化的娱乐化、游戏化而非颠覆性与质疑性。青少年亚文化的网络生存状态,也即是当下的网络亚文化生态,政治意识形态淡化了,阶级对抗也烟消云散了,大众狂欢正在成为一种群体在场的标榜,亚文化群落以一种虚拟的仪式化方式寻求着反叛的快感和身份认同的标签。
作为一种全新的传播媒介,网络对传统文化产生了强大的冲击力。新的思想观念、审美情趣、情感格调、交流模式,超越了时空的界限,形成了变动不居的网络亚文化形态,比如网络文学、游戏文学、网络博客、播客、网络语言、网络暴力、网络色情,等等。网络文化的亚状态,在于其反传统、挑战权威叙事、解构经典,是青年亚文化在虚拟世界的生存样态。而这里首当其冲的就是网络语言。
互联网出现以后,网民用来表达他们网络情感和网民生活哲理的语言都可称为网络语言。随便进入一个论坛或聊天室,仔细看帖或看别人聊天,就会发现“灌水”、“拍砖”、“回帖”、“楼主”、“斑竹”、“虾米”、“菜鸟”、“大虾”、“恐龙”等词语,甚至还有人在句末加上一些符号,如“:-D”、“:-)”等。网络文学中,网络写手们还将文字、图片、数字、英文、拼音、图形、标点、运算符号等任意组合,随意链接,自由地粘贴和插入,使网络文学语言充满奇幻般的魅力,增加了狂欢的个性和视觉效应。这些文字和符号,对于网络交流经验不多的人来说,肯定是摸不着头脑。然而,网络语言创造性地采用表情与表意符号来模拟现实世界人们的感官经验和动作,逼真地表现人们的情感,并以其新奇直观、形象快捷、诙谐风趣、生动活泼等特点被网民广为使用,成为网民之间互相交流的重要工具。
“曾经U1份真诚DI摆在偶D面前,但4偶米U珍C,等到失7D4候偶才后悔默G……”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大话西游》里那段“经典”台词:“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放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这样的写法,现在被称为“火星文”。“火星文”是网络电子语言的一种,目前在网络文化中十分流行,深受网民尤其是青少年的喜爱和推崇。和“火星文”一样,网络语言除了在网络虚拟空间被广泛使用外,目前正被越来越多的网民用于日常生活的交流当中,甚至逐渐成为人们日常对话的流行语。因此不少人预言网络语言有日渐消解汉语言文字系统的趋势,呼吁维护汉语表意制度的纯洁性。事实上,我们与其将网络语言视为洪水猛兽,不如将这样的网络亚文化样态置于当下的社会文化语境加以审视,追问其存在的意义及可能性。比如网络语言为什么一经出现就成为青少年亚文化群体的宠儿?网络语言在青少年群体处理社会转型时期的自我与社会的关系时有何作用?与网络语言相关的亚文化与主流文化形成了怎样的张力关系?等等。
新世纪以来,中国当代大众文化出现了急剧的膨胀和扩张。告别崇高、告别悲剧、告别诗意的文化语境中,游戏的狂欢以及审美的乌托邦成了消费社会的新意识形态。而网络媒介的发展所带来的网络文化也汇入了“后革命时代”的世俗审美文化之中。从痞子蔡《第一次亲密接触》为代表的网络文学到周星驰《大话西游》所引领的“大话”文化,再到胡戈《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的“恶搞”之风,网络虚拟世界成为疏离于现实世界主导文化与精英话语之外的亚文化群体畅游其中的另一个文化空间。网络匿名话语的自由表达、解构经典的快意、个体情感的宣泄,是网络时代所允诺的文化存在形态。对于青少年网民来说,网络文化的语言表达方式迥异于现实社会汉语表达习惯,而后者所代表的文化秩序规约极大限制了青少年即时性游戏化的交流方式。因此,网络语言以特有的玄幻色彩、拼贴风格、口语化和时尚化等编码方式,征服了青少年网民的文化心理及情感需求。与此同时,从某种程度来说,网络语言的使用是青少年亚文化身份的特殊标签。
网络语言在构词、表意、发音上都独树一帜。以“火星文”为例,符号火星文和异体火星文,均是用同音字、音近字或者特殊符号来表意,“火星文”在汉语词典中根本就不存在。然而,这种独特的网络语言却拥有诸多受众。“80后”、“90后”的新一代网民,能够熟练地掌握并运用网络语言,在网页论坛、社区版块发表他们自己的言论。应该说,网络语言是青少年寻求建构其独立语言部落的途径。青少年时期是一个由童年世界过渡到成年世界的转折时期。伴随着身体的发育生长而来的是独立承担经济和社会责任的压力。社会变迁越迅速,这种压力就越大,代与代之间的思想意识隔阂就会越大。当现有社会秩序、社会结构对他们的成长、对他们的思维与情感诉求构成阻碍时,他们的反应就会强烈地表现出来。于是,在想象方式、行为方式、话语方式等方面,青少年企图与主流文化和风格相互区隔。网络语言部落的搭建,不仅有利于青少年群体的沟通与交流,也是他们建立群体间的认同、保护群体隐私、确立群体身份的重要方式。通过对特殊网络语言符号的反复运用、摹写、复制,青少年容易获得其特定的社会心理基础,达成其特殊区隔的身份识别,从而完成其社会定位和群体归属。因此,借助网络交流界面,青少年网民以青春叛逆的姿态聚集于网络虚拟社区,网络语言既是身份验证的符码,也是身份建构的符号。网络语境中,青少年亚文化身份的表征不再是奇装异服,不再是颓废低靡,而是以狂欢化的游戏策略解构语言成规、消解现实的生存困境,并以此对抗精英话语的集体叙事。从某种层面而言,网络语言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已成为连接青少年亚文化群体与现实世界的媒介。
自从利奥塔宣布宏大叙事解体后,各种元话语失去其合法性,对整体性的追求已经被多元和差异所取代。网络语言执意打破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语言禁忌,以一种毫无顾忌的、眼花缭乱的、戏仿诙谐的方式表达网民对于社会现象、社会问题的看法,通过对主流文化的征用和消解,以前卫的姿态和狂欢的场景,试图建构新的文化特质,形成与主流文化相异的亚文化形态。因此,网络语言的个性化表达,契合了大众娱乐文化的后现代元素,也形成了对主流文化的强大冲击。然而,文化民主与多元化并不意味着对主流文化的绝对消解。正如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所揭示的,文化资本转化而成文化“习性”,所生产的社会差异,从根本上说是这个社会结构的再生产所需要的。同样的道理,作为青年亚文化资本的网络语言,其所建构的青年群体亚文化“习性”和“感觉结构”,以及所产生的与主流文化的疏离,也是消费社会文化资本市场对青年亚文化主体自发调节的结果。主流文化所认可的传统语言规范仍将长期生存,而网络语言作为现代汉语的一种新的变异,目前并不足以撼动和颠覆原有的语言成规和秩序,它们毋宁是对主流文化的补充。
暴力亚文化在网络的泛滥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作为网络亚文化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网络暴力包含暴力文学、暴力图片、暴力影视、暴力游戏等各种形式的文化载体,传递着以侮辱、挑衅、殴斗、凶杀、屠戮为内容的暴力符号。目前,人们对于网络暴力的危害及如何对其进行整治和防范已达成了诸多共识,本文不再细谈。事实上,当下的网络空间还有一种新型暴力即语言暴力,值得引起人们的重视。语言暴力是指某些网友对某些事件发表的网络言论已经超越了正常理性,抨击、谩骂、人身攻击等过分的网络舆论形成对虚拟空间中的当事人的道德审判,更严重的是,当事人甚至受到了现实生活中的处罚。
网络出现之前,人们向社会表达自己言论的方式主要为贴大字报、散发传单、演讲、广播,等等,而网络的出现为人们自由发表言论提供了即时性的空间。“沉默的大多数”在报纸和电视等传统媒体之外获得了一个说话的平台。网络使草根平民得到了空前的书写和言论自由,网络书写的迅速膨胀和网民数量的直线上升事实上都是这种强烈的言说和表达欲望的爆发。麦克卢汉说,“媒介即讯息”。讯息共享一方面拓宽了网民的话语空间和交流视野,同时也是网民话语权的极大释放。然而,网络民主与网络暴力如同一把双刃剑。大众的直接参与和主体的平等性,造就了一个众口铄金的场域,如果缺乏监督与审查机制,便可能走向事情的反面,狂热与非理性将导致各种形式的网络暴力。
“网络通缉”曾经是网络流行的重要关键词之一。影响较大的“网络通缉”事件有虐猫视频事件、铜须门事件、流氓外教事件、牙疼妹妹事件,等等。在虐猫视频事件中,某女郎残忍虐杀小猫的视频短片在网上迅速流传并引起网友极度愤怒。随后,网友在网上发出“追杀令”,并在短短十几天里将虐杀小猫的主角身份查出。语言暴力以及由此所引发的一系列暴力事件,如“人肉搜索”、隐私公布、集体讨伐、“网络追杀”、联名告状等等,让人不寒而栗,也让我们看到网络如同一个大众狂欢的广场,能让一起平常的网络事件成为迅速波及全国的社会事件。网民对于某一件事情的评判,往往是诉诸于道德的正确,诉诸于激情的宣泄,只要多数人认可就能占据制高点。相应地,网络舆论也不仅仅局限于网上,而是直接延伸和投射到现实生活之中,并可能演变为一场道德讨伐的群体事件。
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指出,“一个心理群体表现出来的最惊人的特点如下:构成这个群体的个人不管是谁,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智力不管相同还是不同,他们变成了一个群体这个事实,便使他们获得了一种集体心理,这使他们的感情、思想和行为变得与他们单独一人时的感情、思想和行为颇为不同。”[2](P14)在勒庞看来,个人一旦进入群体中,他的个性便湮没了,群体的思想占据统治地位,而群体的行为表现为无异议、情绪化和低智商。在网络语言暴力事件中,网民高举个性化和正义的旗帜进行道德审判,但当他们融入群体中便可能倾向于放纵自己的行为。更重要的是,网络上不再沉默的“大多数”是一群“匿名的大多数”,网络讨伐大军轰轰烈烈的行为无需冒什么风险,网络言论的匿名性大大削弱了网络的道德制约和责任意识。可以说,网民享受着风险趋近于零的自由,高举着道德之旗,行的却是暴力之实。从网上的恶语相向,到劫持网络域名、电子邮箱、封ID、窃取他人网上私密资料、践踏他人尊严、侮辱他人人格,甚至威胁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群体的放纵在崇高感的鼓励下愈演愈烈,网络“暴民”愈来愈多,由虚拟世界的道德讨伐到现实世界的人事惩罚,这股强大的群体暴力及其产生的摧毁性力量不能不令人警惕。
电影《大话西游》
网络空间的语言暴力事实上也是网络“看客”的群体娱乐。鲁迅先生说过,群众——尤其是中国的群众,永远是戏剧的看客。阿Q临死前的那些围观者,就是阿Q悲剧人生的看客。隔岸观火或是幸灾乐祸的心理,为看客们提供了一条道德的底线,使看客常常以正义之身对别人大加挞伐,摆出一副绝不与之同流合污的姿态,并最终获得一呼百应的快感。木子美、竹影青瞳、芙蓉姐姐,这些“网络红人”无一不是在网络看客或“义愤填膺”或兴高采烈的观看下隆重推出的。她们前卫放纵也好,扭捏作态也罢,网络看客都是一边唾沫横飞地谩骂,一边痛快淋漓地喝彩。在看与被看的热闹喧嚣中,网络看客在文字与图片甚至是视频里获得了视觉的快感和情感的宣泄,达成了集体的娱乐和另类的狂欢。同样地,在网络暴力事件中,网络“暴民”一面扮演着正义与道德的卫士,一面却又充当着“暴力”的看客。如果说“暴民”强调的是网民积极的“暴力”参与,那么“看客”则强调了网民的冷漠心理。因此,“语言暴力”投射了部分网民“惟恐天下不乱”的卑劣内心,所突显的正是网民的双重性格内面,积极却也冷漠,正义却也非理性。如此充满矛盾与悖论的网民性格,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语言暴力”的道德伪装,同时也表征了所谓“暴力”的群体娱乐性。
[1]王晓路等.文化批评关键词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古斯塔夫·勒庞.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冯克利,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