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智芹
好莱坞跨国恋情故事中一类比较常见的模式是白种男人与华人女性之间的故事。在这类故事中,华人女性总是以需要拯救的形象出现,而西方男子则扮演着白马王子、英雄骑士一类的角色,于是跨种族恋情便成为一种拯救神话。《苏丝黄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 1960)就是这类拯救神话中的典范之作。
好莱坞电影《苏丝黄的世界》是根据英国作家理查德·梅森(Richard mason, 1919-1997)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小说讲述英国业余画家罗伯特·洛马克斯(Robert Lomax)到香港寻找绘画灵感,在天星码头的渡轮上邂逅美丽迷人的苏丝黄,二人一见钟情,展开了一段白人男子与东方女子的奇异爱情旅程,演绎了一个爱情战胜贫穷和种族偏见的美好故事。小说于1957年发表后一炮走红,1958年被改编成舞台剧,1960年被好莱坞改编成同名电影,2005年又再次被改编成新版的歌舞剧,其中1960年的同名电影影响最大。
《苏丝黄的世界》的实景拍摄于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湾仔,第一幕就是由威廉·荷顿(William Holden)饰演的男主角洛马克斯,在小轮船上邂逅由关南施(Nancy Kwan)饰演的苏丝黄,随后两人一同在中环天星码头下船,演绎出一段缠绵悱恻的恋情。从表层叙事上看,《苏丝黄的世界》讲述的是一段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但如果进行深层次分析的话,其背后却隐含着性别、种族与政治冲突的内涵。这一点从电影中对故事的发生地——香港的东方主义基调的描述,从导演对罗伯特·洛马克斯与苏丝黄之间白马王子与灰姑娘式的定位,从洛马克斯对东方的“意义创造”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来。
首先,我们来看故事的发生地香港。影片开头借男主人公——画家洛马克斯向警察问路,用长达十分钟的背景特写展示了湾仔街道两边的街市,构建出一幅西方视野中典型的东方城市画面:衣着破旧的小贩们在高声叫卖,蓬头垢面的人群熙熙攘攘,洋泾浜英语冲击着观众的耳膜,活生生一幅贫困、落后的第三世界图景。接下来的一个场景更流露出西方人的优越感。洛马克斯订了房间后被带到房顶的阳台上,此时的他宛若一个巴黎的阁楼画家,但他看到的不是蒙马特或艾菲尔铁塔,而是对面街上的贫民窟,在他的俯视下,贫民窟难民居住的简陋茅屋一览无余。这个白人就像救世主一样,俯瞰着人间不幸的芸芸众生,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一种优越感。
其次,我们分析一下洛马克斯与苏丝黄之间白马王子与“灰姑娘”式的爱情故事。在灰姑娘童话中,王子尊贵、多金,灰姑娘卑微、贫穷;王子主动追求,灰姑娘被动等待;王子力量强大,灰姑娘柔弱单薄;王子最终拯救了灰姑娘,改变了她的命运。实际上,这是男权文化的反映。在男权文化中,男性优越,女性卑微;男性主动,女性被动;男性勇敢刚强,女性柔弱温顺。男权文化反映的是一个男性拯救女性的世界,“灰姑娘”模式在西方文学、影视作品中沿袭、流传下来,并不断得到丰富和增值。在好莱坞跨国恋情故事中,不仅性别不平等的内涵延续下来,还扩充了种族不平等的新内涵。骑士或者说王子的“白人特质”代表着他道德上的纯洁,赋予他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力去带走女主人公而不用蒙上拐骗的恶名。
骑士精神本是欧洲国家在需要确认自身文化比非洲和其他文化优越时兴起的,但后来通过对“弱势性别”实施启蒙,逐渐成为确证西方道德高雅的象征,白人骑士的性别优越和种族优越也随之得以确立,并通过拯救女性获得了一种统治有色人种的特权。在《苏丝黄的世界》里,罗伯特·洛马克斯就扮演着白人骑士的角色,而沦落风尘的苏丝黄则等待着洛马克斯的拯救。洛马克斯在所住的旅馆酒吧里发现自称是富家女的“美玲”原来名叫苏丝,是当地颇负盛名的舞妓,靠展示自己性感的身体换取生活所需。为了拯救苏丝“堕落”的灵魂,洛马克斯请苏丝做模特,挖掘她身上所体现的东方女性美,从而逐渐改变她个人形象的艺术品位。洛马克斯不仅从艺术上“拯救”苏丝,还用英雄救美的侠义心肠打动她。苏丝在和洛马克斯同居后经常不辞而别,几天后才又露面。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洛马克斯跟踪苏丝,发现她有一个私生子,寄养在山腰的贫民窟里。时值香港大雨倾盆,山洪爆发,危及贫民窟孩子的生命。为了救出自己的孩子,苏丝不顾一切地冲向贫民窟,而洛马克斯紧随其后,在山洪冲垮贫民窟的千钧一发之际,救出了苏丝,但孩子却不幸夭亡。故事的结尾处,西方的“白马王子”终于从灵魂到肉体彻底解救了心地善良而又一往情深的东方舞妓,从此以后“公主和王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在洛马克斯拯救苏丝的爱情神话中,苏丝是被动的、驯服的。为了强调这种被动性、驯服性,作者梅森有意设置了一个三角恋情节。英国富家之女凯·奥尼尔倾心于洛马克斯,主动出击。为了解决洛马克斯经济上的困窘,凯给洛马克斯安排了一个海外画展,一心想通过事业上的帮助赢得洛马克斯的心。面对贫穷而又“堕落”的苏丝黄的爱情挑战,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身份、地位的巨大差异令她信心十足。但凯最终情场败北,这里面的原因除了情感上的以外,还有更根本的性别角色问题。马凯蒂从女性主义诗学出发,认为凯代表了二战以后受女权主义影响、精明能干的“新女性”,其身份、地位上的优越感,其咄咄逼人的女强人气势,对男性而言是一种象征性的“去势”,[1](P115)而男人需要的是一种主宰欲,是恋人的柔顺、服贴,因而女性气势逼人的凯在情场上败给了驯服、被动的苏丝黄。洛马克斯象征着文明的西方世界,苏丝黄代表着落后的东方帝国,洛马克斯对苏丝黄的拯救,隐喻着西方对东方的救赎。占有异国的女人象征性地等同于占有异国的土地,洛马克斯正是通过这种占有,完成了西方的帝国扩张想象。
最后,我们再来看一看西方白马王子洛马克斯对东方的“意义创造”。萨义德在《东方学》一书中指出:“欧洲文化通过将东方作为代理人甚或潜在的自我,来保持自身的活力和身份。”[2](P3)他意在说明,欧洲对亚洲的认识更多地与欧洲界定自身的意图有关,而不是出于真诚地了解另一种文化的愿望。在《苏丝黄的世界》中,西方的白马王子洛马克斯通过阻止东方女性苏丝黄极力向西方身份靠近的意向,来确定自己的民族身份和性别身份。在电影中,洛马克斯一直都在努力确定苏丝黄的“真正本质”,通过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他构筑了一幅东方幻象,并借助这幅幻想来确认自己的种族、性别和民族身份。
作为一名画家,洛马克斯不是在画板上再现香港,而是要创造一个他心目中的东方映像。作者让洛马克斯代表西方文明视野,来重新解读“愚昧的”东方,创造出东方人所不能理解的“新”意义来。苏丝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现代女郎,洛马克斯以她为模特,画出的却是一个具有东方女性贤淑美德、温良驯服而又性感可人的尤物。在洛马克斯那里,他的情人苏丝黄就是东方的代表,他以西方父权制的眼光来规范她,同时也就象征性地把东方女性化了。
希腊神话中皮格马利翁(Pygmalion)爱上自己雕塑的少女的故事深受西方人的喜欢,到了洛马克斯这儿,他不仅喜欢自己画笔下的女郎,还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她。苏丝通常穿中式服装以吸引追逐异国情调的外国男子,和洛马克斯相识之后,为了讨他的欢心,有一天苏丝穿了一套从街上买来的昂贵的欧式服装,希望能得到他的赞赏。不料洛马克斯看到后大为恼火,说她就像欧洲街头拉客的风尘女子,斥责她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美。显然,洛马克斯对苏丝试图通过西化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确立自己身份的做法感到厌恶和恐惧。苏丝的性感只有从具有浓郁中国风味的服饰中才能充分体现出来,任何西式的服饰和独立的意图都会破坏苏丝所体现和代表的东方风情。苏丝想改变自己亚洲人的身份,洛马克斯则言辞激越地将她推回到原位,他顽固地认为只有他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美”,也就是说只有他才能够确定苏丝的身份,指导她穿什么样的衣服最美。洛马克斯让苏丝穿上他为她购买的中国古装,将她装扮成西方人想象中的“东方公主”。通过这种方式,洛马克斯重新“创造”了东方,让西方的艺术品味在不知自身价值的东方女性身上体现出来,从而创造了一个比现实的苏丝更完美的苏丝。这是一个体现洛马克斯主体性的创造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西方与东方、观察者和被观察者、创造者和创造物之间的差别与界线,在浪漫爱情的包裹下,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随后的一个轻吻,更让这种差异和界线弥合得天衣无缝。可见,西方文学作品借用浪漫的跨国恋情故事,把强权合理化了。
[1]Gina Marchetti. Romance and the “Yellow Peril”: Race, Sex and Discursive Strategies in Hollywood Fiction [M]. 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2]Eward W. Said. Orientalism [M]. New York: Vintage Books,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