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广州《民生日报》刊载的《共产党宣言》译文*

2011-01-23 02:50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6期
关键词:资本家绅士阶级

邱 捷

1912年,广州的《民生日报》以《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为题刊载了《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的译文。对这一在辛亥革命史、社会主义学说传播史上有较重要价值的文献,学术界迄今没有关注。本文拟对这个译本作介绍,并结合民国初年广东的社会状况做一些初步的分析。

一、《民生日报》与“社会主义”

1912年广州的《民生日报》分七次连载刊出署名陈振飞的“译论”《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这篇“译论”是《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今天中译本的标题是“资产者和无产者”)的全译本。

《民生日报》创刊于1912年5月4日,1913年11月10日被龙济光封禁,发行时间不长,新闻内容较偏重于广东本地(除了有关民生主义、社会主义的文章以外);而且,据笔者所知,该报目前只有中山大学图书馆保存了一套(缺1913年2月全月),几成海内孤本(上世纪90年代广东省中山图书馆把中山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民生日报》拍照制作成缩微胶卷),所以,研究近代报刊史的学者对这份报纸甚少注意。

《民生日报》的“发行人”为陈德芸,是否同盟会员不详;而该报“编辑人”陈仲伟则是同盟会员,乙巳九月初一(1905年9月29日)与胡汉民、廖仲恺同日加入①《同盟会成立初期(乙巳丙午两年)之会员名册》,《革命文献》第2辑,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会,1958年再版本,第55页。。二陈均为广东新会县外海人、陈少白的族侄。

《民生日报》虽在政治上坚定地站在革命党人一边,被龙济光视为“乱党之机关报”,但陈德芸、陈仲伟没有在同盟会—国民党及其政权中担任过重要职务,该报后期对广东都督胡汉民还有颇为尖锐的批评。笔者不清楚《民生日报》是否得到广东军政府的补贴,但它发行情况应该不错,1912年8月12日起由8版增加到12版,广告一直占1/3左右的版面,且“二次革命”失败后仍继续出版了3个月,直至被封。据此,可以认为,《民生日报》是一些同盟会员创办的商业化经营的报纸,未必是广东军政府或同盟会—国民党的机关报。

关于《民生日报》,本人20年前在一篇文章中作过介绍①关于《民生日报》,笔者在20年前曾撰写过《〈民生日报〉及其对民生主义的宣传》一文,发表在中山大学《孙中山研究论丛》第8集,1991年;此文收入《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与清末民初的广东》,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这里只着重讨论其与社会主义的关系,以说明其刊登《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译文的背景。

《民生日报》创办于孙中山回广东之后不久。当时,孙中山大力宣传民生主义,《民生日报》也宣称“本报以民生主义为宗旨”②《本报宣言》,《民生日报》1912年5月4日。。众所周知,孙中山本人一再把民生主义称之为社会主义,《民生日报》也是站在民生主义的立场上介绍社会主义的。但《民生日报》的言论有时也会偏离《中国同盟会革命方略》,甚至孙中山本人的论著。我们很难把《民生日报》宣传民生主义和介绍社会主义的内容作出区分。下面把该报有关民生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文章列表如下:

表1 《民生日报》刊登的关于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的主要文章

从上表可知,《民生日报》刊登有关社会主义的文章主要在创刊后的前5个月,《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是《民生日报》介绍社会主义最耀眼的亮点,此后,无论关于民生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的文章,在该报都不可多见了。

当日广东军政府的主要掌权人物如都督胡汉民、广阳绥靖处督办朱执信、财政司长廖仲恺等都是政治上最接近孙中山的革命党人,他们在民生主义的立场上与孙中山完全一致,在辛亥革命前或之后,他们都有不少对社会主义友善的言论,对马克思、《共产党宣言》也有所介绍和引用①中国内地一直有学者关注和研究这个问题,如萧超然:《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陶季邑:《民主革命派与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的传播》,《暨南学报》1997年第3期;侯建明:《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研究》第1章第1节“十月革命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介绍”,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另一位广东军政府的实权派人物副都督陈炯明,后来同孙中山敌对,但当时在政治上拥护孙中山,与胡汉民、朱执信等人尚能合作共事;近日,有学者还提出,陈炯明可以看作是“另类的社会主义者”②赵立人:《辛亥前后:陈炯明尽了最大努力》,《南方都市报》(广州)2011年5月26日B16—17版。。从陈炯明五四后的一些言论看,可知此说是有一定根据的③陈炯明在《闽星》发表过一些同情社会主义学说的言论,也曾致函列宁,甚至在《致旅俄中国工人兄弟书》上表示希望“建立一崭新社会主义中国”。参看段云章、倪俊明编:《陈炯明集》(增订本)上卷,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 386—390、399—402、442—443、445 等页。。在胡汉民重任粤督之初,孙中山回到家乡,大力宣传民生主义,号召把广东建设成一个模范省,革命党人与民众的革命热情一度重新高涨,在这样的氛围下,《民生日报》传播社会主义的言论,有一定社会基础。

《民生日报》对国内甚至国外的社会主义运动相当关注。在该报出版的第一天刊登的17条“京省新闻”(广东以外的国内新闻)中,就有3则是有关社会党、工党的:《工党亦知办报》、《社会党员救济贫民》、《江君亢虎致袁总统书》。该报不甚关注国际新闻,但也用很大篇幅介绍了德国社会党选举取得胜利的消息④祝平译:《德国社会党之胜利》,《民生日报》1912年5月23、24日连载。。

社会党在广东也有组织,据报道,在广州、梅州、汕头等地还设有“事务所”⑤《中国社会党各部事务所地址表》,《民生日报》1912年5月20日。。但《民生日报》同人看来不是社会党成员,该报也很少刊登有关广东社会党组织活动的报道。

在外省,社会党的活动陆续受到查禁。1912年6月,湖南都督谭延闿以兵力封禁社会党,《民生日报》不仅刊登了社会党等党派团体的抗议电⑥《军队解散社会党(湖南)》、《还我自由来》,《民生日报》1912年6月3日。,还发表评论说:“呜呼延闿,直一书呆耳,其不知社会主义,本无足责,所痛恨者,集社自由权今竟为之破坏耳,厥罪可胜诛哉!”⑦顽:《讨谭延闿》,《民生日报》1912年6月4日。7月,黎元洪在湖北也命令军政官员“如遇有假社会党名目,开会演讲均产主义者,务须严为禁止,勒令解散,倘抗不遵,即行拿获讯办”⑧《黎副总统欲禁社会党耶?》,《民生日报》1912年7月9日。。《民生日报》报道有关消息后评论说:“社会主义之潮流澎湃天地,几有不可遏抑之势,黎元洪乃从而禁之,抑已过矣!”⑨《黎元洪禁社会党演说》,《民生日报》1912年7月11日。对黎元洪下令捉拿江亢虎一事,斥为“丧心病狂”;评论说:“使民生主义不得行于中国,黎元洪其民生之障碍物欤!”⑩达:《社会党亦得罪黎元洪耶?》,《民生日报》1912年8月27日。

11月,袁世凯称“纯粹社会党,即无政府党,实破坏大局”,电各省都督严禁。《民生日报》评论说:“噫!袁世凯未知社会主义之真相耳,社会党岂可禁耶?原社会主义,即孙中山民生主义……如今日万国和平会,即社会主义之见端也。至若中国,今日尚在鼓吹时代,政府养成之不暇,乃以为破坏大局而严禁之,过矣!”①达:《严禁社会党之无谓》,《民生日报》1912年11月30日。

但查禁社会党的风潮很快波及到广东,12月,北京政府内务部根据大总统谕,咨会广东都督胡汉民查禁“实行共产、实行铲除强权、预备世界大革命”之“纯粹社会党”,广东警察厅遵照都督命令实行查禁,称:“查此等社会党,最足扰乱秩序,灭绝人伦,自应严行查禁,以杜乱兆而挽浇风”;命令各区警察“倘查有此种会社如心社等等,即当切实干涉,立饬解散”②《呜呼哀哉心社,哀莫大于心死》,《民生日报》1912年12月9日。。广东的革命党人其时正被财政、金融、治安等问题弄得焦头烂额,对任何鼓动人心的宣传和主张激进的组织都怀有戒心,胡汉民、朱执信等人掌权时的立场,与他们当革命宣传家时并不一样。我们不知道《民生日报》是否受到压力或警告,但此后该报有关社会主义的言论大大减少了。

二、《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译文分析

对把《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译成中文的陈振飞,笔者迄今对其生平仍一无所知③五邑大学刘进教授见告:江门市博物馆保存有一张1933年12月25日“欢送陈少白先生北游纪念”照片,与陈少白合照的有陈德芸、陈振飞等人(刘教授并把照片发来),于此看来,陈振飞与陈德芸、陈仲伟一样是新会外海陈氏族人。。他在《民生日报》上还发表过两篇有关社会主义的“译件”:《社会主义之定义》(1912年9月3、4日)与《万国社会党大会史略》(1912年9月6日、11日)④宋教仁于《民报》第5号刊登过《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陈振飞与宋教仁显然是依据同一底本翻译。陈译只有三部分:“绪论”、“万国劳动者同盟、“根市联合大会”,宋译的相应的部分为“述论”、“万国社会党大起源”、“干的联合大会”,但后面还有伦敦大会以及各次大会等很多内容。。其中《万国社会党大会史略》也提及“吗罗古斯《共产党宣言》”⑤陈振飞:《万国社会党大会史略》,《民生日报》1912年9月6日。。

《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全文约4800字。从刊载的情况看,《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是边翻译边刊登的。最初在9月20日、21日、23日三日不间断连载(9月22日是星期天,报纸不出版),然后在10月10日、17日、19日、24日分别续登。

把《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与日本《平民新闻》第53号(明治卅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即1904年11月13日)的《共产党宣言》日文译本对照,即使不懂日文的人也可以看出两个译本的关联之处,因为陈振飞的译本很多词语可以在《平民新闻》日译本的相应部分找到完全相同的汉字⑥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邱雅芬教授仔细比对陈振飞的译文与《平民新闻》的日译本,她认为,陈振飞是依据后者翻译的,陈译的前面部分相当准确,但后面部分则有些草率从事,有三段完全没有翻译。。

本来,1908年《天义》杂志已刊登过署名“民鸣”的《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的中译文,当时的中国并无著作权意识,照抄照录是常事,但《民生日报》并没有把《天义》现成的译文拿来照登,而是由陈振飞另起炉灶。陈的译文总体看并不见得比《天义》的译文好;据此,笔者猜测,《民生日报》的主持者和陈振飞很可能没有读过《天义》的译文。

《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为文白夹杂的语体文,当时外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等学科的术语词汇中译名并没有约定俗成的规范,所以,很多词汇的翻译与今天差别很大。《民生日报》刊登的译文翻译的水平如何?我们不妨拿出一段,与《天义》刊登的译文和今天的译文相应部分三者比较一下:

《民生日报》刊登的陈振飞的译文:

资本家者,不断为生产机关之革命,从生产关系之革命,延及社会全体关系之革命,不然,则不能存在焉。反是而保存生产的旧方法,一定不变,此为前代工业阶级存在之要件,而非所论于今日也。故生产不断革命,常搅乱一切社会之组织,不安煽动,互相继续,此为资本家时代与前代相异之特征也。古老冻结凝固之诸关系,及与此相随之偏见,一操(扫)而空。而新式之事物,在其未确定之前,速为废物者,比比皆是。坚牢者皆散而为气化,神圣者下降为亵渎,故人遂不得不用其冷酷无情之心,而对于自己之境遇及同类之关系焉。①陈振飞译:《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民生日报》1912年10月10日。

《天义》刊登的民鸣的译文的相应部分:

绅士阀者,非生产机关及关系屡生变迁,以促社会全体关系之变化,则不能存在。至于保存生产旧方法,使之一成不易,则为前代工业阶级存在之要件。故绅士阀时代,其生产变迁,必相继不已也,而一切社会组织,均亦纷乱杂淆,时呈煽动及不安之态,此其与前代一切社会迥殊者也。然古来坚固之组织,旁及歧说陈言,均扫除廓清。虽新式各事物,亦或甫创而旋隳。坚固者既受摧残,神圣者亦遭亵视。由是人民处此社会,对于己遇及社交,均漠然寡情,而民德亦趋于凉薄。②民鸣:《共产党宣言》,第6—7页,《天义》第16、17、18、19四册合刊,1908年,春季增订本。

今天的译文相应部分:

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动地保持旧的生产方式,却是过去的一切工业阶级生存的首要条件。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5,273页。

于此看来,陈振飞的译文更准确,而民鸣的译文则较为典雅畅顺。《天义》有刘师培这样精通传统文化的杰出学者参与,且刘师培还为民鸣的译文作了序和若干注释,文字上较胜一筹自在情理之中。下面我们再看《民生日报》刊登的陈振飞的两段译文:

自封建社会之废墟以来,当代绅士之社会,亦非除却阶级的争斗者,不过立新阶级与压制之新手段并争斗之新形式,以代旧物而已。

然此阶级之争斗,极其单纯,是即资本家时代之特征也。今之社会,全体割裂,恰如两个相对之大敌,直接对垒,而现二大阶级。其所谓阶级者何哉?曰绅士、曰平民是也。④陈振飞译:《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民生日报》1912年9月20日。

今天的译文相应部分:

从封建社会的灭亡中产生出来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并没有消灭阶级对立。它只是用新的阶级、新的压迫条件、新的斗争形式代替了旧的。

但是,我们的时代,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5273页。

与今天的译文比较,陈振飞对“资产阶级”一词,有时翻译成“绅士”,有时翻译成“资本家”。译本的标题也是把“资产者和无产者”翻译成“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

把“资产阶级”翻译成“绅士”,首先是日译本原来的译法。《平民新闻》第53号刊登的《共产党宣言》日译本的第一部分就翻译成“绅士と平民”。《天义》刊出民鸣的译本,第一部分的标题也是“绅士与平民”,在译文第一句“自古以来,一切社会之历史均阶级斗争之历史也”后面即附上恩格斯的一个注释:“绅士云者,即近世资本阶级握社会生产机关、以赁银雇用劳民者也。”⑥民鸣:《共产党宣言》,第2 页,《天义》第16、17、18、19 四册合刊,1908年,春季增订本。《天义》刊登的民鸣的译本,“资产阶级”基本上都翻译为“绅士阀”。如果说,民鸣的译本把bourgeoisie与bourgeois翻译成“绅士阀”与“绅士”是完全依据日文译法的话,那么,陈振飞的译本有时把bourgeoisie与bourgeois翻译成“绅士”,并把这一译法用于标题,则有进一步讨论的余地。

三、如何理解陈振飞把bourgeoisie译成“绅士”

《平民新闻》第53号刊登的《共产党宣言》日译本的第一部分(“绅士と平民”)附有译者的注释,说明选用“绅士”、“平民”为译名的原因:

译者云:“绅士”的原文是Bourgeoisie,有时译成“富豪”、有时译成“豪族”,又多译成“资本家”。但我经过多方推敲后,暂且把它译成“绅士”。虽然“绅士”原指君子,但是按日本近来绅士绅商之类用法,用于称呼一般上流社会上的自私庸俗者是很合适的。然而,有时候或译成“市民”,或译成“绅商”。“平民”的原文是Proletarian,也可译成劳动者。①《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绅士と平民”后面之注释,《平民新闻》第53号(明治卅七年十一月十三日),第5页。这段注释由日本大阪大学青年学者宫内肇为笔者译为中文,中山大学外语学院邱雅芬教授对他的译文作了修改润色。

笔者对日本社会史完全没有研究,无法判断日本译者把源自法文的bourgeoisie与bourgeois翻译成“绅士阀”或“绅士”是否恰当,但在当时的中国,这样翻译显然是有问题的。在晚清的中国,“绅士”或“士绅”指的是有功名、职衔的人(一般不在实缺任上),他们的功名职衔或由科举得来,或由恩荫、貤封、军功、保举、捐纳等途径得来,对此,官员和士大夫都必然有准确的认知;即使是贩夫走卒,尽管未必一定清楚“绅士”的界定,但对什么人属于“绅士”也会大体明白。因为“绅士”是太常用、与一般人关系太密切的词语,所以,要改变其含义或外加其他含义就很困难②笔者请教过中山大学程美宝教授、华中师范大学刘家峰教授,大家在讨论中都认为,bourgeoisie与bourgeois这两个来自法文的词汇,当时在中国肯定很少人知道。刘家峰教授见告:他查阅过的晚清出版的英汉字典,没有收录bourgeoisie与bourgeois,而在供外国人学汉语的几种汉英字典中,“绅士”条的释义是literati、graduates、officials、gentry等等,没有解释为bourgeoisie、bourgeois的。。也许是因为中文“绅士”这个词的含义太确定了,所以,无论是《天义》还是《民生日报》的译文,在沿用日译文这个译法时,也是拿不准的。《天义》刊登的译文,“资产阶级”基本上都翻译为“绅士阀”,但刘师培在译文之后加了一个按语:“案:‘绅士阀’英语为bourgeoisie,含有资本阶级、富豪阶级、上流及权力阶级诸意。‘绅士’英语为bourgeois,亦与相同。然此等绅士,系指中级市民之进为资本家者言,与贵族不同,犹中国俗语所谓老爷,不尽官吏言也。”③民鸣:《共产党宣言》,第19页,《天义》第16、17、18、19四册合刊,1908年,春季增订本。朱执信认为,日本人把Bourgeois翻译成“资本家”或“绅士阀”、把Proletalians翻译成“平民”均不合适,他把这两个词译为“豪右”与“细民”。见《朱执信集》上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60页。然而,这个按语很难说是谨严的。

陈振飞的《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尽管标题把bourgeoisie译成“绅士”,但内文译成“资本家”的却有38处,译成“绅士”的只有13处,查对《平民新闻》第53号日译本相应部分的文字,基本都是“绅士阀”。下面再把陈振飞翻译的《万国社会党大会史略》与宋教仁在《民报》第5号刊登的《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的各两段作比较:

宋教仁的译文是:

世界者,人类共有之世界也。现世界上之人类,统计不下十五万万,然区别之,得形成二大阶级:掠夺阶级与被掠夺阶级是矣。换言之,即富绅Bourgeois与平民Proletaruns之二种也。

……

阶级斗争之幕既开矣,旗鼓堂堂,为执戈立矛,而进于两阵之间。然富绅者,有政府、警察、军队、学人、僧侣等为之援助者也,平民军之阵势,其将何如乎?“彼等徒蚁集耳,徒高声叫唤耳”,其果如所云云焉否耶?①陈旭麓主编:《宋教仁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0页,

陈振飞对应部分的译文是:

抚全世界,使世界十五亿之人类,将别为二大阶级焉。夫阶级者何?掠夺阶级与被掠夺阶级。之二者,质言之,即资本与平民是也。

……

开阶级争斗之幕,堂堂旗鼓,两阵执矛以进。然试观平民军对于率政府、警察、军队、学者、宗教、新闻的资本家,其立阵如何乎?绝无所恃也。只如蚁集,徒高声叫唤而已。②陈振飞:《万国社会党大会史略》,《民生日报》1912年9月6日。

宋、陈的两段译文意思基本相同,但宋译的两处“富绅”,陈译均作“资本家”(陈译第一段作“资本”,漏一“家”字,当系手民之误)。

这样看来,陈振飞其实已经意识到,把bourgeois翻译成“资本家”比翻译成“绅士”或“富绅”更恰当,尽管时人对“资本家”一词的理解与今人不尽相同(往往广义地理解为“有资本者”或“富人”)。为何他明知把bourgeoisie与bourgeois译成“绅士”并不恰当,但仍然这样译?这就有必要对当日中国“资本家”与“绅士”的状况做些分析。

众所周知,《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的“资产者”,主要是指大工业时代的资产阶级(尽管对资产阶级形成的历史也有所追述),然而,当日的中国产业资本的情况如何呢?据1912年农商部的统计,全国共有“工厂”21605家,工人662264人,其中广东有“工厂”2426家,工人78653人。而在上述“工厂”中,使用机器为动力的工厂只有363家,所有机器的总功率为24544马力,其中广东有使用机器的工厂136家,机器的总功率为4566马力③农商部总务厅统计科编:《中华民国元年第一次农商统计表》,1914年刊行,“工厂”表,第4—21页。。据此可以计算出,列入统计的工厂平均每厂机器的功率才67.6马力;使用机器工厂数最多的广东,平均每厂机器的功率只有34.6马力。上世纪90年代,杜恂诚对近代中国资本额较大(工矿、航运业资本额1万元以上、新式金融业5万元以上)的新式企业做过更为详细的统计,根据他的统计,晚清(1912年前)全国在37个行业共创办了工厂744家,电灯自来水等公用事业企业62家,建筑公司6家,煤矿和金属矿冶企业145家,新式银行、保险等金融业46家④据杜恂诚《民族资本主义与旧中国政府(1840—1937)》(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286—528页之《历年所设本国民用工矿、航运及新式金融企业一览表(1840—1927年)》统计。。杜恂诚统计的是历年创办的近代企业,其中部分并没有经营到清末。考虑到种种因素,我们可以肯定,直到清朝灭亡,全国规模较大、使用机器的近代企业也不过数百家而已。在一个面积一千多万平方千米、人口四亿的大国,投资经营区区几百家近代企业的人,是否足以构成一个产业资产阶级?当然,我们谈到晚清的资产阶级,通常会把商人考虑进去,但这是一个相当复杂、不容易讲清楚的问题⑤中国内地学者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几十年的研究和讨论。其中华中师范大学的学术团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其代表性成果有章开沅、马敏、朱英主编:《中国近代民族资产阶级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马敏:《过渡形态:中国早期资产阶级构成之谜》(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马敏:《官商之间:社会剧变中的近代绅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增订版),等等。。尽管在手工业工场、商店、官营企业等肯定有劳资矛盾,其中一些企业或行业也会相当尖锐,但毕竟并非《共产党宣言》第一部分所论述的近代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矛盾和斗争。当日的中国,资本主义仅处于初步发展阶段,产业资本家和产业工人的矛盾,在社会上并没有很大影响。孙中山尽管未必掌握当时中国产业资本的确切数据,但从生活实践中得到的认识是“中国文明未进步,工商未发达”,“资本家未出”⑥《在南京同盟会员饯别会上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19页。。他提出民生主义,主观原因是他看到欧美各国资本主义发展导致贫富悬殊、阶级冲突激烈,希望能够在中国“防患于未然”。

然而,在当日的中国,绅士的人数要比投资经营近代工矿企业的“资本家”多得多。张仲礼曾根据学额估算出太平天国后全国生员及生员出身的士绅有910597人,另有捐纳的监生533303人,两者共有1443900人①张仲礼:《中国绅士——关于其在19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110页。。张仲礼对异途士绅人数的估算应该远少于实际人数,即使按照他的估算,全国士绅人数也有一百数十万人。然而,按照上引关于清末近代工矿企业的统计,投资经营这几百家企业的资本家,充其量也就是数百上千人而已。投资经营这些企业的人或者会具有绅士身份,但他们在整个绅士阶层中也只占极小比例。在现实生活中,官僚、富商、豪绅与广大平民百姓贫富悬殊的现象却十分严重,乡村贫苦农民缺乏土地,而士绅掌握乡村居民经济命脉甚至生杀大权,这是下层民众和革命党人都熟知和面对的现实。正因为如此,《民生日报》的言论对“资本家”和绅士是有很大区别的。

《民生主义》刊登过几篇关于劳资关系的文章。一篇文章说:“夫生产要素,土地、资本、劳动三者而已。今土地、资本,既半夺于外人,而劳动之力又有所未尽,则扶而植之,扩而充之,要亦事不容缓也。扶植之奈何?道在予劳动者以自由而已。”作者反对中国工人采用西方国家那样的罢工斗争方式,他认为:“夫罢工宁有益之事?不惟无益于资本家,而劳动者亦蒙其损害。然嗤嗤之氓,宁忍痛而为之,则其意亦大可哀矣!”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亟兴实业”,并呼吁资本家“起而图之”②一鸣:《补助贫民生计之研究(续)》,《民生日报》1912年7月18日。。另一篇文章介绍英国等国的合作事业,提倡“以资本家制度,而行社会主义”,进而认为:“今吾国体初更,极端之社会主义适用与否,尚属未定问题;然得此制以仿行之,使劳动者可以自由,不受资本家之抑压,是亦民生主义之雏形也。”③民:《今日宜提倡共动事业》,《民生日报》1912年7月19日。还有一篇文章主张由政府设立“社会的工厂”解决劳动者的生计,有了这些“社会的工厂”,“则资本家不能为极端之专制,劳动者亦得以服适宜之劳动,且富者出资,贫者出力,各分其任,受相当之报酬,尤平等之极矣!”④民:《今日宜设社会的工厂以实行民生主义》,《民生日报》1912年7月27日。总的看来,这些文章并没有接受《共产党宣言》关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阶级斗争的观点,更多是主张发展资本主义与劳资调和合作。

然而对占有农村土地的“富人”,特别是农村的士绅,《民生日报》则持强烈的抨击态度。该报刊出的宣传民生主义的文学作品《劝世龙舟·民生十劝》,对资本家与工人关系讲得很平淡,但讲到乡村的贫富问题时措辞就相当激烈。《劝世龙舟·民生十劝》的第五劝是“劝下富家翁”,曲词说:“……富者霸得良田万千垄,贫者立锥无地,只剩得两手空空。富者握住个财权,唔到贫者毓动。要你为奴为隶,亦要勉强依从。后至阶级愈分,财嘅势力又愈重。贫人耕作,富者就坐享成功。坐食者安享悠游,耕作者不免饿冻,想来天理难容。”劝告富人“不可恃富欺贫,将人地作弄”,要切实依从民生主义,否则就不能指望永久太平⑤支离:《劝世龙舟·民生十劝·五续》,《民生日报》1912年5月15日。“毓动”:粤语“活动”之意。“嘅”:粤语“的”。“人地”:粤语“别人”之意。。第六劝的“劝农夫”有如下的句子:“……故此富者买埋天咁阔嘅田土,贫者想话耕锄食力,可叹尺地全无,监住要共佢批耕,来讲路数;情愿把租银奉献,都要搵的世界嚟捞。富者就把地权垄断为圈套,我地农民无奈,就要做佢富家奴……佢坐食安居,为做米蠹;任得我地两餐唔足,子泣妻号……短衣缩食,都要顾住交租,想起番来,真正系唔公道……此事总因,全在地土,只为地权,全在佢的富豪操。想话把农业振兴,亦唔到你展布……想话把农业振兴,以边一件为首务?平均地权,乃系法理最高……然后农业可以自由谋进步,何限好。平均地权主义,算系农业界第一良图。”⑥支离:《劝世龙舟·民生十劝·六续》,《民生日报》1912年5月18日。“咁”:粤语“这”。“监住要共佢批耕”:粤语“被迫向他批耕”之意。“搵的世界嚟捞”:粤语“找些办法谋生”之意。“我地”:粤语“我们”。“”:粤语“他”。“唔公道”:粤语“不公道”。“唔到你”:粤语“由不得你”之意。“边一件”:粤语“哪一件”。歌词的内容,说的就是富人霸占了大部分农村土地,这是农民贫困的根本原因,这种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状况是“天理难容”的事,因此必须改变。

广东光复后,同盟会掌权的广东军政府采取了压制和打击清朝士绅的政策,但在治理乡村社会的时候又不得不借助和启用部分旧士绅①参看拙文:《清末民初地方政府与社会控制——以广州地区为例的个案研究》,《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然而,《民生日报》始终对士绅持深恶痛绝的态度。1912年9月,香山县士绅郑干等以局绅名义就护沙警察事项具呈,警察厅长陈景华在其呈文上批示:“此等劣棍,既以绅自居,显系自认前朝人物,不难附入图谋不轨之宗社党,岂能委任办事?”《民生日报》就此事发表短评说:“亡清职衔,既已取消……绅棍不惟不可以授以事,直当剥削公权,免其侵害社会、点污民国可也。今此等绅棍,无地无之,以余所闻,霸占学田,武断乡曲,其罪状甚于郑干等多多矣,吾不知当道何以待之。”②《不准劣绅称绅衿》、《绅棍》,《民生日报》1912年9月19日。他们认定绅士阶层是共和民国的敌人,是社会改造的障碍,希望政府对绅士采取更为严厉的打击政策;他们宣传民生主义和社会主义,主观上是为了将来,但也很难脱离客观的现实,在意识中显然也希望把新的思想武器用于同绅士的斗争,所以,陈振飞翻译《共产党宣言》的时候,明知把bourgeoisie与bourgeois译成“绅士”并不确切,但也要用来做标题了。

四、陈振飞译本在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史上的价值

继1908年民鸣在《天义》刊登的译文,陈振飞在《民生日报》的译文是《共产党宣言》第一章的第二个全译本。因为《民生日报》是同盟会员所办,而该报的宗旨又是宣传孙中山的民生主义,因此,陈振飞的译文在辛亥革命史以及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传播史上都是值得一提的事。

讨论19世纪末20世纪初社会主义早期传播问题的学者往往对广东注意不够③例如李军林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十年研究述评》(《河北学刊》2005年第6期)第四部分“关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各地区的早期传播”,完全没有提及广东。。早期介绍宣传社会主义学说者当中有好几位著名的广东人,但在一般人心目中,他们介绍社会主义的言论多在广东以外的地方发表,广东本地似乎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史实。陈振飞译文的发现可以很大程度改变这种认识。广东其实也是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早期传播的重要地区之一,到五四和大革命时期,广东再次成为社会主义学说传播的中心绝非偶然。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万国公报》、《民报》等刊物的文章曾介绍《共产党宣言》的若干文句或段落,但都不是真正的译本。无政府主义者刊物《天义》所刊登的民鸣的译文,时间上早于陈振飞,但《天义》在国外编辑发行,读者面不广。而陈振飞的译文是中国内地最早的《共产党宣言》选译本,它在一份日报上连载,面向各界群众,所产生的影响自然会更大些。译者陈振飞则是第一位真名实姓可考的把《共产党宣言》翻译成中文的中国人。

陈振飞的译文,毫无疑问具有价值,但笔者对社会主义学说在华传播史没有做过深入的研究,又完全不懂日文,更不了解日本学者在这个领域的研究成果,所以,本文提出的看法是相当肤浅的,只是期望抛砖引玉,发表后得到识者的批评指教。

[(日本)独立行政法人日本学术振兴会特别研究员宫内肇先生为笔者提供了刊登在《天义》、《平民新闻》的《共产党宣言》译文的照片,并回答了笔者的问题;华中师范大学刘家峰教授、中山大学邱雅芬教授都予笔者以指教;五邑大学刘进教授寄给笔者陈振飞与陈少白等人的合影照片。在此谨表感谢。]

附录: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陈振飞译)

从来一切社会之历史,阶级争斗之历史也。纵观往古,如希腊之自由民与奴隶,罗马之贵族与平民,中世之领主与农奴、同业组合员与被雇职人等,此等阶级,简言之,即压制者与被压制者是也。此两者自古迄今,常相反目,或公然或隐然而行战争之事,此战争之结局,即成社会全体之革命的新建设,不然,则交战两阶级,俱归破坏焉。

吾人读上世之历史,而到处发现社会诸种种之秩序,观其组织则甚复杂,观其社会的阶级则极繁多;如古代之罗马,则有贵族、骑士、平民、奴隶之别,及诸中世,则有封建领主、家臣、同业组合员、被雇职人、徒弟、农奴之分,而是等中,又附属无数之差等者焉。

自封建社会之废墟以来,当代绅士之社会,亦非除却阶级的争斗者,不过立新阶级与压制之新手段并争斗之新形式,以代旧物而已。然此阶级之争斗,极其单纯,是即资本家时代之特征也。今之社会,全体割裂,恰如两个相对之大敌,直接对垒,而现二大阶级。其所谓阶级者何哉?曰绅士、曰平民是也。

夫自中世纪之农奴中,兴起而为初代都市之特许市民,而自此等市民中,又发达资本家之第一要义。盖美国之发见,喜望峰之廻航,遂成资本家运隆之地。而东印度及支那之诸市场,米国之殖民与殖民地之贸易,交换之机关及货物之增加等,故当时商业、航海、造制工业,受空前之刺戟,从而衰弱的封建社会革命之要素,遂急激而发达者。

然工业的生产,独占于严密同业组合之手,而封建时代之工业制度,决不能应新市场需用之增加,故工场制度之制造业,以此代之。同业组合员,因中等阶级之制造家,遂被斥逐于一隅。其联合诸种同业组合间之分业,遂消灭于各个工场内的分业之面前。

斯时市场日益扩大,需用日益增加,而工场组织亦不能应之。于是乎,蒸汽及大机械,为生产事业之革命,以庞大的近世产业代工场之制度。工场的富豪实业家,即如产业军之总首领其人者,以代中等之制造家焉①《民生日报》1912年9月20日刊出部分止于此。。

而此近世产业,即建设世界之市场。此世界之市场,实米国发见而先为之者,向商业、航海、交通为绝大之发达,更转而推进产业之发展。如此而产业、通商、航海、铁路之扩张,相为比例,而资本家亦日益发达,增加其资本,遂将中世纪残存之各阶级尽斥逐于后方。

由是观之,当代之资本家,藉其长日月发展之结果,而生产交换之方法,实不知由几多革命而成。

此资本家之发达,长足进步,政治之权力,亦从而增进。其初彼等,则被压于封建贵族政权之下成一阶级,成为都市独立之共和政②“政”字后疑漏印一“体”字。,又或为王政治下之课税,不过为中世之武装自治团体耳。后至工场制造之时代,彼等之半封建,或因专制政治之王国,为贵族对抗之具,供大王国统一之基础。然近世产业,及世界之市场,自其初之建设,而资本家者,遂于近世代议政之国家,举其政权,全占断于其手中。而当代国家之行政部,直不过为资本家全部事务之管理一委员会而已。

故就其历史观之,则资本家者,实成极多之革命事功焉③《民生日报》1912年9月21日刊出部分止于此。。

盖资本家者,一得其权势,遂灭绝到处之封建、门阀、诗歌等一切之关系。而封建之色丝,不绝容赦,人与人之间,唯单独之私利及刻薄之现金勘定外,无论如何,绝无关系。但彼宗教之热心、任侠之血性、儿女之人情等,则极神迷心醉;一切利害,尽沉溺于冷水之中。以交换之价格,代其人物之价值,以单纯无法之自由(即贸易自由),代其无数永续之特许的自由。此等动作,一言以蔽之,资本家者,从来以宗④“宗”字后疑漏印一“教”字。及政治之虚装,变其覆面之掠夺,以为裸体、无耻、直接、残忍之掠夺者焉。

资本家者,剥夺各职业之后先,而享有名誉尊敬者也。如彼之医师、法律家、僧侣、科学者等,皆为彼之雇佣的劳动者而已①《民生日报》1912年9月23日刊出部分止于此。。

资本家者,破除家族间人情之覆面,而家族之关系,不过为金钱之关系而已。故于人类之活动,实为空前之物。其为不可思议欤,则远过埃及之三角塔、罗马之水道及中世之殿堂。其为断行之远征欤,前代一切国民之转移及十字军,则瞠乎若后。

资本家者,不断为生产机关之革命,从生产关系之革命,延及社会全体关系之革命,不然,则不能存在焉。反是而保存生产的旧方法,一定不变,此为前代工业阶级存在之要件,而非所论于今日也。故生产不断革命,常搅乱一切社会之组织,不安煽动,互相继续,此为资本家时代与前代相异之特征也。古果②“古果”疑应为“古老”。凝固冻结之诸关系,及与此相随之偏见,一操③“操”疑应为“扫”。而空之。而新式之事物,在其未确立于前,速为废物者,比比皆是。坚牢者皆散而为气化,神圣者下降而为亵渎,故人遂不得不用其冷酷无情之心,而对于自己之境遇及同类之关系焉。

然因生产物连续而行,市场之扩张,是驱资本家而驰骋于全世界之上,随虞④“虞”疑应为“处”。栖身,随处移植,并随处而建设诸关系者也。

资本家者,因掠夺世界之市场,为各国之生产及消费,带有世界之性质。彼不顾保守人士之愤恚,由产业之根本,拔去国家之地盘;故现今旧有国民之产业,尽为破坏;其新产业,即取而代之。夫此产业之开始,实为文明之国民死活之问题焉。如此产业之原料,不待自国之产出,而来自天涯者。即产业之生产,亦不独为内国之用,更为世界各处之消费品。昔之需用,仅为内国之生产;今之需用,则要求遥远土地之生产物。昔为地方的、国家的,困居自得;今为世界各国民,各方面之交际,互相依赖。即精神之生产,亦如物质者然。一般国民精神之创作,为世界共同之物,国民之偏执僻见,益不可能,应自多数国民地方的文学之间,而创设世界之文学焉。

资本家者,急激改良一切生产之机关,转为交通便利之机关,因此一般国民,虽极野蛮,亦相率而入于文明之域。

彼恃商品之低廉,为重炮之用,而击破他国之城池。虽极憎恶外人之野蛮人,亦悉降服,各国民因是而免于灭亡焉。盖资本家者,不断运用其生产方法,而输入文明于彼等。即资本家者,用自己之形象,而创造世界者也⑤《民生日报》1912年10月10日刊出部分止于此。。

资本家者,使地方归纳于都市之下,创设无数之都市者也。都会之人口增加,遂使多数之人民,脱离田园之生活,如此而令地方化为都市,更使野蛮及半开⑥“开”字后疑漏印一“化”字。之国民,化为文明国民焉者。

资本家者,除去人口生产之机关及财产散在之状态,而令人口团聚,集中生产机关,蓄积财产于少数之手,其必然之结果,即如政治之中央集权焉。彼别有法律、政府等独立诸州,或不甚联合之诸国,亦团结为同一政府、同一法律之国民。

是资本家者,仅于百年内外之支配,实创造开辟以来几多时代合并的广大之生产力。屈服天然力,而为机械,工业、汽船、航路、铁道、电信、全大陆之开垦、河川之开通等,急用魔力,从地下唤起而来。如此伟大之生产力,包含社会,于前代人类中,果谁能之哉?

于此知资本家基础的生产及交换之机关,既早于封建时代,发其萌芽,而其生产及交换机关,十分发达,但财产的封建的关系,既不能与生产力相随而发达,则彼等自有许多之障碍物,而不能不破坏焉。

自由竞争,相代而进,则适合的社会政治之组织,及绅士阶级之经济、政治之权力等,皆相继而来。

此等变化,皆现于吾人之眼前者。今之社会,唤起生产及交换之大机关,恰如魔术师,用其咒文,唤起下界之诸魔,而失其制之之术焉。最近十数年间,商工业之历史,即生产力对于生产方法,并对于资本家财产存在之关系等,试行背叛之历史也。何者?彼商业上之恐慌,相隔一定之期,愈接愈励,遂至摇撼绅士社会之全部。当此恐慌之际,不仅现存生产物之大部分,定期破坏,即以前之生产力,亦并而破坏焉。此等之恐慌,于上代实为一种不可思议之流行病,而社会突如复归野蛮之状态,工业商业,一若全归破坏。其何故哉?此无他,实因文明之过多、衣食之过多、商业之过多耳。彼之生产力,应社会之命,既非为发达绅士财产制度之具,却比其制度而有余力,并超越制度之障碍而蹂躏之,使混乱绅士之全部,其财产制度,全属危险。此时绅士社会之制度,甚为狭隘,不足以包容大生产力产出之富。然此资本家,又何如而避此等之恐慌哉!无他,于一方则加强压,而破坏其生产力之大块,他方则征服新市场,及完成旧市场之掠夺事,即向广大猛烈之恐慌而进步,此谓之减却防遏恐慌之手段焉。

然资本家,其颠覆封建制度之武器,今反迎面而来。盖资本家,不独融铸其致死武器,又养成使用其武器之人。斯何人哉?近代劳级之平民是也①《民生日报》1912年10月17日刊出部分止于此。。

斯资本家,随其资本发达,而同比例之平民,其劳动阶级,亦相附而进行。此劳动阶级者,仅生存于作事之间,其劳动亦必在增加资本之内,乃得任事。凡此等人不得不切卖其身也,此外之物品,同为一个之商品,于竞争场里,则有种种之变化,及于经济市场,则曝露其市价之高下焉。

然是等平民之劳动,因机械使用之增加及分业,全失其个人之性,又从而全失其兴味,则彼只为机械之附属物而已。彼之所为,仅得一最单纯容易所习之小技,故斯劳动者产出之费用,仅足以维持其一身,及繁殖其所必要之衣食而耳。然商品之价值,与其产出费相随。而劳动者亦仅成一商品,故作事益没趣味,从而赁银不得不次第减少。更甚焉者,从机械使用及分业之增加,或由劳动时间之延长,或于一定期内增加其劳动,又或为机械速力之增加等,而苦力之负担亦不得不增加也。

抑近世产业,在族长的主人之下,变小工场为产业的资本家之大制造所,群集劳动者之团块,全如兵队之组织。彼等为产业军之士卒,而置于士官下士等全权之下,为绅士阶级之奴隶。更因机械、监督、制造家等,刻刻为奴隶而被驱使。此专制之目的,单在营利之途,其可贱可厌,则更甚焉。

又劳动者,因被制造家之掠夺,卒至以现金为赁银,则彼更为资本家而外之地主、小贩商人之所利用。

然中等阶级之下属,诸职人及农夫等,不得不渐次沉没于平民之间。其原因半因彼等之小资本,不能为产业之大规模,又因彼等之专门技术,其新生产法,俱归无效。斯平民者,由社会各阶级,不绝而来补充者也。

此等平民,亦经种种阶级而发达。平民之初生,直与资本家共起争斗。各劳动者,先与直接掠夺自己之绅士对抗,次联给②“给”疑应为“合”。制造所之职工,次联盟同业之工人。然彼等非攻击绅士生产之方法,只对于其生产之器具而行攻击而已。彼等即破坏彼等之劳动,及竞争之输入品,精碎机械,烧拂制造所,以其腕力务求回复中世劳动之旧态而后已。

夫此阶级之劳动者,犹为弛缓之团集,而散在全国。彼等因相互竞争,常自分裂,或有为紧密之团体,而决非自动之结合,实资本家结合之结果而已。当时资本家,为达其政治上之目的,不得已而动全国之平民,实为一时之有力者也。然于此阶级,则平民非为自己之敌,实为对敌之敌而已。斯历史上一切之运动,集中于资本家之手,因而得一切之胜利,悉为资本家之胜利焉③《民生日报》1912年10月19日刊出部分止于此。。

夫与资本家,相对立于诸阶级中,为革命的阶级者,只此平①“平”字后疑漏印一“民”字。而已。近世产业,使一般之阶级,渐次衰颓,遂归消灭。惟平民则具殊之性质,且为吃紧之产物焉。

中等阶级下层之小制造家、小贩商人、职人农夫等,亦皆与资本家开战。而彼等只欲免其中等阶级一分子之消灭,故彼决非革命的,而实保守的而已。若彼等真为革命的,将必入于平民界内,盖因研究将来之利害,遂放置其现在之位置,而自立于平民之地者也。

彼所谓危险阶级者,社会之渣滓及堕落旧社会最下层,而自然腐朽之团体,是等亦此处彼处而为平民革命之运动。但彼等生活之状态,依保守党之阴谋,而适为收贿之器耳。

一般旧社会之状态,今既沉没于平民状态之中,平民者,绝无财产,与其妻子之关系,决不同绅士家族之关系。夫近世产业之劳动,及近世资本家之压迫,英之与佛、米之与德,绝无差异。一般之平民,剥夺其国民之性质,无一存者。彼所取之法律、道德、宗教,皆是绅士之偏见,于其背后,当为伏兵,而隐匿绅士之利害者也。

一般时代之阶级,得其权势,而令一般之社会,屈从于彼等分配条件之下,以防护其既得之状态。然平民者,自庑其从来分配之法,不然,则不能为社会生产力之主人。用是则不得不废止其从来分配法。彼等既无保护防卫之物,而对个人财产,一切防护保险,俱归破坏。

今观历史上一切运动,皆为少数利害之运动而已。然平民之运动则不然,因大多数之利害,为自觉独立之运动。盖因现在社会最下层之平民,于公权社会上层之全部,非由空中飞越,决不能自动自升也。平民对于资本家之争斗,就其形式而观,最初不免为一国的,因各国之平民,必先处理自国之资本家,而后联络其发达之大体,公然革命,倾覆资本家,而作平民权力之基础者焉。(完)②《民生日报》1912年10月24日刊出部分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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