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对前摄的描述与分析*

2011-01-23 08:21肖德生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3期
关键词:意向性胡塞尔现象学

肖德生

一、前摄与原体现

胡塞尔早期时间意识结构的描述分析,把在原生回忆与前摄之间的意识称之为原印象或原感觉。例如,在1906—1907年的文稿中,胡塞尔提到:“原印象是绝对未变异之物,就所有其他意识和存在而言,它是原源泉。如果现在这个词在严格的意义上得到理解,那么原印象的内容是现在这个词所表明的东西。”①Einleitung in die Logik und Erkenntnistheorie.Vorlesungen1906/07(Husserliana Band XXIV,U.Melle Hrsg).Dordrecht/Boston/Lancaster:Martinnus Nijhoff Publishers,1984,S.268.在1909—1911年的文稿中,胡塞尔指出:“我们把对起始点的意识称为原感觉意识……原感觉的意识在流淌,这就表明:如果河流的一个原感觉存在,那么鉴于整个序列,一方面一个持续的序列‘尚未’存在,另一方面一个序列‘不—再’存在,而实际存在的原感觉是两个连续统的界限点,即尚—未和不—再的界限点。”②Zur Phänomenologie des inneren Zeitbewusstseins(1893—1917)(Husserliana Band X,R.Boehm Hrsg).Den Haag:Martinnus Nijhoff,1966,S.372.胡塞尔对原感觉意识的详细描述,可参阅[德]埃德蒙德·胡塞尔著,克劳斯·黑尔德编,倪梁康、张廷国译:《生活世界现象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137—140页。此外,胡塞尔有时把原印象称之为原意识,“正是这种原意识向滞留的变异过渡,而后这个变异是原意识本身的滞留,并且是在原意识中本原地被意识到的素材的滞留,因为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如果没有原意识,滞留也就无法想象”③[德]埃德蒙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第148页。。但是,在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把早期时间意识结构中的原印象或原感觉置换成原体现。就这种原体现的意向性,胡塞尔指出:“原体现是关于两种‘当下化的’行为的界限点,即关于滞留与前摄的界限点。因而,就像在感知意识中的把握自我就在其中存在,它也不断地具有敞开的将来视域,具有可能的现时的期待视域。”①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7.“每一个原现前不仅具有内容,而且具有被立义的内容。因而,原体现是被充实的期待。”②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7.由此可见,在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把原体现视为某物在其中作为当下现在被给予的意识,原体现在感知的河流中不仅不断地是原现前的出现,而且是在各个期待意向充实的样式中的原现前的不断出现。通过本文的比照,我们不难发现,胡塞尔对原体现这个新术语的界定是与其对意识概念的新阐释相一致的。在胡塞尔全集24卷“<§42.意识概念>”中,胡塞尔把意识概念划分为:作为体验的意识;作为意向意识的意识;作为执态的意识,作为行为的意识和作为注意力意识的意识③胡塞尔在此对意识概念所作的重新划分,与他在《逻辑研究》中对意识概念所作的三种划分不同:1.意识作为经验自我所具有的整个实项的现象学组成,作为在体验流的统一之中的心理体验;2.意识作为对本己心理体验的内在觉知;3.意识作为一种“心理行为”或“意向体验”的总称。胡塞尔对意识概念不同时期所作的划分及其相互关系的阐述,可参阅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87—89页。此外,T·科尔托姆斯的《时间现象学》也阐述了胡塞尔上述意识概念的转变,及其在时间意识中的作用。参阅:T.Kortooms,Phenomenology of Time,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2,p.79—83.。

在作为体验的意识分析中,胡塞尔认为,如果我们把反思的行为与素朴的感知相比照,那么我们就在反思中发现一个与原初意识相对的变更了的意识。“素朴感知过去了,但是它以一个恰恰曾在的意识形式也在现象学意识同一性中矗立着。对此出现了向新的反思意识连同其分析与阐述的过渡。”④Einleitung in die Logik und Erkenntnistheorie.Vorlesungen1906/07(Husserliana Band XXIV,U.Melle Hrsg.)Dordrecht/Boston/Lancaster:Martinnus Nijhoff Publishers,1984,S.244,247,248,249.在此,胡塞尔把每个意识此在、每个存在称之为“单纯(bloβ)”或“前现象(präphänomenal)”体验的存在。在他看来,正是由于这些意识此在、每个存在是曾在的,它们才在反思的关注与分析中可以成为一种被给予性,并因此而被察觉到。因而,在作为体验的意识中,虽然这样一种“单纯(bloβ)”或“前现象(präphänomenal)”体验在存在,但是没有被感知。虽然我们也可以谈论体验与被体验之物,但是在此体验并不意味着一个对象—拥有,并不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涉及到拥有对象之物,并对此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执态。

就意识作为意向的意识而言,胡塞尔指出:“每个体验具有固有的意向性特征,即一个对象被意识到的特征,我们把朝向一个对象的体验称之为一个意向的体验。”⑤Einleitung in die Logik und Erkenntnistheorie.Vorlesungen1906/07(Husserliana Band XXIV,U.Melle Hrsg.)Dordrecht/Boston/Lancaster:Martinnus Nijhoff Publishers,1984,S.244,247,248,249.这就是说,意识作为意向的意识,其本质特征在于,它涉及到一个对象,它在一个统觉或立义中构造对象。因而,从本质上看,首先,在意向的意识中包含关于注意力的观念;其次,意向的意识不仅存在,而且是在一个统觉中对一个对象的意识,不管这个对象相即地被感知,还是以其他方式被给予,或以超越的方式被意指。在胡塞尔看来,在作为意向的意识中,感知统觉把客体的本身在此构造成一个意指的被给予存在,感知信仰把显现者设定为现实性。就此感知统觉与感知信仰的关系,胡塞尔指出:“它是一个信仰意向,这个信仰意向朝向显现者,即它不在感知统觉旁边存在,而是贯穿感知统觉与显现的客体相关。”⑥Einleitung in die Logik und Erkenntnistheorie.Vorlesungen1906/07(Husserliana Band XXIV,U.Melle Hrsg.)Dordrecht/Boston/Lancaster:Martinnus Nijhoff Publishers,1984,S.244,247,248,249.

在第三种意识概念的分析中,胡塞尔指出:执态,即一种确切意义上的意向,它只是当与对象性的关系构造自身之后,才指向一个被构造的对象性。而且执态也可称之为行为,因而每一个这样的行为要求一个表象、一个客体化的统觉作为基础,而这个统觉首先对象性地对此行为成为表象,成为意识。胡塞尔指出:“一个对象意识必须在此存在,因而执态发现某物,对此它能够执态,一个没有奠基的客体化与最初的统觉的执态是不可想像的。”⑦Einleitung in die Logik und Erkenntnistheorie.Vorlesungen1906/07(Husserliana Band XXIV,U.Melle Hrsg.)Dordrecht/Boston/Lancaster:Martinnus Nijhoff Publishers,1984,S.244,247,248,249.易言之,一个行为可以基于一个统觉形成,并基于这个统觉可以建立被统觉客体的注意,但是作为执态的行为本身不是注意。反之亦然,即一个注意也不是行为意义上的执态。

通过以上阐述,我们发现,与其早期对时间意识的描述分析相比,在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时间意识的观点发生了某种转变。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原印象、原感觉只是表明延续客体之生产开始的起源点,它是这个生产的绝对开端,是所有其他东西从中持续生产出来的原源泉。但是,“它自身并不是被生产出来的,它不是作为某种产物、而是通过自发的发生才形成的,它是原制作。它不会生长(它没有萌芽),它就是原创作”①[德]埃德蒙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第89,149页。。就作为原印象的原意识来说,胡塞尔认为:“切不可将这个原意识、这个原立义(或无论将它称作什么)误解为一个立义性的行为。”②[德]埃德蒙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第89,149页。但是,在贝尔瑙手稿中,由于胡塞尔不仅把原体现视为由某种立义内容要素所构成,而且视为由对此立义内容的立义要素所构成,因而,原体现的意识不再是一个印象意义上的意识,它不再被视为体验的意识,而是一个关于当下之物的意向意识。胡塞尔时间意识思想的这一转变无疑表明,尽管原体现的意识并不必然就是对一个显现之物注意的把握,但是,它却具有被动的、接受的、意向的、主动的特性。

由于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不再把原体现称作时间意识的原初核心,而是界定为被充实的期待,界定为两种“当下化”行为(滞留与前摄)的一个单纯界限点,在这个界限点中,滞留与前摄之变异的连续体进行交叠,因而胡塞尔不再从原体现出发去解释滞留与前摄,而是从前摄与滞留的关系来规定原体现。对于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时间意识思想的这一转变,K·黑尔德给予这样的评价:胡塞尔“在现象学中首次开辟了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在后期海德格尔那里导向这样一个结局,即在作为‘到来’的将来和作为‘曾在’之间的‘交互运动’才端出当下”③[德]克劳斯·黑尔德著、倪粱康译:《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本真”时间现象学》,《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第6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05页。。现在,问题在于,在意识流的演替中前摄与原体现的关系又是如何发生的呢?胡塞尔指出:“首先有一个空泛的期待,而后有原感知的点,这个原感知本身是一个意向体验。但这个<体验>却只是通过作为充盈内容的这些原现前进入先行空泛意向在河流中生成的,对此这些先行的空泛意向变为原体现的感知。”④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f,20,20.一言以蔽之,胡塞尔认为,原体现是由各个空泛的前摄通过直观被给予性充盈的进入转变而来。因而,如果一个声音响起,那么除了出现一个回指的意向性(滞留)之外,必然出现一个前指的意向性(前摄),这个前指的意向性不断指向将来之物,并且以充实的方式接受它、意向地构形它。就此而论,我们可得出如下观点:作为意识的生活进程,原进程通过各个被动的趋向与预期,通过直观被给予性充盈的增加与减弱的各个形式,通过各个充实与脱实的体验被掌握;无论我们在意识流的哪个位置上找到对象—点的意识,它都已经具有一个提供前标识的过去,由于意识遭遇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是“被期待的”,因而,在完全严格的意义上,任何一个这样的内容都是“旧的”内容。

二、前摄与滞留

就贝尔瑙手稿原进程中的滞留,胡塞尔对之作了如下描述:“在意识本身中,这些属于过去事件点的滞留片段的序列被给予。于是,各自原素的原素材与所有属于它的滞留片段不再本真地被意识到,只是被意识为这些先行滞留片段的界限。”⑤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f,20,20.“在原进程中,我们有一个由这些滞留片段组成的序列,每一个滞留片段都限定在一个原素材中(而且在此从一个‘零长度’到一个不断增加的长度向上增加自身,即使最终在视域中的各个片段渐渐模糊起来)。”⑥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f,20,20.由此引文,我们可以解读出:在原河流中具有原素材料的序列,这些原素材料滞留地向后下沉,与每一个原素材料相衔接的是由意向的逐级间接性组成的滞留;原进程中有一个瞬间滞留意识诸时段的连续统,每一个滞留意识时段自在地已是一个连续统。我们发现,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对原进程中滞留的考察仍然与其早期对纵的意向性的描述相一致:“有一个纵的意向性(Längsintentionalität)贯穿在此河流中,它在河流的流程中持续地与自己本身处在相合统一之中,第一个原感觉在绝对的过渡中流动地转变为它的滞留,这个滞留又转变为对此滞留的滞留,如此等等。但同时随着第一个滞留而有一个新的‘现在’在此,一个新的原感觉在此,它与第一个滞留以连续—瞬间的方式相联结,以致这河流的第二时段是这个新的现在的原感觉,并且是以前的现在的滞留,而第三个时段重又是一个带有第二个原感觉的滞留的新的原感觉,并且是第一个原感觉滞留的滞留,如此等等。”①[德]埃德蒙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第144—145页。

在胡塞尔看来,如果我们根据原进程中充实结构的描述来考虑前摄,那么每一个意识时段可以由一个垂直片段得到标识:垂直片段的上半部由一串指向将来的内在诸对象点的前摄组成;片段的中心点是当下的对象—点的意识;垂直片段下半部由一串指向过去的内在诸对象点的滞留组成。但是,胡塞尔指出原进程中的前摄意识具有这个特征,即“每一个滞留的瞬间连续统都包含着对将来之物的前摄,而且是一个在连续的间接性中的接着出现的前摄的前摄”②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20,21,21f,24f.。鉴于此,以发生的方式,我们可以说,如果一再持续的新的核心素材出现,那么先前的素材不仅滞留地下沉,而且形成一个前摄的意识,这个意识迎合新的原素材,并且限定性地被它们所充实。换言之,在原进程序列的意识中,我们不仅具有一个原素材序列,而且在其中甚至在序列意识中具有一个由滞留片断组成的序列,这个序列被投射到一个前摄之物中。诚如胡塞尔所说:“这个原序列以前摄意识的方式投射到将来之中,这个前摄意识与每一个时段相伴随。只要它持续地接受这些作为限定性充实的原素材,它在每一个进一步的事件点中就充实自身。”③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20,21,21f,24f.因而,意识时段的每个点具有一个前摄的指向,一个瞬间意识时段的每个点朝向在接下来的瞬间意识时段的相应点中的充实,前摄意识产生的瞬间意识时段的点编排前摄上部,这些下部滞留有一个前摄的意识。

为了更直观地表明滞留与前摄的关系,胡塞尔以图表指出:“让我们以此为出发点,即事件E1—E2的一个块片已流逝,并且我们位于E2点。在此,我们具有关于已流逝之物的意识,这个意识<贯穿>垂直向下指向的滞留片段……现在,如果在E2点上一个对将来过程的前摄应该存在,这个过程通过其样式、并且在最普遍之物中通过质料种类得到先示,那么片断E2E12(已流逝之物的滞留)首先必须承载一个前摄,这个前摄应该间接地通过斜线条得到标明,这个斜线条受E2E23和E12E限制。的确,预先意识指向于此,即E2E12将持续地下沉。因此,现在,这个片断的每一个点不仅是与这些斜线有关的滞留性意识,这些斜线回溯到E1E2的各个相应的点,而且是与这些斜线有关的前摄性意识,这些斜线在向下下沉的指向中贯穿这些被标识的的线条片断。”④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20,21,21f,24f.

通过上述两个图表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出:在完备的图表中,滞留片段<E13>E23得到了延展,即包括水平线之上E2E'3,而这恰恰表明了前摄片段E2E'3被包含在滞留之中,如果前摄片段E2E'3指向E2E3原素材得到充实,那么前摄片段E2E'3的意向就得到了充实,随着E3的出现,前摄片段E2E'3就是滞留中的片段E23E3,片段 E12E'3就等于<E13>E3。因而,作为充实进程的滞留和前摄相互交织在一起,较早的意识是前摄,它正是指向后来之物的意向,而且随后到来的滞留正是以前滞留的滞留,以前滞留同样具有前摄的特征。更确切地说,这个新出现的滞留再造以前的滞留连同其前摄的趋向,并且同时充实后者,只不过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即贯穿这种充实的是一个对这些紧接着时段的前摄。对这个前摄的特征,胡塞尔作了这样的补充描述:“但是,这个预期通过作为消逝的连续统一体被动机引发,而且,现在,这个连续统一体在实现的流逝中必然是一个充实的连续统一体,它持续充实每一个时段并且动机引发紧接着的前摄,这个前摄在进程中重又充实自身。”⑤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20,21,21f,24f.

(最初的图表)

(完备的图表)

因而,如果一个事件在原进程中下沉,如果滞留意识重又下沉,即转变为另一个变异的意识,这个变异的意识是以前意识的滞留,如果以此方式每一个垂直的下方片段在其所有的点的后面是间接的滞留,那么一个类似被建造的、只是以不同指向的间接意向性就给这些滞留的点添加了一个前摄自身,例如,添加了一个指向一个将来序列之连续性的趋向意识自身。但是,胡塞尔指出:“在过渡中,变异是一个双重变异,一方面,它是这一个变异,这一个变异把各自意识变异为继续在这个意义上的一个先行了的意识变异,因此它成为关于刚才的曾在意识的意识,并且贯穿刚才的曾在意识成为关于先前曾在意识的意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成为关于刚才过去之物的意识,这个意识就其而论是关于其刚才过去之物的过去的意识)。另一方面,它是那一个变异,那一个变异把各自意识变异为一个将来到来的意识的前摄(在这件事上,各自意识本身是先行了的向其朝着其本身方向作为将来到来的意识的变异),并且如此变异,以至于它作为充实的(‘被期待的’)意识出现,但作为‘紧接着充实的’意识出现。”①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25f.这就是说,在滞留性的变异中,每一时段同时是先行滞留的滞留,因为充实毕竟自在地包含先行意向的滞留,先行的意向本身被保留在新的滞留意识中,并且这个意识一方面自在地具有先行意识的充实特征,另一方面自在地具有先行意识的滞留特征;前摄性的变异向我们表明了向一个新前摄的转变,这个前摄与一个充实的样式相合,一个以前意向的相应瞬间在此得到充实,而且其他瞬间只具有未充实性的变异,这种未充实性接近充实的瞬间。因此,单个瞬间自在地是以前前摄的充实,并且是这些未充实的瞬间的变异,新时段不仅是滞留向一个紧接着时段的滞留转变,这个紧接着时段在其间接的意向性中已变异地意识到以前的时段,而且是一个一同被编结的前摄的转变,是一个以前前摄的滞留。

三、前摄与充实

基于上述前摄与滞留关系的辨析,我们发现胡塞尔是依据《逻辑研究》中对充实这个概念的意向分析的结果而深入到前摄的分析之中。现在,问题在于,在贝尔瑙手稿中前摄与充实又具有何种确切的关系呢?胡塞尔用这个形象的比喻来指明前摄与充实的关系:“朝向感知客体的存在已经张开双臂接住到来之物,被接住之物是以最优先的方式对充实瞬间中将来意向的把握,这个将来意向是空泛的与或多或少确定的、不管怎样可确定的将来意向。新被把握之物是充实,而且作为新被把握之物它特别受到注意力偏爱。”①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226,27.这就是说,作为原前摄的每一个前摄通过新物的进入充实自身,前摄意识在新近出现的原体现的意识中可找到它的充实,如果一个充实发生,那么一个意识通过在演替相合中的一个意识充实自身。胡塞尔后来指出:“如果现在原前摄在进程中充实自身,那么我们首先恰恰具有一个未被充实的意向性,这个意向性渐渐变为一个关于……意识,这个意识具有被充实的意向性的特征。”②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226,27.因而,未被充实的意向性与充实的意向性具有某种相合的关联,被充实的意向性回指着一个前行的意向性的样式,即回指着前摄,“新前摄是新的,并且是以前前摄的变异,但是,以前前摄本身通过一个被编入的滞留意识瞬间被意识到。恰恰借此,这种充实的相合在瞬间意识自身中发生”③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226,27.。

在此,我们可以指出胡塞尔的充实思想发生了某种本质转变。首先,胡塞尔对充实结构作过这样的阐释:“从可能性上看,与所有意向相符合的是充实(或者是它们的否定性对立面:失实),它们是一种特殊的过渡体验,这些体验本身被描述为行为,并且可以说,它们使各个意指的行为在一个相关的行为中达到其目的。只要后一种行为充实了意向,它就叫充实,但只是借助于充实的综合行为,即在充实活动意义上的充实的综合行为,它才叫充实行为。”④[德]埃德蒙德·胡塞尔著、倪梁康译:《逻辑研究》第2卷第2部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48页。这就是说,一个充实的意识需要三个要素:一个被充实的意识;一个充实的意识;一个综合的意识。这个综合的意识把被充实的意识与充实的意识结合在一起,以致于一个充实的意识成就得以实现与完成。如果把《逻辑研究》的这种充实结构运用到内时间意识结构中,我们会发现,这种意识综合对应于《胡塞尔全集》第10卷增补文字第54篇文稿中所说的“最终意识”。

对于这种“最终意识”,胡塞尔指出:在意识流中,河流本身的统一作为一个一维的拟—时间秩序的自身构造是借助于各个再造变化的持续性而进行的,这些持续变化是关于彼此的再造,关于持续先行再造的再造。如果我关注的是内在时间客体,那么我的目光就进入横的意向性,这个延续的声音就在此,并且在其延续中不断延展着;如果我关注纵的意向性,以及在其中构造自身的东西,那么我就将反思的目光投向那个在“瞬间—同时”中于一个点之后的原感觉的东西。但是,胡塞尔持有这样的顾虑:“是否我们必定不能说,还有一个最终意识在管辖着河流中的所有意识。若按这种说法,内意识的各个现时时段就是一个通过最终意识而被意识到的东西,而这个最终意识就是向再造(滞留)变异过渡的东西,而后这个变异本身重又是某种在最终意识中被意识到的东西。”⑤[德]埃德蒙德·胡塞尔著、倪梁康译:《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435页。明显的是,如果我意识到河流中的相合,那么这个相合在将要被充实的意识与充实的意识之间发生;如果这个相合必须借助于一个最终意识来实现,那么由于这个最终意识自身又是延展的,在其中又有各个不同的时段,于是会再次要求一个更深的最终意识来确保先前最终意识的充实与统一,如此等等,乃至无穷。

在贝尔瑙手稿中,我们发现,就原河流中的相合与充实而言,胡塞尔完全消除了其先前的顾虑,并且认为上述最终意识的预设是多余的。因为,根据贝尔瑙手稿对原进程的揭示与描述,原河流中滞留与前摄相互交织在一起,一个前摄的指向在随后的前摄意识中被充实,而且前摄意识也具有一个滞留指向,这个指向涉及到前摄意识自身,因而,在意识流中我们不再需要一个最终意识来意识内意识中的所有意识。同样,在原河流中,由于有待充实意识保持对充实的前摄的指向,后者只是先行的意识时段,因而,有待充实的意识能够意识到自身作为一个充实的意识,充实的意识不仅是一个当下现时的意识,而且这个意识也意识到自身作为一个当下现在的意识,因为它保持对先行意识时段的将来之物的前摄的指向。换言之,对这种相合的关注不需要任何新的意识,在对将要被充实的意识的前摄所指向的东西与起一个充实作用的东西之间,这种相合出现在对充实自身的意识中,因为这个意识还保留先行的意识时段,包括它的前摄指向。由此可见,在原河流中,正是由于我们预先把目光指向这些未来的前摄及其充实,由于这些前摄本身又是存在,它们的充实是各个当下性,而且我们可以、事实上也能够在目光中向这些当下性看去,我们才得以避免时间意识中的无限回退。

此外,就原进程的自身构造问题,胡塞尔询问:“确切地说,在其每一个时段中,我们怎样能理解这个‘内意识’、这个意识流的其自身被意识到的存在,并由此而理解其‘全知性’?”①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6.在对此问题的回答中,胡塞尔再次探讨了原进程中前摄与充实的关系。在他看来,原进程是一个无限的前摄进程,这个进程从一个原初的连续体向一个新的连续体过渡,而且它是向一个新的时段过渡的意识实存,而充实意味着一个趋向意义的到来,而且在此是一个意识样式,在趋向意义上的来者被意识为在意识本身中的来者,并且就其本身而言重又是对一个来者的趋向。正如胡塞尔所言:“如我们所说,每一个瞬间意识Ux自在地是将来之物的前摄和先行之物的滞留。也就是说,每一个现时意识要素是各自的当下,它自在地具有一个双重的视域,它是一个前指和回指的意识,并且这是就每一个点而言的。总之,Ux不仅以流逝的方式转变为一个新的Ux,而且在每一个Ux点的时段中是前意识的东西,它转变为被实现之物。这种现实性是一个预期意识的现实化。它如此持续地继续下去。反之,每一个Ux是向后指的,它是先行之物的‘滞留’,借此,这个先行之物在Ux中被意识为先行的。”②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sstsein(1917/18)(Husserliana Band XXXIII,R.Bernet& D.Lohmar Hrsg).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1,S.46.

总之,在贝尔瑙手稿对前摄的本质与作用的探究中,胡塞尔指明了前摄向原体现的过渡。由于前摄与滞留一同组建时间意识结构,前摄内在于滞留,滞留内在于前摄,而且由于原河流中的充实不再预设一个最终意识,一个现时当下的意识时段意识到自身作为将来之物的一个先行预期的现实化,因此,胡塞尔不再只是从静态的视角对原进程意识结构加以分析,而是主张一种更为动态的与发生现象学相联系的时间意识结构的观点。因而,针对让·保罗·萨特所持的观点,即“胡塞尔的意识实际上既不能朝向世界和未来超越,也不能朝向过去超越”③[法]让·保罗·萨特著、陈宣良译:《存在与虚无》,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57页。,我们有理由说,如果说《胡塞尔全集》第10卷对滞留的精微描述是对萨特这个观点作了一半回应,那么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对前摄问题的深入分析作了另一半回应。同样,詹姆斯·R·门施曾对海德格尔的学术观点作过这样的概述:“在海德格尔看来,现象学忽略了一个事实:我们此在的‘此(Da—)’、在此(thereness)是处在未来之中的。现象学忽略了,未来是内在地处在我们的在世之‘此在(being there)’之中的东西。”④[加]詹姆斯·R·门施著、倪粱康译:《胡塞尔的“未来”概念》,《中国哲学与现象学评论》第6辑,第138页。如果詹姆斯·R·门施的这个概述是正确的,那么随着贝尔瑙手稿的出版,以及在其中胡塞尔对前摄问题的细致探究,我们有理由声言,海德格尔对胡塞尔时间观的评价与实事本身有不合之处。

值得一提的是,R·贝耐特指出:“贝尔瑙手稿所取得的超越早期文本的决定性的进展,并不是由于吸收了《观念》中(按其本质来看依然静态的)先验现象学,而毋宁说是由于新阐发的,并且一贯地得到贯彻的向一种‘发生’现象学的过渡。”⑤[比]鲁道夫·贝耐特著、孙周兴译:《胡塞尔贝尔瑙手稿中的时间意识新现象学》,《中国哲学与现象学评论》第6辑,第134页。R·贝耐特无疑向我们表明,胡塞尔的发生现象学思想起源于他对时间意识的沉思,发生于1917—1918年的贝尔瑙手稿。笔者对R·贝耐特的这个观点持一定的异议,因为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是通过充实而导入对前摄的分析,但从事实上看,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已经区分了“静态充实”与“动态充实”:“在动态关系中,各个关系环节与那个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认识行为在时间上是分离的,在作为这个时间过程之持恒结果的静态关系中,它们处在时间的和实事的相合性中。”①[德]埃德蒙德·胡塞尔著、倪梁康译:《逻辑研究》第2卷第2部分,第32,64页。这就是说,在静态充实中的意向充实并不是一个充实的过程,而是一个静态的被充实状态,在动态充实中我们首先具有作为完全未得到满足的含义意向的单纯思维,而后这些含义意向得到或多或少的相应充实。在对动态充实的进一步描述中,胡塞尔明确指出:“充实等同于(狭义上)的认识……在每一个充实中都进行一个或多或少的直观化(Veranschaulichung)……在认识的进步中、在阶段性的上升过程中,我们可能不得不从具有较少认识充盈的行为向具有较多认识充盈的行为迈进,而且最终要向不断需要充实的各个感知迈进。”②[德]埃德蒙德·胡塞尔著、倪梁康译:《逻辑研究》第2卷第2部分,第32,64页。如果按照R·贝耐特的观点,我们又该如何理解胡塞尔在这段引文中对动态充实的分析呢?显然,这种动态充实已经蕴含了一种发生现象学思想的萌芽,诚如倪粱康先生所说:“广义上的意向充实过程也就意味着狭义上的认识发生过程。”③倪粱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134—135页。也正是在此意义上,笔者认为,即使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并未专门去顾及发生的联系,但其发生现象学思想起源于其中对充实概念的意向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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