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江
(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外训系,江苏昆山215300)
提 要 语言中有很多表示身体状态改变的词语,如现代汉语中的“转身、回身、扭身、掉身、起身、抬身,转头、回头、扭头、掉头、抬头,转脸、回脸、扭脸、掉脸、抬脸,抬腿、抬脚、举手、抬眼、张嘴”等,它们在句中常常不表示概念意义,而是发挥语用功能,这种语用功能主要是韵律调节功能和小句连接功能。语用功能的固化就导致了一些转身类词语的语法化演变为时间关系连接词、情状副词、表短时的时间副词。
从儿童时就会背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整首诗的诗意表达里,“举头”和“低头”该解释成什么?要我说恐怕没有什么实际的意思,因为“望”本来就是向远处看向高处看的意思,所以再加“举头”是多余的。既然“举头”是多余的,那么“低头”也是多余的,因为思念故乡与低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用它不过是为了跟上句的“举头”构成对偶。类似“举头”和“低头”这种表示身体状态改变的词语有好多,常用的如:“转身、回身、扭身、掉身、起身、抬身,转头、回头、扭头、掉头、抬头,转脸、回脸、扭脸、掉脸、抬脸,抬腿、抬脚、举手、抬眼、张嘴”等,它们经常在句子里出现,但并不表达多少概念意义,就它们与所在句子命题意义的关系来说,多数情况下是个冗余信息。那么它们的具体功能是什么呢?这是本文要回答的问题。
为了称说方便,下文在提到这类词语时以“转身类词语”来代表。
从现代汉语中的情况来看,转身类词语经常用于几个表示先后发生动作的小句间,一般是用于第二或其后的某个小句前,前面主语省略。以“转身”为例,如:
(1)张全义看看孩子,又盯着妻子,一时没了主意,慢慢松开双手,转身望着窗外,葡萄架上杂乱的枝叶犹如他的心情,理不出个头绪来。(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此句中的“张全义”统领五个小句,这五个小句代表他先后发生的几个动作行为,“转身”用于最后一个小句句首。类似例(1)这种“转身”类词语出现的语境可以用以下的公式表示:
其他词语的用例如:
(2)正说着,徐伯贤拿起这两盒金丹,回身锁进了密码保险柜。(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3)贺玉梅笑道:别不说实话,你和老赵都想让老吕早点滚下台呢。其实,老吕也是瞎操心,要是换上我,就不为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破厂操心,谁们家的啊,还让别人暗着解气。说完,掉身就走。(谈歌《大厂》)
(4)柳生吃罢薄饼,起身步出茶亭,在街市里信步闲走。(余华《古典爱情》)
(5)钱康双臂一撑,抬身下床,站在地上提裤子重新系皮带。(王朔《无人喝采》)
(6)他定了定神,猛然间想出个主意,转头吩咐那个小司机……(吕雷《火红的云霞》)
(7)那人为她闪开道,回头看了她一眼,出去了。(王朔《顽主》)
(8)张道士不再正眼看金枝了,扭头走向北屋。(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9)慧芳倏转身,掉头往回跑。(王朔《刘慧芳》)
(10)于德利干笑一声,抬头向李冬宝眉飞色舞地说:“嘿,中国队又输了。”(王朔《谁比谁傻多少》)
(11)他一只手臂搭在方向盘上,转脸看着她。(田晓菲《哈得逊河上的落日》)
(12)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钱钟书《围城》)
(13)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王朔《无人喝采》)
(14)李白玲一笑,掉脸和老邱握手:“一路顺风老邱。”(王朔《橡皮人》)
(15)张莉躲了躲我,四处望望,低头呆了会儿,抬脸冲我一笑。(王朔《玩儿的就是心跳》)
(16)于观看了眼丁小鲁,抬腿走了。(王朔《顽主》)
(17)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走上去,抬脚踹开了屋门。(余华《一个地主的死》)
(18)呼喊数声,无以答应,举手叩门,手感冰凉,细抚原是一巨大顽石。(王朔《我是“狼”》)
(19)秀秀正坐在灶前煮豆浆,抬眼看了看他,没有吱声。(礼平《小站的黄昏》)
(20)李缅宁大惊失色,张嘴欲喊还没出声,韩小姐已把锅举到众人头上方,然后一只锅耳脱,一锅浓汤怎么上去的又怎么落下来。(王朔《无人喝采》)
上例中转身类词语的概念意义与句子命题意义的关系可以分为以下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所在小句谓语动词或其他成分的词义中包含有转身类词语的意义,因而句子去掉这类词语,并不影响句子命题意义的表达。如例(16),动词“走”的词义构成里包含有“抬腿”的义素,(10)中的状语“眉飞色舞”中包含有“抬头”的意思,因而“抬腿”、“抬头”并不给句子的命题贡献意义。例(17)、(18)、(19)、(20)都是这种情况。
第二种情况是:上一小句或下一小句中蕴含有转身类词语的意义,因而这种词语也不给句子增加命题意义。如例(5),上一小句的“双臂一撑”蕴含有“抬身”的意思。再如例(9),上小句的“转身”和后面的“往回跑”都包含有“掉头”的意思。
第三种情况是:转身类词语虽然代表一个独立的身体动作,但由于它都是和后面另一个动作,包括行走义、言说义或看视义等动词构成一个连动结构,这些动词是主要动词,转身类词语仅是表示由一个动作向另一个动作的过渡,因而去掉它们并不影响整个句子或语段主要意义的表达。如例(2),句子说的主要是“拿起金丹”和“锁进保险柜”这两个动作,“回身”只是代表一个过渡性的动作,去掉它对句义没有大的影响。除前两种情况所举用例之外的例句都是这种情况。
总之转身类词语,其自身虽然有词汇意义,但当它们用于几个小句之间时,它们的词汇意义被这个特殊的语境所笼罩,失去了它们的概念功能。它们虽然在表达句子命题意义上可有可无,但并非是无关紧要的成分,多数句子去掉它们会影响到句子的通顺性和连贯性,因而它们在句中发挥的不是语义功能而是语用功能,如果说它们可以表达意义,也不是表达概念性意义,而是程序性的意义。
转身类词语的语用功能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韵律调节功能,二是小句连接功能。
散文的韵律要求并不像诗歌特别是格律诗那样严格,每句都有字数的要求,但是在散文里仍然有韵律问题,有时我们读着不顺口,觉得别扭,并不是语法问题,而仅仅是缺少几个字,比如上节举例的所有句子,如果去掉转身类词语,读起来觉得有不同程度的不顺口,影响了韵律的和谐。就李白这首《静夜思》来说,“举头”和“低头”主要有以下两个作用:一是占两个字空,以形成五言;二是衔接上下诗句,构成对偶,增强其连贯性。就现代汉语中转身类词语的韵律调节功能来说,主要表现在平衡句长和标示断句两个方面。
1)平衡句长
几个语义上具有承接关系,但中间有停顿的小句,如果字数相差较多,特别是在后的小句如果字数偏少,会影响到整个句子或语段的韵律和谐。以转身类词语后边的成分是“走了”的句子为例,以下的例句由于末尾小句的字数过少,整个句子的长度不平衡,所以读起来是不顺口的,如果在它们前面加上个转身类词语,虽然在意义上不增加什么,但读起来要顺畅得多:
(21)老王摆摆手,画家直起身来,向在座的酒友又都点了点头,( )走了。(汪曾祺《安乐居》)
(22)周仁带着几分尴尬,说了声“再见”,( )走了。(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23)韩不信拢了一下头发,挺了挺胸膛,( )走了。(冯向光《三晋春秋》)
(24)那天他正在挥着排笔作画,大万老走过来看热闹,看了一会儿,大万老点了个头,和他告个别,( )走了。(詹同《“万氏兄弟”的喜剧》)
(25)林豆豆转回身来,跟纪登奎握了下手,( )走了。(官伟勋《林豆豆的三次自杀》)
特别是当接着前面是一个独立小句的时候,如前面是主语说的一段直接引语,这时如果后面的小句太短,觉得可接受性更低,加上转身类词语后就觉得很自然。如:
(26)陈玉英满不在乎地接了钞票,冲大家一笑,“拜拜!”扭身走了。(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27)陈泥鳅跳上岸来,穿了衣服,拿了十块钱,说了声“得罪得罪!”转身就走。(汪曾祺《故里三陈》)
(28)这可把他吓坏了,两眼直溜溜地瞪了那人半天,自言自语说:“娘啊!这是个鬼子!”转身要跑。(邓友梅《别了,濑户内海!》)
(29)山崎并没有发火,更没有动手,只骂了句:“混蛋东西。”转身就走回去。(邓友梅《别了,濑户内海!》)
有时转身类词语甚至出现在一个段落的开头,这时其关联作用尤为突出,不能或缺。如:
(30)……出站检查,一掏兜,心猛地一阵抽搐,掏出三张车票!回头去看,但见人头涌动,如同涨潮的海。(张勤《旅途匆匆》)
2)标示断句
吕叔湘(1979)指出:“汉语口语里特多流水句,一个小句接一个小句,很多地方可断可连。”本文讨论的这类包含转身类词语的小句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句子存在,它们处在一个小句链中间,这个小句链在意思上表示先后发生的动作行为,在形式上没有其他的连接词语来衔接,没有其他的词汇性断句标记,因而应该属于吕先生所说的流水句,但与一般的流水句不同的是它并非可断可连,加上“转身”类词语的流水句一般在这类词语前有个小句间或句际停顿。
在有的句子里,虽然小句之间的长度相差不大,但如果没有转身类词语,小句在语音上的独立性降低,之前的停顿可有可无,可以和前面或后面的小句合并为一个小句,请看下面的对比:
(31)慧芳倏转身,掉头往回跑。(王朔《刘慧芳》)
(31′)慧芳倏转身往回跑。
(32)正说着,徐伯贤拿起这两盒金丹,回身锁进了密码保险柜。(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32′)正说着,徐伯贤拿起这两盒金丹锁进了密码保险柜。
(33)它朝了家神,转身出来,长长的摆在街心。(罗念生《龙灯》)
(33′)它朝了家神出来,长长的摆在街心。
(34)“噢?行!没问题,我给您去拿一只!”唐先生说着,转身走进屋。(冯骥才《雕花烟斗》)
(34′)“噢?行!没问题,我给您去拿一只!”唐先生说着走进屋。
(35)说完,他轻轻一甩,把辫绳搭在芦花的臂弯里,转身一跳,就上了岸。(石言《秋雪湖之恋》)
(35′)说完,他轻轻一甩,把辫绳搭在芦花的臂弯里,一跳就上了岸。
很显然,加上“转身”类词语后,小句前必须停顿,两个哪怕是联系很紧的动作行为也被强行断开,分为两个小句。
表 1:“转身”、“回头”使用情况统计
我们曾做过相应的统计,以“转身”和“回头”为例,考察结果如下:
统计中的停顿以标点作为标记。有的例句虽然在作品中没有标点标示停顿,但实际上如果要加标点,只能加在“转身”或“回头”前面。如:
(36)他沉默无语地站了半天,弯腰捡起菜篮子转身往外走。(王朔《刘慧芳》)
(37)陆掌珠说完最后一句,站起来转身就走。(池莉《你以为你是谁》)
(38)女戏子不再言语,只好站起来回头偷洒眼泪。(李广田《柳叶桃》)
(39)我冲刀一笑,点上烟回头压低声音对许逊……(王朔《玩儿的就是心跳》)
(40)刘炎在门口停下来回头瞅着我。(王朔《玩儿的就是心跳》)
以上例句读起来,如果要加停顿只能加在“转身”或“回头”的前面,而不能在它们的后面。
转身类词语,主要用于几个表示先后发生动作的小句间,一般是用于第二或其后的某个小句前。其实转身类词语本身也是这一系列动作中的一个,但由于在这个特殊的语境下动作意义弱化,而且它们又正好处于两个先后发生的动作之间,语境中的时间关系被它们吸收,所以它们就临时获得了标示先后时间关系的功能,在大部分的例句中都类似于时间连接词“随后、然后”的作用。在很多句子中,并没有韵律调节的需要,但如果去掉转身类词语,整个句子或语段的连贯性降低,看以下句子的对比:
(41)小战士瞪了小赵一眼,转身跳下了舞台。(邓友梅《我们的军长》)
(41′)?小战士瞪了小赵一眼,跳下了舞台。
(42)他没想到一向尊敬的老人会揭他的疮疤。气得两腿打战,转身向风井冲去。(孙少山《八百米深处》)
(42′)他没想到一向尊敬的老人会揭他的疮疤。气得两腿打战,向风井冲去。
以上两例的句b中,由于没有“转身”,前后两个动作的时间关系不明显,如例(41)中可能是瞪眼的同时跳下舞台,但如果加上“转身”只能理解为是两个在时间上分离的动作。
有时一个语段中表达一连串的动作,由于这些动作过多,又没有连接词来连接,小句间的连贯主要靠零形主语和转身类词语,为了连贯的需要,有时要用好几个。如:
(43)“真好笑,我要你赔我料子干吗?”她瞪圆眼睛,瞪了我片刻,把后面的话咽下去,“我要去,再见!”扭身走到草坪上,跳过矮杆,站在甬路上回头看了我一眼,“你要没事,可以陪我去。”(王朔《浮出海面》)
由于转身类词语的连接作用,我们以前关于所谓流水句的认识需要重新审视,如吴竞存、梁伯枢(1992:316-349)将以下例句看作流水句:
(44)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
(45)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
(46)晏晏高高地应了一声,跃身钻进波涛滚滚的海水里。
以上句中表示身体状态改变的几个词语“伸手”、“动手”、“跃身”在句中不表示什么实际的语义内容,主要作用是连接性的,相当于“然后、随后”等词语的作用,如果考虑到它们的连接作用,以上的句子就不是单纯的流水句。只不过这些转身类词语表示的时间关系的意义还只是语境中的,而没有规约化,还没有成为它们固定的意义。
由于转身类词语的特殊意义和特殊语境,使得它们不同程度地具有了功能性成分的意义,开始了语法化历程。它们的语法化主要有以下三个方向。
由于转身类词语的非概念功能,是在特定语境中实现的,因而可以说它们的这种功能是一种语用化的结果。由于它们前面经常省略主语,且用在几个连动关系的小句中间,就像上文讲到的那样,动作义弱化而起时间关系连接作用的这类词语,其语用意义可能规约化,成为它们固定的意义,从而语法化为真正的虚词。其中演变比较成熟的有“转头、转身、回头、转脸”等几个,见以下的用例:
(47)我和罗书记跑到省里,找了分管交通的副省长,他答应做厅长的工作。转头我们又去找了省人大的江副主任,他当时……(郑局廷《国家投资》)
(48)“先生,买饮料抽大奖,百分之百中奖,一等奖新款手机一部!”
大冬天谁喝那玩意,卖不出去了才搞花样促销吧!尽管揭了成百上千瓶饮料的盖子,我却从没看过奖是什么样,所以也并不指望。但转身又想很可能这次机会就该光临到我头上了,不由得又慢下脚步。(北京晚报,20010222)
(49)我们看外国人如何宝爱他们的文化结晶,回头再看我们一班不争气的子孙将祖宗珍贵的遗传,一年一年大批向海外送,不禁愧汗无地。(苏雪林《山窗读画记》)
(50)他把汽车扔在路边,转脸又偷了一辆警用面包车。(北京晚报,20011206)
由于转身类词语表示的身体动作的改变是瞬间完成的,而且是用于前后两个相关的动作之间,特别是当这类词语用于“就VP”之前时,就是表示主语发出后面动作的果决、迅疾的情状。如:
(51)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而出。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毕淑敏《预约死亡》)
(52)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我的诗,三下两下,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梁晓《表弟》)
(53)马先生捂着脸,回头就走,似乎决定不反抗。(老舍《离婚》)
(54)“你这人怎么搞的,脱了!”我说着,动手就往下扒。(李斌奎《天山深处的“大兵”》)
(55)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余华《活着》)
以上句中的转身类词语都是用于上文或语境中有一个事件引发了其后面动作的发生,加上转身类词语就增加了这一动作发生的果决而迅疾的情状意义,去掉它们,这种意义就随之失去。其中“扭头就”这种用法用得最多,表示的情状意义有固化倾向。
由于身体状态改变是个短时间的动作,因而这种词语的意义通过隐喻就进一步获得表示时间很短的意义。如:
(56)不成不成。这亏我不是没吃过,两口子打架我去主持正义,转脸人家好了,剩我没法见人了成不成。(王朔《我是你爸爸》)
(57)是非成败转头空。(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58)使人钱钞,与人消灾,嘴脸回头变,登时黑白翻过来。(《聊斋俚曲辞·磨难曲》)
(59)自从有了这孩子,我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东西放在哪儿转身就忘。(姜丰《爱情错觉》)
像例(59)这种典型的表示时间很短的意义的句子,其中的“转身”可以被“扭头”等很多转身类词语来替换。这种表示短时的副语意义的获得与“转眼”“转瞬”等副词的来源一样,是通过隐喻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