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恩鹏
■美术作品:勃拉克
啸,是一种生命亮度。
这种有别和超然于一切语言之上的放达个人性情的方式,让我品味出古人那种青春血性激荡的高岸,和由此衍生的天地间不羁的人生况味。它辉煌、壮烈、孔武、豁然开合和狂放着的意绪,是在重压之下、隐忍于野的人格力量的挥发。
啸,一声爆厉的长音,让雄起的历史破空而来,那是让人感怀的魏晋。
这种声音艺术在斯时已发挥得淋漓尽致,至今已成为绝响,而且有许多传说因这样的绝响而开花,成为令人神往的生命痕迹。
它没有被古老的泥絮所粘连,亦不会被千年的风尘所遮蔽。它给思想插上了飞翔的翅膀,率领声音的队伍浩浩荡荡攀越群山峻岭,放逐、体验、回归心灵。它像阳光一样灌满生命的躯壳,又携着生命的体温向九天飞升,如畅然人生所挥发的狂野之气所呈示的极致境界。
阮籍,一位超度自身境界和倾心淡泊宁静心态的名士。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世说新语·栖逸》)
这里,说的是郁郁不思官场的阮籍到苏门山中拜会真人的故事。
也许对于后世来说,孙登永远是个谜,是个语言背后的隐遁者,是个在看破尘世一切芜杂中承接着拯救心灵纯净的象征符号。
如果说阮籍所寻找到的是一个心心相映的知音,那么真人之啸岂非就是为了遁世而证明人生虚无抑或存在的空谷足音?在现实面前,什么才会使冥顽的辨析一瞬变得醒豁和自在?大音稀声,其中的境界之深,当属所阐发的深邃思理。而那纵横于千古之间的问题,也许会在一声长啸中立即解开。阮籍之深,也正深于此。并以此生命之境遇发轫,涉渡于苦难和坚忍,突破于尘世的诱惑,牢铭入世做人的原则。
在这种没有尘埃的文字面前,阮籍所能够辨析的是大师神秘的启示。正如他在《大人先生歌》中的慨叹:“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以此向渺渺大千发出人生的诘问。他避世但不忤世,以放达孤傲不同于群的外表掩饰内心的痛苦和矛盾,所以就有“大人先生”同庄子所谓的“至人”相似的“超世绝群”的人生境界追求,顿悟生命本质性存在的意义,向往一个“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的美好前景,认为人之为社会主体,哪怕一瞬间的存在也要与“天地并生”,一切官场、名利等等都会在这样的一声长啸中溃退和化为虚无,唯有突破闭塞的生命本质和本性才是真切实在的。
啸之为声,不仅具有深刻的禅理,亦在于其自身不承担任何切实的内容,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天地间吐纳心中的积郁,或是悲叹呼号,或是哀极之语,以生命的全力一呼,换来铿然的回声。或者常伴和着琴和酒,以琴酒合一拂拭着啸的亮度,使山水有了人文的辉光。
孟浩然在《听郑五愔弹琴》中这样写道:“阮籍推名饮,清风坐竹林。半酣下衫袖,拂拭龙唇琴。一杯弹一曲,不觉夕阳沉。予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不仅道出了主人心声,也描绘了阮籍“半酣下衫袖”的狂态,在这样的极性之处长啸一声,如松竹焚火,令人向往。
而文人名士就在如此的卓然中把声音发挥到了极致,从而使生命本身散发出一脉文化源流的醇香,自身的存在也就会变成一道亮丽的景观。入境和飞升皆为佛性的力量所化,人生何不于此顿悟些味道?它不寻求永久的平淡,却趋向于刹那间的壮美和恢宏;它不一定归隐,却也是庄子哲学人间化的一种存在,自然而然地淡泊世俗而直趋人生本意。
或许,这也是生命的奇观吧。
当我驻足于这样的奇观面前时,不禁惊叹这种由人自身的力量衍生的语音效果。它来自内心的触摸和全部情思的投入,用声音的漂泊牵引心灵的漂泊,在天地间做肆意的遨游,无所阻滞地回答些许人本的可能性存在的问题,让自身的力量更富于厚度与质感,心纳万境而留下与时光抗争的足音。一旦将这种情感放飞,便会自然体味到一种深邃的生命滋味,诸如伤痛、别离和死亡。
它又是激扬着血液的力量在同自身的回答抗衡,如同嵇康“寄余命于寸阴”(向秀《思旧赋》之《广陵散》),以一个坦荡的即将逝去的生命之躯,去担负全部声音的重量!慷慨悲壮且毫无保留挥尽创造的昂奋,是创造者永恒的绝响,有不同于千言万语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最原始古朴的魅力。
有关啸的记述,在《诗经》中早有体现。
如《召南·江有汜》:“之子归,不我过,其啸也歌。”《王风·中谷有蓷》:“有女仳离,条其啸矣。”《小雅·白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但这里所言啸的主人全是女子,似乎都与被男人遗弃而生发的哀怨有关。读之,犹能触抚到这些不幸女子呼天抢地、伤心至极的心态,有“悲痛欲绝”的本意,谓“哭而有言,其言节调也”(闻一多《诗经论》)。
越过这些文字,可以看到的是由情感引发的为了证明自身存在的啸歌,是寂寞深处隐然传递悲凉难抑之音。与此相反,也有一种美丽的女子之啸,也别具神采和让人神往的清丽之音:“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曹植《美女篇》)“琼娥起而清啸,神风穆其来应”(陆云《九愍》)等等,其中展现的兰芳与清穆之啸,颇富浪漫色彩。
在这样的语境中,品味不到一丝幽怨的味道,更多的是赋闲之人为着一种清静而生发的难耐之音,不必是惊天动地,却也是吟咏曼歌而已。恍如春光初泄的清晨,慵懒的螓首蛾眉之人一觉醒来,对着清新的窗外轻轻“蹙口而出声也”(郑玄笺注《诗经》)。
啸已成为挥发生命之音的一个独特方式,它依傍着内在潜力的酝酿过程。不能说它不会被自身的准则和黑暗的社会现实所禁锢,非心智与情绪的力量难以将它真正地打开,而一旦触发,就会展示胸中的那片空旷山林,牵引出一脉纵横千里的大流,冲决智慧的豁口。
在这个可以窥见人本力量的豁口面前,贯穿于相依傍的天地自然之流象,前呼后应地进入文化的领地。一部集大成的《啸旨》,其中绘声绘色地跃动着“深溪虎”“流云龙”“高柳蝉”“古木鸢”“巫峡猿”等十三种啸的声音,标志着远古天地间生灵的存在痕迹。
这些啸声若集于一处,一定是纵横无际、开合吞吐,有如“大纛一张,万夫走集,雷电一震,阴翳皆开”之势,使之跨越辽远苍茫的时空,唤醒亡灵于鲜活,体味天人之道赋予的宗教意味,堪称自出机杼。音调自然泠然成曲、倨傲狂放、遗世高蹈、妙谛自成、境界自出,呈现出大派之象。它们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伟大音乐家,用生命唤醒沉醉已久的灵魂。
啸成为一种生命文化,其意义远不止啸者本身的佯狂姿态,更在于其特定的环境际遇里所隐含的心灵之殇的影像。它可以什么也不代表,但又什么都可以代表。它不承担什么内涵,但又什么内涵都可承担。它的意义,在于让厌烦世俗尘嚣者纾解生存的苦闷,更让郁积愤懑者一泄胸中的块垒。有如淤堆许久的乌云里一闪而过的雷电,瞬间疏泻倾盆的暴雨,而后则是云开雾散丽日高悬一派清新。在朗碧的天穹下,一切都归于平和。
西晋文学家成公绥在《啸赋》中记述啸的方法与音调之美时细致得可谓大家之笔:
……若乃登高台以临远,披文轩而驰望,喟仰拤而抗首,嘈长引而嘹亮。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或冉弱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横郁鸣而滔涸,冽飘渺而清昶,逸气奋涌,缤纷交错,烈烈飚扬,啾啾作响。奏胡马之长思,向寒风乎北朔,又似鸿雁之将雏,群鸣号乎沙漠。故能因形创声,随事造曲,应物无穷,机发响速,怫郁冲流,参潭云属,若离若合,将绝复续……声骆驿而响连,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
成子安的本意即为“邈跨俗而遗身”般远离世俗,心胸似清水涤荡,无所牵累,志在千里之外,达到忘我忘情,才能意气慷慨,悠然长啸。从而将“良自然之至音”“信自然之极丽”,直趋人生之道的“变阴阳之至和”之境,将“自然”美与“中和”美形象化、理想化,进一步完美了自身的“希高慕古”的志士风度。
这是志士之啸,是美酒在手可以忘忧之啸。
魏晋名士们的啸声,远远地透润着隐士们对礼教的轻慢和不屑一顾。
试想,在天光尚早之时,他们从茅舍中排闼而出,不顾疲惫未解,又开始了昨天未完成的跋涉。他们走向远方、走向极地,把坚昂的脚步趋入自然之名山大川中,站在开阔的云水之上,迎着松林吹来的清风解带敞怀,或在山涧溪流的伴和下独坐弹琴啸歌,让那种巨鸟呼风的感觉,穿越千里山林送出去再回归耳畔,让充沛的生命在旷远的天地里穿越,那是多么惬意又多么快慰的事!
放眼望去,青山连绵,竹涛阵阵,这傲然的声音旋地而起,拔升着高度,奔泻着速度,清远而激越,创化一种语言之丽,创造一种意象之美,交融着无心自然和有心趋指的存在,其血性的人生被长长的声调意满气足地甩出去,甩得满山回响,甩得慷慨激扬,悠长如响箭。
那余音的流脉缭绕天地,是自我的观照,长短皆宜,歌哭参半,腾跃和脉动着万千火一样的情感大澜,冲荡着尘埃,坦白着本性,陈述着力量。其琴心酒兴所引发的这种特殊声音恰似飞廉鼓风,猛虎啸谷,清飚振木,散滞荡霭,以长长的雷霆利剑削去恶木,铲去秽草,犹寄恒永的志向。
而他们所追求的这种隐逸生活和闲适情趣,说是逃避现实也罢,自我麻醉也罢,清幽绝俗也罢,无论如何,总比尘世间的同流合污和随波逐流好吧?
在这样的澄朗空明下弹琴长啸,不仅使自身生命性情得到陶冶,而且又可修习身心,把外景与内情抿合起来融为一体,像道家的心斋、坐忘一样地怡养神气,达到生命常青的目的。
啸之为声,历代不衰。及至大唐,诸多豪情诗人在行为准则上虽稍逊于魏晋名士,然文风上的兴情之浓却相当老辣、狂傲和独标高格,诗句俯拾皆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这是王维的旷逸;“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出山揖牧伯,长啸轻衣簪”,这是李白的醉吟;“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徊,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是杜甫的醒豁……
如此的血性与文采,仿佛一杯烈酒刹那间渗入骨骼,让希冀的痛苦和欢欣来摇荡身心,喷迸出燃烧的火花。
与其说啸在一定意义上能够道出心声,不如说它是在抒尽一个难以阐明的思想,是人生真切的修炼,从中会逸出各种滋味。而“抑拤抗首”描出了啸者大器耸起的舒啸之状:神交天地,气渺王侯,旷达超脱,飘逸出尘的阳刚豪俊。坦陈为拯救众生而棒喝“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凛凛誓言,于骤然间荡涤一切卑贱龌龊的小人式的蝇营狗苟,坚定地播扬理性的火光,坚执地探寻人类通向文明的隧道。既是向天长歌又是不平则鸣的放纵,如同岳武穆之怒发冲冠、苏东坡之大江东去,其大音厚朴、不卑不亢地锻打着灵魂,让这羽翼丰满的声音方阵在天空盛大的远游中提升着关于人性力量的见证,激发和冲荡胸中之豪情。
铮铮铁骨是啸歌的音符,放眼苍穹,浩荡的天风里,思想的闪电一瞬间定格。
生命在长啸!
壮美的图腾如头颅中广袤的大地,猛然打开如大河裂冰泱泱荡荡。在爆发前的沉寂下,积淤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行为层面,着意于“坐而论道”“傲世忘荣”“闲默自守,不求闻达”的自我生命的高蹈,其亮度烛照千古!吟啸、咏啸、讽啸、傲啸,都是他们心灵深处埋藏已久的思想展露。搔到其痒处,则是一个渺小灵魂在社会大环境的挤压下,忧生念乱,远祸避害又难抑胸中无比愤懑的一种排解心态。让我们不难读出一个寂寞、孤独已极的生命反抗与挣扎的内心世界……
啸是一种最真诚的心声倾泻,没有任何雕饰,非关目标。亦是为诠释一个无法回答的千古困惑的答案,飞扬着雾途上的一次次艰辛的跋涉。
人生短暂、天道邈远,苦难中长啸一声,一瞬间消解了多少人生之愁苦!涵容了多少坦荡的天地之况味!呈示了多少玄奥与率真、简捷与思辨!
啸,一种超越天地的法术,一种思想辉光的涅槃,一种生命特有的亮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