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单车

2011-01-19 03:54黄烨
青年文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瓜田村里人嫂子

文/黄烨

我上一次去山脚下看独眼的时候是刚过初春,山里的寒气还没完全退去,我冻红了鼻尖看着他摆弄一把黑色的植物种子。独眼的屋子里冷极了,窗口里透进来一小束惨淡的光,照在他破旧的身体上。

独眼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仍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把黑色的种子,嘴里还不断念着:“一二……一二……一二……一二……”这个神经病!大概是一辈子一个人住久了,年纪越来越大,神志不清了。去年年末,他一个人不明不白地上了山,啥东西也没带,一上山就一个多月没回来,天寒地冻的,也闹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在村子这座充满了阴暗味道的山里待了那么久,也惹得村里的人舒了一口气,独眼这下可真死了,终于不再让村子恶心了!

独眼十七岁那年生了一场怪病——这是听我奶奶说的。生病期间,没了爹娘的独眼把自己锁在土屋子里,嗷嗷地连着叫了几个晚上。那几天,他的嚎叫声一直回荡在村子上空。接着,村子里的鸡和鸭就开始一只只地死掉或者失踪,看门的狗一到黄昏就跑得无影无踪,第二天才病怏怏地拖着尾巴回来。那场病后,独眼便瞎了一只眼,一个人搬到了山脚下,从此不再与村里人往来。

这一切都在我的小脑袋瓜里留下了瑰丽的色彩,一直伴我长大,成为我对这个毫无生气的村子怀有的唯一一个幸存的传奇秘密。然而奶奶说完这些,又拍拍我的脑袋,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哪有那么神,独眼真是可怜,没本事看病,病瞎了眼也作孽啊!那些鸡啊鸭的,不过是几个偷鸡贼乘机编的故事而已。”

但事实却仍是我见到的这样——独眼是这个村里人眼中不祥的东西,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奶奶朝着山脚叹气,看着山说:“这座山才是不祥啊!”

话回到去年年末,独眼一个人上了山,大家都以为他要从此消失的时候,他却又从山上回来了。风呼呼地吹着,独眼的一只眼睛在黄昏里明亮得像一颗摇摇晃晃的星,衣服破旧得不堪,脚裸、手腕上都是淌着血的爪印。

他仍是那个独眼,村子里没有人不失望的。

这次又是一把种子,独眼绕着它,像对着宝贝似的。那把种子躺在布满灰尘的桌角上,光洁饱满的肚子上幽幽地透着黑光,独眼对着种子还不时发出一丝奇怪的笑声。

我问独眼那是什么种子,他笑而不答。可惜他的笑还不是那种略有神秘的善意笑,他的笑像一个看不清形状的冰冷旋涡,一点点刮着你的肉,嵌进人的骨头里。

春末的时候我又去看了一次独眼。我站在门口大声喊他。他矮小的土屋后面隐隐地露出一点新的色彩,我喊了好几声没人应之后,就绕到土屋后面,那色彩立马刺进我眼里——一整片的绿。独眼撅着屁股站在西瓜田里,不时抚弄着那些植物的叶片,他矮小的身躯几乎要淹没在那片旺盛的西瓜田里。

是的,那是片西瓜田。我们这个地方阴冷、风大,天气怪得出奇,西瓜有人种过,大多是只冒了一点绿色就死了,再怎么浇水都没用,然而独眼种的这一片秧苗,即使连花都没开,但连他这样的人也看得出——这片瓜田有希望。那些植物的叶片出奇的大,大得甚至要盖过了独眼的头,而那种绿,亮得像后山上看到的太阳,晃着人的眼,隐隐透出黑色。

我喊独眼,他抬起头,用他的那只眼费力地辨别着我,竟然对我笑了笑。

我问他:“独眼,你怎么种起了西瓜?”

独眼低着头又絮絮叨叨:“一二……一二……一二……嘿嘿,种子……”

独眼边说边伸出两只难看的手指,不断向我示意,一二……一二……

我记起了初春那次见到的那些饱满的黑糊糊透着光的种子,难道那是西瓜的种子?于是我接着问他:“独眼,你哪儿来的种子?”

独眼愣了愣,犹豫了一下,接着突然向我走近几步,一股浓烈的但又说不上的难闻味道扑面而来。他向后指指:“山,山。”

山那么大,有几株西瓜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大冬天去山上难道只是为了这个?

“独眼,你弄西瓜种子干吗?”

这次,他咧开嘴清晰地笑了笑,说:“种出了西瓜,瓜会……瓜会……”

“会怎样?”

“嘿嘿……变成车子,坐着那车,进了山……就能再活一次……嘿嘿……”

“变成车子,坐着那车进了山,就能再活一次。”

独眼说出这句话时,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风吹过,惹得一片西瓜田不断作响。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进山?还能活一次?”

独眼缓慢地点点头。

简直无法理解,越来越离谱了。

“独眼,你的西瓜啥时候结瓜?”我转开话题。

“快了快了,娃落了地就结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疯子。

我看看独眼说:“那你好好种吧,等结了瓜请我吃。”

独眼摇摇头:“吃不得,吃不得,瓜种出来,两个……两个……做车,变了车……到山里……才能再活一次……”

独眼这样的一辈子,还愿意再活一辈子?真是个疯子……

他突然扯下两片西瓜叶子,递给我一片,另一片他自己放在嘴里嚼了起来。我也学他把那片叶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一阵恶心。我急忙把叶子吐了出来,独眼却津津有味地嚼着,汁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那叶子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我真正开始接触独眼是奶奶死的那年。奶奶临终前最后跟我说了一句话,要我别信村子里的谣言,包括独眼的这些事。奶奶说,这一切都是山里的错,村子的错。

我很生气,因为奶奶最后的遗言没有留给我而是给了那个疯子,这事让我气得要命。我跑到山脚下,狠狠地骂独眼,骂他那只凹下去的眼睛,骂他驼得厉害的背,骂他的晦气,直到骂到那个故事。

闭门沉默的独眼这时突然打开了门,我猛地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然而独眼却什么也没说,呆呆地看了我几眼。

我突然觉得也许独眼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人,后来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山脚下看他一次,一开始只离得很远,后来越来越近,独眼在我眼中也越来越清晰。

一直以来,我都只是这样认为而已。那个秘密的传奇在我心中的神秘色彩也一点一点退去,最终成为年少时轻信的一个故事。

村头二喜的嫂子怀孕快四个月了。人们常常调侃,生出来孩子真不知道叫谁是叔,叫谁是爹。这种事情,哪个村里会没有,不过是人们大多不知,被偷偷埋在了土里。二喜嫂子肚子大得很,有人说是双胞胎,于是有人迅速地接嘴说:“那正好,一个给二喜叫爹,一个给二喜他哥叫爹。”

笑声就这样爆发出来。

独眼溜进村子的那天半夜,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无法入睡,披了件衣裳出来就撞见了独眼。

独眼在我的记忆中,从没进过村子,一直就是一个人躲在他的小土屋。

我撞见了独眼,一把拉住他说:“你怎么进村子里来了?”

“我……我……瓜要长,要肥……”独眼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独眼,种瓜种出了魔窃,鬼鬼祟祟,竟然是要偷粪。我大笑了两声:“你等着,我去给你挑,不就是要粪吗?”

我转身进去拿桶。出来时,月光照着泥地,通向二喜家。

差不多仲夏的时候,我又去过一次独眼那儿,那时候离他出现在村里刚好四个月。说来奇怪,那天之后,二喜嫂子怀了四个月的孩子突然没了,这一掉,二喜嫂子也害了病,断断续续流了一个月的血就死了,什么原因谁也不清楚,也没人敢打听。村子里传言是二喜他哥知道了自己女人跟弟弟的事,一气之下失手打伤了自己女人。流言就这样在村子里像鬼一样游荡,不知影踪。

■美术作品:勃拉克

独眼见我来了,招呼要我过去,他指指瓜田里的瓜,我瞧见那些叶子下结出了瓜——正好两个。

独眼献宝似地跟我讲他的瓜,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那两个瓜安安静静地躲在叶片下,像蜷曲在母体内的婴儿。

独眼见我神情恍惚,突然冒出一句:“二喜嫂子的孩子掉了吧?”

我一愣,他怎么会提起这事,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事?我睁大眼睛看着独眼,突然又想起曾经让我深信不疑的那个故事。

独眼抖动了两下肩膀,奸笑了两声说:“谁让那女人要勾上自己男人的弟弟呢?”

独眼种瓜的事被我一时说漏了嘴,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从没让我为他保密,我自己便也不会良心不安了。

出乎意料的是,村子里的人对独眼的西瓜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与之前人们对独眼的冷淡和厌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大家大多讨论的都是独眼的瓜。后来甚至怀疑西瓜的真实性,不断问我看见的是否是西瓜。我一再点头却都无人认同,但一种对“独眼种的是仙果”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村子的山太神秘,村里的人思想太简单,独眼能从神秘的山上带回什么呢?村里人简单的思想无法想象,那两个藏在叶片下的果子真是仙果吗?

“种出了西瓜,瓜变成车子,坐着那车进了山,就能再活一次。”独眼曾经说过。

不久以后,关于独眼种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似乎有了一个答案。

有小孩溜进独眼的家里偷瓜,那两个饱满的西瓜其中一个被摘下并摔在地上,但西瓜竟然没有碎,而是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了婴儿一般的呢喃。偷瓜的小孩没有因此而放弃,也许是出于对独眼的愤怒与嫉妒,小孩用刀狠狠剖开了那个西瓜,但那西瓜里的景象却吓坏了小孩,当然,还包括听到这个故事的我。

被剖开的西瓜切面里,露出一双乌黑的婴儿眼睛,鲜红的汁水伴着浓浓的甜腥气味从西瓜中不断流出……

小孩说,西瓜里的婴儿眼睛看着像一个人——二喜的嫂子。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村子里,包括二喜家。二喜家一口咬定二喜嫂子的死以及未出世孩子的死是独眼的杰作,一定是独眼一手策划的这件事。村里派了一队人,要向独眼讨个说法。

我心里还是偏向独眼的,就凭一个小孩的话又能证明什么呢?也许是一通胡言乱语,也许只是他偷瓜未成编的一个故事。

我很疑惑。

黄昏的时候那队人闯入独眼的家,气势汹汹地对着独眼吼叫。

独眼的房子空空的,灰尘在空气里扬扬洒洒地飘落,空空地回应着村里人的话。

我知道,独眼一定在瓜田里。

我绕到屋后,独眼果然在那儿。他定睛望着被孩子摘下来的瓜,嘴角不断抽搐着,两只拳头死死地握着,背驼得更加厉害,眼睛不知是被地上鲜红的汁液映衬着还是因愤怒而变得通红。

“独眼。”我喊他。

他转过脸来,脸部表情狰狞,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瓜……瓜……死了一个……”独眼边说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指头。

都什么时候了,村里人都来兴师问罪了,他还惦记着瓜。

“独眼,你的瓜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是村里人要问你二喜嫂子的事。”

独眼狠狠看了我一眼,接着又转回脸去面向他的瓜田,瓜田里的叶子仍是那样旺盛地生长着。独眼的手细细摩挲过它们的藤蔓,一寸一寸,一点一点,不知是眼花还是因为风,独眼每摸过一寸藤,那枝上的叶子便狂舞着挥动起来,像是享受着独眼的抚摸。

“瓜呀……瓜……快成熟,熟了,变成车子,坐着那车进了山,就能再活一次。去山里……去山里……咱们不待在这里,咱们重新活一次……”独眼的眼神中突然透露出温情与安心,“咱们去了山里,不再过这样的日子,好好再活一次……”

独眼像中了什么蛊,不知疲倦地唠叨这几句,不时向山上望望。

我突然记起奶奶的话——一切都是山里的错,村子的错。

天渐渐暗了下来,独眼望向天边的余晖,揉揉眼睛,看了看我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又沉默了。

光线一点点地消失,一阵狂风吹了过来,惹得瓜田里的叶子作响,猛然间我又望见那两个瓜——不,那不是瓜,那是……

那两个西瓜状的硕大果实中,清清楚楚地躺着两个蜷曲的婴儿,瓜的皮已生得脆薄,像十月怀胎的女人肚子,还透着层层叠叠的纹路。瓜的青皮下,清清楚楚透着流动的红浆;其中一个瓜确实是被剖开了的,露出一双婴儿乌黑的眼睛,如偷瓜的小孩所说,像一个人——二喜的嫂子。

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光芒就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了,明亮亮的月亮升了上来。

“独眼,二喜嫂子的事,真是你闹的?”我问。

独眼站在月光里,静默无声,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独眼蹲下身去,接下去的这一切是真是假,我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始终没有弄明白。

独眼伸出手,握住那个仍连着藤蔓的瓜的瓜柄,狠狠一扯,瓜应声而落,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所有瓜藤以及叶子瞬间变成了断裂的手及白骨,一块接一块,空气里到处是浓烈的甜腥味。

我一阵恶心,记起那天在瓜田里独眼嚼得津津有味的那一片瓜叶。

风呼啸而过,瓜里的婴儿睁了睁眼,看了看独眼,独眼欣慰地看了看两个瓜——“还好,还好……没死……没死……”

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村里的人也赶了来,独眼看看我们,拍拍瓜,瓜上那层薄薄的皮立刻崩裂,红色的汁液溅了一地,我终于明白,那片红,是鲜血。

独眼的膝盖跪在两个瓜上,随着一声吼叫以及两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独眼脚下开始迅速旋转起来。独眼就这样,乘着那两个瓜组成的一部诡异的单车向山上奔跑起来。

雾气升起来了,伴着四下挥之不去的寒冷。

独眼的影子渐渐模糊,也仿佛是在渐渐远去。

独眼说瓜会变成车子,坐着那车进了山,就能再活一次。

然而独眼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可活的呢?

独眼十七岁那年害了一场病,瞎了一只眼。

独眼说,谁让那女人要勾上自己男人的弟弟。

独眼最终骑上了两个人身做的单车,行往了山里,也许他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进了山里死一次,便可以永生。

这好像是那个死气沉沉的村子中唯一幸存的传奇。

奶奶曾经告诉过我,一切不过是山里的错,村子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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