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流水(散文)

2011-01-19 03:54格致
青年文学 2011年9期

文/格致

坐在呼吸的空白地带

从他的呼吸,那些遍布细节的声响里,我能准确换算出他喝了几两白酒。他是个酒后兴奋的人,酒精不能麻醉他的语言系统,也不能麻醉他的腿、胳膊、手和脚。酒后回来,他像一棵风中的大树,枝叶晃动而主干倾斜。

空旷的客厅里,有我看不见的他的朋友或敌人。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口语、书面语、甜言蜜语都是无效的。他听不见我说话。他就在我的眼前创建了一个他的空间。我被留在他的空间的外面。我进不去,我的语言进不去。他在玻璃罩里正在和他的战友、哥们儿进行交流,热烈、亲密。但是他处境危险。家具的所有棱角都在等着他,几次他都奔着茶几的直角、沙发扶手的弧度去了。这时,我就放下了语言,我的身体一下子就进入他的空间,并迅速投入到治理这个空间秩序的劳动中。如果从窗外看,我和他的姿势特别像打架,而且难解难分、势均力敌。当我的身体透出汗水的时候,我就打赢了这个战斗。他被我控制,终于坐下了。我的目标就是使他坐下,最好是坐在沙发上。最后的结局没有向最好的方向去,他坐地板上了。如果从窗外看,我站着,他像跪着。从这个姿势看,我也是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那男人都跪下了啊。我换算的结果是:他至少喝了一斤五十度以上的白酒。喝半斤与喝一斤他所呈现的状态是有很大差别的。喝一斤以上,他呈现那种欢愉的情状,很是好玩——他的战友孙振,酒后找不到家,但他找到了他家的那个小区。于是他跟人家打听:请问你知道孙振家在哪个楼住吗?被提问的人开始思索。他看见人家想不起来,就在一旁提醒:我就是孙振——他是怎么回来的我也迷惑。站立不稳的人是怎么走回家来的?我看见他站着是那么危险。一个人的身体姿势如果改变,那么他就突然与四周的一切物体发生冲突。坐下来后,他不说话了——不说话他是不甘心的,他开始呕吐……

已经半夜了,我得把他弄到床上去。从沙发到床上的距离有多远呢?没有多远,可是我感到遥远。一个人处在非常状态,那么距离和时间都将发生看不见的改变。平时几步加一两个转身就完成的距离,此刻突然在我的眼前不确定起来。那个过程我可以写两千字,但是我不写了。要写就写他在那个过程中说的一句话,他说已经早上了,他要上班去。因为他坚信已经是早上了,是早上就应该上班去,上班去的方向跟进卧室的方向是相反的。他向着上班的方向努力,我必须拿出体力消耗他上班方向的力量而有所剩余才能把他弄进卧室。我用体力克服着这句话带给我的阻力。在向卧室前进的道路上,最大的挫折是他把我也一同带倒在地板上。我没什么怨言,把他拽起来继续前进。我付出比刚才多几倍的汗水后,我又打赢了这个战斗。他轰然倒在床上。我站在床边喘气。从窗外看,这回我是把他给打死了,正犯愁如何处理这个巨大的尸体。

他躺下了,世界就和平了。我感到身体很轻盈,感到无所事事。那么今天可以结束了。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进一步把他的身体规范了一下,开辟出一块我可以躺下的空间。躺下后,我的这个身体姿势像个红灯似地亮了一下,这个忽闪提醒我:刚才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因为这个人他是跟你躺在一个床上的。我困了,更累了。我很快睡着了。几个小时后,今天就将被结束,今天就将成为昨天。

突然我被惊醒了。我是被静寂惊醒的。寂静它不是空的,它是一种不可见的物质。此刻这种物质挤满了我的卧室。它的数量足以把我从深度睡眠中吵醒。我醒了,看来我的今天还不能结束。今天还有必须做的事在等着我。清醒过来后,我立刻开始了工作:我四处寻找他的呼吸声。卧室里没有,庭院里没有,公共汽车上没有,城外沼泽地里也没有;窗帘的褶皱里没有,吊灯的玻璃罩上没有,我的食指上也没有。最后我找到了他的肺部——他的呼吸在他的肺叶里被竹叶青灌醉了。他的呼吸呈液态,有迷人的蓝色,偶尔浮出一个气泡,破碎的声音被他的胸骨遮住了。

我不说话,在这个夜晚我已经放弃了语言。我用我的胳膊我的手,我开始摇晃他的胸肺部分,摇晃他的呈液态的呼吸。我信心百倍地摇晃着他,像一个孩子摇晃一瓶肥皂水——他就是一瓶肥皂水。那些醉醺醺的气泡早晚会被我摇晃出来。果然,肺泡里的水在我的持续推动下如一锅水被不断加热,气泡浮上来,破碎,露出里面的气体。一团一团的气体一出来就开始互相拉上了手。它们找到了出路,发出布满毛刺的声音,被我看见。

这样他中断的呼吸被我努力续接上了,一条被雪崩阻塞的道路被我开通了。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在他呼出第二口气时我又睡着了。我急于借助睡眠把今天结束掉。

然后我又被惊醒了。这次惊醒跟上次的雷同。我被今天的最后一个自然段拦截。寂静再次涌进我的卧室,而他的呼吸声不知去向。我立刻开始寻找:卧室里没有,庭院里没有,公共汽车上没有,城外沼泽地里没有;窗帘的褶皱里没有,吊灯的玻璃罩上没有,我的食指上也没有……最后我找到了他的肺部。他的呼吸在他的肺里呈液态,状如高山湖泊,没有水生动物和植物。一片死寂。一片蔚蓝。

■美术作品:勃拉克

我用力摇晃他的上半身。我没有多少力气,我大汗淋漓地摇晃他的上半身。我不能停下来,我得把那些冷却的液体摇晃成微温的气体。当他在我的摇动下又呼出一口气,就像一个人终于把一辆墙边的破摩托车给打着火了。

我受到了惊吓,睡眠收拾收拾离我而去。我被单独留了下来,留在一个现场,留在一个无法把握呼吸的人的身边。他的呼吸不断地需要我的援助,他的呼吸需要我看守。我坐在他的右侧,身体呈直角。这是个能快速到达发生故障现场的姿势。从窗外看……我想从窗外怎么也看不出这是咋的啦。

整宿,他不停地突然熄灭,我用体力靠重复一个简单动作坚决地把他重新打着火。到后半夜,他就变成了铁皮的,一辆走一步就熄火的破摩托车。这破车的发动机好像一块冰。

我最终把他拖进了黎明。

我的丈夫吴连长,早上从卫生间出来,他已经认真地刷好了牙。脸也刮过了,腮部泛着青色。

我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坐在我抢险救灾奋战了一夜的位置上,我说你得找时间去趟医院,你昨天晚上差点儿牺牲在我的床上。

吴连长已经穿好了马裤呢军装,从头到脚没有破绽,没有一粒灰尘。他是个对衣着整洁计较的人。他说,耸人听闻。我从来不上医院。我没有病。去也是被抬去。

你呼吸偷停,像是在哪里给卡住了。你的呼吸系统有隐患。吴连长说,你快洗脸去吧,我怎么看你像精神系统有隐患。吴连长说完就往外走,外面是早上七点多,早上七点多他得去上班。他早晚得上班去。

现在我看他的背影,一个完整的背影,一个挺拔高大的背影。他凶险的呼吸系统就隐藏在这个完美的背影里。

金银饭

玉米的颗粒大,去掉皮,再加工成四块,仍然是大米的几倍。第一次吃到玉米是我长牙后的那个秋天。母亲怀念原来的农作物,她在菜地的一角种了一些玉米。我吃到的玉米不是一碗饭,而是一个整穗玉米。以我那样幼小的牙是没法对付那么大的一穗玉米的。但是,我的牙稚嫩,那放在我手里的玉米比我的牙还要稚嫩。这样,我就很容易地把我的第一穗玉米给吃掉了。那穗玉米是用火烤熟的。有的地方呈金黄色,有的地方金黄得过了头,有些黑色了。我感到那玉米很香,比大米饭要香。那穗玉米,染黑了我的手,染黑了我的嘴。还有一部分的黑已经被我吃下去了,它也一定染黑了我的胃。

我见到的玉米,是玉米的低谷时期。它那大片的繁荣景象在我出生前就被我父亲摧毁了。父亲翻手引来了大片水稻,玉米后退,退到我家菜园的一角。我的牙齿记忆着它被火烤出来的香气。在我的记忆里玉米是一种好吃的食品,而不是粮食。

多年以后,我去外地读书。学校的食堂提供给我们的食物以玉米为主。这样,玉米就以粮食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的瓷碗里。这时候,我十六岁。我离开了父亲的势力范围。这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这导致了我与玉米正面相遇。没有了父亲,我就得遇上玉米。学校的玉米导致了我持续多年的胃痛。我的胃使劲抖动,它激烈反对那些比大米大很多的颗粒。我的胃不欢迎大颗粒的玉米进来。我的胃不知道怎样应对那些颜色鲜艳、颗粒硕大的米粒。但是,玉米仍然每天都频繁入侵我的胃。胃经历了这样的折磨后,做下了病。它变得敏感起来,一惊一乍的。过度敏感会导致判断错误。明明吃的是大米或白面,胃也紧张地痉挛。它太害怕玉米了。因此老是判断出错误。一直过了许多年,胃才平静下来。总算相信了再也不吃玉米了,我的胃痛不治自愈。

又过了许多年,当我主管一个厨房的时候,我总是煮大米饭,总是包饺子。食物不管形状如何,总是白色的。我的饭锅里总是白色的。春夏秋冬总是白色的。我煮的饭的颜色没法如植物一样随四季变化。这时候,有个营养专家就开始在食品杂志上发表文章。他大声呼吁,号召人们多吃玉米、多吃杂粮,从而改变餐桌上主食的颜色永远是白色的这种现状。我是个信仰科学的人,尤其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明白营养对人的重要,知道吃食物不应该以是否好吃为唯一准则。低头看完营养专家的几篇文章,发现好吃的东西几乎都没什么营养,甚至对人有害。专家用很大的篇幅否定了长期以来餐桌上的主角,把长期以来餐桌上的主要角色都打上了叉,判了死刑。然后,他为人们指明那餐桌下面的、长期被冷落的食物。那被从新指认的食物就有玉米。专家用很长的篇幅论述玉米,把玉米凌驾于大米白面之上,竭尽全力把粗糙但金黄的玉米推上餐桌的最高处。

营养学家开始说话的时候,超市里米的颜色就开始发生变化。当我在杂志上读完专家关于米的颜色的论述后,在超市里我就遇到了那些被论述的颜色。许多年,我是不用买米的。我们吃军粮。军粮就都是大米和面。军粮不可以是五颜六色的,那太不严肃了,太有悖军规了。军粮也跟军装一样,要颜色一致。严肃的军粮不但给军人吃,也给军人的老婆孩子吃。我觉得这很应该。就在大米和白面被营养学家否定了的时候,在粮食的颜色要大繁荣的时候,军队却接到了裁军的命令。我丈夫所属驻C市的整个369师被整块裁掉了。我丈夫就转业了。他从吴连长转成了吴公安。从连长到公安,这是职业上弯度最小的转折。很多连长都抄近路转成了公安。在这些匆忙转弯的人流里,就有吴连长。他身份的改变,直接导致了我们家米饭颜色的改变。我再不能吃军粮了,我得去超市买米。第一次自己买米我特别不适应。在军营住了七年,我没买过米,没买过油。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钱。时间长了,我认为这些东西就不应该自己买,它应该是自然就有的。因此,我第一次自己去买米感到特别委屈。我甚至要哭了:这日子是怎么过的?怎么越来越不好了?连米都要自己买了?

在超市里,我看见被专家肯定的米都有。它们是先有的还是专家发表完论文才有的?我想应该是专家论文在先,各色米等随后。吃饭已经要在理性的指导下进行了。我不是一个顽固的人,我容易被教化。我对专家的论述深信不疑,并决定按照专家的指导去买米、去煮饭。在超市里我看见那么多选择杂粮的人,看来听劝告的人、可教化的人、接受理性的人很多。我灰暗的心情忽然好了。我买了一点儿黑米,然后我又看到了一种金黄色的米。捏在手里细看,发现它原来是玉米。玉米可以变成这么小的颗粒吗?我从来不知道。它的颗粒已经比大米还小,却又不是粉末。那么它可以煮成米饭。我只会煮小颗粒的米,大于大米粒的米我就不知该放多少水。杂志上的营养学家在论文中,重点论述的就是玉米。我只是在秋天吃一点儿嫩玉米,等玉米一旦长成熟,我就不爱吃它了,或不掌握吃它的方法了。现在,我的吃玉米的难题不知道被谁给解决了,不知道已经被解决了多少年了。于是我心情好些了。等我买了这些五色米,我就开始了吃民粮的生活。

回到家,我开始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煮饭。我做了一锅黑米饭。我做的黑米饭里面放了白米。而且是白米多于黑米。黑与白的比例是1∶10。白米远远多于黑米。但煮好一看,整个一锅饭都是黑色的了。白米不是黑米的对手。白不是黑的对手。白色被黑色打败,全军覆没,被整体涂黑。黑以少胜多,在我的饭锅里,取得了一个胜利。原来白米只能在自己的米袋子里坚持住自己的白。把白米与黑米放在一起,再盖上盖子,在漆黑的锅里,白米就丧失了坚持。吴公安在部队服役十多年,吃白米吃了十多年。突然,我端给了他一碗黑色的米饭。他大惊,说,这是什么?我先给他转述营养学家的那篇论文,再讲我在超市买米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最后我说,吃吧。这碗饭的主体仍然是你了解的白米,只是在锅里被少数黑米影响了。影响的仅仅是外皮,我想它们的内心仍然是白的。吴公安小心翼翼地把那碗饭吃了。最后总结说,味道还是原来的,就色吓人。最后他说,这真能使我的头发变得又黑又亮吗?我说能,它能把白米染黑,也应该能把你的头发染黑。你的头发比白米还固执吗?

第二天,我做玉米。因为胃的记忆,我怕它突然想起过去的创伤,会激烈反对。我不敢多放玉米。比例还是1∶10。玉米1,大米10。我想循序渐进。等煮好了,在揭开饭锅前,我想了一下这锅饭应该是什么颜色。会不会变成金黄色的?打开一看,玉米没能把身边的白米染黄。大米仍然白着,玉米自己黄着。原来,也只有黑色最具侵略性和侵略能力。玉米的颗粒小、数量少,这就形成它真像金沙一样,这里一颗,那里一颗,然后闪光。这样的饭很好看。我试吃了一口,也好吃。我是爱吃玉米的,它有很浓的香味。从小玉米给我留下了好印象,只是在少年时期伤了我的胃。我煮的这锅金银饭里,玉米的香味很真切。我一下子就看见了这香味的来路,它一路从我的童年而来。

我盛了一碗金银饭给下班回来的吴公安。他仔细看了看,然后把碗蹾在桌子上。他放得有点儿重,这样碗与桌子的碰撞声就表达了他对这碗金银饭的意见。但他觉得碗的声音没表达清楚,就又追加上了他的语言。他说我不爱吃这种饭。我不爱吃玉米。我从小吃玉米。我天天吃玉米,年年吃玉米,月月吃玉米。今生不吃来生不想!我说你跟玉米已经有仇了吗?他说是,我跟玉米已经有仇了。他说到跟玉米有仇的时候,把手里的筷子也扔桌子上了。扔筷子是很严重的事,跟战士扔枪一样。那意思是我不吃了。我不打了。在这种情况下,转述营养学家的论述已经来不及。于是我说,那我把玉米给你挑出去吧。于是我开始用筷子把细小的玉米从白色中剥离。我一边挑,他还不依不饶的。他的怒火没消,他还需要说话,不然他就受不了。他对着我劳动的脊背说,咱们家缺大米吗?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玉米?从哪儿弄来的破坏我的幸福生活的玉米?我考上大学考上军校,就是要离开玉米,吃上大米白面。现在,当我已经把过去忘掉的时候,你又把它放到我的饭碗里。你这不是成心让我不痛快吗?不是成心让我回到过去,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吗!在他攻击玉米的时候,我一言不发。我把他的那碗饭里的玉米差不多都挑出来了。我把这样的一碗白米饭推给他。他嗅了嗅,又把碗推开。这次他不是把碗推向我,而是推向远处。他伸直了他的长胳膊,一直推到桌子的边上。他说,饭里的玉米味儿你是没法挑出去的。我也不爱闻玉米的味儿。他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从愤怒转入神情委靡、沮丧。他把两只胳膊收回来,在面前的桌子上围拢,像是临时修的一个圆弧的战壕。他在战壕的后面,神情委靡。他的那碗饭,在他的对面端坐着,像是一个白色的军事武器。它们对视着,一个修好了防御工事,一个酝酿再次进攻。他提出要喝点儿酒,说要借酒浇一浇愁,心情已经被玉米给弄坏了。他用胳膊在面前修的战壕其实一点儿必要都没有。他已经被那碗米饭打败了,在他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玉米乘坐一架白色飞行器,在一瞬间从他童年的某处起飞,一下子就将他给击中了。

他开始喝酒。我给他炒了一盘辣椒。我坐在他的对面说,吴公安,你可真脆弱啊!

哺乳动物

站在厨房门口,我没进去。我发现厨房里面有异常。

墙角有个塑料编织袋,那里面有至少两个萝卜。那里的萝卜是圆形的萝卜,每个都有蜜柚那么大。一开始,那里的萝卜是三个,后来剩下两个。剩下两个后,无人再动它们。若不是地面这一层水泥,它们应该已经利用这个时间扎下了根。它们无法扎根,以我的经验,它们也没老实,它们应该已经长出叶子来了。我想那叶子不会是绿色的,它们没有见到阳光。黑暗中长出的叶子我见过,同刚出蛋壳的小鸡的羽毛颜色一样。萝卜长叶子的动作肉眼是看不见的,因此它们在我的眼里一直是静止的。现在,一个早上,我看见袋子中的萝卜在动,像动物那样动。我得出第一个结论:袋子里面有动物;接着,我又得出第二个结论:袋子里的动物是老鼠;第三个结论:袋子中的老鼠听到人类的脚步声后想逃走,结果它找不到出口。它在长了鹅黄叶子的两个萝卜中间乱跑一气。它跑得使两个静止的萝卜都摇动了起来。

这时,我走近袋子,伸手抓住袋口。我的一只手,把萝卜和老鼠一同困在了里面。不同的是,萝卜没有出去的愿望。萝卜没有任何愿望。萝卜不能用动作表达愿望,因此可以认为萝卜没有愿望。但是那只老鼠,在它生命的一个死胡同里,寻找出口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整个袋子都被它弄得抖动起来了。

我喊卧室中的吴连长。

吴连长在执行我布置给他的任务的时候,动作同接到军令的速度是不能比的。他出现时,穿着睡衣,眼睛里还滞留着一大块睡意。我把抖动的袋子交给他,要他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去。他问里面是啥。我说,一个老鼠,两个萝卜。

如果袋子里只有两个萝卜,那么把袋子扔进垃圾箱的工作就是我的。扔一袋垃圾是一件小事,不应该惊动一个男人;但是,现在不同,这个袋子里有了一只老鼠。那么这个袋子就不是一袋普通的垃圾了,它甚至已经不是垃圾了。老鼠一直是我们的敌人,现在敌人来了,而对付敌人的一直是男人。吴连长抓过袋子没说出反对意见,他在思想上是清楚这是他分内的事。我把他从卧室里或睡梦中叫醒是理由充分的。

他已经走出了好几步,他后背上的条纹提醒我,我的话需要进一步说清。

我冲着他懒洋洋的后背说,只扔进去就行,不要弄死老鼠。

他什么都没说。

当他走下了一层楼的台阶,只剩下头部和三分之二后背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又把话的关键词重复了一遍——只扔,不弄死!

我认为老鼠应该活着,因为它有那么强烈的活着的愿望。它四处寻找食物为了活下去;它迅速生育为了活下去;它遇到危险是那么害怕,它陷入一个绝境从不放弃求生的努力……但是,我认为人不能和老鼠生活在一个房间里。我可以把我的食物给它,但我不要它在我的厨房里吃。我从未产生过杀死一只老鼠的想法,我只是让它换个地方吃萝卜。

几分钟后,吴连长回来了。他竟然把那个袋子拿回来了!这让我很吃惊!我所说的扔,是全扔。包括老鼠、萝卜、袋子。现在,他扔掉了我要求他扔掉的一部分,把另一部分拿回来了。这是很愚蠢的。第一,这个老鼠待过的袋子,还能用它来装什么呢?第二,袋子上的血迹暴露了他的所作所为。

我吃惊地盯着那个摊在我脚边的袋子上的一片红色的血迹。我把目光从那片新鲜的血上往上移,一直移到吴连长的脸上。我看见几分钟前还睡意弥漫的眼睛已经闪闪发光,他醒透了,他努力压着兴奋。

我问,这是谁的血?话一出口,我已经知道这是谁的血了。

吴连长向后退,说,耗子的。

你为什么要弄死它?

吴连长继续后退,我没有……不是我,是……萝卜。

那你说说萝卜是怎么杀死老鼠的?

吴连长说,我一边走,一边用力上下掂那两个萝卜。萝卜不停地落下来,砸死了老鼠。我没打老鼠,是萝卜打的。

如果我没有在他的身后补充那两句话,我是不会突然失控的;如果我没有把话的关键词又强调了一遍,我也许不会立刻就疯了。

我突然向吴连长扑了过去。我不是突然向他扑了过去,在我看到袋子上那片新鲜的血迹的时候,我就已经死死地扭住了他。现在,我动用了我的身体。我很少对他动用身体攻击,因为我的身体不是他的身体的对手。人家是军校出身,从小练就攻击和防御的基本功。我一定是疯了,我连失败的结局都顾不上了。

吴连长向后退。他在我疯狂的目光下,才知道自己没有理,因此他放弃了一个他注定会赢的战争。他迅速后撤进卧室,并锁上了门。

门挡住了我的身体,但门挡不住我的声音。我开始喊叫。

——它招你惹你啦?惹你招你啦?

——它为什么一定得死?你说!你告诉我理由?

——流氓!你就是流氓!你这个没有理由的流氓!

——它是哺乳动物你知道不知道!

——你也是哺乳动物你知道不知道?

……

吴连长没能拿出我要的理由。吴连长后来认为自己错了。他说从小到大,打死一只老鼠从来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我的疯狂和愤怒似乎是把他的一块骨头猛地扭错位了。他不知道是原来就长得错位,还是我用力的扭动使它错位。总之他说我太吓人了,为了那么一点点事儿。

易燃物品

八一两个月大的时候,我的厨房发生了一次火灾。这次火灾因为发现的及时而未能酿成大火。

那些现场的浓烟从我为它们打开的窗子逃走了。烧坏的铝水壶扔在墙角,以物证的形式,提醒我火是能失控的。水壶是那次意外中唯一被烧坏的物品。我看见水壶的底部,一块手掌大的铝金属不见了,它们变成了烟。它们变成烟后体积是那么大。手掌大的一块金属,就挤满了厨房和走廊。它们飘起来了,它们从窗口飘向了天空。我和八一哪里有一块铝金属坚硬?我们软,比金属更加易燃,我们更容易变成烟雾,更容易飘起来。

可是我们还不愿意离开地面,我们不愿意像水壶的底部那样飘起来。

我得想办法,我得想出不飘起来的办法。我坐着想。我坐在我的床头柜上想。我的背紧靠着东墙,从我坐着的这个点出发,一寸一寸地搜查我的房间。我觉得我的房间充满了可疑的东西,埋伏着火的许多同谋。我看见了衣柜、床、八一的床、门、椅子、桌子、木屐……我归纳它们,然后我找出了共性——它们都是木头的——它们都是干燥的木头的——它们都是涂了一层油的干燥的木头的!木头和油的组合配方是多么爱燃烧啊!是多么渴望燃烧啊!它们天天都在等待一滴火。我看出它们想飘起来。它们跟我的想法方向正好相反。它们想改变形状,它们要到空中去,因此它们天天都在等待火。看到这里,想到这里,我就坐不住了。我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我一圈一圈地走,像笼子里的母老虎那样一圈一圈地走。我发觉我太不沉稳了,太慌张了。我还没有把屋子里所有可疑的东西都找出来,我刚刚找出来一部分。我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坐下来。我坐在了南窗台上。除了悬空的两条腿在晃悠,我的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冷静下来了。我的眼珠开始动。我搜查我的房间,一寸一寸。这次的起点是窗口,我的目光又出发了。我用了一个身在窗外、向屋内窥探的局外人的角度。我看见了被子、衣服、鞋子、窗帘、枕头……我归纳它们:它们都是针织品。它们比木头家具更想飘起来。这些由危险的棉花乔装成的物品,它们飘起来的条件比木头更低,它们仅仅需要一阵风。它们沾火就着,它们是火的接力者。它们把火扩大后交给那些看上去安安静静的木家具。这是一个周密的计划,一切都安排好了,什么都不缺了。只要火到来,所有的一切就都飘起来了。

当我看透了房子的本质、家具的内心、被子的内心,我就又坐不住了。我从窗台上下来,踩到了木地板上。我跳起来,地板烫了我的脚。它早晚要烫了我的脚。我来到睡在床上的八一身边。我的孩子八一,他睡在一堆棉花织物的中间,一点儿警觉都没有。他睡在涂了一层油的木床里,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八一还不会说话,八一还没有长牙。八一对这个房间没有充分的认识,八一对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办法。他睡得那么香,睡得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火,不知道他身边的一切都是火的同谋。

我得想办法。我得为我想办法。我得为不能想办法的八一想办法。

我先在想象里把火点起来,我得身临其境,想出的办法才是最可行的。火是从厨房着起来的。厨房每天都有明火,厨房有定时炸弹煤气罐。往往发觉时门已经烫手,门外已经都是火了。这时候是不能开房门的,门里的那些易燃物都等着你开门呢。门出不去了,下楼的楼梯上都是浓烟了。门以及楼梯都是在不失火的情况下走的,在着火的时候,那里从来都不是出路。还是往后退,一直退到南墙,如果南墙上没有窗子你就没有退路了。所有的南墙上都有窗子,所有的困境都有退路。一个有窗子的房子就不是死胡同。窗子是门的一个备份。在门出了问题的时候,窗子就是门。

我的思维踏上了正确的道路,我向房子里唯一的南窗走过去。我曾无数次地来到窗前。我看天色,看云,看月亮,看院子里的柳树,看柳树下的秋千,看远山,看吴连长回来没有……今天,我不看这些。今天我的眼睛里没有风景,没有人物。今天我的眼睛里全是数字。我的目光一出去,就像个很沉的东西一下子垂落到地上了。我看见我的目光瞬间变成直尺,量出了窗口与地面的距离——二楼,高度是六米之内。

这样跳下去是会摔伤的,抱着八一就更会摔伤,得借助一个下降的工具。我首先想到了梯子。想到梯子是错误的。谁家的窗口常年驾着梯子?我有理,我也不能明目张胆,我也不想太强硬。还是本着秘密的原则。在这个原则的指导下,我向右转,我想到了绳子。想到绳子是正确的。绳子就是梯子。它有梯子的一切功能却没有梯子的那个弱点。绳子是梯子的灵魂。绳子可以变形,可以隐身,可以成为一个团、缩成一个点。绳子是个很鬼魅的东西。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在非常时刻做出非常之举,为我做出贡献。

在一小时内,我就找到了这样的绳子。当我发现它时,它以一个团的形状、以军绿的颜色,像一条冬眠的蛇,卧在吴连长的箱子里。我一看到它,它就像个小动物似的在我的眼前懒懒地伸直了腰,然后变成了一架绿色的梯子。

那是一团军用行李绳,吴连长的。

吴连长用到这条绳子的时候很少。一般是一年一次的秋季外出打靶。如果发生什么自然灾害需要调动部队的时候,这条绳子也要用。当我把绳子藏起来不到十天,相距五十公里的金城就发大水了。听到集合号,吴连长开始准备。他们所带的物品是一个行李,一个背包。行李需要用行李绳捆上。刑侦连长吴很快就把我藏起来的行李绳找到了。我扑上去抢,这样我们就发生了肢体冲突。在这种冲突方式里,我是必败无疑的。我败得很彻底,我被推倒在了地板上。出现这种局面我的失败已经无法挽回,但我得对我的失败有所反应,我哭,我坐在地板上哭。八一坐在床上,一直在看两个大人打架,看着看着,情况向着他不喜欢的方向滑了过去。他想介入,他用突然的尖锐哭声介入了进来。八一哭,我的哭就得结束了。我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不让八一哭。现在他哭了,我哭的理由立刻就没有了。

最后一次为行李绳打架,是秋季打靶。吴连长打靶归来的时候,除了原来的那条,又带回了一条新的行李绳。他把半个月都没刮的脸凑到我的面前,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一条绳子?我看出他在这半个月里,除了消耗子弹,就是在琢磨这个问题。显然他没有找到他认为合理的答案。

我抱着扔到我怀里的绳子,冲着他迷惑的脸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