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红霞
(山东经济学院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何焯(1661~1722),初字润千,后更字屺瞻,晚号茶仙,学者又称其为“义门先生”,江苏苏州人。生平笃志于学,蓄书数万卷,多善本,喜校书,校勘古籍极为矜慎,从不轻易落笔,其所考订,咸有义据,平生所校勘、考订、评注之书遍及经、史、子、集,是清代考据学开风气的学者,治学范围涵盖经史子集,其学术成就主要体现在评校本中。全祖望《翰林院编修赠学士长洲何公墓碑铭》云:“朱邸所聚册府多资公校之,世宗宪皇帝在潜藩,亦以《困学纪闻》属公笺书”[1](P1279),所评阅《史记》、两《汉书》、《三国志》是何焯得意之笔,太学刊刻经史,方苞取以釐正。
《唐音戊籖》为《唐音统籖》之一部,二百一卷、《闰余》六十四,(明)胡震亨辑,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胡氏南益堂刻本,白口、单鱼尾,左右双边,半页十行,行二十字。《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三云:“《戊籖》二百一卷,所录皆晚唐之诗。《闰馀》六十四卷,所录皆南唐、吴越、闽国之诗。风会所趋,故及时先出尔。方其剞劂之始,尚欲相继刊布全书。故此集始於五百五十三卷,迄於八百一十七卷。编帙之数。尚仍《统籖》之旧。”[2](P2703)《唐音戊籖》总共二百六十五卷,收录晚唐、五代诗人共一百七十三家,所录诸家诗集“各因诸家原集以存其旧”,[2](P2664)故而得见别集本之原貌。郑振铎《劫中得书记》著录此书云:“明吴琯辑刊《唐诗纪》仅成‘初’‘盛’二纪而未及‘中’‘晚’。胡震亨之《唐音统籖》则网络全代,弘富无比。……《戊籖》则足以补《唐诗纪》之未备,皆为研讨唐诗者所不能不置于案头者。”[3](P90)可见《唐音戊籖》是研究晚唐五代诗歌不可忽视的珍贵资料,其学术价值自不待言。
《戊籖》印行之初,即引起何焯的重视,他将全书265卷从头到尾详细批校圈点,对其中的《序》、《目录》、诗人小传、诗,乃至诗体分类名称,可谓“一字不曾放过”,还据别本补遗不少诗篇。此批本手稿现为上海图书馆珍藏。书中钤印颇多:“俗中士”(朱方)、“雲谿”(朱长方)、“不薄今人愛古人”(白长方)、“竹所”(朱圆)、“夢弼”(朱方)、“毅齋”(朱长方)、何人最狂予(朱长方)、“無勇”(朱方)、“光宇”(朱方)、“青陽齋”(朱长方)、“吳下狂生”(朱方)、“一世偉人”(白方)、“游八方之外”(白方)、“語古”(白方)、“文殊師利弟子”(朱长方)、“漢人”(朱方)、“何焯之印”(白方)、“一池荷葉小橋橫”(朱方)、“飛雲閣”(朱方)、“晦齋”(朱方)、“太學何生”(朱长方)、丁丑進士(朱方)。这些印章极精美可观,山东省图书馆藏何焯手批本《白氏长庆集》中的钤印与此多同;前代书目著录所言及的义门印章亦有与上述相同者,如《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九所著录何焯批校本《伊洛渊源录》之钤印等;对照《明清稿抄校本鉴定》[4](P137~140)一书所收义门印章,亦多同;《拜经楼藏书题跋记》[5](卷五P159、178)、《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6](P884)均言及此本。就评点内容而言,笔者曾就部分内容与沈岩、焦循过录本进行过详细的对照①,此书确属义门手批本无疑。陈先行先生在其《打开金匮石室之门:古籍善本》中著录此书,并鉴定此本为义门
真迹。[7](P255~256)
从何焯批、跋纪年来看,最早康熙戊辰(按即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最晚“戊戌”(公元1718年),前后长达三十年。与现存晚唐诗人别集②义门批本对照来看,《戊籖》汇集了不同年份的评校,堪称先生批校之全本,虽为稿本,亦可看作晚年定本。可以说,义门对晚唐诗的校勘与批评尽汇于此,是笔者所经眼义门批本中卷帙最庞大、校批最精细、保存最完整的手批本。吴骞曾评价说:“何义门学士评点《唐音戊籖》,攻韵语者得之,不翅枕中鸿宝,恨其流传甚少。”“余所藏有何屺瞻学士评阅《唐音戊籖》全部,极精,诚学诗者之津筏也。”[5](卷五 P177 ~ 178)邵懿辰评价说:“又《唐音戊籖》全部,亦义门手评,丹黄满纸,校阅精严,可宝也。”[6](P884)何焯对晚唐诗的所有批校悉汇此集,由评语可见其诗学批评思想与诗歌鉴赏艺术,由校勘所据诸别集善本以及大量的补诗可知其文献搜罗之广,由考、注可见其考证之精严,义门将考据学的方法与治学精神融入了读书评点活动中。可以说,此批本是了解何焯评点诗学成就的最重要的参考文献之一。遗憾的是,如此珍本,因其流传甚少,并未引起学者们的重视。
首先,《唐音戊籖》是现存义门评点本中最珍贵的稿本之一。现存义门批校本多为过录本,其中不乏模拟义门笔迹、钤以假印以求善价的伪本③,诚如义门弟子陆锡疇之言:“年来颇有嗜吾师之学者,兼金以购其所阅经史诸本。吴下估人多冒其迹以求售,于是有何氏伪书而人莫之疑。”[1](P1279)这是义门过世二十余年之情形,伪书多为经史评本;至蒋维钧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续刻《义门读书记》时云:“外间传写义门评阅之本,不特真赝纷如。即系真本,而钞录数过,不免舛讹。”[1](凡例 P2)此时距先生下世已近半个世纪,伪书恐已不止经史。因此,义门批校本中现存者以过录本为多。就批校内容而言,过录本难免有误,往往不足为据,这也是学术界对此类批校本不甚重视的主要原因,所以手批本对于学术研究弥足珍贵。
其次,此批本是对现存的何焯评点本(包括手批本和过录本)进行真伪、价值鉴定的重要依据。一是《戊籖》批本中的大量印章是鉴别是否为义门手批本的最直观的依据,比如:山东省图书馆藏何焯批本《白氏长庆集》,有十余枚印章与《戊籖》完全相同,这两种手批本由此可互证为手批本无疑;浙江图书馆藏《李义山诗集》虽钤有“何焯之印”朱文方印,然线条极粗糙,边缘模糊,与《戊籖》中的这方印相比有天壤之别,虽然此本曾被王国维收藏,且就批语来看确实出自义门,然此本非义门手批,当为他人过录,可能是书贾为求善价而作此伪章吧!此外,义门评点本中的钤印往往一钤数枚,如上图藏《唐音戊籖》、北大藏《唐人选唐诗八种》,或者一枚不钤,如上图藏《唐三高僧集》。二是《戊籖》可视作何焯评晚唐诗的定本,其中的批校文字是鉴别晚唐诗歌别集何焯评本的重要依据。现存的何焯批点本中,有不少别集本真伪混杂,鉴别难度大,既有手批本,又有过录本,《戊籖》无疑是晚唐诗别集批本的判断依据,比如李商隐诗:与《义门读书记》中《李义山集》的批语对比来看,《戊籖》本批语显然比之更丰富,可知《义门读书记》辑录时所据并非义门晚年定本;沈厚塽辑录刊刻的《李义山诗集》[8]中义门批语与《戊籖》本全同,沈氏虽未曾说明所据底本,然由此可证明这个三色套印本中的合作批语确实可靠;与上述浙图藏钤印作伪的《李义山诗集》对比来看,批语多同,可知此本虽伪造手批本,但作为过录本仍有其价值,就笔者目前所调查的情况来看,《李义山诗集》并未发现别集手批本,而现存的不少过录本批语往往与《义门读书记》收录的相同,因此浙图藏的这个过录本自有其价值。三是《戊籖》手批本的何焯真迹是鉴定其它批本的书法依据,尤其是某些无印章、只能通过批校内容和书法进行鉴别的善本,比如上海图书馆藏《唐三高僧集》,从书法来看可能是义门手批本④。《戊籖》批本汇集了义门28岁至58岁不同年龄阶段的手迹,书体有楷书、行书,所以从书法学的角度来讲,此善本亦可作为鉴定何焯书法真迹的参照。
最后,《戊籖》批本是学术界整理校注晚唐诗别集的重要参考文献。从《戊籖》中部分诗集的题跋可知义门校勘时广泛搜罗钞本、宋本进行诗歌文本的校定,详见下表:
题跋杜牧(卷553~562)诗集癸未(1703)⑤十二月初八日以旧刻《樊川集》对校一过,集中第三卷缺第五页,外集缺第十六页,当求他本补勘之。焯识。席氏唐诗刻本飞卿为最。助教诗无宋椠本可对,席氏所刊自云照宋本,未必然也。凡己巳(1689)所记宋作云何皆席氏本耳。大抵惟《才调集》、《乐府诗集》二书曾经定远先生手校者为可信,其它异同字则《文苑英华》得以参取,其余当阙疑也。甲申(1704)二月何焯记。丙戌(1706)冬日得东山叶裕所藏影钞书棚本重校一过。焯又记。许浑(卷583~591) 丙戌春日得毛豹孙家影抄南宋书棚本对过。焯记。温庭筠(卷575~582)丁亥五月二日重阅,毛斧季有宋刻,已赠商丘太宰,何时向二胖借校,亦一快也。焯记。姚鹄(卷615) 丙戌秋日毛氏影抄宋本校过。焯。项斯(卷620~621) 丙戌秋日得毛豹孙宋刻影抄本校过。焯。储嗣宗(卷625) 丙戌秋日得毛仲章影抄宋本校过。于武陵(卷636)丙戌十月望日重阅。丁亥(1707)春日得毛豹孙宋刻影抄本对一过,改正误谬颇多,此集首列卷上:歌行、古体;卷中:今体七言,卷下:今体五言;又《后集》五卷。汲古阁所刻唐人诗中即纷乱失次,不足据也。焯记。方干(卷601~608)李群玉(卷592~595)康熙丙戌秋日得毛仲章影抄宋本,于武陵于邺之集本校过,二本刻中于武陵集差善。焯。曹邺(卷638) 丁亥四月得毛豹孙宋刻影抄本对校此集,亦当未为善本。焯记。于濆(卷642) 丙戌秋日得影抄宋本校过。邵谒(卷643) 康熙丙戌秋日影抄宋本校过,宋本讹谬皆同,盖古音之嗜者鲜矣。焯。张乔(卷648~650) 丙戌重阳前三日得毛仲章宋刻影抄本校过。焯记。许棠(卷651~653) 康熙丙戌秋日得毛仲章影抄宋本对校过。焯。
崔涂(卷677) 康熙丙戌九月得毛仲章影抄宋刻本校过。丁丑(1697)正月,从元朗架上借得汲古阁所开《松陵集》,凡皮陆倡和者皆校一过,时住燕山永宁精舍,将装往睢州。屺瞻记。《松陵集》十卷,以往体、今体分编,古人体制稍赖以明,第九卷盖有颜萱李縠张贲羊昭业诸人诗,今体五七言合为一卷。李洞(卷723~725) 丙戌秋日得毛仲章宋刻影抄本校过。吴融(卷731~736) 丙戌冬日,得钱遵王宋刻,对校本改正数处。焯。曹松(卷743~745) 丙戌秋日得毛仲章影抄宋本校过,此集乃宋刻之下者。焯记。苏拯(卷749) 丁亥春日得毛豹孙宋刻影抄本对校一过。焯。孟贯(卷761) 康熙丙戌得毛仲章影抄宋本校过。焯。殷文圭(卷762) 康熙丙戌得毛仲章影抄宋本校过。焯。皮曰休(卷682~691)康熙丙戌秋日得毛文蔚仲章宋本影抄李丞相诗集二卷校过。焯。戊戌(1718)春日海宁马寒中以南宋书棚本见贻,寄到之夕,即校一过,又改正七字,虽未为佳刻,故足一快也。焯又记。伍乔(卷768) 庚寅(1710)重九以陆涓元大刻本校过,陆刻唐人诗二十余家,此卷其善者。韦庄(卷785~789) 戊寅正月从灵山庄豹孙借得旧抄《浣花集》善本对校一过。焯。丙戌秋日得之豹孙家影抄宋本对一过,改□字。张蠙(卷790~791) 乙酉冬日以宋本影抄考对校止八十一首。丙戌秋又得毛仲章钞本对校。林宽(卷814) 丙戌秋日,得毛文蔚影抄宋本校过。焯。王周(卷816) 丙戌秋日宋本校过。焯。李建勳(卷763~764)
上表可见:何焯校勘诗集尤重宋本,除借得钱曾、叶裕藏本外,以毛氏影宋抄本校者尤多,所及人名有毛文蔚(仲章)、毛豹孙,何焯极推重汲古阁毛氏宋抄本,不知此二人是否为其后人,待考。此外,还补录了不少《戊籖》未收的诗作,其依据除常见的《才调集》、《文苑英华》、《全唐诗话》等等,还觅得当时稀见的《唐分类歌诗编》残本进行校补,目录后曾批云:“宋赵孟奎字文曜,一字春谷,有《唐分类歌诗编》,汲古毛氏收得残本十余卷,今归蒋生子遵。”(按:蒋子遵即义门得意弟子蒋杲)因此,何焯所进行的校勘、补诗等文献工作对于学术界整理、校注晚唐诸别集具有重要的意义。
何焯评校本《唐音戊籖》早已引起清代学者的重视,由现存过录本的情况可知一二:一是沈岩过录本,二百六十五卷,上海图书馆藏,《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笔者已经眼;二是焦循过录本,存一百九十六卷(卷553~739、卷809~817),南京图书馆藏,《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已经眼;三是吴骞过录本,现存三十卷(卷553-582),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拜经楼藏书题跋记》著录,此本部分复印件已阅。这三种底本均为清康熙二十六年胡氏南益堂刻本。结合过录者经历及其各本题跋可知,此三种过录所据底本当为上图藏义门手批本。沈本以小楷过录,工整清晰,足以弥补手批本之行草涣漫不清之处;焦本阙69卷,不见著录,笔者尚未能确定其当时是否全部过录;吴本所存虽少,但由《拜经楼藏书题跋记》可知其在塾师朱巢饮帮助下已全部过录完毕。如此巨帙,沈岩、焦循、吴骞不惜耗费时日对此评本加以整理、过录,此评本之价值自不待言。
关于此本的流传,结合现存过录本题跋以及目录学著作所提供的信息,笔者认为:第一,由上图藏沈岩过录本校记可知:此本早期曾为沈岩收藏,有可靠纪年者(乾隆癸亥至甲戌,按即公元1743~1754),沈岩过录此书时距义门先生过世已逾二十年,历时十余年方录毕。沈岩(1679~?),字颖谷,号宝研,室名有“斫桂山房”、“二十四研石斋”,[9](P290)长洲人,师从何焯,名列《义门弟子姓氏录》。[10](P274)第二,由《拜经楼藏书题跋记》卷五吴骞对“王梅溪集百家注东坡先生诗集”、“唐音戊籖”、“戊籖余”各本的题跋可知:吴骞曾向鲍廷博借以过录,此本似曾为鲍廷博收藏;吴骞又云乾隆乙未(1775)购得义门手批《唐音戊籖》;可知吴骞收藏了此书。第三,邵懿辰《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曾云:“曾涤生购得汲古阁所刊七种,系何义门评本。又《唐音戊籖》全部,亦义门手评,丹黄满纸,校阅精严,可宝也。似即拜经楼所藏。”[6](P884)可见邵氏亦认为此本曾为吴骞收藏,后与义门手评《唐人选唐诗八种》(汲古阁刻本)之七种俱归曾国藩所有。故何焯手批本《唐音戊籖》的流传轨迹大致如下:沈岩→鲍廷博→吴骞→曾国藩→上海图书馆。
《唐音戊籖》所录为晚唐诗,如此巨帙在清初得以刊行并得到极大的重视与当时的诗坛背景不无关系,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云:“盖当明末国初时,太仓、历下之摹古,与公安、竟陵之趋新,久而俱弊,遂相率而为宋诗。宋诗又弊,而冯舒、冯班之流乃尊昆体以攻江西,而晚唐之体遂盛。”[2](P2703)正是在明末清初唐宋诗之争中晚唐体渐盛的诗学背景下刊行的。冯舒、冯班对晚唐诗人的不少诗集有过评点,而何焯受二冯的诗学批评与诗学倾向的影响较大,他曾评点过冯班的《钝吟杂录》。[11]义门评校《戊籖》时大量引用了二冯的评语,现存二冯所批点过的诗集何焯也有批点本,比如二冯最具代表性的评点本《才调集》。
除了《唐音戊籖》,现存的何焯评本唐诗总集尚有:《唐诗纪》手批本,藏于台湾国家图书馆,共十五卷,保存了初唐数十家的评校;《唐音丁籖》手批本,现存台湾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存九十七卷,保存了中唐六十八家诗的评校。遗憾的是,这两种批本何焯是否全部批校尚难知晓,由现存者来看,晚唐诗最全面,次之中唐,初盛唐诗最少,可知何焯有意对全唐诗进行全面的评校,或者说,是以当时已经刊印的唐诗总集来保存自己对唐人诗集评校的成果。此外,现存的唐人别集何焯评本亦蔚为壮观。笔者认为,何焯的做法与康熙朝修纂《全唐诗》的举措导向有关,是对当朝刊刻全唐诗这一文化举措的回应,这一点由《唐音丁籖》、《唐音戊籖》批本中的批跋纪年可知,在康熙乙酉(1705)、丙戌(1706)、丁亥(1707)这三年间,何焯对《戊籖》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校勘,所据皆宋刻本或影宋抄本。这一时期何焯侍读于皇八子贝勒府,兼武英殿纂修。曹寅奉命主持扬州诗局编修刊刻《全唐诗》正始于乙酉,成书于丁亥年。何焯在此阶段集中校勘评阅了《丁籖》、《戊籖》一遍,这一做法是否与《全唐诗》的编纂有直接关系尚须进一步探究。但是,对置身于政治文化中心的何焯而言,当朝修刊《全唐诗》这一盛事的文化导向不能说对他没有影响。《唐音戊籖》(以及《丁籖》)中何焯的“评”代表了他对晚唐诗的诗学研究成就,是对当时诗坛风尚的回应;“校”则集中了何焯对中、晚唐诗的整理校勘成果,代表了其文献学成就,是对《全唐诗》刊刻活动的响应。
《唐音戊籖》评本中,义门批校纪年较早的见于许浑诗集(卷583~591),批语云:“浑七言多出凑泊,五言殊多佳句。戊辰。”戊辰年即公元1688年,何焯年28岁;较晚的纪年见李建勳诗集(卷763~764)题记:“戊戌春日海宁马寒中以南宋书棚本见贻,寄到之夕,即校一过,又改正七字,虽未为佳刻,故足一快也。焯又记。”戊戌即公元1718年,何焯年58岁,距其逝世仅四年。前后三十年中,有两个时间段的纪年出现得比较集中:戊辰(1688)、己巳(1689)、庚午(1690);乙酉(1705)、丙戌(1706)、丁亥(1707),由此可知早年、晚年曾两度集中进行批校。即使同一诗集,批校的纪年及涂抹的痕迹亦可知曾前后批校过多次,如:温庭筠卷的批跋纪年中有己巳、甲申、丙戌者,凡三阅;陆龟蒙卷纪年有庚午、辛巳、戊子、庚寅,凡四阅;韦庄诗卷纪年有己卯、戊寅、乙酉、丙戌,凡四阅。
此本批语极精细,诗篇评点是其主体部分,从诗题分析到章法、句法、用字分析,探究诗意、诗体、诗风并追溯源流,对不同诗人、同题诗、同体诗进行了广泛的联系与对比,既有微观细腻的解读,亦有对诗歌的历史发展线索的宏观把握,体现了何焯的诗学观念、诗学史意识、作家论、创作论、文体论等诗学理论,这正是此批本的诗学价值所在。由此批本,我们可以全面、深入地探讨何焯对晚唐诗歌的诗学评价与其审美思想。因此,《戊籖》批本在的诗学价值应引起重视,有待深入研究。
诗歌发展到中唐时期已众体兼备并趋于成熟,对诗篇的归类变得复杂起来,成了编订诗集的首要问题,白居易自编的《白氏长庆集》已表现出他的文体分类观念。唐以后所编订的唐人诗集的文体分类及其名称到明代已逐渐确定下来,如高棅的《唐诗品彚》,但其文体之称也引发了不少学者的反对。胡震亨编订《唐音统籖》从分类到诗体名称都借鉴了前人的成果。《戊籖》批本中,何焯对胡震亨的一些诗体名称称很不满意,不厌其烦地以朱笔纠正逐字更正,几无遗漏,具体如“长短句”改作“杂言”、“小律”改作“三韵”、“排律”改作“长律”、“半律”改作“三韵”。此外还明确了某些诗人、作品的文体归属,对一些诗以题注说明其文体特点,体现出鲜明的文体意识与不同流俗的文体观念。这方面可以看出冯班诗学思想对何焯的影响,如“排律”之名,冯班《钝吟杂录》卷三《正俗》中云:“高棅《唐诗品彚》出,今人不知绝句是律矣。高棅又创‘排律’之名,虽古人有排比声律之言,然未闻呼作排律,此一字大有害于诗。吾友朱云子撰《诗评》,直云‘七排’、‘五排’,并去‘律’字,可慨也。”[11]何焯对此评点曰:“见元版《欧阳圭斋集》,是其高第弟子所编,已有‘排律’二字。大抵宋末科举之士,皆以作诗为戒,元人学问,渐失源流,相沿此名,竟不悟杜撰耳。”[11]其实,高棅并非首创,元杨士弘编《唐音》始列“排律”一目。显然冯班、义门对“排律”之称持有异议,但这一文体名称自元明以来已经广为世人接受。
何焯常借用以诗人名字命名的诗体名称对某些诗人的诗歌进行归类,如:雍陶、项斯、任藩均批曰“张水部体”,刘得仁、李洞、唐球、曹松为“长江体”,崔珏为“三十六体之下者”,于武陵、张乔为“贞元体”。这种做法实质上是将诗法、诗风相似的诗人归类,同时又明确了他们的创作渊源,可以看出中唐诗人的创作对晚唐诗人的影响。由现存的何焯评本《唐音丁籖》以及大量的中唐诗人别集评点本来看,何焯对中唐诗人的创作有过深入细腻的批校,他对晚唐诗人创作渊源的探求值得重视。
若从现存何焯诗歌批校本的整体情况来看,可以看出他对历代诗歌可谓熟稔于心,得心应手,这使得他对各家各体诗歌的师承乃至某一首诗的源流多有独到的认识与把握,比如韦庄的诗,何焯评曰“韦庄诗调合许浑赵嘏两家陶冶而出,细读自见。”评韦庄的古体诗“多从香山得法”、七言律詩“本出于许浑,然才高气逸,天分自有过人者,身经丧乱,顿挫凄壮,波澜益阔,回视《丁卯集》如胜、广之于刘项矣。其晚年是似有得于香山。”何焯对韦庄诗歌渊源的认识是丰富而又细腻的,认为韦庄诗调出于许浑、赵嘏,古体诗得法于白居易,七言律出自许浑,而晚年又倾向白居易。何焯评诗又非一概而论泛泛而谈,而是具体文本具体分析,评韦庄的《江上村居》⑥云“体势则少陵义山之神髓也。”由此对韦庄诗歌创作渊源形成了一个多维立体而又历时的全面体认。《戊籖》中对诗人、诗体、诗篇的创作渊源的评论随处可见,何焯称扬李建勳“五言诗时得姚秘监风致”,林宽“体源亦出于长江”,王周“古诗学白公,古直可爱”,张蠙五言律诗“似出项子迁”,刘驾“逼真东野”,曹邺“诗体源似出孟东野,清峭而不苦涩,李文山之外,可谓独出”,温庭筠五言律诗“极似王右丞风致”,李商隐“七言近体出于老杜,句法当学刘梦得。”晚唐诗人的创作渊源与前代诗歌在晚唐的接受情况可谓尽现矣。
上述何焯对创作渊源的追溯中已涉及诗人的风格,他对晚唐诗人的创作风格的把握非常细腻,即使是存诗不多的诗人,亦有简要的概括,评高蟾诗“秀丽”、钱珝“十三篇皆绝力”、储嗣宗诗“清绮”。对具体诗篇之间的差别亦有细细体会,常就风格之微妙差别比较一二,如韩偓《咏灯》评曰“与郑都官《雪诗》同格而彼尤细润”。何焯对晚唐大小诗人不同的诗风有着细腻的把握,因此,这种敏锐度审美把握也成了何焯辨别作品作者的有力佐证。晚唐诗集中,同一首诗往往会系于不同诗人名下,如《戊籖》卷六五五许郴的不少诗篇又见于项斯集中,这种情况在唐诗中较为普遍,多数无充分证据证明其归属权。何焯在校批时往往广泛查阅资料指出某诗又见于某集,对于数量庞大的唐诗来说,这项工作很见功夫。有些作品何焯虽无文献证据,但往往据诗风鉴别其作者,提出自己的看法,如《戊籖》卷六百中喻坦之的《发浙江》,胡震亨题注曰:“一作喻凫”,义门批云:“其气味迥与喻凫不同,凫涩而此润。”末句“此时空阔思,翻想涉穷边”旁批曰:“落句为喻凫何格?”从两诗人诗风诗格的差别断定非出自喻凫。《全唐诗》卷七一三中定此诗作者为喻坦之,而非喻凫。在无文献可征的情况下,何焯对诗人诗风的判断力是值得重视的。
何焯将晚唐诗人置于唐诗史的发展背景中,对每位诗人都进行了有所侧重的评价,指出其创作得失。由下表可见:
诗集 题跋喻凫(卷599)辛巳(1701)冬夜重阅以其为江东产也,亦多刻苦之句,然不可谓篇篇乎敌浪仙尔。小冯云承佑五言鲜艳夺目,选字练句殊费工夫,七言亦清稳雅丽,所谓诗家射雕手也。李山甫(卷660~661)赵嘏(卷609~613)才豪气怆,仍有余味遗音者,罗江东山甫诗,恨其更不能留笔耳。乙酉(1705)中秋记。陆龟蒙(卷692~703)往昔与湘衡云皮陆流别,亦自三十六体中来,后读《松陵集序》云:"近代称温飞卿李义山为之最俾,陆生参云未知其孰为之后先,二公之生平宗仰者可见矣。其七言绝句恬淡入情非庸才浅学所能造其域也。都官诗乙酉冬、丙戌秋曾经再阅,然妙处止能赏悟一二,甚矣!唐人工夫深,不易窥寻也。焯记。吴融(卷731~736) 乙酉十月廿一日重阅,子华才调秾丽,而意不胜词,此致光、端己之匹。周昙(卷750~752) 乙酉小至灯下阅周昙、孙元晏具不堪更入目也。孙元晏(卷753) 元晏颇优于周昙,然亦无一篇佳者。表圣诋元白为都市豪估,然其长句仍似出于白公,何也?合肥公尝以元夕于御史季振宜家燕集,酒酣赋诗,有"人压楼台上,天浮鼓吹中"之句,一座为之袖手。郑谷(卷715~720)司空图(704~708)
刘兼(卷817) 乙酉十一月廿六日灯下重阅此卷,文江五言可咀嚼耳。
晚唐诗人中,除了几位文学史上公认的大家如杜牧、李商隐、温庭筠等之外,何焯还特别肯定了如下几位诗人:许浑、罗隐、司空图、吴融。褒扬罗隐如下:“开成以后五七言律兼工者义山而外唯有昭谏。”“昭谏五言有逼真老杜处,义山而后独有斯人。”“昭谏七言出于杜司勳,天才本自豪逸,加以身历衰乱,白首布衣,故音节尤多凄戾,然读《曲江春感》一篇,则怨而不怒,不待其劝钱鏐匡复唐室,然故知所存之异于浅丈夫也。”
罗隐兼工五、七言律诗,堪与李商隐相提并论,认为其七言出自杜牧,五言直逼杜甫,对罗隐律诗创作的评价是相当高的。何焯《瀛奎律髓》批本中对入选的罗隐诗的评价亦与此一致,罗隐《封禅寺居》⑦义门批云:“子美、义山之间”。此外,何焯称扬许浑七律“深得刘宾客匠巧,善于八句中叙致曲折”、“用晦诗,初不甚好之,后来觉其清新相接,遂不忍释手,但一句中必影用多层,三层一为对偶,所掌补衲之弊,亦即出其中耳。”称扬司空图的绝句云:“表圣绝句在唐末尤当为独步。”
此外,何焯还对一些存诗不多、不甚得名的某些诗人在某些方面的优点特加赞许,认为孟貫“诗格清雅,唐末五字诗如此者绝少。”王周“古诗学白公,古直可爱,近体亦清婉闲静,在唐末极不易得之。”评价杜荀鹤曰:“彦之诗比之昭谏又加粗率,然丧乱羁穷之况,大都道得极为痛快,亦复自成一家也。”许棠“诗虽薄,亦自有深味,唐人固未易可轻。”张乔“风调清远,五字尤多佳句。”“多入刘随州胜场,佳处咀之愈出,有才性而粗厉者宜熟读之。”于武陵“五言篇篇可爱。”李群玉“古诗在晚唐诗人中殊为挺拔”。当然,无论晚唐大家还是小家,何焯对他们的弱点或者某一首诗的拙恶之处亦毫不留情的加以批评,如李群玉的律诗,何焯毫不客气地评道:“才豪而思浅,故意味不长,其奕奕之致,以为罗隐之滥觞也。”
意脉分析法义门解读诗意的主要方法,在章法分析中探求诗意,梳理诗歌脉络的同时挖掘诗歌的深层意蕴,揭示其味外之旨与韵外之致;或者说,意脉分析既解读诗意又解析诗意的表达方式;就评点本的读者而言,这种分析方法可以说是既教人读诗又教人作诗。对于诗歌而言,笔者认为意脉分析法用之于七律、五律的解读中最见其审美效力。如李商隐的《子初郊墅》:
点明各联之间的呼应,勾勒出意脉的同时,也将这首诗表达的诗意明了,郊居之乐、田园之想,句句不离诗人的出世之心。而且,义门在此诗的解读中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颇具感染力。
虽然每一首诗的分析几乎均依此模式,但并非机械的作表面化的“起承转合”之论,何焯的意脉分析法实质上是借鉴了时文评点中的起承转合分析法,运用这种方法细密地探究诗人之心与作诗之法,同时又力图避免走向机械形式论。何焯的意脉分析法在其大量的评点实践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有助于我们把握作品的结构脉络和主题思想,义门对这一方法的运用是值得肯定的。
孙琴安先生针对何焯评、校、注结合的批点方法评价何焯云:“他的评点内容明显地要比他人丰富,不仅比明代人大大地发展了一步,同时也开了清人评点诗文的新风气,令人刮目相看。”[12](P244)“开创了一种新的评点气象,对清代的诗文评点带来了不小的影响。”[12](P247)这里的新风气、新气象实质上是指何焯将考据学方法融入评点的做法,主要针对校勘、考订而言。因此,崔维高先生称其为“有清一代考据学开风气的学者”。[1](点校说明 P2)遗憾的是,条件所限,两位先生均未睹尚存于世的诸多何焯唐诗集评本,如《唐音丁籖》、《唐音戊籖》、北大图书馆藏《唐人选唐诗八种》等等,未能就何焯在诗歌评点方面的实绩进行全面深入的评价。
何焯手批本《唐音戊籖》完整地保存了何焯对晚唐诗歌的批校成果,是其所有诗集评本中卷帙最庞大、用功最深、历时最久的评点本,堪称其诗歌评点的代表性作品,这在所有评点家的诗歌评本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此批本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文献与诗学两方面:何焯的校勘考订成果对于学术界整理、笺校晚唐诗集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诗歌批评方面的成果对于我们注释晚唐诗,研究晚唐诗学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唐音戊籖》所录诗人中,除了有别集评本(如《李义山诗集》)传世者除外,何焯对多数诗人的校考注评尚不为学术界所知,著名诗人如杜牧、温庭筠、许浑、吴融、司空图、罗隐、皮日休、陆龟蒙等等,因此笔者期待此批本能够早日得以整理刊印,广惠学者,这对于研究何焯的评点诗学、对于整理、解读晚唐诗歌都将产生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唐音戊籖》何焯评本又有沈岩过录本265卷,现藏上海图书馆;焦循过录本196卷,现藏南京图书馆.
②如上海图书馆藏汤元芑过录《温飞卿诗集》何焯批校本,笔者将此本批语与《戊籖》之“温庭筠集”对照,除引录《戊籖》胡震亨批语、或据《戊籖》本校勘为不同之处外,其它批语多同,可见义门批校时诸本对照、参稽互证的情形。另:浙图藏义门批《李义山诗集》(笔者考为义门手批本)与《戊籖》之“李商隐集”对照,其批、校亦多同,均详于《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
③如现存浙江图书馆的朱鹤龄笺注《李义山诗集》何焯批本,虽钤有“何焯之印”(朱方),且其手稿书体拟义门,然笔力不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为“佚名录何焯批校”。从批语内容看,此本不失为善本。此书曾为王国维、临川李氏收藏.
④上海图书馆藏《唐三高僧集》是否为何焯手批本,曾得到上图历史文献部主任陈先行先生的指导,在此致以衷心的感谢.
⑤表中干支纪年凡首次出现者,均附公元纪年于括号中,以方便读者.
⑥韦庄《江上村居》:“本无踪迹恋柴扃,世乱须教识道情。颠倒梦魂愁里得,撅奇诗句望中生。花缘艳绝栽难好,山为看多咏不成。闻道汉军新破虏,使来仍说近离京。”
⑦罗隐《封禅寺居》:“盛礼何由睹,嘉名偶寄居。周南太史泪,蛮徼长卿书。砌竹摇风直,庭花泣露疏。谁能赋秋兴,千里隔吾庐。”
[1](清)何焯.义门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7.
[3]郑振铎.劫中得书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陈先行,石菲.明清稿钞校本鉴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5]吴寿旸.拜经楼藏书题跋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6]邵懿辰著,邵章续.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陈先行.打开金匮石室之门:古籍善本[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8]李商隐著.何焯,朱彝尊,纪昀评.沈厚塽辑.李义山诗集[C].清同治九年广州官署刻三色套印本.
[9]杨廷福,杨同甫.清人室明别称字号索引(增补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0]何焯.义门先生集[M].续修四库全书本.
[11]冯班著.何焯评.钝吟杂录[C].丛书集成初编本.
[12]孙琴安.中国评点文学史[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