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

2010-12-31 00:00:00常捍江
山西文学 2010年8期


  邱其其不愿妈只顾叫其其,妈这时候只顾叫其其,是替嫂子黎静静叫的,嫂子黎静静提着箩头、小锄,出去摘豆角、锄豆苗,想要邱其其陪伴。邱其其暑假闲在家,原也是要去的,被妈一叫,倒不愿去了。不仅不愿去,心里还埋怨妈,要去,你去,为甚要我去嘛。任妈把铁嗓子叫哑,只是躺在炕上装老墓。老墓是甚,老墓就是野外那个密植了荒草不会说话的土堆,旁边还长着一株昏昏欲睡的老柳树,树上一只老鸦,哇啊哇啊,噗,屙一泡。练嗓子排粪不选择地方,欺墓太甚了。嫂子黎静静守寡,不改嫁,只把婆家当娘家,一心一意种地、养地鳖虫,供邱其其上大学。邱其其心中感念,嘴上不说,上学都上的不安心。
  嫂子黎静静在院里磨蹭一会儿,等不到邱其其,自顾自走了,妈偃旗息鼓,不叫了。一时三刻,小院里静,老静,像幽谷荒原了。邱其其忽然着急了,从炕上跃起,探头口窗外,不好意思立刻追出去,又不想耽搁太久。豆角地有几处,邱其其不知嫂子黎静静要去哪一处。主要是,不想给蚊子胡文文留空当,蚊子胡文文像蚊子一样可恶,一遇空当就往嫂子黎静静身边凑,一凑到嫂子黎静静身边,就嬉皮笑脸口吐麻水往醉灌嫂子黎静静,灌得嫂子黎静静咯儿咯儿笑,笑得以手掩面,双乳颤摇颤摇满脯子上逃窜。蚊子胡文文不笑,木瞪瞪瞅嫂子黎静静脯子。还问,笑甚,笑甚,你看你。嫂子黎静静只当他说梦话,所以才笑的。
  邱其其冲妈房里说,妈,你做甚又唤我嘛。没开口,脸先红,是明知故问自底虚。邱其其房门开了,妈面敷土色,双眼深陷,从门外探进来上半身。胸肋紧贴着门槛,双手扶一只小凳,双腿像两条虫子,在身后蠕动。气喘吁吁说,可说是一可说是,你也忍。伏在门槛上,吁气。邱其其叫一声,妈。急忙往起扶。妈一时力大无比,一把推开邱其其。邱其其说,妈,你又砍开轮椅做甚嘛。想向妈说声对不起,为时已晚了。妈呜呜呜、女孩样,啜泣出声来了。邱其其说,妈,我这不是要出去嘛。把妈抱起,走进妈房里,放入轮椅里,往妈怀里摆一只小拨浪鼓,一只小收音机,出门去了。小拨浪鼓,小收音机,是嫂子黎静静给妈备下的,邱其其又感念了一下。
  嫂子黎静静没走远,蹲在巷口和一个一贯逃学的孩子耍老虎吃绵羊游戏。被那孩子盗吃一颗当做绵羊的小石子,嫂子黎静静紧急抓扒手。抓住那孩子一只手,往出抠石子,抠不出,掏那孩子胳肢窝。那孩子咯咯咯咯咯,笑得小脸上了天,手里石子全撒在地上。嫂子黎静静掏胳肢窝掏得上了心。只专心一意要掏呢,哪管你撒手不撒手,撒了手也是要掏的,你白撒。那孩子笑得熬不过,张望巷里说,其其哥救我,其其哥救我。嫂子黎静静回脸一瞥,说,甚其其哥,一个叛徒小子。放了那孩子。提了箩头、小锄,自顾自扬长走了。
  邱其其尾随嫂子黎静静不紧不慢走。原本,与嫂子黎静静相约,高中毕业不高考,回村携手发展地鳖虫。结果高考了,还考好了。嫂子黎静静就叫他叛徒,说,叛徒小子去吧去吧,我供你。几年间,一种被强迫、被束缚的苦闷,一直在邱其其心头萦绕。在学校,想回家,回家后,想学校,原因也简单,在学校,觉着是被女友聂颖强迫、束缚着。回家来。又觉着是被妈、被嫂子黎静静强迫、束缚着。女友聂颖、妈、嫂子黎静静,都好,都不好。好,是因为,都心向着自己、牵挂着自己、温暖着自己。不好,是因为,都手拿一根小套绳,想套牢了自己,让她们牵着,走到哪牵到哪。问题是,女友和妈、和嫂子黎静静,是背道而驰的。女友要牵着自己往东,妈、嫂子黎静静,要牵着自己往西,一种互不相让的生死决,自己快要被撕裂成两半了,她们还不肯松手。
  嫂子黎静静在一株杏树下站住,欲摘一颗半黄的杏子,踮脚扬臂,够不着,似有所盼,回望邱其其一眼。邱其其隔老远站下,弓腰张臂,捕抓一只绿蚂蚱。那蚂蚱一跳,邱其其也一跳,一跳一跳,向来路跳回去了。嫂子黎静静找一根干树枝打杏树,没打着杏树,倒把干树枝丢出去了。那干树枝忽忽忽小笑,像长了眼睛,顺来路尾追邱其其,不偏不倚,恰落在邱其其脸前。嫂子黎静静缩脖吐舌双手捂眼说,爷呀。张望邱其其,说,伤着你没有?邱其其心怀不满,席草坐了,说,谁晓得。嫂子黎静静说,人家是失手了嘛,你看你可不要怪人家啊。邱其其摆摆脸,说,谁晓得。每次和嫂子黎静静说话,都这样,尽量只用短句开销,邱其其说不清为什么。
  嫂子黎静静说,其其,你看你看,这几颗杏子能吃了,你过来,帮人家打下来嘛。
  邱其其说,我不吃。
  嫂子黎静静说,人家想吃嘛。
  邱其其说,自己打。
  嫂子黎静静说,人家打不下来嘛。
  邱其其开始给聂颖发短信,聂颖已来过几个短信了,他还没回一条呢。回家了,与女友短信联系多了。在校时,和嫂子黎静静短信联系多。聂颖要上考研暑期补习班,问邱其其报不报。邱其其回说,不想考研了。聂颖说,你是男人不是。邱其其回说,怎么不是,你可以作证。聂颖说,你逗我玩吧,你哪舍得让我晓得你是男是女啊——少油嘴滑舌,为什么说话不算数。邱其其回说。美国总统奥巴马说话,都有不算数的时候呢,何况我一个屁民。屁民,你懂不懂?聂颖说,你抢劫犯。邱其其笑了,在草丛里躺倒,看天上白云、灰云,一左一右手拉手并排徐徐走。一个清凉的晨起,邱其其与聂颖相随,在校园里小湖畔散步,邱其其趁聂颖不注意,一闪,到聂颖嘴角亲一口,聂颖惊得一跳,五雷击顶,噼噼啪啪凌厉,说,你抢劫啊。掉头跑了。邱其其凉水浇头,为没控制好情绪后悔,只叫坏了坏了,装模作样,轻打自己几嘴巴子。想追上聂颖认错,没胆量,连着几天,无精打采一又一个清凉的晨起,邱其其意想不到——天地良心,真是意想不到,收到聂颖一条短信:抢劫犯,到你抢劫的地方见,有话和你说。邱其其自念,抢劫犯?嘻,这叫法雷人,真是雷人,心头麻酥麻酥奇痒。嫂子黎静静发短信,叫自己其,或者弟,偶尔叫一声叛徒小子,感觉一般般。
  不用细说,嫂子黎静静此时是在杏树底等了,不等不行,邱其其忙啊。不仅等了,还把身体前倾,张嘴瞪眼,欲看清邱其其手机上内容。邱其其没回家时,自己也频繁收到邱其其短信,没想到,叛徒小子也频繁给旁人发短信。想看到那内容,哪那么容易,且不说看不清,即便能看清,邱其其能容嫂子黎静静看到?只把手机不多不少,微偏十度角,嫂子黎静静能看清也看不清了。既然看不清,嫂子黎静静不耐烦心就有了,说,其其——其其,人家几时用过你嘛,就用不动你了?想叫一声叛徒小子,不敢了,感觉上,真有些叛徒样了。
  邱其其说,我忙嘛。
  嫂子黎静静说,其其。
  邱其其说,我忙嘛。
  其其。
  嘿呀,我忙嘛。
  嫂子黎静静该发脾气了,不发脾气说不过去了。邱其其太不够意思了,慢待嫂子黎静静像慢待一个陌路相逢不相干的人。单从这个角度说。嫂子黎静静发脾气就是有资格的,也是应该的。她海纳百川爱着邱其其一家——不可否认,婆母是劝导过、让她改嫁邱其其——不,不叫改嫁,叫续亲,她讨厌改嫁两个字。最主要的是,她以为,邱其其的哥没死——不仅没死,还增加了数量,隐藏在婆母、邱其其眼神、举止里,只要她不离开婆母、邱其其,随时可以逮着他、陪伴他、温习他。她办起一个小型地鳖虫养殖场,一心抚育小儿子、培养新任未婚夫邱其其——不,是叛徒小子邱其其。日也思,夜也盼,只盼着叛徒小子大学毕业早回乡,帮她扩大地鳖虫养殖。或者是,叛徒小子在外面找到合适的工作,把她、婆母、儿子、地鳖虫,都迁出去。也盼着,叛徒小子不丢失掉眼神、举止里隐藏着的他哥。
  嫂子黎静静眼圈红了,眼圈红了是嫂子黎静静发脾气的一个最显著特征。说来奇怪,人生世上,喜怒哀乐,情状不同,即便同一情状,表现形式也各有特征。譬如发脾气这一说,有人摔盆打碗,有人狮吼虎啸,有人瞠目以视,有人红头涨脸,单就没一个恼了恼了要发脾气了,眼圈红了的。嫂子黎静静偏就是这一位,恼了恼了要发脾气了,眼圈先红了。不过还好,没落下泪来。只说,你当人家不吃一颗杏子,就不能活了?稀罕你。捡了箩头、小锄,脚步细碎,走了。说来更怪,嫂子黎静静追逼时,邱其其爱答不理——不仅爱答不理,还悠闲自得边发短信边说,我忙嘛。嫂子黎静静赌气走了,邱其其一下就紧张起来,不发短信了,竖腰直脖张望嫂子黎静静走去的方向,听见有人和嫂子黎静静说话,忙不迭起身,一边往怀间揣手机,一边小跑着往前赶。赶过一片玉茭地。又转过一片杨树林,嫂子黎静静站在路中央,正从箩头里往外扔半黄的杏子,一颗,两颗,三颗。又一颗,都扔人杨树林。扔得认真、卖力,腰身扭动妩媚,臂膀张扬夸张,脸庞粉涨俊俏。泪水晶莹如珠,噢哟,哭了。蚊子胡文文在杨树林尽头只一闪,消失了。消失的那一刻,回望了一眼,那一眼里,有得意,有仓皇,有不能释怀、要坚持久远的挑战。邱其其喘吁吁赶到,静守嫂子黎静静身后。嫂子黎静静扔完杏子,还是扔,不过,扔的不是杏子,是杏树叶了,一片,两片,又一片,扔出去,又飘回来,翠绿翠绿,都铺展在脚底。有那么一霎,嫂子黎静静感觉,邱其其的哥站在她身后,她都要不能自持,欲回身扑人人家怀间了。邱其其不慌不忙提醒说,你裤兜里还有杏子嘛。嫂子黎静静伸手一摸,果然有,两颗呢,没觉着蚊子是甚时装进去的。掏出来欲扔,回看邱其其一眼,不扔了,梨花带露欲笑欲哭说,人家偏吃,人家偏吃。真往嘴里送。邱其其说,我给你摘一把来。扭头一道尘土跑得没影了。
  豆角摘过了,豆苗锄过了,邱其其和嫂子黎静静相随,回家了。嫂子黎静静两手空空,哼着歌,走在前头,有些感谢蚊子胡文文。蚊子一直隔道塄,向邱其其家豆角地这边打口哨,冷不丁,喊一嗓,黎静静。邱其其一直守护在嫂子黎静静身边,虽不吭声,也让嫂子黎静静感受到一种坚定的可靠。邱其其被蚊子骚扰得愤怒了,忽然站起,冲远天远地噢——嚎一声。粗犷、豪野,裂石碎玉,蚊子胡文文像遭当头炮炸了,掉头就跑了。邱其其提着小锄,扛着半箩头豆角,跟在嫂子黎静静身后。一进家门,嫂子黎静静指挥邱其其,你去厨房,捅火、坐锅。语气沉着、愉悦,蛮是一个自信满满的小媳妇姿态呢。自己先进婆母房里去了。婆母坐在轮椅里,在窗前守望,见儿媳一脸喜气走进来,也一脸笑迎住,说,和你和好啦吧?语气里,有一点责备,责备儿媳底气不足常怀退却心。黎静静在轮椅前蹲下,脸伏在婆母腿上摩蹭,说,妈,你是人家的靠山嘛。人家心里有甚苦闷,不和你说一下,人家不放心嘛。婆母抚摸黎静静后脑、后背,说,静儿不好活,妈怎能好活啊,你说,静儿,是不是。泪眼婆娑了。黎静静说,妈,我给咱们做饭去。不看婆母一眼,起身出去了。走进地鳖虫房里,立在门后摸一阵眼泪,绕地鳖虫架子转一圈,踅进厨房里。邱其其坐在橱柜旁折椅里,正摆弄手机。嫂子黎静静凑过去,笑说,和谁说话呢,专心成这样,让人家看看嘛。邱其其起身说,不要闹了嘛。在橱柜另一头坐下,继续发短信。和嫂子黎静静独处,没兴趣说话,没兴趣就是没兴趣,没办法。嫂子黎静静微笑,跟过去,说,你不是说凡事不瞒人家,这不明摆着又是瞒嘛。邱其其起身,站到厨房门口,眼睛不离手机说,你胡搅缠甚嘛。嫂子黎静静不搭理邱其其了,专心一意做饭。说专心一意,是说嫂子黎静静想专心一意呢。事实是,把刀案摆在橱柜上,又到处找刀案。找不到时,无比惊讶问邱其其,你把刀案放到甚地方了,帮人家找找嘛。邱其其说,橱柜上不是?嫂子黎静静说,人家没看见你放在这里嘛。
  饭菜做好,嫂子黎静静送一碗到邱其其面前,邱其其不接,说,你吃你吃,我自己会舀嘛。嫂子黎静静撇嘴,把饭碗摆到橱柜上,托了两碗,到婆母房里去了。和婆母你一口我一口,欢欢喜喜吃过饭,帮婆母漱口、抹脸,打发婆母上炕午睡。婆母捉住黎静静一只手说,静儿,和其其多说会儿话去,坐也坐在他眼面前。黎静静一时脸红了,随即,眼圈也红了。第一次听婆母和自己说这话,不是万不得已,婆母不和自己说这种狠话。真是狠话了。婆母是过来人,不待细问,只一眼,就能看出黎静静、邱其其,哪一个站在上风头,哪一个站在下风头。哪一个是有情有义的,哪一个是二心不定鸡笼前站站,鸟笼前走走,驴圈、马圈里也想看看的。嫂子黎静静回到厨房,邱其其吃过饭了,空饭碗摆在橱柜上,也午休去了。嫂子黎静静不想洗碗,在橱柜旁坐下,给邱其其发一封短信,其,你睡了吗?然后直愣愣矗着。矗得瞌睡上来,起身,到邱其其窗下,隔窗户往里口,邱其其躺在炕上,还在摆弄手机。爷呀,这样长时间,是和甚人说话嘛。又是一瞌睡顿消,轻咳一声,轻手轻脚走进去,不用礼让,自顾在炕沿坐下。邱其其像没觉着有人进来,还是只顾发短信。或者是。料定嫂子黎静静要来的,也是该来的,来了。没觉着意外。嫂子黎静静再轻咳一声。邱其其说,你不午睡,我要午睡。嫂子黎静静说,人家手机没电了,想用你的手机给我妈打个电话。咱孩儿在我妈那头,不知住习惯了没。你回来几天了,没见咱孩儿一面,都没听你念叨过一次。你说,你想不想咱孩儿嘛。还有话想说,不说了。一者,发现自己错把邱其其当邱其其哥了,无原则陶醉在那种错觉里。二者,自说自话恰触着伤痛处,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泪水要出来了。不过还好,嫂子黎静静伤心起来,不是眼圈泛红,偏是眼圈干燥,瓦亮。不知情外人看来,只当是逢着高兴事,忍禁着不笑出来呢。
  邱其其不摆弄手机了,坐起,痴迷着眼睛瞅嫂子黎静静,说,我一进家门就问到孩子了,你说你妈想孩子想得茶饭不思了——你看你看,是胡赖人嘛。邱其其回家以来,第一次说这样长句子,嫂子黎静静饥渴之时猛喝了半碗凉开水,又猛吃了半碗猪肉粉条子。精气神一下就恢复了。欲笑未笑,嘴巴微翘起,伸出手说,人家打一个电话嘛。邱其其又一次痴迷着眼睛瞅嫂子黎静静,不过,这一回痴迷、刚才的痴迷,不是同一根豆角。刚才痴迷,是包含着恼意的,这一回痴迷,是疑惑的,是意识到中了圈套了、又不敢断定的那种。嫂子黎静静紧逼说,看,看,又是和你那个女同学说话,光顾嘴上哄人家。邱其其收起痴迷,伸出手说,你的手机,我看看,刚才还发短信嘛。嫂子黎静静掏出手机送过去,说,人家几时哄过你来?收到短信为甚不回嘛。你说,是不是还是在和你那个叫聂颖的女同学联系。邱其其接过手机,不是没电了,是没电池了。没有看出,其实是一只退休了的、带机充电的旧手机。邱其其把空腔子手机摆到嫂子黎静静脸前,只看,不说话,没觉出破绽。嫂子黎静静心一下就放得宽宽的了,邱其其的哥活着时,也常有这憨态。说,你看你,还大学生呢,电池人家在厨房充电呢。正戳着邱其其伤处。从小学到大学,十几年书念下来,邱其其像哥一样,渐显一种与生俱来的呆气。像有人操纵那呆气,总是最能让邱其其丢丑时,冷不丁显现,丢过丑就罢。邱其其防不胜防的。在学校,聂颖恼了,也这样攻击邱其其,邱其其常因此羞愤。羞愤之下,把自己手机丢给嫂子黎静静,说,麻烦人。抱头睡下了。嫂子黎静静心中惊喜,神色不动,嘴上服软说,人家到外头打了啊?邱其其说,麻烦人。
  人家出去啦啊?
  你看你,真麻烦人。
  嫂子黎静静抱着手机,一股风刮进地鳖虫房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慌慌张张翻看手机里短信。收件箱里最新一条,中午12点34分55秒收:抢劫犯,明早七点,到你老家火车站接我。嫂子黎静静一惊,噢哟,还是那个叫聂颖的女同学。怎么是抢劫犯,其其怎么是抢劫犯。自己叫其其叛徒小子,是玩的,抢劫犯,是罪人,是要坐牢的。爷呀,怎能不顾深浅咒其其是罪人,有仇了?或者,其其真抢人家女孩子什么了,被人家女孩子抓住把柄——能抢女孩子个什么?一下,脸热了,也瓦凉瓦凉的恐惧。翻看发件箱,发件箱里最新一条,中午1点31分44秒发:你没事吧?说话呀。下一条,中午1点23分51秒发:你说话啊。
  下一条,中午1点13分21秒发:说话呀。
  下一条,中午1点02分01秒发:我全坦白了,你审判我吧。因为爱你,一直瞒着你。也因为爱你,一直不愿陪你跨越那个神秘而迷人的底线,那底线守护你至今。对不起了。
  下一祭,中午12点41分32秒发:我思量再三,不得不告诉你了。我有个嫂子,和我同岁。我哥殁了,我妈让我娶她,我答应过的。我上大学。她养地鳖虫、种地,供我。几年间,我和你,有过很多快乐时光,也有过很多不愉快的日子,全因我。我始终放不下我嫂子。
  下一条,中午12点36分01秒发:不要来我家,我家不方便,请你尊重我。
  爷呀,一看就没抢劫你什么嘛。不顾深浅咒其其是罪人。你也忍。嫂子黎静静高兴,又着慌,短信太多,不往下看了。静下心往清捋头绪,本机最新一条收件,中午12点34分55秒:抢劫犯,明早七点,到你老家火车站接我。最新一条发件,中午1点31分44秒:你没事吧?说话呀。就是说,从中午12点34分55秒到现在,三个多小时了,邱其其没收到过新短信,一直在煎熬中等待。与那女同学相处,一直捂着家里的真相,突然一家伙把真相亮出,没一点过渡,三个多小时里,女孩做什么?无所作为静默了?上吊抹脖子、跳楼、投河了?嫂子黎静静着急了,着急了的嫂子黎静静神色坦然,面容苍白,其其,你一直瞒她忽然又告她,是要她命嘛。像你这样,谁还敢爱你。不说爱你不爱,至少,她还是你同学嘛。一直,你少言寡语连我都瞒了。人家是替你着急。向邱其其房里走去。
  嫂子黎静静走进邱其其房里,邱其其趴在被垛上哭泣。说是哭泣。其实也就是流过泪,又被抹没了,眼圈湿润着。刚刚,嫂子黎静静往外走,邱其其发现,嫂子黎静静身材娇小、赢弱,这个家,不是这个娇小、赢弱的身材支撑,早不是家了。忽然格外感念了一下,替嫂子黎静静、也替自己,难过。瞅见嫂子黎静静走进来,脸一歪,隐人臂弯里,说,你不要进来嘛,麻烦人。嫂子黎静静念头一闪,刚才那话,一句也不想说了,只说,人家打过电话了,还你手机。实际是,刚才那话,不仅一句也不想说了,还有了恨意。恨意来自,不是那个要命的女同学第三者搅和,其其,人家,都不会难受成这样。看见邱其其一不,是邱其其的哥难受。邱其其的哥难受时,就是这模样。因此,她更难受。难受的具体表现是,脸上起红晕,眼睛比刚才闪得快,越闪越干涩、越闪越瓦亮了。说,其其。邱其其说,你不要说话,麻烦人。嫂子黎静静摆弄邱其其手机,静默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人家也麻烦人。想说,叛徒小子,要人家的命嘛。手机恰嘟嘟提示,收到短信了。短信内容:抢劫犯,我已在火车上了,明早七点见。忽一下,手机从嫂子黎静静手里滑落了,嫂子黎静静慌忙往起捞。被邱其其捞走,还说。嘿呀,正等你呢。把嫂子黎静静忘了。嫂子黎静静抢前一步,双臂在脸前张扬一下,似乎是,想要抢手机,又似乎不是。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下意识的动作后,似乎是,后悔了,想说一句什么。嘴唇动了动,又不想说了。转身往外走,走出去又返回,像还是想把话说了。迟疑一下,又不想说了,走出去了。走进厨房,想洗锅碗,往干锅里添水,添进火炉里去了。轰,火炉里小龙也似飞爬起白腾腾气浪,抓挠得嫂子黎静静手上肉皮疼。丢了水瓢,慌慌张张向婆母房里走去。半道,向大门外口几眼,盼蚊子胡文文隔大门打一声口哨,或者喊一声自己的名字。忽然想起,其其的衣服得换洗一下了,不然,明天,那女孩会看轻其其。看轻了其其,就看轻了自己和婆母。这念头一起,心里倒踏实了,旁的念头倒站不住脚了,心绪也不乱了。向邱其其房里走去。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哪顾想些没用的。旁人不敢看轻其其、我、婆母,她还敢怎样?家丑不露便是好家庭,抢劫犯不是她叫的。和婆母、其其,大大方方迎同学进门,同学,又不是旁人。叛徒小子,这个家,你撞塌天,叛不了。
  好像是,还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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