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缘

2010-12-31 00:00:00宋宇明
山西文学 2010年8期


  和道新相识是在1972年到电校之后。因为是“文革”中第一批招生,生源的年龄和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年龄大的二十五六岁,小的十六七岁;水平高的“文革”前老高三,低的小学五六年级,只有补课,每星期考一次试。记得是期中考试,那天交了物理考卷后,我拿着羽毛球拍来到球场。时间还早,我对站在场地上的那个外班男生说:“打球吗?”他说:“行啊。”我递给他一支拍子。正打中间,外班的两个女生出来对考题答案,有争议时问我:大地和负压间电流的流向怎么标的?我说:大地电压为零,没有电流流过。对面的男生说:大地电压为零时也会有电流流过,应该由零流向负。这就是交流电。我很诧异:那时还没学交流电呢。
  到学三角函数时,光那些公式就让人头疼。虽然考试应付过去了,但真的没有学懂。(结婚后,道新的梦话,还有喝醉酒之后的醉话,都是给我讲三角函数题,那我也没真的把这些公式搞懂了——道新讲话:会的人给不会的人讲课,不会的还是不会。)
  我最爱看书,可那时苦于没有书源,只好课余各个宿舍乱窜,见到谁那儿有书就想尽办法借走。有一天,我又到外班女生宿舍去串门,看到一个同学在看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贝姨》,我开口借。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行了。我只好问她是向谁借的,一直追了两个人,才说是向钟道新借的。我一听到了男生那儿了,也没怵,问清楚哪个宿舍,抬脚就去了。敲开门一问,原来是那天跟我打球,说交流电的男生。他正在一张小课桌上写着什么。他问我什么事?我说想借那本《贝姨》。他说行。
  在后来艰难的借书活动中,有一次我忽然悟到:这些书莫不都是从钟道新那儿流出来的吧?那我何不直接找他借呢?——这有历史意义的想法,奠定了我和他后几十年共同生活的基础。于是有一天在路上碰见他时,我就问:“学校里传的书,都是你这儿借出去的吗?”他说:“差不多吧。”我说:“以后能借给我看看吗?”他说:“行啊。不过别传出事来。”我说:“保证不会。”就这样,我经常能从他那儿借到书看。他给我的印象是彬彬有礼,很有教养,不爱说话,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手握拳放在嘴前。
  一天下午,我出门碰见钟道新从校外回来。看见我,他站住脚问:“有几本书你看吗?”“当然看。”“那你来挑吧。”我就跟着他进了他的宿舍。我先挑书,看见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神秘岛》、《八十天环游世界旅行》等等。我说看过了。道新抬起眼来看着我说:“你还看过什么书?”我告诉他:《约翰·克里斯多夫》、《郭沫若戏剧集》、《包公传》、《三侠五义》等等,是在村里看的。道新说:“你们村还有《约翰·克里斯多夫》呢?”我说:“我们队的生产队长当过兵,复员时就带了这一套书回来。我借书时听说他有这套书,我都很奇怪。像《郭沫若文集》不全,是‘文革’前一位文学爱好者买的,他那还有‘文革’前多年攒下的《收获》、《火花》等等杂志。就因为‘文革’前在《火花》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出身又不太好,‘文革’中屡遭批判。”“还看过什么书?”“《红字》、《飘》、《茶花女》、《三个火枪手》、《黑面包干》,这些都是回广州探亲时跟同学借的。苏联最新的小说《多雪的冬天》、《州委书记》、《叶尔绍夫兄弟》、《你到底要什么》等等都是向‘文革’同派朋友借的。”道新比较意外,就和我讨论起了好多情节和对书里各种问题的看法,由此聊开去了。
  我看到他的那张小书桌上的科技史图书,就翻了一下,问道新:“这书你也爱看?”道新说:“我喜欢读书,各种书都行,只要有字。”(前些年我跟他去塞外游玩,他走时匆忙忘了带书,安放行李时很着急,出去买又没有书卖,在屋里转了两圈发现桌上有本台历,上面记着一些格言,他晚上把一本台历给翻完了。)“数理化课本你也爱看吗?”“当然。咱们现在只能自学,没有地方去接受系统教育,只能通过看书来学习。”自学数理化,这种方式在我看来不可思议。我问他:“那你将来想干什么呢?”“不知道。我只知道读书很愉快,每读一本书都感到自己有收获,读书能使我成为一个聪明人。”道新说:“一个国家不能永远没有文化进步,没有科学技术的发展。都什么年代了,还停留在四大发明上。一部《中国科学技术史》还是外国人写的。总这样下去,哪里还有科学,哪里还有什么先进强大的国家。”他给我讲世界科学技术的发展,讲现在的外国科学家的发明创造,讲诺贝尔奖得主的故事,这些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听到,真太新鲜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于革命,都在喊口号,“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啊。接下来的时间都是他说我听。从此以后,只要有时间,我都想去坐坐聊聊。
  有一次我去男生宿舍通知开会,正好碰见他们为《红与黑》里的男主人公是干什么的而争论,五六个人争执不下。我一进去,道新就问我:于连最后是干什么的?我忽然想开个玩笑,就赞同了大家的错误答案说是家庭教师。话音刚落,哄声即起,大家全都指着道新罚请客。我这才知道祸闯得有点大——那会儿“请客”对于我们这些穷学生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道新说:“请客就请客,但还是我说的对。”我赶紧改正,已经无济于事了。
  期末考试完了。我去通知评比三好学生活动,又看见他们在斗诗词,正在说“秋”,有“秋风起,叶儿黄”之类的,也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轮到道新了:“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大家齐声喝道:“好!”一位同学问:“下面还有吗?”道新说:“还有。但有的句子里没有秋,怕犯规被罚。”我心里顿时涌上钦佩、羡慕、自叹不如之感。我看书只求看过,情节尚可,人物隔得远了都记不住,更甭提记里面的华彩章句了。像道新这种过目成诵的记忆力,怎不让我佩服呢?
  后来熟悉了,我看到了道新的读书笔记,从1971年起在道新的每一个笔记本的前页,都有学习的自我题词。他保留下来的最早的带题词的一本就是这年的。笔记本是1月1日在清华买的,上边是他春节回家时爸爸给他讲的《人类改造自然》(技术卷——伦敦麦克唐纳出版社出版)一书的笔记。这年的5月11日,他的父亲离去了。他在10月份的笔记里写道:近几天来,翻起爸爸生前所给我讲的《人类改造自然》一书,不禁浮想联翩,并深觉惭愧。最近一段日子里,我究竟增添了什么新的知识呢?我这样问自己:难道就永远这样下去,虚度自己一辈子吗?身边不就有榜样吗?他们不是在日夜提高自己、完善自己,而我却不断把时间掷在空虚中,下棋、谈天、抽烟无度……爸爸若是九泉有知,也该责怪我了。——这段话我至今看见也是泪水涟涟的。在月底,他就开启了第二本的学习笔记。扉页上他写道:在目前,我没有进学校学习的机会,然而我却有在三大革命的社会大学中充分学习的机会,这个学校有着更为广泛、更为丰富的课程,有着许许多多的知识宝藏待我们发掘。唐朝最大的两位诗人连举人都未考取。不要把分数学历看得过重,要把精力放在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上。
  1971年的年底至第二年春节前,大学开始招首批的工农兵学员了。我经历了那一次的招生:公社、县里的招生办,哪儿也是人满为患,招生老师根本就找不到,你把报名表一送上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正式表格是由公社的那两个人谁来填,只有天晓得。最后走的当然都是和县、公社革委会领导有关的人,以及知青里的特殊人物(县级学毛著积极分子一类的人物),像道新这种大学教授的孩子是怎样都不会有戏的。他只能自学。所以在中专开始招生后,他就退而求其次,到这个还算是学校的地方来了,也可以顺便解决今后的饭碗问题。
  道新的学习是我们这一代人都熟知的方式:自学。
  在“文革”开始后,道新就开始了他各种知识的自学。父亲在家里教的文化知识外还有桥牌、围棋、音乐、京戏、各项体育运动等等,所以他的知识获取面很杂。早期的自学是以自然科学为主的,八十年代开始,文学的多了,但科技方面的仍然不少。这些笔记本以一两个月的速度更新着。每个笔记本的读书都在十余部以上,最厚的有二三十本书。别说这中间要看书才能记笔记,我要是抄一本笔记一两个月也不轻松。九十年代起的笔记就是电脑打印的了,报纸、杂志剪下来的装订册,这些他放了整整一书柜,电脑里的文章目录,有着那么多的文件夹。
  笔记本里有他自学高等数学的笔记。
  七十年代中期,他回到北京过春节,正好二哥也在家。他让二哥给他讲“定积分的应用问题”,并做了详细的笔记。他做了一份“二哥春节讲述笔记整理”:
  “对于复杂的物理现象(只要此现象是可靠的),我们要从最根本的公式去考虑问题,这样就不难得出结论。”
  “微分就是无穷小比的问题,而积分与微分就如同乘与除的关系一样,是无穷多个无穷小求和的问题。”
  “定积分与不定积分的关系问题(关于牛顿——莱布尼茨公式问题的直观解释”)。
  后面是很多的解题。
  道新说过:我们缺失的正是这最基本的教育,普通的学校都没有上过。所以注定了我们这一批作家里不会有太好的,这就和烙饼一样,饼再大也大不过锅去。
  他对《钱商》里的贾克斯的各种学历真心地赞赏不已:都是靠夜校取得的,并且可以淡然的心态来对待之。道新说:这是一个好学不倦的人的很好写照——也是他自学的写照。
  智慧必从书中来。他对“文革”剥夺了人的受教育权是深感痛恨的,在作品中也多次批判写到。但对于功名,他写了一对太爷爷和重孙子同赴考场的尴尬场面——连饭菜都吃不动了。还要考功名。在各种散文及作品中,他也多次写到让他去鲁迅文学院上学被他拒绝了的事。他说,一个人十几岁就该得到的东西,你非要到三十多岁才给,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意义。他说:钱钟书说过,这一张文凭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包羞遮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道新说:有文凭的很多都没有真才实学;没有文凭的,历史上留下一笔的不在少数。教育是一种素养,而不是文凭。,
  在电校他是一个很另类的人。因为所学的文化课对他来说都太简单,所以上午的课他是很少去的,不是睡觉就是在宿舍看书。即使这样,每回考试他的分数都是数一数二的,每次考试最大的工作量就是给全教室的各个角落扔答案。
  对于学校组织的盖教学大楼等劳动,他从不参加。我问他为什么,他用一句样板戏台词回答: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学生到学校就是来学习的,劳动锻炼在插队时已经完成了,工期紧可以去雇民工。到这里来学习已经不是我的本意,但我珍惜这两年可以尽情学习的时间,怎么可能去浪费呢?古人尚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
  最后一次放假时,我跟道新约好一块去晋南玩几天。在这里道新的捣乱我是初次领教了:为了给我叔叔家改善一下伙食,也是为了补偿一下打扰他们的不安,我们去运城唯一的一家大包子铺买包子,那时候没有塑料袋,都是用纸袋包装的,但运城那里是用报纸糊的包装袋,我和道新都觉得不卫生,就跟他们借笼屉。谁知人家怎么都不同意,道新烦了,把包子都倒到一个屉里,端上就走。玩了一天,道新忽然跟我说:“咱们去西安二哥那玩几天吧。”要和二哥见面,这就是要让他们家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我有点忐忑。“没事。我就说是广州同学回家路过西安玩儿两天。”——太原去广州怎么就路过西安了呢?对这么个“此地无银”的说法我欣然接受了。
  西安几日,我们俩早出晚归:碑林、大小雁塔、西安古城墙、兴庆宫遗址、大明宫遗址……
  幸福的时间总是很短。一晃几天过去了。这一次的火车车厢是那么难以登跨。没有拉手,甚至没有挥手,只是两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盯着,看着他追着开动的火车跨出的步子……还没有分开,我已经在想着他了。
  浑浑噩噩中过完了暑假,在我的印象中什么都没留下。只是在返校的火车上,进入河南省后,发现地里有很多插着幡的新坟。我问车上的旅客:怎么这么多的新坟啊?他们说:“黄河发大水了。你不知道?”我很惭愧。关心国家大事是我每天的必须,怎么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呢?我问:“怎么死了这么多的人?会游泳也逃不出来吗?”他们说:“水头过来时有一两丈高,而且水里夹带着很多冲下来的东西,大树、房椽子、各种杂物。根本逃不掉。你看看,铁路边的房子那么高,水印都上房了。”我一看,可不是吗?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在大自然的面前是很渺小的。以前接受的教育就是“人定胜天”,还以为人什么都能战胜呢,不知道人这么脆弱。(几十年后才知道,不光是天灾,还有人祸——大跃进时期修的突击式的水库等水利工程,在大水来时的溃坝加重了灾害的程度。)
  带着这份沉重的心情,我回到了学校。见到道新,我先问他知不知道黄河发大水了。他说不知道。我说没有新闻报道吗?他说没见到,而且这些消息不会报道吧,除了内参。我跟他说了我的感想。他说:“人胜不了天。人对大自然有太多的不知。张衡在一千多年前就造出了‘地动仪’,可到今天,人类还是预报不了地震。山火将点燃哪一片树林,河水将淹没哪一块土地,哪一座山体将滑坡,人都不知道。人只能在灾难发生之后,做一些抢救和弥补。黄河这条悬河,不就是这么来的吗?人、河的搏斗,在水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战胜人。所以连毛主席都说: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其实人不光胜不了天,还有好多东西都胜不了,包括人自己。其实好多自然灾害也是大自然的物竞天择。”
  当然他不是一个书呆子,他在学习之余的业余生活也很多:他喜欢下棋(以围棋桥牌为主,在生活圈子的周围没有对手的话,往往会远征数十里甚至数百里)打牌吹牛聊天,在哪都是一个中心。偶尔也会出点恶作剧的点子——那时买各种物品都需要票证,而我们学生的所有副食证在年初发证时就已经被扣了,只有肥皂、火柴之类的票证到手。有一次我到他们宿舍串门,发现道新正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干什么,细看,才发现他是在以其他的号证仔细地拼接供应肉食的那些号证的号。当然,他是从来都不会去买的。别人拿去如果买回来肉食而没有被发现的话,他会很得意地笑几声。
  还有临毕业前的恶作剧:那时候每家每月供应的一两斤鸡蛋根本不够吃的。所以很多老师家都靠养鸡解决吃蛋、吃肉问题。那天上午,学校召集毕业班的班干部开会,主要是说让同学们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要破坏公共财产。我听了问:“什么公共财产?”校长说:“昨天晚上,有人偷了老师家的鸡,教室里的桌椅也坏了很多。”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早上吃的鸡是哪来的了。
  下午,碰见锅炉班的一个好朋友,他挤眉弄眼地问我:“好吃吗?”我笑了笑没说话。他和我一块进了道新的宿舍门,进门就指着道新说:“你丫真不够意思。”道新说:“你不是说鸡不会叫吗?”我好奇地问怎么回事。朋友告诉我,他们班好多男生昨天密谋晚上去偷老师养的鸡(这些鸡们天天打鸣下蛋,学生们不堪其扰),起哄的人不少,数道新起劲。可一到具体下手,道新说什么都不去。“那哪能轻饶了他。最后让他在拐角望风。我们几个刚打开鸡笼子,手还没伸进去呢,他撒丫子就跑了。”我哈哈大笑起来。道新嘿嘿笑着说:“说好的鸡不能叫。你吹牛说一窝鸡脖子就提溜一只嘛。”“那也不能不让它咕咕一声啊。我伸手进去一摸,挑了一只肥的,一边说‘我就爱这骨力的’一边往外拽,想递给他,回头一看,他连影儿都没了。”
  对于不能继续学习下去,道新深有感触:有的人到老还不知道自己能学什么,可我在十七岁时就知道了,可知道并不等于学得成。没有学校让你上。
  凌晨四点钟,我们到了雁北神头这个荒凉的小站。下了车,站台上空无一人,周边是荒原,西北风呼号着在身边打着旋,深入骨髓的寒冷令我停止了思想。只听得“啪”地一声,低头看,手里的擀面杖已经冻裂了一条口子——是我爸爸在五七干校专门给我做的——这是神头给我的见面礼。道新赶快拿上东西叫我一块进了候车室。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很脏很黑,昏惨惨地吊着一盏小灯泡。接过列车的值班员已经拉灭了灯睡回笼觉了。四周依然是空无一人。凌晨的炉火已经没有生命力了,虽不暖和,总算是没有寒风的噬骨。经历过“文革”串连的我对道新说,火车站怎么都没有人呢?道新说:“这里自古就是发配充军的地方,人烟稀少。你没听过一首诗吗?‘雁门关外野人家,不养桑蚕不种麻。百里并无梨枣树,三春哪得桃杏花。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袄午穿纱。”’我问,是写的这里吗?道新说:“当然。这是明代兵部尚书王越形容朔州的。夏天尚且如此荒凉,现在寒冬腊月的狂风天气,就更是难得见到人了。”我们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完了墙上的列车时刻表,价目表,上行站,下行站,到站时刻表,乘车注意事项等等,仍然盼不到天亮。道新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出去看看。一会儿他回来说,找到大概的方向了。我问他,怎么找到的?他说,要建电厂就得有动力,这么荒僻的小地方没有这么强大的动力源,就一定会有列车电站,它一定是在火车站的附近。果然,我出去就找到了列车电站,剩下的不就简单了。我问怎么简单了?跟着动力线走呗。就这样,踏着不是路的小路,我们到了仅仅是一座孤单小楼的电厂。
  初到神头的时候,环境的艰苦是现在的青年难以想象的。1975年在神头看电影《创业》的时候,刮着大风,风卷着幕布晃动着,喇叭里的声音时有时无,道新给我搬了一把椅子也坐不住,场地上一片跺脚的声音,但没有人离场——因为枯燥的生活比寒冷还要可怕,回宿舍干什么呢?道新说,要不是看在它被禁演的份儿上,我早就走了。这儿的情况跟电影里也差不多,都是先生产后生活。人都还没房子住呢,厂房就要起来了。我和道新第一次坐在礼堂里看电影,都已经是张艺谋的《红高粱》了。
  现在谁还会相信,在雁北的那段枯燥的日子里,道新和我一块翻绳花玩。我不爱玩这种游戏,无限重复,他说:这是训练人的耐力和定力最好的游戏了。谁先坏谁输,又不用动脑子。于是,我们俩头碰着头,坐在床边,手里翻着绳花,嘴里扯着闲篇,互相讲着故事,讲着看过的书,讲生活中的朋友,度过了许多没书看的日子。他还跟我玩过写数目字的游戏,他跟我打赌:从1写到100,如果不出错,他就洗一个月的碗。我想当然地认为很简单,只要小心一点、慢一点,肯定能赢。谁知到了80多就出错了。他得意地对我笑着说。人的大脑控制手的时差还是有一点点的,特别是后来,手和脑的配合一定会出现一点点的差错,你就会写错了,我已经是屡试不爽,只有一个人以特别慢的速度通过了。我说,那以后打赌你加上时限不就行了嘛!他说,不用,人其实是很相信自己的动物,他的潜意识会主导他出错的。他还给我出过很多数学题和脑筋急转弯的题。比如:一筐橘子100斤,含水量百分之九十八,在吃掉一斤橘肉时,还剩下多少斤橘子?和尚分馒头,一人一个多两个,收回来重分,两个两个少两个,有几个和尚几个馒头。挖占地100平方米的池塘,每天挖的都是昨天的一倍,挖了50平方米用了8天,挖完需要多少天。这些都是概念题,解某些题的时候我会说我列个方程,他就会笑着说,我记得你在电校时的数学还可以嘛。我就知道我露怯了。他说,其实数学这个东西就是概念,概念搞清楚了,做题太简单了。比方偷换概念题:一个农民进城卖葱,两毛一斤。一个城里人过来说:我不要葱叶,你把葱叶都切了,但我还是给你钱,葱白给你一毛,葱叶给你一毛,卖葱的想想也对,还是两毛。我清理他的笔记本时,看到了很多闺女儿子在他的笔记本上划的圈圈道道,涂鸦批语,还有他给孩子讲解方程式留下的解题步骤,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都有,后来用电脑之后就没有这种涂鸦了。我很遗憾,电脑在省掉大量工作量的同时,也去掉了太多有趣的珍贵遗迹。
  道新找书的功夫可说是一绝。“文革”时从管道里进去偷清华图书馆的书我没有见过,之后从电校起就有领教了。在1974年的神头,除了风沙没有任何有文化的东西,书是更没有了。因为合同工里的一个北京知青看了一本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后卧轨自杀了,所以厂子里对小说一类的书禁若狮虎。好在因为没有任何工作要做(电厂正在边设计边施工的挖土方阶段),时间还是有的。他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知道了附近数里地之外有一所雁北师范学校,那儿有个图书室。这一下他就有了可去的地方了,每天中午吃完饭就没影了,晚饭都是我打回饭放在炉子上要等很久他才回来吃。
  结婚前后,我因为在北京学习,就住在清华。那一段时间是我们俩共同读书的时间。每天,只要没有牌局和棋局,没有哥们儿来聊天,他都会出去转悠。也不知道他都从什么地方找的,一本一本不停地有书。记得有一次朋友下班带回来一套《基督山伯爵》,但只能借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他去上班的时候就要拿走。从傍晚六七点钟起,我和他就开始看书大战,他让我从头看起,他从第二本开始看。不到半夜,他就看完了。等我早上四五点钟看完时,他已经又翻了一遍。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的窗台上,把书轻轻地放好,生怕惊扰了家人的清梦。刚回到屋里,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朋友把书取走了。时至今日,我还是能听到那么清晰的脚步声在新林院二号的屋子外响着。
  买书对那个时期的我们是一个不敢奢望的事情,只能偶尔为之。到神头子弟学校当老师后,他找到了一条不买也能看新书的路子:为单位买书。拿回来看完以后,觉得好的,才自己出钱留下来。一次为了挑选书(只有到朔州县城去才有新华书店)他误了车,三十多里地提着书走了大半夜。当他开门进家的那一刻,我都要心疼死了:细麻绳包扎的两大捆书,把手勒得通红肿胀。很久以后他忆及此事时说,为了多看点书,他觉得挺值的,男人嘛,谁能不受苦受累呢?路子不同,受苦受累的种类也就不同。记得是陈毅诗词刚出来的时候,他爱不释手,看了好几个晚上。他爱写点诗词,我说你留下呗。他看了看书,说,我都背下来了。这本书没留下来。他去世后,我整理书柜,发现他写的《读陈毅元帅诗词选有感》。我想起来这段往事,还是很后悔怎么不多挤出些钱多买些书呢。
  他在神头邮局也有好朋友。因为那里能看到很多新书报杂志。从到神头后邮局刚刚应神头电厂的请求在那设了一个点开始,到后来调离神头止,他都是最忠实的顾客,有时间是定会在那里出现的。他翻看所有的期刊杂志,记录能得到的点点知识,回家就做笔记。
  由于经历过自己买书的困境,所以后来情况好一点的时候,有朋友到他这里来,他对他们的招待就是带他们去书店买书,到了太原以后,更是如此。基本上一个星期会去两三次书店,有好书一定会多买两三本,送给朋友。好朋友老黄写的文章里提到,自他退休后,道新是常常给他买书的。现在我们的书柜里,还有好几本相同的书,是他去世前不知买给哪几位朋友的。
  道新爱看书,爱买书,他常常说:一本书只要有一点启发就值了。在他写的书中,我就常常能看到这种情况。《黑冰》中的郭小鹏和陈然看的书,就是道新买的书,有的书只用了书名,如郭小鹏看的《化学大辞典》和陈然看的《风险控制以及风险管理》都是,最后就从这书名上破了那个金蝉脱壳案。
  自从认识道新以后,我就没有自己买过几次书,过几天道新就会给我拿过来两本新书,顺便介绍几句:哪好看,哪儿有意思。经济类和传记类的书是最多的。我总能知道现在社会上的新书是什么。
  道新说的,老了以后,书也看不了了,路也走不动了,那日子还有什么意思。没想到没等到老,就因为没了那个人,我就应验了他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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